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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江水滚滚,不舍昼夜,月色溶溶,尽笼遐迩。

我坐在江岸上,默默地望著滔滔江水。晚风呜咽,似在诉说难解的心事。伯光坐在我
身边,垂首无言。他已经游说了我两三炷香的功夫,想劝我回心转意,赌咒发誓以后
再不胡乱杀人,凡事唯我马首是瞻,我让他向东他决不向西。然而我一直没开口。他
说而又说,说到最后再也没话可说了,终于停了下来,化作了静默的石像。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下去,但我的心里却如同那滚滚江水,风生云起,浪卷潮兴。最
后我说:

“行了,伯光,咱们还是分手吧。”

“为什麽?为什麽?”他绝望地喊,“难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
就是不相信我!唉!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不是不相信你,也不光是杀不杀人的问题。问题是,你现在好像变成个男人了。”

“你,你,你啥子意思嘛?”

“你看,我当初收下你来,是因为你,唔,你,呃,你和尼姑也差不多,可现在不是
这麽回事了…”

“如果你要我做尼姑,我就做尼姑!明天就落发!”

“不是落发的事,你外表可以是个女的,可你心里是个男人…”

“我不是男人!我为你挥剑自宫,你又不是没看倒!”

“唉,伯光,你怎麽就不明白: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自从杀了令狐冲,你
就一天天在心里变成了个男的。你自己变没关系,问题是你害得我心里也不洁了。虽
说跟你在一起我不可能破戒,但是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喜欢上你,也就是在心里破
戒,将来要下地狱的…”

“我在心里变男人又有啥子关系?你喜欢上我又有啥子关系?咱们不就跟姐妹似的?
难道佛家连这都不准许?”

“心里变男人,就是入魔道的开始!你难道没看出来,杀人是让你变成男人的原因?
而且从你变成男人以后,你就一反常态,动不动就想杀人?唉!男人!男人!做男人
真是万恶之源!”

“做男人就有那麽坏吗?”他困惑地看著我。

我什麽也没说,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前又浮现了母亲那肿胀的脸,耳畔又响起了她临
终前吃力地吐出的话语。沉默良久,我给伯光讲了自己的遭遇。

母亲原是乡下小姐,名叫樊漪卿,生在一个殷实的世代耕读的乡宦人家。外公虽没能
像祖上那样作官,经史子集却读了一肚子,古板、方正、沉重得如同紫坛木雕的太师
椅。父亲原来的名字叫卜杰,是母亲家的长随。他家本来还算过得去,可我祖父死后
他如同马驹乍去笼头,与一班浮浪子弟花天酒地外带赌钱,很快就把家产胡花一空,
气死了老娘,衣食无著,只得投到樊府上来当仆人。

卜杰游手好闲做惯了少爷,当仆人的滋味和往昔相比是天差地别。他想来想去,脑筋
就动到了樊小姐头上,心想只要把她勾引上手,将生米煮成熟饭,当上了樊府的姑
爷,光嫁妆就可以吃一辈子了。於是他买通了小姐的乳娘和身边的丫鬟,为他“偶
然”碰见小姐而创造机会,花言巧语讨上她的欢心后,没事就偷偷跑去跟她胡聊海
吹。

樊小姐给父亲关在家里,闷到发昏章第十一,巴不得有个人来聊聊散散心。卜杰能说
会道,茶肆酒楼听来的故事、笑话、谜语装了一肚子,又长得武高武大的(注:川
话)一表人才,没多久就迷得小姐晕晕乎乎的。不过我大宋礼法极严,小姐虽然爱上
了这个生活中惟一的男人,却怎麽也迈不过心里那道门槛去。卜杰几次和小姐单独相
处时想去抱她,还没碰上衣襟就吓得对方差点没喊救命。

小姐本来早已让人纳了聘,男方是从没见过面的武学官家的少爷。卜杰和小姐好上
时,两家已说定来年秋后办喜事,离那会儿也只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如果再不下手,
就得眼睁睁看著煮熟的鸭子飞入武侯家。想来想去,卜杰终于想出了条绝後计。

那天小姐正在绣楼洗澡,卜杰买通左右,让小姐周围的人都避开了。小姐嫌水冷,呼
唤丫头来加热水,进来的却是卜杰。小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那时闯进来,一丝不苟
的芳容让对方尽收眼底。按礼教的规矩,女儿之身如果让谁看了,不管爱不爱那个
人,从此此身就算是人家的。堤坝于此崩摧,卜杰终于得遂所愿。小姐放弃抵抗,任
卜杰那贪婪的大嘴犁遍了处女的原野。欲仙欲死之际,小姐却想起了从没见过面的武
少爷,眼角滚下了两滴滚烫滚烫的清泪。

不久小姐就发现怀了孕,急得派丫头找卜杰商量。卜杰正中下怀,虚言安慰了小姐一
番,却拒绝和小姐私奔,理由是高堂老母扔不下。“父母在,不远游”乃是圣人教
导,小姐《列女传》、《二十四孝》读了一肚子,当然深明大义,不会为一己之欢逼
著卜杰去作抛弃母亲的忤逆种,满肚子的苦水只得独自咽下去。

夫人发现了女儿的身段变化,明知老爷要生气,还是不得不告诉他。樊老爷一下就蹦
到了云天外──他诗书传家,门第清白,从祖上到他还从未出过这种贻羞门庭的丑
事。他把女儿捆在柱上用马鞭抽,逼她说出男方是谁,他要把这对狗男女捆起来一起
沉塘。

漪卿知道紫檀木太师椅的父亲说得出做得到。她咬紧贝齿,死也不说出情郎的名字,
任父亲抽断了几条鞭子。她昏死几次又醒过来,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沉塘
是现世果报应该的,唯一放不下的是肚子里无辜的那块肉。

卜杰本在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做他的阔姑爷梦,却不料樊老爷刀枪不入、软硬
不吃赛过了紫檀木。听著老爷暴跳如雷,他吓得屁滚尿流,连夜逃跑了。他这一跑就
等於自行招供。樊老爷马上知会知县发下广捕文书,辑拿逃奴卜杰,说他盗走了樊府
的传家玉狮。卜杰看见自己的漫画像给挂在城门口,吓得转身进了超市,买了把西洋
女人剃腿毛的刀,把自己的一顶烦恼毛连剃带揪地弄下来,又点了半盒万宝路,疼出
了眼泪,在脑袋上烙了八个眼(他小学算术不及格,不大会数数),改了个法名叫不
戒,做野和尚去了。

小姐听说情郎成功地逃走了,心上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她不怨情郎敢做不敢当,却为
他逃出生天而额手庆幸,觉得只要救下了心上人,便死也值了。不过卜杰这麽一逃,
倒也救了小姐的命。老樊找不到奸夫,没法将淫妇单独沉塘──圣教的规矩是万万不
可打破的,如果单杀淫妇,没有惩罚奸夫,等於是抓屎抹脸。再加上夫人寻死觅活地
折腾了好几天,最后他只得牺牲原则,向现实低头。他放了小姐,默许那孽种生了下
来,然后就当什麽事也没发生过,把小姐当成一直关在里面连壁虱都是母的绣房中养
大的、三贞九烈、如假包换的处女嫁了出去。(注:川人称臭虫为壁虱。)

那孽种,按老爷的意思,本来是要弃之荒郊的。但执行命令的仆人受了夫人的密令,
把她送到了成都水月庵,求定逸师太照料。夫人是水月庵的大施主,师太当然乐意帮
忙,何况救人一命等於登上上天堂的直通车。就这样,孩子靠米汤活了下来。

对於漪卿来说,苦难只是开始。新婚之夜,新郎发现新娘不是处女身,嘿嘿冷笑了两
声,什麽也没说。他本可以休了漪卿,不过樊家是世家大族,在当地根深叶茂,不是
他家可以开罪的。但他自觉吃了哑巴亏,这口肮脏气咽不下去,决定从漪卿身上连本
带利地找回来。

他虐待漪卿的方式很精致。在人前,他和漪卿举案齐眉,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在人
后,他用一种悲悯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漪卿,常常久久地凝视她,然后悲哀地摇摇
头,长叹一声,说道:“唉,罪孽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妇道人家守不住妇
道,死了是要上尖刀山的,我真为你愁啊!”夜里,他和漪卿百般温存,把她撩拨起
来后,在她情热之际却突然长叹一声,说道:“唉,不行,太脏,我不能这样就玷污
了自己的清白之身!”然后就翻身下床,跟丫头鬼混去了。

这雅致的软刀子的折磨,比暴力的摧残更让漪卿柔肠寸断。她从小饱读诗书,满脑子
里是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尽管她生就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出嫁前的模样,
在四川那个水气蒸蒸的脚盆里滋润出来的水灵灵的川妹子中要拔头份。可四德的“
德、容、言、工”里头条她就失了节,也就彻底丧失了作女人的资格。最痛苦的是,
用不著丈夫每天提醒,她自己就深信她罪孽深重无从自赎,当丈夫说“太脏”那会
儿,她心里就象有千把万把小刀在搅,真觉得自己的身体脏过臭过了收费厕所。不是
因为放不下那没见过面的女儿小琳,她早就在丈夫翻身下床那会儿一头撞死了。

武少爷从来就没碰过她,自然她也就没有子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根据圣人
的教导,少爷娶小老婆也就是天经地义的。於是一个又一个的小老婆就此抬进了门。
少爷对小老婆们百般殷勤,常常当著漪卿跟她们打情骂俏,嬉闹过后又肃容正色对漪
卿说:“唉,我并非好色之人。弱水三千,于我一瓢足矣。此心耿耿,此情脉脉,专
待与可人长相斯守,元稹所谓‘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是也。只是…,
唉,没想到…,唉!”

婚后三四年,武少爷染上了时疫,一病不起。临咽气前,他将父母叫到身边,说道:
“孩儿适才见金甲神人托梦,说是我和漪卿是前世冤孽。因为她不守妇道,戾气格
天,上天降罪,合著我去为她赎衍。我死后乞父母亲大人好生看待于她则个,不可使
孽债越结越深,冤冤相报,无或已时。切记!切记!”

少爷的这番苦心没有白费。从此武家老爷太太一见漪卿就如同见到了杀子的仇人。她
从此丧失了“少奶奶”的称号,合府上下都管她叫“白虎星”。她蓬头垢面,粗衣砺
食,给打入了粗作丫头的行列。熬了一年,她觉得这种日子过得真是生不如死,於是
便偷出了家门,跑到江边,想一头扑进江水中去。但在最后一分钟她又收住了脚,觉
得不能带著个终生遗憾去死。自打女儿生下来,她还从没见过她一面。在离开这残酷
的世界前,无论如何她先得去见那可爱的婴儿一面。在她想象中,那孩子永远定格为
一个刚出娘胎的、母亲还没能看见模样就给抱走的婴儿。

她找到了水月庵,意外地发现跑来开门的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从那
孩子的脸上,她依稀认出了童年的自己。她一把抱起了孩子,脸紧贴上了她的小脸,
呜咽道:“孩子!我的孩子!妈,妈总算看到你了!…”紧接著就疯也似地吻遍了孩
子的小脸的每一个角落,吓得那孩子哇哇大哭。

从定逸师太口中,她听说卜杰也逃到成都来了,当了和尚,却五荤不戒,六律不守,
有一天居然喝得醉醺醺地闹上水月庵来,说什麽尼姑是佛爷造出来给和尚配对的,要
在庵里找个美貌小尼姑过夜。只是他搜遍屋里屋外也没找到小尼姑,才悻悻而去,一
边还大骂晦气,说是“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从此想靠赌钱发家是再也休提。

听了这事,漪卿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罐。尘封的往事本来早已忘却,如今却蓦地历历现
在眼前。眼前又浮现了卜杰那英俊的面容,那风趣的谈吐,更有那如火的热吻,如蛇
的紧拥…她烧红了脸,半是害羞,半是内疚。在她那温柔善良的心里,她认定自己是
造成卜杰堕落的罪魁祸首:他原是多好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她,内心受了
重创,他又怎会如此轻易堕落!

她不想死了,她要带著孩子去找卜杰。凭著一颗真诚的爱心,一双纤纤素手,她要去
把情郎从苦海中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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