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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日本没有“进入”中国(二)
     
──由赵无眠先生的大作想到的
     
芦笛
     
     
关於别的谬误
     
     
赵文中还有若干以主观认定为事实的较小的谬误。限于篇幅只能扼要谈谈。
     
首先是那个人名谜,“苏武”,“共工”都有,独独没有“蒋干”。关於“苏武”
究竟在日本投降中起了多大作用,何碧先生在《抗战·百年恩仇·民族主义》(《华夏
文摘》)中谈过,此处不赘。要想说的是,日本占领东北十四年,把“满山遍野的大豆
高梁”的东北变成了重工业基地,苏军占领东北不到一年,走时又把东北还原成“满山
遍野的大豆高梁”,除了铁路和厂房无法搬走,能抢的都抢了,能奸的都奸了。然而中
共还在东北的城市里到处为兽军立下丰碑,在小学教科书里告诉孩子们鞍钢遭受的破坏
是日本人干的!
     
至于“共工”,据赵先生说那是中国最能打的部队,或许如此,但它可能是中国最
不愿打日本人的队伍。本人在共产党中国长大,熟悉党史,但共军在八年中打的仗,搜
刮枯肠就只能想起平型关,夜袭阳明堡机场以及百团大战,后者还是违反毛的意图,
“暴露了我军的实力,将日军从国民党战场上吸引过来”的不该发生的错误。有兴趣的
读者不妨去看看《我的父亲邓小平》,比较一下其中精彩纷呈的“解放战争”与无话可
说的抗战部份。
     
其次是关於鸦片战争的史实。作者说,英国为了征服中国,不惜靠贩毒(大意)。
据我所知,英国从来就没有一个“征服中国”的战略构想和系统计划。贩毒是东印度公
司的商人干的,不是政府行为。道光皇帝的错误,是他不采用林则徐关於禁止鸦片贸易
但保护正当贸易的建议,下令全面禁止与英国贸易,以示天威,而施膺惩。此举一方面
让英国政府觉得丢了面子,另一方面又使正当商人和鸦片贩子站在一起向政府施加压力。
英国国会下院经辩论后以微弱多数决定对中国开战,“教训”中国,这就是鸦片战争的
缘起。
     
另外一个问题是作者对於日本军队的评价。据他说,战后盟国还允许德国保留军
队,但不准日本有军队,因为它实在太厉害了(大意)。关於此事的历史原因我不清
楚,但日本军队肯定不是世上最厉害的军队,它的海军、空军(按日本没有独立的空军,
分属於陆海军)都远非美军对手,太平洋战争后期制海权、制空权一直牢牢地掌握在美
军手中。至于陆军,评论苏日在外蒙武装冲突的的军事史家都同意它在指挥、火力、装
甲程度、机动能力等方面都远非苏军之敌,这就是苏军在该役中获得“完胜”的原因。
战后日本与德国的情况不同,德国为四国共占,立刻就变成了美苏冷战的前沿,而日本
由美国独占。我猜或许这就是日本未能保留军队的原因。究竟真相如何,尚待识者有以
教之。
     
赵先生文章中还有一个明显的内在逻辑矛盾,就是作者一面赞成民族融合,认为它
不仅使中国的版图扩大,也给中国带来了历史上最好的朝代──清朝;另一方面,他又
认为民族融合使中华民族部份丧失了汉唐的辉煌文化传统。这里还不仅是个逻辑混乱的
问题,中国历史上历时最长的民族融合始于晋代“五胡乱华”终于隋朝,但它并没有妨
碍气象恢宏的唐代文化的出现,相反,唐代文化的特点之一是它对异族文化的包容性。
如果没有外来文化输入,我们今天的“国乐”里就没有压阵的二胡、笛子和琵琶,且不
说家里连把“胡床”或“交椅”都没有,客人来了还得跪在席子上接待。
     
最后一个问题是赵先生根据元灭宋、清灭明的例子,类推出中国如被日本吞并后,
日本将被同化,汉唐文明将会得到发扬光大。他在这里忽略了一个明显的事实。以往那
些游牧民族根本就是没有自己的文明的野蛮人,在征服中国後他们除了接受汉文化外别
无选择。日本是一个有自己的文明的现代化国家,将日本文明误认作汉文明,其偏差似
乎并不比将日文当成中文那样小。要想知道中国被日本征服后能否保留自己的文化,看
看光复前的台湾就够了。如果中国真变成了日本帝国的一部份,今天我就得早起拜过
“天照大神”后,再到电脑前用流利的母语日文打出文章与“桥本无眠君”辩论。文明
有高下强弱之分,世代定居东南亚的华人顽强地保留了自己的“部落文明”,而旅居欧
美的第二代华人无一不变成皮黄心白的“香蕉”就是证明。如果华夏文明强过日本文明,
它就不会在惨胜日本五十年后还派出大量的“遣日使”去向人家学习。
     
     
重要的启示
     
     
尽管有著以上明显谬误,赵文的意义却是不容抹杀的。它第一次冲破了国人的精神
自闭,逼著我们去正视自己不想看的事实。文章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立论,而在於它提出
了发人深省的问题。在我看来,重要的问题有两个:第一,侵略是否有二重性,侵略者
在干坏事之余是否也带来了先进的文明?第二,民族是否有优劣之分,有的民族如中华
民族是否有自我完善、甚至治理自己的能力?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体两面的。
     
英国殖民主义者为自己的侵略行径提出的辩护理由之一,是殖民地人民尚未长大成
熟,没有管理自己的能力,需要他们越俎代庖,帮当地人民管理建设自己的国家,待到
他们长大成人后,“教师”就功成身退,据说他们在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都是这
麽做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驱使殖民者的是金钱而非菩萨心肠。但笔者曾到过某些非
洲国家,发现那儿的所有现代文明建筑,哪怕小到街道照明灯,都是前殖民者留下来的。
独立这麽多年来,赢得自由的人民除了破坏似乎什麽也没干。与独立前相比,当地居民
的生活只有更糟,取代法治的是贪污腐败,取代和平与秩序的是内战与骚乱。很明显,
这一切不能用殖民者撤离前的挑拨(如最为我们的爱国者津津乐道的印巴分治)与持续
下来的西方剥削来解释,因为除了当地的统治者,谁也无法从那种悲惨状况中获利,国
际社会反而要花费大量金钱来救济,更不用说正是西方剥削导致了今天中国的经济繁荣。
     
中国人当然不存在不能管理自己的问题,鬼子们还在茹毛饮血时,我们就已建立了
自己的国家。但我们毕竟不能回避赵先生谈到的难堪事实:“解放”三十年后,东北仍
然是中国的重工业基地,除了多出来一个大庆油田,笑傲天下的还是日本人建的鞍钢、
抚顺和丰满水电站。“解放”五十年后,东北还是全国铁路网最密集的地方。更令人难
堪的是,大多数香港人民和台湾人民都不愿意回到祖国怀抱。在香港,热心拥护回归的
人是资本家,但他们的动机已被某著名大款在报上说得清清楚楚:回归中国有如少女被
强暴,既然无从抵抗,乾脆就别抵抗,乐得享受享受。此话虽然粗鄙,却一言道破实质。
中国如今对台湾的武力威胁,活脱就象一个恶棍行将对少女施暴。祖国对自己的人民包
括那些海外的爱国者们如此缺乏吸引力,以致对同胞拥抱的抵抗甚至超过了对异族的抵
抗,这实在是全民族的悲哀。
     
在我看来,如果硬要说社会发展有什麽规律的话,大概只有一个“社会热力学定
律”。根据热力学,一个封闭系统如果不与外界发生能量交换,总要达到商(火商)值
最高的稳态。类似地,一个孤立的文明不会如马克思断言的那样持续不断的发展,它达
到一定水平、处于某种稳态后就要停滞不前。证之人类有过的文明,此论惟一的例外只
是欧洲文明。这是因为欧洲因为地形破碎,从内陆出海极为便利,而且从来处於列国并
立、互相竞争的不稳态中,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多元的开放系统。这个系统内的各民族始
终处于一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状态中,养成了勇于开拓,勇于冒险,善于学习,善
于“拿来”的精神。欧洲文明之所以能“大爆炸”而弥漫全球,根本原因就在於此。
     
因此,宋朝以降,中国文明在各方面一直在走下坡路,这不是蛮族入侵的结果,而
是一个封闭系统的必然归宿。这种文明的全面退化不仅存在在文学艺术和天文历算之中,
就连无所不在的“大屋顶”上都反映出来:明清时代的无理增加自重的“一梁五斗”取
代了以前合理美观的“一梁三斗”。封闭的中国有时也被迫对外开放而在政治上获得活
力,例如满族的朴实尚武取代了汉人的腐化怯懦后给中国带来历史上最有为、最廉洁的
朝代。但由於蛮族自身文化落后,它们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几乎没有什麽贡献。缺乏交流
使中国文化失去了西方文化那种生生不已的势头,使“德”“赛”二先生无法在中国产
生。对於中国历史上从无民主的理论与实践这一事实,一般人不会持异议,但没有一个
爱国者会同意契诃夫“中国是一个没有科学的国家”的观察,似乎前者不是耻辱而是光
荣,只有后者才是奇耻大辱。最为他们津津乐道的是李约瑟的发现,但中国古代“科学”
需要学者们来发掘才能重见天日,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了中国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科学。
科学是建于实证上的、与教育相结合的、不断深化扩张的一种理论体系的实体,不是口
口相传的、用来造赵州桥或者铸大钟的技术。进士、举人、秀才们学的是怎样齐家治国
平天下,不是怎样四舍五入开平方。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里找不到科学的位置,对维持
静止的社会稳态,它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反驳者们立刻就要说,假以时日,中国凭自身发展,迟早也要进到资本主义社会。
此论无法解释为甚麽玛雅文明之古老不下于中华文明,但直到灭绝或消失前玛雅人仍未
作出人类最重要的发明──车轮。同样,它也不能解释为什麽人类起源于非洲,而那儿
的人直到近代还生活在丛林里。
     
文明的落后不见得是坏事,鸦片战争前的中国社会制度毕竟是最适于国人的生活方
式,正如非洲的丛林是野人们的乐园一样。麻烦在於帝国主义的问世使得一切文明都成
了开放系统,被迫互作比较与竞争而立即显出高下强弱之别。如同当年北中国的游牧文
化比不过华夏文明一样,我们引为自豪的“五千年”文明在西洋文明前黯然失色。与后
者相比,我们在近代世界中所处的位置,与非洲丛林里的野人们只有量的差异,没有质
的区别。
     
西洋文明的入侵是一把两面刃,一方面,它使我们蒙羞受辱,一方面,它又给我们
带来了德先生赛先生这些中国本土上长不出来的东西。只知憎恨帝国主义侵略的人不妨
想想这个事实:尽管中国至今没有实行法治,至少今天的平民再不会被投入“站笼”,
贪官污吏的皮也不会给剥下来,填进稻草挂在县政府的大堂里。
     
面对强势文明的威胁,弱势文明的应对方式有三种:一、象日本人那样,按西方模
式改造自己的国家,吸纳先进的西方文明,将侵略者视为先生,把被侵略化为革新固有
文明的动力,从而加入先进文明。二、以“赤道雕弓”“椰林匕首”去“射虎屠龙”,
被先进文明征服。三、象中国那样,一方面,从维新党人直到先总统蒋公的一小撮真正
的民族主义者们一直在试图“走日本人的路”;另一方面,广大的爱国贼们又总是迷醉
于以往那个灿烂的文明,总是不甘心让洋人“乱我中华制度,变我中华冠裳”,让西洋
文明登堂入室,反客为主,总是梦想将西洋文明逐出国门,靠据说是无比优越的华夏文
明去称雄世界。两种势力反复缠斗,就演成了无休无止的内乱与政策振荡,毫无意义地
耗尽民族的元气,使我们既不能象日本那样迅速自强,又不能象被征服的香港、台湾那
样从殖民者那儿获得为经济起飞所必需的的法治。在三种应对方式中,它实在是最祸国
殃民的一种。
     
毛泽东曾精辟地解释了爱国贼们拒绝学习西方的理由是因为“先生老是要打学生”。
因为被打,或是仅仅因为猜疑先生要打,我们就拒绝学习,在“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
的壮语豪言中寻求安慰,甚至铤而走险,用祖传的硬气功去打先生的马克辛重机枪,一
次又一次地糟踏了历史慷慨赐予我们的机会。
     
纵观近代史,我们曾有过几度辉煌,每次成功都是向先生学习的结果,而每次流产
几乎都是爱国贼们中途拒绝学习造成的。第一次是晚清的改革,但正当国家经济开始繁
荣,政治上摇摇晃晃地走向君主立宪之时,义和团的天兵天将们却给改革致命的一击。
第二次是先总统蒋公的“十年建国”,迄今为止它仍然是我们应该效法的榜样,因为它
将中国儒家的优秀传统和西方的先进文明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这次现代化运动虽然
主要因为日本入侵而中断,但正如前文指出,如果不是爱国贼们促使战争提前爆发,我
们在剿灭共党、战胜日本后再重新开始,仍然来得及在今天成为世上最富最民主的国家。
第三次是“解放”后的“一五计划”期间,在“向苏联学习”的口号中我们初步建立了
重工业体系,虽然找错了先生,沿著这条路走下去好歹还是可以变成一个工业国。但毛
泽东看不上苏联先生,以为他的土八路可以创造人间奇迹,另搞一套而使整个国民经济
崩溃。第四次是改革开放以来半心半意地学习西方,虽然学习内容还未超出晚清的水平,
但已造出了爱国者们为之自豪不已的经济奇迹。可惜正如俗话所说:“小得大不得,大
得了不得”。口袋里一旦有了几个钱我们就烧得慌。爱国贼们有眼就是看不见如今的中
国实在是国脉如丝,大祸将至,惟恐灾难来之不速,今天想打台湾,明天管科索沃的闲
事,甚至跃跃欲试要与美国进行“超限战”!这样胡闹下去,二十一世纪将目击世上最
后一个大帝国的崩解,目睹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难民潮。一部中国近现代史,似乎就是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以往的错误,祸一次闯得比一次大,“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
未悔”!难道我们真的要死九次吗?
     
就在我们折腾得起劲的时候,日本、台湾、南韩、西德不以美国的武力庇护为耻,
不怕吃了美援的“嗟来之食”“肚子要痛”,不怕“美帝亡我之心未死”,不怕沦为美
国的一个州,终于实现了真正的经济奇迹。我们却仍然是一个世纪前的那个东亚病夫,
惟一的变化是病得更加难以救药。看著眼前滔滔遍天下的爱国贼,令人不能不怀疑:也
许中国人就是没有能力建立现代国家,必须由某个异族来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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