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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邦
     
·芦笛·
     
     
八十年代初,我有幸到山海关一游。站在城楼上看那长城自莽莽群山间奔腾而来,
不禁心怀大畅。这时身旁一对母子的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男孩约八九岁模样,自上
得城楼来一直在大呼小叫,没片刻宁静。他在试图攀爬城牒时被母亲制止了。
     
“你看看那长城”,那中年妇人说,“看啊!好看吗?”
     
“好看。”孩子敷衍地说,一面琢磨著如何突出母亲手臂的包围。
     
“别动!好好看著!想想你该怎麽描写眼前的风景。想一想长城象什麽?好好想想!
你说,象什麽?”
     
孩子停止了躁动,呆呆地望著前方说不出话来。
     
“好好想想,象什麽?”母亲循循善诱,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柔情与期待。然而过
了好久,孩子仍然只能嗫嚅著说:“象…象…”
     
“你看,”母亲无奈只得给出标准答案了,“象不象一条蜿蜒的巨龙?多雄伟!多
有气势!”
     
我只觉得一阵反胃,想起了幼年鲁迅进城游玩前被父亲勒令背书的事。八九岁的孩
子,知道什麽叫“蜿蜒”、“气势”?真要说得好听,为什麽不教“夭矫”这个谁也弄
不明白的词呢?就是那母亲自己,又何曾见过什麽“巨龙”?
     
然而我知道,那孩子过后不写游记则已,要写必然有这麽一个“点睛之笔”。而且
就是这句话,外加若干“祖国大好河山”、“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的屁话,注定了他
的文章要在学校里夺个头筹,弄好了说不定还能选到《中国少年报》上去。我自己不就
是这麽过来的吗?当年路过麦田,一定充满“丰收的喜悦”;到古寺随喜,必然震骇于
塑像的“栩栩如生”、感佩于“古代劳动人民巧夺天工的聪明才智”;见到三春景色,
马上想到“祖国的锦绣河山”与“劳动人民的幸福生活”。如此干了几十年,等到后来
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只能哑然,因为自己那无所不包的假话库中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
要写游记,看来还得等到咱们解放了北美那一天。
     
这就是我们的教育,它就象马戏团训练小狗做算术那样,为我们建立了一种牢不可
破的条件反射。什麽场合该叫几声,丝毫也错不得。错了挨鞭子,对了有糖果。当年在
作文中谈志向,我老老实实地自报长大了要当工程师,结果得了个不及格不说,老师还
在全班批我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下来后请教老师自己将来究竟应该当什麽,老师
白了我一眼:
     
“那还用问?当工人农民!”
     
从那一天起,这就成了我的“官方志向”。虽然后来被迫如愿以偿,先后当了农民
工人,多年内却一直在暗中苦苦追逐“私人志向”,颇有些至死方休的模样。
     
也是在小学时,有一次布置的家庭作业,大部份人都没做。老师叫起一个作完了的
好学生,让他给大家讲讲他是怎麽想的。他说:
     
“我觉得,学习是自己的事,是为自己好。要是不努力,吃亏的是自己…”
     
“错了!”老师勃然,“学习怎麽是为自己呢?那是为革命!”
     
我怎麽也想不通:学习怎麽会是别人的事呢?自己不学习,又如何害得革命吃亏?
尽管这麽想,正确的条件反射还是牢固地建立了。从那天起,我便立下了刻苦学习、解
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
     
等到六十年代学雷锋、学毛著,我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已经成熟到天天写雷锋式
的日记,专门放在课桌上等人翻阅的程度。到得后来全民山呼万万岁,当然也就不会去
深究人类能否存在一亿年、要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撇下他老人家岂不寂寞得紧的问题。
只是后来见到英文将“万寿无疆”译为“a long,long life”时一度慨叹过鬼子语言的
贫乏。所谓“无疆”著,无边无涯也。译作“an eternal life”或许更贴切。只不过
据“耶和华见证人”说,此待遇凡归依我主者均能享受,用于伟大舵把未免失敬。
     
假作真时假即真。几十年蒙党的辛勤培育,春风化雨,醍醐灌顶,甘露酩心,谎言
已经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渗透在我们的骨髓中。撒谎已经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行为
准则,生存条件。我们以谎言立国,以谎言兴邦,在鬼话中欣欣向荣,在欺骗中茁壮成
长。特大饥荒即特大丰收,全国大乱就是全国山河一片红。打倒刘邓陶,我们万众一心;
批林批孔,我们众志成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我们同仇敌忾;欢呼中央两个决议打
倒邓纳吉,我们敲锣打鼓;歌颂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我们载歌载舞;没有
人意识到自己是人格分裂、言不由衷的伪君子。每个人都知道话分“官腔”与“私房话”
两种,各有各的用途。所以哪怕是对於象毛主席生前殷殷托付华主席干掉他老婆那样的
神话,或是毛主席对刘主席百般关怀、无微不至的奇谈,我们都决不会扬起惊奇的眉毛。
谁都知道那是不可不说,但绝对当不得真的伟大的假话。而且,既然第一流的科学家都
可以证明亩产万斤粮的可行性,或是宣称克隆了恐龙蛋的基因,我们在谋职时对简历稍
加创作又何足为怪?作为顺利通过以全社会的规模长期进行的“奖伪罚诚”的负筛选的
佼佼者,我们深知诚实等於愚蠢,欺骗通向成功的真理。
     
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不但丧失了讲真话的能力,而且还容不得别人讲大实话。李
登辉的“两国论”,本来不过是把象房事一样“做得说不得”的那层窗户纸点破了。其
实即使从马列主义上讲,此论也无懈可击(国家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包
括军队、警察、法庭、监狱等等。一个主权国家该有的,什麽东西台湾没有?)可就是
这麽一句实话,竟然让大陆人民的血压普遍升高几个月。林思云先生比较了一下中日两
民族的民族性,爱国志士们就长篇大论地证明他其实是个日本杂种,扬言要去测他的DNA。
当今之世,谁胆敢通知大众穿著新衣的皇帝其实是一丝不挂,谁就掘了民族的祖坟。说
来可悲,一些历史学术作品之所以有震撼力,不是因为它们真的洞幽发微,而是因为作
者有足够的道德勇气讲了真话。例如赵无眠先生证明“元朝非中国”;“女真原是外国
人”;王力雄先生证明“西藏并非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等等。在西方,他们大概会
被当成是说“伏尔加河流入里海”“马吃燕麦”一类永恒真理的契诃夫笔下的人物。的
确,哪怕是希特勒,也不曾因为英国王室来自于德国就宣称大不列颠自古就是德国领土。
靠文成公主的下嫁来宣称唐朝对吐蕃的领有,这种事只有咱们做得出来。
     
上次回国,亲友聚会时有人谈到西方科技的先进,我忍不住说了句:“岂止如此?
人家的社会制度先进!”顿时全场愕然。冷场半天后,一位至亲率先讨伐,说他最见不
得有些人出国几天回来就这也看不惯,那也指责,活脱一副西崽相。我回敬曰:“西方
文明比中国文明优越是事实。中国充其量只能算个刚刚脱出中世纪的半开化国家。想想
文革吧!还有比那血腥野蛮的时代吗?”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全部人冲著我横眉立眼地
恶骂。一气之下,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台湾和中国的关系,和澳大利亚与英国有什
麽差别?”“西藏属于中国,和印度属于大英帝国有什麽两样?”直到那位至亲指著我
的鼻子暴雷也似地断喝一声:“汉奸!滚回你的美国去!”
     
自此学了乖,发誓不谈国事。本来,不说假话,也不一定非得讲真话不可。可没几
天又毒害了青少年。一位亲戚让我辅导她的孩子的英语,孩子的一篇作文引起了我的注
意。他在文章中歌颂了家乡的美丽和改革开放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表达了他对家乡的
热爱。
     
“写得不错。”我说,“可看起来怎麽这麽面熟呢?是不是《中国日报》上抄来的?”
“不是!全是我自己写的!”他委屈地嚷。
     
“对不起。不过这真是你的感想吗?”
     
“你想听真话?”他看看母亲,欲言又止。
     
“没关系,”我说,“咱们随便聊聊,看你能不能用英语讲一下。”
     
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他开始讲了。他不喜欢自己的家乡,这儿污染严重,文化经
济落后,人们的信息闭塞,观念陈旧。他盼望著早日离开家门,到北京上海那些先进的
大城市去见世面。
     
“讲得真不错。”我由衷地夸奖,一面把他的话翻给他母亲听。“可是你为什麽不
在作文里这麽写呢?”
     
“可这只是我自己这麽想的,不是作文啊!”
     
“自己想什麽就写什麽,这才是真的作文!”
     
“是吗?”他满脸困惑,再次强调:“可这是作文啊!能想什麽就写什麽吗?这麽
做我不会及格的!”
     
“没错,外国孩子就是这麽写的。”
     
孩子不言语了,惶惑地看著母亲。后者一言不发,原来满是笑容的脸拉了下来。我
的辅导只得草草收场。后来我离开客厅上卫生间时,听到了他母亲小声而焦灼的叮嘱:
     
“别听你大伯的!他出国时间太长,忘了中国的国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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