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仪琳(十)

芦笛


那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黑牢,大概是下人住的偏房。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卧具尤为精致,不
过只有一张床。我坐在床上,伯光坐在椅子上脸冲著墙,还在跟我赌气。自从进了这房间,
他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行了,”我最后忍不住了,“伯光,别耍孩子脾气了。累了一天,睡吧。”

他理都不理我,跟没听见似的。

“你这人是怎麽回事?连人家盈盈都知道我的意思,你就是不懂!我是怕连累你,两个人死
在一起有什麽意思?明白吗?傻瓜!”

“有什麽意思?”他一下子扭过头来看著我,瞪大了眼睛,“你没意思,我有意思!我知道自
己配不上和你一起死。我早就说过,我是癞蛤蟆想闻天鹅屁,自讨没趣!‘谁要你跟著我,
讨厌!’令狐冲要欺负你那会儿我又不讨厌了,‘干得好!我的好弟弟!’嘿嘿,真是‘用之
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如是夫!’”

“你这个人怎麽不知好歹?”我生气了,“这是什麽话?我还没说你那丢人的事呢!那才是癞
蛤蟆想闻天鹅屁!要是你能闻上,现在还会跟我呆在这牢房里吗?人家抛个媚眼你就掉了魂,
真没见过这种便宜货!是不是还要我跟你喝彩:‘干得好!我的好弟弟’?”

他的脸腾地红了,难堪地低下头去。看他那样子,我的气也消了三分。好半天,我俩谁也没
说话,只听得门外的蟋蟀在寂寞地歌吟。

最后,他抬起头来说:“是我对不起你,琳姐…”

我噗嗤一声笑了:“我又成了姐姐啦?该是姐姐是妹妹,你到底能不能打定主意?要不就逢单
作姐,逢双作妹?不管怎样,总得有个固定章程是吧?”

“你就做我的姐姐吧,”他诚恳地说,“你说得对,男人全不是好东西,情就是孽因。我要是
女人的话,任盈盈那妖精就再是个狐媚子,也引不动我的心,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

“别这麽说人家盈盈,我看她也不是那麽坏。都说林平之夫妇是她和令狐冲合谋害死的,从
今晚她说的那些话来看,好象也不是那麽回事,其中必有外人不知的隐情。”

伯光不知此事,问我那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就把从仪真师姐那儿听来的事告诉了他。


仪真师姐出家前是木菱镇的人,有个手帕交叫岳灵珊,是教书先生岳不群的掌上名珠。岳不
群为人正派,在镇上人缘很好。因为他喜欢栽剑兰,人称“君子剑”。他虽然满腹诗书,学问
很好,却屡试不售,幸得祖上遗下一点田产,倒也衣食不愁,在家莳花课女,顺便教上两个
学童,颇为逍遥自在。这学童中有个名叫令狐冲的,天性有三分机灵,颇讨岳氏夫妇喜欢,
让两老认作了义子。

因为这层关系,他出入先生家,灵珊也不回避。一来二去的,两个孩子就情愫暗生。令狐冲
十六岁时,全家移居成都,和岳家分开了。灵珊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第二个男孩,唯一的青梅
竹马的男友突然远去,这份思念就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令狐冲十九岁那年,全家回木菱
镇躲瘟疫,他到义父家住了一个月,天天和灵珊耳鬓斯(厂斯)磨。烈火乾柴遇到一起,未
免做了点警幻所训之事。离开木菱镇重返成都前,他和灵珊海誓山盟,一个非君不嫁,一个
非卿不娶。他走后,灵珊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日思夜盼,专盼冲哥履行前言,回家就
禀明父母来下聘。

灵珊不知道的是,令狐家移居成都后,攀上了团练使任我行家。这任我行本是川西的大土匪
头子,老巢在黑木崖的沙龙寨。官军屡次进剿都给打得大败,无奈只得招安。任我行便做了
团练使,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非科举途径登了龙门。虽然做了朝廷命官,他在
黑道上仍然很有势力,水陆各路的开山掌柜都是他手下的旧弟兄。令狐冲他爹是客商,作生
意处处需要躲避官匪黑白两道的敲诈,於是便卑辞厚礼结交任家,终于拍上了炙手可热的团
练使,和他攀上了亲家。令狐冲和岳灵珊海誓山盟之时,他和任大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

令狐冲倒也不是无行浪子,他是真爱著小师妹,不想娶从未见过面的任大小姐。回家后他向
老父禀明心事,却被父亲一口拒绝,说岳不群乃腐儒一个,在江湖上毫无势力,这样的亲家
要来何用?令狐冲苦苦央求,父亲却就是不依,他无奈只得和盘托出,承认已和小师妹发展
出了超出革命同志的特殊关系,他怎麽说也不能负了人家一片痴情,害了人家终生。他老子
一听就慈颜大怒,骂冲儿丧德败行,珊儿荒淫不贞。这种放荡不贞的淫女如何娶得?既然婚
前就会失身给义兄,婚后又如何能保证她不和二三子钻穴逾墙?任由冲儿叩首出血,他只是
冲冲大怒,最后拂袖而去,罚令狐冲在家面壁三月。

三月期满,新人抬进了门。木已成狗,令狐冲只有干瞪眼的份。所幸新人美如天都都水仙子,
不象灵珊虽美,皮肤却有点象鬼子,有几分非国产的雀斑白。新婚燕尔,令狐冲陶醉在美丽
的妻子的温柔之中,一时忘记了小师妹。

岳不群这义父当然也接到了请帖。他兴冲冲地告诉妻子和女儿,没承想灵珊一听这消息就昏
了过去。岳不群虽然迂阔不解世事,但一看也知道大事不妙。他把女儿弄醒了,逼问她是不
是和冲儿有了私情。听说冲哥负心,灵珊早就方寸大乱,老父一问便把实情和盘托出。岳不
群一听就气炸了肺,大骂令狐冲无行浪子不是人,他要传书天下,将这下流卑鄙之徒逐出门
墙。骂归骂,他也知道这样做无异于抓屎抹脸。世上只有不贞的女人,从未听说过有失贞的
男子。贞操从来就只是女人的事,性丑闻只会搞臭女方,却给男方挣来风流倜傥的好名声。
因为无法复仇,他便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满腔的挫折感最后便发泄在女儿头上。

他把绳子扔在女儿面前,逼令她去自行了断。国朝礼法最严,妇人既然失贞,又不能嫁给那
个男人,只有自尽才能洗去那贻羞门庭的耻辱。灵珊不想死,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说是
虽然令狐冲结了亲,做他的正房太太是没希望了,但她实在喜欢义兄,就是作侧室也心甘情
愿。但君子剑岳先生饱读诗书,深明理学精义,孤高傲世,养了个千金岂是给别人做小老婆
的?何况令狐家不过是一介瞿塘贾,铜臭薰天,斯文扫地,做正室尚委屈了珊儿,何况是偏
房?任女儿哭成泪人,他丝毫不为所动,一迭连声地逼女儿早点去死,象她这种无耻贱人,
多活一分钟岳家便多丢一分脸。

眼见丈夫丧失了人性,岳不群的夫人宁氏实在忍不住开了口。她委婉地劝丈夫息怒,说事到
如今,逼珊儿去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问问令狐家的意思,如果有可能,就让珊儿嫁过去作
二房也罢。只要珊儿将来肚子争气,生下个男孩来中了状元,日后便封国夫人也说不定。岂
不闻前朝有个妓女叫李娃的都还封了国夫人,眼下委屈一时做二房又有什麽了不起的?

老岳想想也有道理,於是便托媒人前去说明这层意思。不料令狐冲他爹正因巴结上了团练使
而受宠若惊,一夜笑醒几次,亲家见面时他连咳嗽一声都不敢,生怕一不小心吹飞了这天上
掉下来的关系户。他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随口还说了些难听话,说他家虽不象岳先生那
样诗书传家,却也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并不是补锅匠出身,专门承包别家的破烂货。

媒人千里迢迢地赶去,却连茶都没捞上喝一口,经济火锅就更别提了,回到岳家后,憋著的
那口气就加油添酱地发作出来,直把老岳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他自变人以来,还从来没让
人家这麽羞辱过,越想越气,觉得这场羞辱全是老伴出的馊主意引来的。送走媒人后,便冲
进内室把宁夫人痛打了一顿。

宁夫人自十五岁嫁到岳家来,和丈夫一直相敬如宾,恩爱异常,从来没红过一次脸。眼见女
儿失了身,她本来就在责备自己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现在丈夫又说她的馊主意让姓岳的十
八代祖宗都丢了脸,越想越难受,一气之下便在半夜三更偷出家门,扑进了岷江之中。四五
天后尸体才在下游七八十里的地方被人捞了上来。

夫人惨死,让岳先生痛断肝肠。他非但不再逼灵珊自尽,反而日夜监视著她,生怕她想不开
跟著母亲一道走了。因为家中祸事迭出,老岳实在没有心肠,宁夫人的丧事办得十分草草,
全靠岳先生的另一个学生林平之出面照料。因为岳家无后,连孝子都是林平之顶替的。老岳
十分感激,林平之却说,他自幼失怙恃,从来就把师母当成了自己的亲娘,现在有此机会报
答师母是应该的。而且,如果先生不嫌弃,他愿意和师妹共结连理,共同伺候先生的下半辈
子。

岳不群喜出望外,但他是正人君子,雅不愿瞒天过海,让林平之吃哑巴亏,於是便把灵珊已
非完璧之事告诉了他。平之一直在暗恋小师妹,做梦也没想到大师兄竟会捷足先登。他懊丧
如死,回家闭门大睡了四五天,最后却在半夜去敲老师的门,说是没有灵珊的日子实在是不
可思议。不管灵珊是不是完璧,他一定要和她共度一生,便是招赘也无妨,因为他父母双亡,
而先生年事已高,膝下不可无人承欢。

岳不群又喜又愧,当下就同意了,於是林平之便入赘岳家。岳父成了姓岳之父,倒也是天造
地设。婚后两口子感情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只是据仪真师姐的观察,灵珊似乎并不是应该
的那麽开心。

岳不群自遭家祸后,痛定思痛,痛感自己之所以被令狐家那种臭商人轻侮,完全是因为自己
没有一官半职。学问再好,口袋里没有大子,江湖上没有势力,就谁都看不起,於是日夜催
逼林平之用功,指望他一举成名,京报连登黄甲,压倒那趋炎附势的令狐家。可惜平之窗业
一直平平。老岳想来想去,认定是这子婿贪恋鱼水之欢,不肯发愤努力,於是便硬逼著平之
离开妻子,回到老家福建去独自苦读,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别想再见妻子的面。

平之无奈,只得奉尊师严父之命,与灵珊洒泪而别。他离家大半年后,岳不群染了风寒。自
妻子惨死,他一直在伤心,责备自己老糊涂逼死了爱妻,身体本就虚弱,病后雪上加霜,竟
尔不起。他死后,林平之远在福建,没法赶回来,而灵珊不能以女儿之身抛头露面接待吊客。
乡邻无奈只得把义子令狐冲叫回来做孝子。令狐冲回来后,似乎又跟灵珊死灰复燃好上了。
义父埋了一年多,他还赖在岳家不走。林平之从福建回来后,不知怎的却在半路上失踪了。
有人曾在成都见到他和任盈盈的贴身丫环在一起,但他为什麽不回家却是个谜。按说从水路
入川,应该先到木菱镇才是,不知他为何过家门而不入,却跑到成都去。此后便再也没人见
到过他,都说他让任盈盈骗到成都去害死了。

林平之既不回来,令狐冲从此便住在灵珊家,和她简直就成了两口子。任盈盈倒象挺贤惠的,
既不来打闹,也不来催令狐回家。后来令狐有事去成都,她下木菱镇来看灵珊,头天人们还
看到她姐妹俩十分亲热地去江边游玩,第二天却传出话来说灵珊半夜暴病身亡。人们都猜想
是任盈盈毒死了灵珊,但丧礼上她又哭得死去活来的,实在让人纳闷。此后她便住在木菱镇,
而令狐冲便住在成都,再也不回木菱镇来了。他在老子死前就开始变坏,老子死了后就完全
堕落成了地方的一霸,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先后娶了几个小老婆,却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都说她们是任盈盈害死的,但任盈盈一直住在木菱镇,后世气功大师那种用特异功能千里之
外取人首级的本事,当时尚未发明出来。从任盈盈自己的话来看,这里面大概还有蹊跷,并
不象外人猜测的那样简单。 
  
返回目录: 仪琳(小说)    下一页: 仪琳 11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