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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五)

──《黑崽子》摘译

芦笛


再见可可,旧创上又添新创。

我已经办了病退回城,正削尖脑袋到处谋职,奋斗了将近一年却一事无成。不管我怎样
找关系,托熟人,在招工的人面前拼命卖弄我吹拉弹唱、挥毫作画的子弟勾当,却总是
在政审那道关就给毙了,先后钻营了二十多家工厂全是这样。就连当个工人,黑崽子也
是不配的。

我灰心懒意,丧失了再奋斗下去的意志与欲望。为了能在城里廉价出卖劳力,我已经绞
尽脑汁,花干心血。然而“心猿空用千般计”,哪怕我就是个天才,也没本事改变父母
的历史或是避开政审这道关,看来我是得死在这座翻不过去的山前面了。

那天,我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心中一如往常地充满了烦恶。突然,可可和一个女
孩出现在前方。整个世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我赶快冲了上去,这一次我是下定决心再
也不让她走出我的生活了。

从上次在她家门口相别,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从农村里正式办回来后,有一次我曾
在百货商店里见到她和一个中年妇女在买东西。她没看见我,而我犹豫了半天还是鼓不
起勇气来上去和她打招呼,於是就这麽失之交臂。过后我马上痛悔自己的怯懦,想了一
个借口,鼓足勇气雄赳赳地打上门去,然而敲了半天门却无人答应。从门缝里张望,我
只能看见一段窄窄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株夹竹桃。那幽静的小巷深院,那因为浸透
了雨水而沉甸甸地坠下来的白色花朵,都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成了许多歪诗的主
题。

以后我又去拜访了几次,为了提高命中率,每次都是在节假日,但那个院子里从来就跟
没人住似的。挫折只煽起了我的激情。那段时间,西方古典浪漫主义作品如《少年维特
的烦恼》、《阴谋与爱情》,以及泰戈尔的诗作浸透了我的心灵。我从来没和女孩有过
什麽较深的接触,在我那年轻而浪漫的心中,她们代表著纯洁、美好和神秘,而可可就
是一切女神之女神。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为她写下了一厚本歪诗。它们是我那晦暗萎败
的人生中的唯一亮色。

这次可再不能放她过去了,不然我就是天下最没出息的胆小鬼!我旋风般冲上去,几乎
没把她俩吓一跳。

可可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不过笑起来时眼睛周围已经出现细细的皱纹。这几年她大
概过得也不容易,我想,於是便彻底忘却了自己的烦恼,心儿又一次给淹没在怜悯的浪
潮里。

她告诉我她们干校的知青都分配工作了,她给分到了一个农场里去教小学。她问我是否
已经成了领导阶级的一员,我说还没呢,眼下正在找工作。

“那你俩都一样,”可可冲著她的女伴点了点头,“她刚病退回城,也在找工作。”

我这才看看她的女伴。那女孩高挑身材,梳俩长辫,长得既丰满又精神,哪儿也看不出
有病的样儿来。出於礼貌我跟她聊了两句,问她找的是否有点眉目了。还没呢,她说,
她不过刚回来,还没开始认真找。

就在这时可可突然告辞,说她们还有事要办,於是我就给撇在那儿,傻傻地目送她又一
次逃出我的手掌心。

我痛骂了几句自己的无能,便马上行动起来加以弥补。我奔回家去,拖出自行车来再次
雄赳赳地杀往她家。可惜敲了半天门,门里却毫无动静。

也许她在家里,我想,只是那该死的巷子太深,听不见敲门声。我研究了一番锁孔,发
现锁的结构十分简单,於是立马赶回家去,从工具箱里刨出了一断粗铁丝,用钳子把它
握成个简易钥匙。怀揣著那作案工具,我又骑车到她家去。这次我根本就没敲门,只把
钥匙塞到锁孔里轻轻一拧,门便应手而开。苦苦盼了一年,我终于进了那道该死的门!
进了我梦中的圣殿!

我几乎在小巷尽头跟可可撞了个满怀。她在楼下洗头,听见脚步声便出来看是谁来了,
见到是我,不禁满脸惊讶:

“咦,你怎麽进来的?”她一边问,一边用一块大毛巾擦干头发。

“怎麽啦?我就这麽进来的,”我奇怪地问,“门又没锁,我一推就开了。有什麽问题
吗?”

“(口奥),没什麽,”她相信了我,“我还以为我把门锁上了呢。什麽风把你给吹来
了?”

“旋风,”我信口胡绉(左为言旁)──刚才忙来忙去,倏来忽往,倒真跟旋风似的,
一面脑子如同旋风似地转得飞快:该捏造个什麽理由才是?刚才就只顾上了那道门,还
真没来得及去想个合适的借口。

“我来是想问你,”我突然有了灵感,“你那位朋友的名字叫什麽?你说她也在找工作,
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和我互通情报?两个人的消息总比一个人的灵通些。”

那女孩名叫素素,她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因为素素她爸是个工程师,曾经在许多工
厂工作过,文革前还当过厂长。他现在还在干校里,不过肯定有许多关系在工厂里。只
要素素肯帮忙,找个工作不会是太大问题。

我喜出望外。我知道没谁的爸爸能帮我的忙,除非他有特异功能,可以把我那烙在骨头
上的“黑烙印”除去。不过可可话里话外透出了她的关心,这才是比什麽都要紧的。而
且,一旦认识了素素,我也就有了个通向可可的桥梁。她那个农场离城非常之远,没有
素素的情报,我怎能知道她什麽时候回城?总不能天天拿著那万能钥匙上这儿来撞大运
吧?哪天开了门撞进老泰山怀里,这笑话可就大了!有素素做我的细作,这堡垒便容易
从内部攻破了,至少我可以查明敌情,弄清楚可可是否还在和她的亲亲表八哥藕断丝连。
行了,你小子这下干得真棒!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恭维自己。

“如果我去找素素,可以跟她说是你介绍我来的吗?”狂喜中,我仍没忘记这最重要的
一条,我不想让素素的哥哥把我当流氓打出门去。

“当然可以!”她立刻便同意了。真可惜,她不胜遗憾地说,她当天下午就得赶回农场
去,不然她可以带我去找素素,把我正式介绍给她。不过她可以写个字条,顺便再画个
地图,让我按图索骥去找她。这进一步表露出来的关心使我又一次大喜若狂。

素素是个很好说话的姑娘,没看可可的字条便满口答应帮忙。她说,其实眼下就有个机
械厂要人,而且可可就有个亲戚在那个厂当革委会委员。她奇怪可可为什麽不告诉我这
事儿,不过她也认识那个人,明天一早就可以带我去见他。

可可的亲戚姓伍,在工厂的配电房里接见了我们。原来他是个电工,看来当革委会委员
只是玩票而已。这也不奇怪,因为革委会的三分之一的委员是群众组织的头头。他长得
瘦瘦小小的,一点也不象可可,似乎还没有可可高,倒有几分象电影里那些獐头鼠目的
工贼,不过为人倒十分豪爽。他满口答应帮我的忙,说这事就包他身上了,只要他跟管
劳资的人说一声,这点小事不费吹灰之力。

素素和我都很高兴。因为素素还有事,就先走了,让我和伍亲戚接著聊。

“唔,你和可可是老同学?”素素一走,伍亲戚就问我。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点不自在:除了极亲密的关系,中国人一般不称别人的名,都是连
姓带名一块儿叫的,特别对异性更是这样。

“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他长叹一声,透出无限凄凉,“我跟她说,只要她愿意,
我可以在她先结婚,甚至可以马上就结婚──我又不是找不到。可她既不说是,也不说
不是,老是让我打哑谜。这女人的心事就是难猜!”他又是一声长叹,加倍的凄凉。

“你、你是说,你们、你们是……”我没法把话讲完,我做梦也想不到!就他,就这个
獐头鼠目的工贼?!

“是的,”他郑重地点点头,“可可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经好了很长时间了……”

他再说什麽,我也听不见了。盘旋在我的耳际一遍又一遍的,是芭蕾舞《红色娘子军》
上洪常青英勇就义的那段悲壮的乐曲。不久我的头就轰轰作响,全身从上到下抖了起来,
越抖越厉害,尽管那时已是初夏。

“你怎麽啦?”伍亲戚终于注意到了,“天哪!你的脸白得跟见了鬼似的,你还在发抖!
怎麽回事儿?你不是害了疟疾吧?我认识的一个知青去海南兵团就染上了那个鬼病,那
病可是没法儿治的。你得赶快找个大夫看看!”

“没、没关系,”我竭力压制著牙齿的捉对儿斯(厂斯)打,“我、我只是感、感冒了。
我没去海、海南,也没、没有疟疾。”

他一定要我回家去休息,我立刻就同意了。尽管我婉辞,他还是坚持要送我到大门口。
到了门口,我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小哥哥的一个朋友,他也在那个工厂工作,可
我整个忘了那事。

“你来干嘛?”他质问道。

“我来找伍师傅……”回头一看,伍师傅却无影无踪。

“我看见你和伍疯子一块儿出来的。你怎麽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他听上去就跟失望
的家长似的。

“怎麽啦?他不是你们厂革委委员吗?”

“厂革委委员?你们听见没有?伍疯子说他是厂革委委员!”他转过头去冲著他的一群
朋友嚷,对方报以响亮的哄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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