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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时代,欢乐的童年(一)
     
──《黑崽子》摘译
     
芦笛
     
     
小学第一周是我最走运的日子,它是我一生唯一当过波士的时期。班主任王老师让我的
入学考试成绩给哄了,派我当了个小组长。
     
在中国,每个单位都是一个按共产党国家模式组织起来的微型国家。在小学校中,班主
任是女皇,下面有两套学生官员组成的内阁,行政内阁包括班长和几个班委,负责管理
班级的日常事物。政治内阁则是少先队(或中学的共青团或大学的党组织)。小组长是
最低级别的行政官员,他不是阁员,不过手下还是管著七八个弟兄。
     
事实立刻就证明了我不是为这种制度而生的,从一开始我就是个问题儿童。我的问题是
嘴巴太大。中国谚语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对我来说的确是这麽回事。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在抄王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寂静突然被我的尖叫声打破:
     
“王老师!您写错了!那个字少了一笔!”
     
王老师大约有点重听,纹风不动,我便把音量提高到最大限度:
     
“在那儿呢,在右上角,王老师!一、二、三…第七个字写错了!”
     
“住嘴!少嚷嚷!哼,你倒以为你是谁呢,借你三分颜料就想开染坊!是我教你还是你
教我?你知道一个字有六种写法麽?乖乖地给我抄!”
     
不叫唤的时候,我就和邻居闲聊。我觉得要按老师交代的规矩,把手背在背后一声不出
地乖乖坐著洗耳恭听,简直非人类所能为。於是一周后我就给罢了官,然而这丝毫没有
帮助我改正错误。两个多月后,我的座位就给挪到了教室中心。如今如同万岁爷在后宫
中一般,不管从那个方向望出去,我都只能看见女孩们。
     
在那个年代,所有的男孩们都认为、或假装认为女孩儿乃是世间第一可鄙的东西。如果
一个男孩给人看见和女孩说话或是一块儿玩,他立刻就要身败名裂,变成所有人的嘲笑
对象。一个男孩最不能容忍的污辱,就是别人说某某女孩是他的小媳妇。为了证明他的
清白,他就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地去骚扰和污辱那个倒了血霉的“小媳妇儿”。
所以,证明你的男子汉的丈夫气慨的方式,不是象西方的骑士们那样去保护和拯救女孩
们,而是去扮演迫害她们的毒龙。这样,所有的男孩实际上是陷在一场“反女持久战”
中,不屈不挠地一直战斗到青春期。
     
学校当局非常清楚这场不宣而战的两性战争,他们表面上装作不赞成,实际上却利用它
来维持课堂秩序。在“打破男女界限”的借口下,他们把男女生的座位交叉安排在一起。
但这并不能彻底防止学生讲小话,因为你总是能和前后排的男生闲聊两句。因为王老师
发现我是“吃鸭子开荤的”,所以她投入了加强的娘子军来重重围困我。
     
这战略包围可真是害苦了我。如今我没人聊天,便容易犯困。好梦正酣时,我就突然疼
醒,不是发现一只耳朵在王老师的牢牢掌握之中,便是发现胳膊肘挨了隔壁的重重一击。
作为性战产物,所有的学生都用铅笔刀在课桌中央刻了一条线,名之曰“三八线”。当
我梦里拜见周公之时,胳膊常常偷越出境而遭到对方大义凛然的迎头痛击。因为我是侵
略者,挨了打也无话可说,但胳膊如遭电击,那女孩儿是个当外科大夫的料,她本能地
知道神经长在哪里。
     
比起男孩们的嘲笑来,胳膊肘不时通通电只是小菜一碟。本来,有个倒楣蛋是公用玩具。
他瘦小、苍白、胆怯,鼻下永垂两条玉龙。没有手绢,他便用袖筒代替,擦来擦去袖子
便镜面也似地雪亮。因为母亲守寡,家道贫寒,没钱理发,就由母亲给他剃光头。所有
这些都让他显得与众不同,而在中国,与众不同便是罪孽。他的诨名於是多极,什麽
“鼻涕虫”、“光蛋”、“灯泡”等等,加起来恐怕比慈禧老佛爷的头衔还要长。孩子
们不是拽著他的袖口假装揽镜自照,就是摸著他的光头赞不绝口:“乖乖,多滑的鸡
蛋!”再不然就捂著眼睛叫唤:“妈呀,我的眼睛给你一千瓦的大灯泡刺瞎了!”最倒
楣的是他永远穿著一条前面不开口的皮筋裤,这在男孩眼里尤其可笑──只有女孩才穿
前面不开口的裤子。更糟的是,人们不久就发现了橡皮筋与皮带的物理性质略有不同,
从此开始充分利用它的弹性,把他的裤子变成了搞笑工具。通常需要两个孩子来玩这游
戏,一个和他闲聊以分散他的注意,另一个从后面猛扑上去,拽住他的裤腰猛往下扯直
达脚踝。可怜的“灯泡”就那麽一条裤子,内裤是没有的,於是他那话儿便如伟大领袖
的遗体供万民瞻仰,一日凡数次甚至十数次,直到所有的人都玩厌了这把戏。
     
得,现在他们发现我的处境更开心。我马上就荣膺“夹心饼乾”的称号(因为我让层层
女生包围)。更让我魂飞胆落的是,班上的头名好汉竟决定让我去顶替“灯泡”的角色
!
     
在中国,女生从来比男生用功而且听话。课间休息时所有的男孩都在外头玩,许多女生
却留在教室里。当上课的预备铃响时,男生便有了一个如何进入只为女生盘踞的教室的
问题。第一个走进去的男孩就要被众人以响亮的倒彩欢送,所以谁也不愿做这超度众生
的出头鸟。打开这个僵局的办法,是由众人抓住一个倒楣蛋,把他强行推入教室。这个
消毒手续完毕后,大众也就获得了免疫力(或是“原罪”已被殉道者赎去,待考),可
以安全进入为女生污染的教室了。“灯泡”向来是那只赎罪羊,然而现在头名好汉觉得
我这“夹心饼乾”更合适,也许他认为我成日浸泡在“面层”中,“消毒”的药效要强
得多吧。
     
为了避免这奇耻大辱,我便在课间休息时躲在厕所里,直到上课铃响过才露面。堂堂课
都要迟到,王老师自然非常恼火,我告诉她我是拉肚子,没办法。我的肚子就这样一天
天拉下去,一直拉到王老师丧失了耐心。她也注意到围困封锁并未奏效。我是不讲话了,
但引起了更多的麻烦。在梦周公的间隙中,我不是用弹弓发射字条,效晋人故事与遥远
的朋友尺牍往还,就是埋头攻读藏在抽屉里的小人书,再不然就是给后宫的姑娘们找麻
烦而博得男孩们的高声喝彩。有一次全班听王老师讲故事正听得入港,我的邻居突然厉
声惨呼,把所有的人(包括王老师本人)的血液都吓得凝固了。原来她伸手进抽屉去,
春笋般的玉手却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粘乎乎、湿泸泸(右为鹿)的东西,拿出来一看,
却是一只死青蛙。那是我偷偷送给她的惊奇礼物,以报答她前天举报我偷看小人书,害
得书被老师没收,让我没法赔同学,大大地丢了一次脸的恩情。因为这诸多麻烦,重雌
包围於是撤销,“饼乾”冰消瓦解,“夹心馅儿”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渐渐地,同学们
忘记了那绰号,我消化系统的毛病也不药而愈了。
     
虽然有这些小小的不痛快,我的学生生活却充满了欢乐。课间休息时,男孩儿打陀螺、
滚铁环、弹玻璃弹子、拍洋画(一种彩色小画片,印有古典小说人物)、赌香烟牌子,
女孩跳猴皮筋、踢毽子、跳绳、跳房子……哪象今天这些孩子(无论中外)这麽
miserable!
     
最让我神迷心醉的是一个朋友的两件珍宝(有才:哪两件珍宝?好马快刀!马是什麽马?
卷毛青鬃马。刀是什麽刀?日本指挥刀。何人所赠?皇军所赠。在什麽地方?牡丹江五-
呃-河-呃-楼!【锵!】【亮相】)。那是一个放大镜和一个磁铁。放大镜能让纸片
燃烧起来。更有趣的是,如果在户外开会,你可以用它把阳光聚在坐在前排的同学身上,
把他烙得蹦起来,才发现衣服给烧了个洞。或者抓上一只苍蝇或蜻蜓,扯去翅膀,它便
只能在地上爬,这时再用放大镜来烧,那可怜虫辗转扭屈的惨状也是极让人开心的。现
在想起往事,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干过这种缺德事,更奇怪于儿童的残忍。中国人
无论对人对动物都不是一般的残忍,或许是因为这个民族还处於孩提时代罢。
     
另外那件珍宝则非常文明。撒一把图钉或大头针在课桌上,再把磁铁放到桌子下面,你
就可以遥控那些图钉在桌面上游行,如同演木偶戏般的有趣。这游戏实在是迷住了我,
可惜那同学奇货可居,我用一张洋画片子给他“上贡”后他才许我玩上一两分钟,否则
就君子动眼不动手。洋画存货不久就上完了,於是我就变成了治人的劳心者,只剩下眼
福。我心中十分不忿,暗道:封锁吧,封锁个十年八年,我们就什麽都有了,面包会有
的,牛奶也会有的,老子自力更生给你看看!
     
於是就去自力更生。我听小哥哥说,如果让电流通过一块铁,就能把它变成磁铁。某天
家里没人,我便站在凳子上旋下了灯泡,拉上了开关,把拉(土立)圾堆里捡来的一根
粗炉条捅进灯头去。只听得一声爆响,一道炫目的蓝光闪过,我吓得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炉条正中脑门,脑门上顿时起了个包。情知闯了祸,我顾不得按母亲教的办法把包揉散
(因为家贫,咱们家的孩子只有大病才上医院,小病小灾都全靠母亲的土办法对付),
多(口多)多嗦嗦地去拉断了开关,再把灯泡拧上。可不管我拉开关多少次,那该死的
灯就是不亮──整个院子的保险丝都爆了。母亲下班回来后我坚称无罪,可小哥哥立刻
就发现了灯头上的创痕。我挨了一顿好打,然而这却使我自力更生的决心更加坚定。
     
还是无所不知的小哥哥告诉我,如果把铁条放在南北走向的铁轨上摩擦,便能点铁成磁。
於是我便带著那炉条奔向火车站,找了个僻静地段,确认了铁路的走向便开始工作。我
擦而又擦,擦而又擦,直到自己化作蒸汽机车,吐出铺天盖地的大团大团蒸汽。然而那
炉条就是死也不肯捡起我带去的图钉。此后我终于认了命,朦朦胧胧地知道了这世上大
约也有光靠意志做不到的事儿。
     
无论是放大镜还是磁铁,比起队活动来,它们委实算不了什麽。尽管我品行恶劣,忠厚
慈爱的王老师还是让我在三年级就混进了少先队。那年头的少先队可远没有后来的普及,
所以能做上帝选民还是让人挺得意的。全校队活动是最庄严的时刻。我们穿上白衬衣蓝
短裤(女的是裙子),系上红领巾,聚集在大礼堂里。总辅导员大喝一声:“出旗!”
一股电流便刷地通过每个人的全身心,大家立刻举手过顶,行庄严的队礼。悠扬的小号
声便在小鼓的伴奏声中响起,在鼓手和号手的陪伴下,少先队旗从后面出现,冉冉升上
舞台。然后我们就唱由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的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
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尽管我对歌词的意义不甚了了,然
而那仪式的庄严,那空气的凝重,那歌声,那誓词,那高举的手臂,那特殊的服色,总
是让我那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感动和自豪:能成为这个光荣集体的一员,我真是太太幸运
了。要过很多很多年,我才能悟出这种从西方学去的仪式的群体催眠作用,才知道把社
会上的一小部份“精英”挑出来加以神化,实在是以寡御众的绝妙策略。
     
有时队活动在公园里进行,那就更让人兴奋了。男孩虽然没有男人的性激素,却和男人
一样好斗,这个现象不知道生理学上如何解释。总之,“打野仗”是咱们盛大的节日,
连“灯泡”那样畏缩胆怯的孩子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在一次“战斗”中,我这个“好人”
的侦察兵和战友们一道在树林中潜行,一举一动都竭力模仿电影上的解放军叔叔,心里
又紧张,又兴奋,还特别觉得自己了不起。等我们拐了个弯,刹那间如五雷轰顶,每个
人都给牢牢地钉在地上:大约十米开外,有一对年轻男女背靠大树坐在草地上,紧紧地
拥抱在一起。
     
我们默默地交换了严重的眼色,蹑手蹑脚地走开,生怕弄出些微声响。等到觉得安全了,
便撒鸭子狂跑,彷佛后面有条疯狗在猛追我们似的。很快就找到了总辅导员。在我们心
目中,他从来是正义的化身,全知全能。
     
“老师!有情况……”舍命狂奔之后,要缓过气来还真不容易。“有情况…非常严重…
敌人…”
     
“什麽?”他完全不明白,“我不是跟你们讲了又讲,要你们向自己的指挥员报告吗?
我是裁判,不是你们的指挥员!”
     
“老师,您不明白!他们真的是敌人!那个男的是个色鬼,是个奸细,是个特务!赶快
去报告公安局,赶快!”
     
花了半天时间,他才好不容易明白了我们想说什麽,然后我们把他带到了现场。那对狗
男女还在那儿相依相偎,似乎这世上就只有他俩似的,口中还念念有词。虽然隔大老远
的听不见,不过从口型判断好像是什麽反复重复的密码,来回来去就那麽几句话。
     
总辅导员向我们挥了挥手,我们跟著他蹑手蹑脚的走开。他的神情看上去格外古怪,他
痛苦地绷紧嘴唇,一会儿咬上唇,一会儿咬下唇,彷佛痔疮犯了似的,然后又使劲咽气,
好像不小心吞下了鱼刺。
     
真让人没法相信,他居然不同意我们的看法!是的,他看见那家伙抱著个姑娘,是的,
他可能是个“色鬼”,就跟我们叫的那样。是的,那家伙戴了顶鸭舌帽。我们看到的,
他一件不拉地全看到了。但光是这些东西,并不能就让那家伙当上特务。为什麽他们要
藏在树林深处?也许他们不想让人们看到他俩。为什麽?他说不上来。不,他并不同意
报告局子,万一那家伙是个干部,在调到远方去前跟女朋友道别呢?
     
我们又纳闷,又失望。总辅导员这是怎麽啦?他怎能说那家伙不是特务?连三岁孩子都
知道特务们都戴顶鸭舌帽,搂著女人跳下流的舞。所有的肃反电影和反特电影上全是这
样的。而且,虽然我们没怎麽看情楚那家伙的脸,我敢担保他长得不怎麽样。这儿缺的
就只有一副黑眼镜,特务们全都在电影上戴著那玩意儿。事实上,有个黄昏我曾秘密地
跟踪了一个戴鸭舌帽的丑家伙,只是他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胡同后我才失去了勇气。
现在是大白天,总辅导员又是个大人,有什麽好怕的?他怎麽能这麽麻痹大意?
     
我们的疑问不久就得到了解答。几周後,总辅导员神秘地失踪了。算起来他不是第一个,
过去的体育老师也这麽神秘地不见了。人们说他俩都是国民党特务,据说总辅导员的左
手是只假手,里面装著秘密电台。这让我们想起了刚刚看过的肃反展览,里面有个特务
竟然是女扮男装。现在又出来个总辅导员的假手!他的手我可见得熟了,怎麽看怎麽象
真的。这些狗特务们真是神通广大、行为古怪,让人又兴奋又恶心。怪不得他不让我们
去通知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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