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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三)

──《黑崽子》摘译

芦笛


第一次和可可讲话,是1968年的冬天。

因为我要走,母亲请了一天假,陪我上公园去。她知道我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以后能
和我见面的日子不多了,而公园里是最安全的讲话地方。

初冬的公园里杳无人迹,我们大概是里面唯一的“游客”。冒著凛洌的寒风,母亲和我
在湖边的小亭子里坐了下来。她开始嘱咐我一切要注意的事,要我答应她一定在那个遥
远、陌生、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乡村照料好自己。等到她穷尽了我可能会遇到的一切
危险和麻烦,传授给我所有必备的生活常识之后,就再也忍耐不住,捂著脸呜咽起来。
泪水溢出了她的手掌,大滴大滴地落在裤子上。

“你知道,”她断断续续地啜泣著说,“我一直盼著你进大学。有时候,日子过得那麽
艰难,连我自己都要怀疑你爸和我能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大学里去。好容易盼到你
高中快毕业了,你的哥姐也上了大学,我这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我想等你进了大学,
你的哥姐也毕业了,他们会帮助我供你上学的,你上大学看来是再也不成问题了。眼看
我的责任是尽到了,死了也可以闭眼了。我怎麽也没想到、怎麽也没想到他会不许学生
上学!……”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也默默无语,泪眼模糊地望著那在寒风中瑟缩著的光光的柳条。
冬日无力的太阳把它们染成了淡淡的黄色,湖面上薄冰的反光又给它们镀上了金边。这
还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对毛的不满,尽管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还是只敢用“他”
来代替那个怨恨的对象。明知身处安全之地,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本能地望望四
周,目之所及,望不到一个人影,远处依稀传来高音喇叭断断续续的喧嚷。

沉默良久,母亲突然爆发了,她抬起头来遥望著云蔼模糊的天边,绝望地喊出:

“为什麽他一天好日子都不让我们过?为什麽他就不让你清清静静、消消停停地过一天?
没一天他让你停下来喘口气,没一天他不让你把心提到嗓子眼,没有一天!没有一天!
先是反右,接著又是大跃进,然后又是饿饭年,最后又是这个什麽文化大革命,到现在
乾脆连学生也不准上学要送去充军!学生倒底犯了什麽法?我们又犯了什麽法?为什麽
他就硬是非不让你闲著,非要隔三差五地来折腾你?我们只是普通小百姓,只想安安静
静地过点自己的小日子,也没招谁惹谁的,倒底是犯了哪家的王法,该当让他来这麽收
拾你?从古到今哪见过这种皇帝!当皇帝管自个享福就行了,非要一日三遍打地拿老百
姓开心!……”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透过浓密的夜色,我打量著我们的贫民窟中那熟识的一切,
只觉得跟它们实在是难分难舍。时钟打过两点半,我依然毫无睡意。蓦地,如同一脉清
泉汨汨涌出,一首诗自然地汪在心里,我披衣下床找出纸笔,在手电的照耀下写出:

慈母春晖,
手足深意,
一一记取心头。
怅文章憎命,
夙志难酬。
故土情亲难舍,
游子意,
堪比东流!
哭无泪,
此情脉脉,
此恨悠悠。

幽愁。
可堪五斗,
早遍觅陵源,
欲入扁舟。
叹一席难与,
茫茫神州。
渺渺他生难卜,
惟恨此生蛮荒休。
伤情处,
迢迢道中,
血泪相流!

写完后我又念了一遍,把纸条藏在枕下,叮嘱自己次日一定记住把它烧了,随即沉沉
入睡。

次日到学校去登记出发的车次,心里仍然郁郁。我没精打采地加入了登记的长龙,心想,
在这种国家,大约人家枪毙你前也得让你先去排队登记吧,恐怕还免不了要咬破指头,
用鲜血写下“请毙书”,磕头如捣蒜地哀求人家开恩毙了你。突然间,我眼前一亮:可
可就站在我前面四五个人的位置上!

我心头小鹿乱撞,又惊又喜,刹那间,活著似乎也不是那麽可憎的事了。过去两年我一
直就没怎麽见到过她。活在那刀光剑影、枪林弹雨的世道里,惊心动魄的事太多太多,
想她便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想起她来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又甜又苦,只觉得那个从大
海里向我走来的女孩美得太不真实,似乎已经到了荒诞的地步。有时我几乎要怀疑是否
真有那一幕,或者那只是我前生的模糊记忆。可可于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成了朱丽
亚之于但丁,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一种区别于血污与肮脏的真实世界的圣洁的理
想世界而已。

然而现在她却活灵活现地站在那儿!一时间,我手足无措,赶快扭过头去装作根本没有
看见她,心里却忍不住琢磨:她会不会跟我同期出发?大概是吧,不然她站在那儿干什
麽?不管同不同期,她大概是和我到同一个地方去,真是谢天谢地!“红色恐怖”期间,
班上每个人的家庭出身都成了写在黑板上的公用常识,我知道她是职员出身,父亲是个
机关干部,她没跟老爸上干校,真是天助我也!这麽说往后我能常常见到她,没准我还
能和她分在一个村子里呢!

我用眼角的余光盯著她。真令人不敢相信:她看见了我,居然朝我走过来了!我把脖子
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出来我早就看见了她。

“哎,芦笛!”

她站在我面前,在叫我了!我赶快把头转过来,假装这才看见了她:“啊,是你!”这
是我们同学多年来第一次交谈,而且还是出於她的主动!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哎,我说,芦笛,”那是我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我还从来不知道“芦笛”可以让人
叫得那麽好听,“我想跟你讲句话,成吗?”

“成!成!成!”我忙不迭地点头,也不知道一共是答应了几声,只觉得脸上热辣辣
的。

她看看周围,说道:“这儿人太多,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吗?”

这次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一个劲点头,连自己都听到了颈椎关节因超负荷工作
而发出的格格声。

她在前面款款地走,我在后头乖乖地跟,心儿怦怦,头儿昏昏。我禁不住要胡猜乱想:
何必如此神秘?为什麽要找个安静地方?终不成她有什麽贴心的话儿要对我讲,有什麽
热情的歌儿要对我唱?绝对不可能!我不过是个黑崽子,“红色恐怖”那阵被红卫兵、
“红五类”作贱羞辱成那个样子,人家又不是没看见。出了那麽些丑,还指望人家爱你,
端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且慢!别那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是黑崽子,她又
有什麽前途?还不是跟我一样,要去农村生根长霉,烂在那儿。咱们全在同一条船上,
这整整一代青年人全在这张沉船上,不管是黑的红的,花的素的,往后大夥儿再也没有
什麽区别了。谁说这文革就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都是奔二十的人了,是该变得现实些
的时候了,得想想以后的事,该怎麽在那个村子里安家落户。就算那个村子是人间地狱,
好赖那是咱们过一辈子的地方,安家的地方。人总得活下去,我也不是那麽糟糕的一个
人,当然我也得承认自己不是那麽伟大。不过在那种地方,恐怕我也还算是她能找到的
过得去的人了……

她突然在大院当中停了下来,转过脸来对著我。

“我想求你件事儿,行吗?”她用一种亲密、信任的口吻问我,目光笔直地看进我的双
眼去。这还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站得这麽靠近。她的眼睛又大又双,纯净的眼白微微泛
蓝,眼黑与一般人的不一样,是深黄色的,隐隐闪烁著一种神秘的异国色彩。我心头一
阵慌乱,赶快把视线挪开。

“行!行!当然行!不管什麽事,告诉我就行!”

“你哪天走?”

“后天。”

“奥(口奥),那咱俩是同一天,那就更好了。”她停了下来,大概决定不了是否应该
讲下去。

“没错,咱俩是同一天,那就更好了。”心里的希望陡长数丈。狂喜之下,我成了天坛
里的回音壁,忠实地把她的话语反射回去。

“你看,”沉吟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我的表哥想同我一块走。呆会儿登记的老师
如果问起来,你能帮我证实一下他确实是我表哥吗?”

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脚跟。一般来说,同一学校的知青给分到同一个地区去,不过当局允
许兄弟姐妹或亲戚去同一个村子插队,哪怕他们是不同学校毕业的也行。因为那时谈恋
爱仍然是一种无比丢人的事,所以恋人们一般诈称是“表兄妹”而要求分到同一农村。
这麽说,人家可可早就有男朋友了!

可可以为我的沉默是为难或是不同意的表示,便说:“我知道,让你证明你自己也不知
道的事,确实是让你为难了。不过请相信我,他真的是我的表哥……”

“你表哥在哪儿?”我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他也在这儿吗?”

“呶,在那儿呢。”她用纤巧的下巴指指,神态娇好难言。我的心头又是一荡,赶快扭
过头去一看,院子角落站著一个又高又黑的家伙,用鬼子的话来说是长得“skinny”(有
种人并不瘦,但脸上没有多少皮下脂肪,显得皮包骨头,这就是那个鬼话的意思)。这
麽说,是他而不是我,要去农村里一道安家落户,一块儿揭开生活的新篇章!他看上去
可不怎麽的,可可怎麽会看上这麽个配不上她的家伙?低级趣味,女人的欣赏水平就是
让人没法恭维!

“好吧,”我尽量显得毫不在乎,“随你怎麽说都没问题。”

於是我们又回到了长龙里。这次她站在我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著天。我嗒然若
丧,心如刀割,回答得也毫不起劲。等到轮到了她,老师根本就没劳那个神去落实那家
伙是否真是她表哥,我便成了多余的人。她在册子里写下名字时,我迅速地掠了一眼,
看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名字如此平庸,想来其人断不会有什麽经天纬地之才。可
可登记完了,便飞也似地扑向她的亲亲表哥去报告那特大好消息,竟忘了跟我道个别。

我登记完的时候,他俩还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可可背对著我站著,根本
就不知道、也不在意我的离开。那家伙正滔滔不绝地向她演说,而可可好像是给迷得五
迷六道的。八哥,我愤愤地想,她的亲亲表哥不过是个巧嘴八哥!人家莱特兄弟早就说
过,“能言的鸟类只有鹦鹉,但它不能高飞。”可惜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会爱八
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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