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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 1


芦笛


(一)

田伯光刚刚进屋,就差点踩上了我的脚后跟。

“师父,您这屋子怎麽这麽黑?什么都看不见。”他一边打黑摸一边问。

“我把窗子从里面钉死了,这样安全些。”我点燃蜡烛,然后又把门闩上,“哎,我
说,你别管我叫您,也甭叫我师父。要叫就在人前叫,私下就叫我师姐行了,好
吗?”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著光:“那、那太好了!师姐,哦,不,我怎麽能这么叫!”听
得出他很激动,连声音都微微颤抖,我心里只觉一阵温暖,一种新鲜的、从未体验过
的感觉。

我刚要开口,就听得山崩地裂的一声大响,一块砖头砸在钉死了的窗板上。

“仪琳!狗日的梭叶子!你给老子滚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老子把你输给
了我,你就是装尼姑也没得用!你活是我令狐冲的人,死是我令狐家的鬼!”

窗板又是一阵大响,彷佛爆玉米花的安徽小贩们约齐了一起开炮。田伯光吓得一机
灵,一头钻进了我的怀里。我本能地想把他推开,却及时地记起了他乃是丈夫巾帼。

“别怕!”我低声对他说,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只觉得它薄得跟刀锋似的硌痛了我
的手,“闹一阵子就好了。天天都要这么闹一阵,时间长了你就会习惯的。”

“习惯?!”他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著我,惊讶得连害怕都忘了,“你当这是盐市
口的豆花面?吃多了那铺天盖地的辣子就习惯了那自虐的舌刑?”窗外又是一阵大
响,他吓得又把头埋在我的大腿上。有一阵子,我疑心他断了气,因为腿上没承受到
他的鼻息。我推推他,他抬起头来。

“是、是、是那个恶霸令狐冲?”

我点点头。他刚要问我什麽,外头却大闹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醉醺醺地嚷:

“令狐冲!你龟儿子又来这儿欺负老子的女娃儿!格老子上了你的当,赌钱把她输给
了你,你有本事,朗个不把她三媒六证地讨回去?天天跑起这点来打砖撂瓦的住啥
子!(注:川人念“做”为“住”。)我日你先人板板!哎哟!你狗日的打人!你狗
日的打老丈人!我打死你龟儿子!”

一片皮肉的撞击声夹杂著另外一个男子兴奋的尖叫声:

“好!好!不戒大师,令狐大哥,要打就正经打,按书上教的打!我写书正没得灵感
呢!不戒,你踢裆住啥子嘛?人家大侠都是踢环跳穴,看见没得?看这书上画的穴
位…”

“金小贩?”田伯光又抬起头来,“他不在望江公园卖纸,上这儿来搀和什麽?”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头令狐冲突然大喝一声:

“老子踢你的乱跳穴!踢你的怪跳穴!你龟儿子找死不拣日子!天天拿本锤子书来教
人打架!”

“哎哟!你郎个踢起我来!哎哟!不,你踢错了,那不是环跳穴,那是三阴交,不,
我也弄错了,是伏兔穴,咦,不对,等我再看看书…哎哟!你越踢越不对了,那儿没
得穴位,不,有穴位,叫‘阿是穴’,就是点中了后对方大叫,‘啊,是这儿’的意
思,其实依我之见,应该叫‘哎哟穴’…哎哟!你还踢!没弄清穴位就乱踢一气。子
曰:‘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说,象你这样的
人,不懂还不学,踢错穴位人家指出还不改正,真是下等人!这里的‘民’字,有的
学者认为是‘氓’的假借,那就是指尔等这种市井流氓…哎哟!你怎么动手打人?连
穴位都踢不对,你就想动手,你以为动手就打得著穴位吗?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刚才
打的是膻中穴,根本就不是!那离气海还差三分。有道是南拳北腿,你以为动拳头就
那麽容易?哎哟…”

喧闹声突然停止了。良久,金庸又开了口:“我说不戒大师,你老人家是郎个搞起的
嘛?从人家背后偷袭!而且是在头上焊半截砖!这象大侠干的事么?太巫教了!连人
家宋襄公──不是咱大宋的相公,是古代的公爷,你家莫要搞错了──都晓得‘君子
不重伤,不禽二毛’,这儿的‘禽’是‘擒’的通假字…哎,我也糊涂了,不写下
来,你家咋个晓得嘛。不管咋个说嘛,你做大侠的不能从后面打人家冷不防,人家令
狐大侠正在跟我与拳会友,切磋切磋,你家就给人家后脑壳焊上半截砖!哎哟!你怎
么打人!你怎么打人…”

“我打死你个吃饱了撑昏了的龟儿子!人家打架关你哪样锤子事?你那么会打,郎个
皇帝老子不请你去住八十万禁军教头?你先人板板!”

“哎,这你家就不晓得了,我这是理论指导嘛!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
人。我是大宋国术院的特约研究员,又不是跑江湖卖解的,是动口的君子,不是动手
的小人。不瞒你家说,从我出版了处男作后,提起金大侠的大名来,江湖上是谁人不
知,哪个不晓?最近重庆朝天门码头的镇一网袁船夫、东京御前侍卫便壶总管瘌痢头
小三子,联衔提名我作下一届大辽的耶律懦贝儿文学奖候选人…”

“好你个狗日的金小贩!你原来是里通辽狗的汉奸!原来你这本锤子书搞的是战略情
报,怪不得你要把我们的一踢一打都记下来,盗了国宝去送给你主子!我让你写!我
让你写!”

“哎呀,你郎个撕我的书?那是真品薛涛笺啊,连上书房都才有两张!我的书啊!
啊…皇天啊!人家《大理国镜报》还等著我给他们传真今天的连载呢!天啊!呜呜
呜…伤哉!痛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呜呼哀哉!啊哈悲哉!呜呜呜…”

哭声渐渐远去了,门上传来了剥啄声,有人边敲门边叫:“阿琳!开门!是我!是你
老子!”

我不理他,田伯光抬起头来疑问地看看我,我望著他,沉重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琳!你听见没有?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是不是怕我打死了令狐那个龟儿子?你放
心好了,姑爷还乖乖躺在地下养神呢。刚才老子跟他把了把脉,跳得跟打连枷似的。
你守不了望门寡,放心好了!开门,爹爹跟你有话说。”

“你有话就说吧,我听著呢。”

“咦,你住啥子鼓倒起不开门睐?(注:“鼓倒起”:坚持、固执之意)莫不是在屋
里头藏了野老公?”

“对,”我看了田伯光一眼,他脸都吓绿了。我鼓励地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那瘦削如
刀的肩膀,“我就是在屋里藏了野汉子,你有本事就叫里正来捉奸。”

“呵呵,嘿嘿,嘻嘻,荷荷,哈哈,磔磔,哼哼,你女娃儿开啥子玩笑嘛!兔儿还不
吃窝边草呢!你多两个野姑爷,老子还多两个人孝敬呢!开门吧,我不管你的闲
事。”

“你有话就说,我又不是听不倒。”(注:川人念“到”为“倒”)

“你真的不开?”

“不开。”

门上一声爆响,晃了晃,却依然故我。

“我说小琳,别跟爹爹赌气了。你看,我手气不好,该了人家的债。我知道你刚刚化
了缘回来,借点银子来救救你爹?行不行?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你那死去的母亲
的面上,啊?”

他提起母亲,我顿时万箭穿心,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一滴滴地滴在田伯光的头上。他
抬起头来疑问地看看我,呆住了。良久,他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一张金小贩那儿买来的
薛涛笺,胆怯而笨拙地给我擦眼泪,刚擦了一把,却又触电般地缩了回去。我撩起衣
角来抹了抹脸才明白了那是什么原因:“薛涛笺”掉色掉得一塌糊涂,衣角给染得红
红绿绿的。我的脸大概让他给画成个咱天府之国特有的大熊猫了。

想起母亲,我的心肠顿时变得比伙食团卖出来的回锅肉还硬三分:“我没有你这个
爹!你不是我爹!你是害死我妈的仇人!”

“什麽?!我不是你爹?是你仇人?我把你个梭叶子!你看我进来怎么收拾你!”

匡当匡当几声巨响,门摇晃得几乎脱出了门框。我推开惊骇莫名的田伯光,走到墙边
摘下了挂著的一把锈剑。那剑是先师伯定闲的俗家侄儿送给她挂屋里辟邪的,从来没
用过。我试试刃口,似乎还行,还能凑合割断我的脖子。如果不行,往胸膛里一插总
是可以的吧?

我气定神闲,如渊停岳峙,专待大门倒下,一转眼却看见了一旁瑟缩著的田伯光。他
似乎猜出了我想干什么,急得不知怎麽办才好,一会儿望望我,跃跃欲试地想把剑抢
下来,手伸出来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一会儿又望望那摇摇欲倒的门,急得搓手顿
足。看著他走投无路的可怜样,我的心突然软了,全身又一次浮上了温暖的感觉,一
种陌生的、然而又是无比亲切的感觉。我拿他怎麽办呢?这个孽障?

门突然停止了摇晃。过了一阵,外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我把你个梭叶
子!你以为老子没你孝敬就活不了吗?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女儿死了
有姑爷,婆娘死了有岳丈!谢谢你的孝敬,令狐大姑爷!这五十两白银够你老丈人花
得一阵子了。你就躺著别起来送我了,女婿如半子嘛!自家人还客气个啥子?你且睡
到明天日上三竿再说。鼓倒拜!(注:双关,在川话中有“强迫拜”之意。)拜拜!
啊啊,当时的月亮!当时那害黄疸病的月亮!你如今在何方?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待
减肥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初一十五不一样哪,是一会儿瘦来一会儿胖哪,好像我的
钱包哪,出赌场跟进去那会儿大不一样哪…”

嘶哑的歌声渐行渐远,终于听不见了,门外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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