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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我能躲开母亲,却没法躲开衣橱里的那个真正的骷髅(注:此为英文表达,意思是见不
得人的肮脏秘密),那才是比罪恶的家庭出身还更见不得人的耻辱。那时正值组织上号
召“紧跟毛主席在大江大河里游泳”,学校里常组织我们到海滨去游泳。一次,当我正
从岸上踏著浅水跑进大海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正往岸上走的可可。我的眼睛不经意地在
她身上滑过,刹那间心头如同雷轰电闪。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愣在了原地呆呆地
傻望著她,那历时九年的大烦恼就此徐徐拉开帷幕。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美的景象。她刚刚从水里出来,游泳衣紧紧地绷在她的身上,显出
她那无比美妙的身材。在海水反射的阳光照耀下,她那浑圆的手臂和双肩看上去彷佛是
半透明的,宛如羊脂白玉一般玲珑剔透。同样浑圆、同样白如碾玉的脖子延伸下去,便
是挺起的结实的胸部。游泳衣遮住了大部胸脯,然而却露出了双峰之间的一道深深的峡
谷,在雪白的脖子和峡谷之间有一个荡人心魄的黑痣,我死死地盯著它,只觉得头脑一
阵晕眩,一时之间竟不知魂在何处,此身何属。

可可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贪婪的凝视。她大概游累了,走过我身旁时轻轻地、娇柔无那
地叹了口气,我浑身上下又是一阵颤栗(心栗)。还没等我恢复过来,她就扬起了右臂
挥去头发上的水珠,我便看见了她腋下的几许黑毛。我从来不知道女性也有腋毛,以为
那如胡须一样,是男性独有的东西。这突然的发现使我又是震惊,又是惶惑,又是动情。
我呆呆地目送她走开,发现她的背影同样是曼妙难言:那逐渐收进去的纤细而有弹性的
腰身,微微突起的结实的臀部,还有那同样柔和、同样细腻、同样洁白如碾玉的丰盈的
大腿……

虽然我早就停止了对女生的神圣讨伐,但从来就没有正眼打量过一个女同学。那辰光,
哪怕在高中,除了班干和团干,男女生从来就不讲话。我内心深处还是残留著对那些
“低等生物”的蔑视,从来就没想到去纡尊降贵地赏看她们一眼。就算我盯著人家看,
那也没什麽好看的。所有的女生都如同长途运输的包裹似的捆扎得妥妥当当的,绝对露
不出头、颈、手之外的一平方毫米皮肤,而且一律穿著济公爷爷那硕大无朋的鼓鼓囊囊
的道袍,不是蓝的就是灰的。看她们和欣赏《海港》上《深夜翻仓》里的麻包的审美享
受也差不多。尽管我和可可已经同学一年多,那还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人家的样子,
也是我第一次发现男女之间的性差。那一瞬间,沉睡了十几年的性意识骤然觉醒,如潮
水般滚滚袭来,淹没了我的整个心田。

当可可消失在岸上的人群中时,不知怎的,我的心底油然浮现了《唐宋传奇集》里的
《赵飞燕外传》上描写合德沐浴的句子:“如三尺寒泉浸明玉。”那些风话过去食而不
知其味,此时便大彻大悟。等我从白日梦里醒过来,我就赶快往岸上跑,指望著再睹可
可的芳容。可惜我已经去晚了,等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时,人家又恢复了麻袋的包装,
正无限娇慵地半躺在沙滩上。我在附近坐了下来,假装欣赏山光水色,不时从眼角偷看
她一眼,心里浮上两句歪诗:“清波荡荡浴白玉,绿水亭亭出芙蓉。”(注:对句平仄
不调,而且以“清波”对“绿水”,犯“合掌”大忌,但一个如中风魔的呆子是不会去
管这些的。)

从海滨回来,我就毫无希望地堕进了深不可测的爱河,害上了不可救药的相思病。在课
堂上,我呆呆地枯坐终日,最后却惊恐地发现我根本就没有听到老师说的任何一个字。
有时老师让我上黑板上去解题,我却只能傻傻地对著黑板发呆,让老师大惑不解,不知
道这个学生在哪儿掉了假宝玉,全无过去的机灵洒脱劲。下台来我也不怎麽觉得羞惭,
只恨自己在心上人面前露了怯。於是便赶快看看书上讲什麽,这才无比懊丧地发现那原
是世上最简单的事。这时我就痛骂自己为什麽不注意听老师讲课。这麽简单的物理题都
不会解,她一定看不起我了!

到了晚上我简直不敢睡觉,一合眼就要重返那去了一百次的太虚幻境。梦中的可可总是
穿著那件紧绷绷的泳装,只是那颗黑痣一会儿长在鼻尖,一会儿又长在脑门上,看上去
怪怪的不是滋味。有一次她居然当著我就脱下了游泳衣,只是脱了后反而露出了下面的
麻袋包装,让我满腔的兴奋与热望变成了说不出的懊丧。每从这种梦里醒过来我就羞得
无地自容,痛骂自己是个不知羞耻的流氓。但一边骂,一边却又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写歪
诗,也无暇去推敲平仄对仗。自打归依我教,我就彻底放弃了读诗写诗的地主资产阶级
的坏习惯,然而此时我又如同几十年后践踏戒网的神圣誓言一般,无耻地听任坏习惯死
灰复燃。只是我过于羞惭,从来不敢把那些情词艳曲写下来,在心里写完了后便赶快使
劲忘了。

用尽我能动员的所有的意志与毅力,凭著一个清教徒的狂热和虔诚,我奋起千钧神力,
和我的堕落倾向作殊死斗争。在课堂上,我硬起脖子上的所有的肌肉,强迫自己不把头
转向可可坐的那个方向,直到我的颈椎骨格格作响,脖子酸得如同灌了五升醋一样。当
我和可可偶尔狭路相逢之时,我便慌慌张张地从她身边跑过,使劲把头扭朝一侧,彷佛
她是霍乱、鼠疫的带菌者。晚上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把《毛
选》拿出来认认真真地细读,同时写下新的心得体会。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我似乎发展出了一种奇特的本能,只要可可在附近,用不著抬头
张望,也用不著侧耳聆听,我的心就开始慌乱地打鼓。只要她的芳足一踏进教室,我的
第六感觉就要告诉我:“老虎来了!”於是我就得开始那与自己的绝望的拼搏。

入夜,我辗转无眠,眼前晃来晃去老是那个慵懒地斜躺在海滩上的身影。半夜里,我总
是悄悄地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在操场上一阵疾走,让清凉的夜风冷却我那
发烧的面颊。然后我便悄悄地走进教室,坐在可可的座位上,深情地款款抚摸她坐过的
椅子、靠过的椅背,回想她坐在这儿时的音容笑貌,恍惚间似乎还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
来的芳香。我无限羡慕这些坚硬的桌椅,它们能日日与佳人耳鬓斯(厂斯)磨,也不知
是哪世修来的福气!最后我便长叹一声,斜靠在椅背上,合上双眼,眼前又历历浮现出
她从海里走出来的情景:那浑圆的白玉雕就的肩上滚动著的露滴似的水珠,那令人的心
儿如蜡泪般融化的一声慵倦的低低的轻叹,那富有韵律和弹性的美妙地扭动著的纤细腰
肢,那在滚圆洁白的小腿下轻轻溅起朵朵白莲的碧绿的海水……渐渐地,一种平静祥和
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全身,彷佛从心底涌出汨汨的甘泉,我焦渴的心灵得到了抚慰。於是
我便在黑暗中悄悄站起,悄悄离去,在教室门口又再度回首,看一眼黑暗笼罩著的可可
的座椅。哦,那是她的座椅,她的座椅……

几十年后,当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段文字之时,可可的芳姿又悄然来到我眼前。当年我
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怎麽也想不到可可如雾如烟,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不过是我一生
再也捕捉不到的镜花水月。那时我怎麽也没想到,八、九年后我会坐在冰凉的石椅上痛
断肝肠,紧闭泪目,回想她和我坐在那儿时的音容笑貌,而三十多年后我又会坐在万里
之外的异国的书斋里的安乐椅上,平静地看著她从大海深处向我走来。我推开窗子遥望
神州,默默地请夜风给她带去我真诚的祝福。以木椅始,以石椅终,可可和我,说到底,
还是只有“椅子缘”。

椅子上得到的治疗只是暂时的。白天上课时,我越来越心烦意乱,有时实在忍不住,便
要偷偷转过头去看可可。她是个模范学生,非常用功,从来就不曾留意到我这个偷窥者。
她那美丽的侧影让我看得了如指掌,她却懵懵然无觉。我看得如痴如醉,便暗暗恼恨她
视我为无物。就这麽用功,你的成绩也不怎麽的,我在心里暗暗的骂,不就是个余弦定
理麽,难道比我还稀罕?你要不懂问我好了,包管比老师有耐心!

大话归大话,偶然她的目光似乎要向我这边转过来时,我便立刻吓得灵魂出窍,忙不迭
地把头扭到一旁,险些没造成颈椎脱位。更糟的是,放学以后,我竟然会象掉了魂似的,
秘密地跟踪可可,想知道她的家住在哪里。我从来也没有查出答案,因为我总是半道上
便从梦游症中惊醒过来,象受惊的野兔一样飞快地跑开,一边痛骂自己乃是世上最不知
耻、最最下贱的流氓。

然而我似乎就是天生有犯罪倾向。不久我又回到新华书店去站读,不过这次不是来偷书,
而是来秘密地窃取肮脏的下流知识。带著烧得通红的面颊和怦怦乱跳的心,我把罪恶的
手伸向医学书籍,然后就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贪婪地偷食禁果,一面饱受羞惭、难堪、
罪恶感、震惊和欲望的折磨,一面好奇地研究男女生殖系统的构造。尽管那些书上没一
个字谈到性关系,要不了两分钟我便琢磨出了男女之间究竟是怎麽回事儿。对我那罪恶
的发现,我又是兴奋又是恶心得直想吐:想想看,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通
过这种下流无耻的方式来到人世的!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曾问过母亲,孩子是怎麽生出
来的,她告诉我那是上医院去由大夫开刀从肚子里取出来的,我一直满足于这个回答,
却从来没想到古时候可没有外科大夫。

接下来我就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出了什麽毛病,为什麽就是与众不同,是个天生的色鬼
流氓。然而我翻遍了医书也找不到答案,那上面没有一个字谈到男人想女人倒底是正常
还是不正常。最后,我在一本讲药的书上看到某种药物会使人的性欲减退,顿时如释重
负:看来人是有性欲的,而且减退了似乎还不是什麽好事,因为那是那种药物的副作用。
所谓性欲,可能就是男人想女人吧,女人是决不会想男人的,这点我敢肯定,要不她们
可就太下流了。然而过后我又免不了疑惑:为什麽我所认识的所有的男人中,从来就没
谁讲过他想女人?所以看来我还是有什麽地方不对劲。要不要去找大夫看看?不!那怎
麽行!他肯定会让公安局把这个自投罗网的流氓抓起来。就算不这麽做,他也会通知学
校,让学校加强对这个流氓学生的思想教育,那时你芦某人可就大大地露脸了!

不管怎麽说,我通过秘密阅读获得的下流知识还是有用的。几年后我进了工厂,厂里流
传著一个笑话:某女劳模新婚第二天一大早,保卫干部就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
门一看,是那位完全处於歇斯底里状态的新娘。干部温言安慰了她半天,她才逐渐镇定
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出她是来报案的。她愤怒地控诉她新婚的丈夫原来是个不要脸的流
氓犯,居然动手动脚地调戏她,甚至还想强奸她,只是她奋起抗暴,抄起台灯来照他头
上一家伙,他才死了心。她一夜都没敢脱衣服,站在房间角落里紧握著只剩下半截的台
灯,紧盯著那个抱著脑袋直哎哟的禽兽。天一亮她就冲出虎狼窝,来请人民政府伸张正
义。我听到那个笑话时,那个女的已经抱了个三四岁的胖小子,跟她的流氓丈夫是一个
模子里拓出来的。大概过後人家从小红书里找到了有关教导。

后来我把这个笑话讲给当大夫的堂兄时,他却一点也没笑。他告诉我许多到医院里来求
诊的“不育”妇女其实是处女,很多夫妇以为只要和衣睡在一起就会生孩子,最有性知
识的一对夫妻也只知道在外面碰碰就了事。他说,其实那劳模夫妇还是不错的,因为至
少男方还有足够的性知识,为了那,就是头上挨一台灯也值。

比起来,如今的“新生代”可是大大的进步了。我们那代人当然是心理畸形的一代。不
过对如今的性解放,我还真说不上来是否就是真正的进步。

“久走夜路必遇鬼”,命运注定我在新华书店的罪恶冒险从来没有好下场。一天我躲在
角落里看得正来劲,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两个同学正站在面前。他们
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那本脏书,脸上顿时现出无限轻蔑的表情。我让人家在犯罪现场
逮个正著,臊得没地方躲,更来不及藏起那本下流书。第二天似乎全班男生都意味深长
地看著我。谁也没说什麽,不过这只有更糟,因为我免不得要猜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我
的丢脸事,又具体知道了多少。不过,这倒是我正需要的“休克疗法”。我再不到书店
去了,而且慢慢地从相思病中冷却下来,不过那火焰只是暂时地埋在灰烬之下,有朝一
日还要以加倍的能量咆哮著冲出沉睡的火山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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