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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初恋(六)

──《黑崽子》摘译

芦笛


突然间,我发现我的“疟疾”好了,脑子也能想问题了。我告诉他我是怎麽来的,人家
又是怎麽给我介绍伍师傅的。

对我的每句话他都嗤之以鼻。别相信伍疯子,他说,那小子每句话都是牛皮,他跟他的
女朋友胡吹自己是大学生,其实这小子连小学都没毕业。他不过是个电工,根本不是什
麽厂革委委员。两年前他们厂开了个忆苦思甜会,人家老贫农正在上头哭得起劲,这小
子冷不丁大叫大喊地冲上台去,又哭又喊地说他妈在解放前给美国大兵强奸了。从此他
就成了全厂的笑柄,所有的人都管他叫“伍疯子”。

短短几十分钟内,我的脑海里就涌进这麽多令人震骇的信息,实在是让人吃不消,还没
等我把这一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小哥哥的朋友就把我拉在一旁低声问道:

“你真想上这个厂来工作?你知道他们招的是什麽工?是浇铸工!而且级别定的不是技
工,是普工!那可不是个轻快活,你可先得想好了!”

我知道“普工”和“技工”的差别。普工干的是粗重活计,没什麽技术,级别就只有一
级,用不著学徒,进去就拿三十多块,到退休还是拿那份钱,一分钱也不会涨。技工干
的是技术活,得学徒三年,第一年只拿十多块,不过一共有八级,第四年就能升到第二
级,虽然那时绝大多数人升到那儿就停下来不动,不过理论上好歹还是有晋级的希望
的。

这麽说,那不是个好工作。但除了这,我还能指望啥?过去的一年已经反复证明了我这
个黑崽子绝对不可能找到个象点样的工作。老大不小的人了,这麽一天天混下去,老让
父母养著算个什麽事儿?

我没想多久,就告诉他这活我干了,只要人家要我就行。他把我带到劳资组那儿介绍了
一下,对方当场就同意雇佣我。手续之简单令我吃惊:既无体检,也无政审,这活儿肯
定不是人干的。

那活果然不是人干的。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中午12点到夜里12点,每三天休息一天。白天
的工作是“打烂铁”,用一把18磅的大锤把生铁锭、浇废了的机床座子等砸碎。几小时
地连续挥舞沉重的大锤固然很累,大锤撞击在生铁上也震得你的手生疼生疼的,然而比
起晚上的工作来,那实在是无比舒服的享受。

夜幕落下,砂模就绪,铁水正沸,煎熬开场。一个工人如燕人张翼德般威风凛凛地手持
丈八蛇矛,用矛尖使劲将堵住出水口的耐火泥捅开,白炽的铁水便顺著槽子滚滚流出。
我们便两人一组地抬著铁水包排队恭候,那情景颇象在公用自来水龙头前等著接水的人
们。前一个铁水包灌满了,就得马上抬走,好让後一对人立即接上去,这其间不能让一
点铁水滴到地上。那地面又冷又湿,高温的铁水一滴上去马上就要爆起来,炸得周围的
人满脸开花。

等到铁水包满了,你就得和搭档小心翼翼地把它抬到模子那儿去。那一千多度高温的铁
水离你还没有一米远,连水带包的重量有百多公斤,你还得平端著抬杆,将包子慢慢地
倾斜,把铁水小心地倒进浇口去。产品中有一项是秤砣,每个重量仅一公斤,於是你就
得倒很多次才能倒空铁水包。如果你倒得太快,沙模就会被冲毁,如果倒得太满,铁水
就会溢出来。

少剑波嘱咐道:“子荣同志,大胆,谨慎!”子荣同志望远方,想战友时也喃喃唱道:
“要大胆呐,要谨慎,切记心上,党的话句句是胜利保障,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咱
这活比老杨冒充胡标难多了,因为面对的是比毛泽东思想还难耐的万丈光芒。它要的是
“大力,粗臂,细心,厚皮”。平端著百多公斤的玩意在砂模上巡弋,当然需要大力粗
臂,否则一会儿手就酸得让你只想把包子扔掉。如果没有厚皮,你的脸又怎生耐受那一
千个太阳的灼烤?

从一开始,我就是工人中的笑料,因为我有大力粗臂,却没有细心厚皮。抬水时两个人
需要默契配合,步调一致,铁水才不会在半道上晃出来。我却耐不住烧烤,巴不得一步
到位,大步大步走得飞快,常常和搭档牛嘴朝东,马嘴朝西,让人家把许多冤枉力气花
在和我拉扯上。浇铸时我总是盼望著把包子一下兜底倒空,有时竟愣把铁水从“冒口”
里倒进去,把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砂模冲坏(注:一个模子有浇口和冒口,浇口是铁
水浇进去的入口,而冒口是排空气的出口。前者有强度,后者毫不结实,一浇就要冲
坏)。我的力气又大,搭档压都压不住包子的倾斜,只得跺著脚看我这阶级敌人搞破坏。
过后我毫不羞惭,反倒为少了个模子而暗暗高兴。

如此蛮干,自然就找不到搭档。谁都不愿和我干活,私下一致认定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白
痴。我正作难间,却有一位中年工人挺身而出,慨然答应做我的搭档。我满心感激:世
上毕竟还是有好人,不嫌弃我这个毛手毛脚的生手。

那晚的工作,是浇铸铁板。和别的砂模不同,铁板的模型就是地上的一个方方的浅坑,
上面完全是敞开的,没有任何屏蔽。我们站在那儿浇铸的时候,整个白炽的铁板就在我
的脚畔,烤得我心焦欲燃,血热如沸。浇完几块铁板后,我整个成了烤羊肉串。奇怪的
是搭档却生具异秉,不但不象我那样受罪,反倒还跟我说:“抬水潇洒,我喜欢抬水这
活”!

我於是便细心观察师傅是怎麽把煎熬化成享受的。当我们抬水行进时,他总是走在前头。
到了地方,他就站在浇口一侧,远离铁板。就这样,整个铁板都在我脚畔,烤我而不烤
他。怪不得他不嫌弃我这个白痴,正因为我是白痴,他才能从我那低下的智力中渔利!

那一瞬间,我目瞪口呆。从小,我就知道工人阶级是最大公无私的圣贤,毫不利己,专
门利人。尽管秘密读书运动使我获得了“再生”,自幼种下去的成见却是盘根错节,不
可能在旦夕间除去。现在我面前就站著我认识的第一个工人,而他的自私似乎也并不弱
于任何一个臭老九或是地富反坏右!

从震惊中醒过来,我就决定和他“礼尚往来”。等到铁水包再满时,我就告诉他这次我
走在前面,接著我就耍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花招,让他也到那块铁板上潇洒潇洒。看著他
挥汗如雨的狼狈样,我便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我这会儿也觉出了抬水这活确实不错,是
很潇洒。

他面容沮丧,却无法抱怨。不过君子不为已甚,所以我便自觉地和他平分煎熬。如果我
这次占了便宜,下次我就让他舒服一番。尽管如此,他还是怏怏不乐,第二天便坚决拒
绝与我合伙。别人说的对,他说,我就是个傻子,跟我干活是受罪。

因为找不到搭档,班长便让我去干捅风眼的活。化铁炉的炉壁上开了许多风眼,送风道
成带状绕在炉壁上,把鼓风机吹出的风从风眼中送进炉子去。这些风眼必须时时用钢仟
(左为金旁)捅,以确保风道畅通。如果不捅,煤渣便会结起来堵死风眼,而铁水就会
冷却而凝结在炉子里。

和抬水那潇洒活相比,这活既不重也不危险,但和它比起来,抬水简直潇洒到如同加勒
比海上的假日。那炉子是个出土文物,风眼动不动就要阻。於是你就得在炉台上不断地
捅,烤得跟受炮烙的忠臣似的,那滋味实在是无法形容,大概只有王府井的烤鸭知道我
在这儿说的是什麽。有时我实在受不了烧烤,三脚两步冲出车间,在盛夏的烈日里感受
那救命的清凉。此时古人描写熬盐的工人在毒日头里“偷闲一刻是乘凉”的句子便会涌
上心头。

一周的炮烙后,我实在受不了了,便找班长抗议,说这事实在不费厄,大家都是一个班
里的弟兄,应该轮著潇洒和挨炮烙。班长老大不高兴,但被我那滔滔如天上来的黄河水
般的毛主席语录镇住了,於是便派给我一个新活。

这活计是所有的活里头最潇洒的。铁水到了火候之时,我得手持丈八点钢枪,将堵住出
水口的耐火泥一下捅开,让铁水畅流出来。这里头的技巧很简单:你只需象打击阶级敌
人那样稳、准、狠,瞄准了使劲一下正中出水口,毕其功于一役,只一记就把整个口子
捅开。

我从来没能掌握那个技巧。我捅了一下,瞄得不准,钢枪正中炉壳,震得我手心生疼。
我瞄得准准的再捅一下,这下倒是正中靶心,可惜注意力全花到瞄准上去了,钢枪刺上
去跟挠痒痒似的,什麽动静都没有。再使劲来一下,得,这下出水口开了一半,满炉的
铁水从一个小孔中直射空中,所有的人立刻抱头鼠窜。铁水喷泉射入空中,落在潮湿的
地上,马上爆炸开来,绚丽的焰火飞向四面八方,那情景真是壮丽之极。我慌忙扔下钢
仟,用赤裸的手臂紧紧抱住脑袋,只觉得手臂上让一千只大黄蜂叮了不计其数。站在我
旁边的老手夺过钢仟,只一下便捅开了整个出水口,才挽救了那场灾难。

等到把出水口塞上的时候我又出了洋相。那位老手演示了一次如何干这活:应该面对出
水口站著,手持丈八长杆,杆顶上沾了一个圆锥状的耐火泥“舌头”,当铁水流得差不
多时,就把那个泥舌头一下送进出水口,使劲一推就把整个口子塞上。千万别怕,老手
告诉我说,塞口子时四处飞溅的铁水溅不到我身上。只要我将泥舌头正正的一下塞进口
子正中,使劲一推把它整个塞起来,铁水就只会往旁边飞射,而且一会儿就过去了,射
不到我身上的。

可惜我再一次一败涂地。我倒没给吓破胆,只是没有养由基百步穿杨的本事。泥舌头倒
是让我塞进去了,可惜是歪著进去的。铁水喷泉又一次从封了一半的口子中喷出来。羞
恼之下,我奋不顾身,冒著飞溅的钢花将长杆推了又推,却无济于事。老手只得抄起丈
八点钢枪,悻悻地把我推开,用钢枪捅开了口子,重新塞上。

我从此变成了浇铸班的笑柄。人人都管我叫“大傻”,坚信我是个白痴。没有他们的嘲
笑,我已经够不自信了。如今雪上加霜,残存的自信便扫地以尽。从我懂事起,亲爱的
党就在尽一切努力,让我相信知识分子是不配生于天地间的卑微生物,是世上最无知、
最愚蠢的东西,一切玩意儿都是最聪明的工农发明出来的。一个人读的书越多,也就越
蠢。如今看来党是对的。我在学校里还混得下去,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丑,现在却成了众
人心目中的白痴。浇铸班里随便哪个文盲都干得比我强。

我恼羞成怒,便和嘲笑我的一个家伙狠狠地打了一架,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这下倒奇效
如神,我的威望顿时提高了许多。虽然我还是众人心目中的“大傻”,却没谁再敢笑话
我了。不过我还是丢掉了那最潇洒的活,如今我一周抬铁水,一周捅风眼,丈八长矛和
我是再也没有缘分了。

约莫三个月后,我忍无可忍,再也受不了那革命大熔炉的锻炼。我从未指望过舒服的生
涯,然而这工作实在超出了人类的忍受极限,哪怕是黑崽子也受不了。尽管工作非常危
险,我们竟连副防护眼镜都没有。因为太热,我只穿背心工作,两臂不久就给飞溅的钢
花咬成太湖石。一周之内背心便化作鱼网,半被钢花烧去,半给汗水吞噬。

和高温比起来,危险实在算不得什麽。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怕成这样地害怕我的工作。
每当黄昏到来,看著车间地上那许许多多做好了的沙模,我就要忍不住从心里打冷噤:
每一个沙模都在那儿等著我们去浇铸,每一个都是抽筋剥皮的刑具。

“唉,我真盼,真他妈盼望这会儿有匹受惊的马,跑到这该死的车间里来!”一次,望
著地上那些模型,我不禁喃喃出声。

“为什麽?你这是什麽话?”搭档奇怪地看著我,猜不透这没脑子的大傻是中了什麽
邪。

“为什麽?什麽话?”我没好气地说,“这都不明白?要是来了匹马乱跑一气,不就能
把这些×巴模子全他妈踩个稀烂?”

他更奇怪了,瞪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彻底相信我确实是个没脑子的白痴。我没好气地
瞪著他,直瞪得他浑身上下不自在,赶紧把视线挪开。我才是不明白这个白痴:倒底是
什麽原因让他呆在这个炼狱里?就是一个农民的日子也过的比这强!

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了。那晚我们正往模型里倒铁水,那沙模没烤乾,铁
水一倒进去就爆了出来。一大滴铁水飞进了我的鞋子,落在脚背上。

我忍著剧痛,小心翼翼地把铁水包放在地上,然后解开鞋带。等我终于脱下高腰翻毛皮
鞋时,铁水已经在脚背上凝结成鸡蛋大小的铁饼。我把还在滚烫的铁饼掀掉,便看见脚
背已被烙出了一个深坑,坑底是白生生的骨头,接著鲜血就如喷泉似地冒了出来,流得
遍地都是。

“你这个傻……”搭档及时地把话咽了下去,大概是想起了我打的那场架。“谁让你系
鞋带的?你不能系鞋带,这样铁水一落进去时你就可以一脚把鞋蹬飞。你看,我就没系
鞋带!”他把脚伸给我看,可惜那劝告来得太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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