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仪琳(14)

芦笛


从那天起,他和我才真正成了死敌。如果说以前我们还有和解的可能,那现在两人中间横著
的那具尸体就堵死了一切松动的缝隙。晚上我简直不敢睡觉,一合眼就看见馨儿血淋淋地站
在我面前。馨儿十四岁时给卖到我家来,我比她小两岁,一见面就非常投缘。没人的时候我
常管她叫姐姐,有什麽不便对爹爹讲的女儿心事也讲给她听。如今却是这妹妹令人把她捆在
树上,用马鞭活活抽死!

我恨自己,更恨令狐冲,是他逼著我亲手杀了我的好姐姐,杀得那麽惨,那麽残忍!直到今
天我还能听见馨儿绝望的哭喊:“小姐!我对不起你!不过我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伏侍
你一场,就求你这麽一次!…”是的,她从来没求过我什麽,就求了我那麽一次,就那麽一
次,而且不是求别的,是求我不要打死她。可就连这点请求,我也就是没答应她,亲手送她
上了黄泉路!……

对不起…我没法再讲了…,不,没关系,我一会儿就会好的…

…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的女儿,我以前别说没杀过人,就连下人都没打过。馨儿是
第一个,而且是我的好姐姐,当然要让我伤心到今天。不过这种事干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其实人活著是受罪,你杀了他反倒是帮他解脱,说起来是一种功德,所以我是决不会杀令狐
冲的,那样岂不便宜了他?

也是从那天起,令狐冲彻底变了个人。过去他算得上个品行方正的孝子,读了一阵子书,没
考上功名,就在家里帮著他爹做生意。除了在家里跟我闹,为了气我故意追丫头,倒也没有
什麽丧德败行的事。打馨儿一死,他生意也不做了,成天在街上和一群地痞鬼混。过去他很
爱乾净,现在却不修边幅,成个把月不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常常一出去就十天半月不归家,
不是去赌博嫖妓,就是在街上斗殴。在家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去给老爷请安,不是躲在他屋
里(就从那时起,我们分开另住了)喝闷酒,就是在院子里劈叉蹲桩打熬力气。

我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是想报仇。我爹爹在官场、江湖上的势力太大,他们令狐家惹不起。
大概他想来想去,想在江湖上拉起点势力来,灭了我们任家。可他也不想想,我爹爹是何等
样人物!黑木崖经营了几十年,独霸川西,无论黑白两道都听我家的号令,你令狐冲跳蚤焉
能顶得起被子?

我不管他,冷眼看他能折腾出个什麽气候来。他在成都街上打来打去,倒也打出了点名气,
成了街头一霸,手下也有了那麽几十号地痞混混。我只觉得好笑:靠那些混混,你倒是可以
在街上打群架,可你能靠这些人去江湖上称雄吗?这江湖上的事我虽然没兴趣,可生在那种
家庭,算得上家学渊源了,就算没杀过猪,这猪是怎麽跑的可是见多了。

他这麽折腾,没伤了我的一根毫毛,倒把他爹送上了西天。这老东西本来攀上我们任家,是
为了在黑白两道上有个照应,少让人敲诈勒索。如今在这上头他倒是称心如意了,可儿子却
变成了流氓,不但不帮他做生意,反而把银子流水价使出去,花在那些酒肉朋友身上。老头
子骂了他无数次,可他就是不听。老头子把银钱锁起来,他就去撬柜扭锁地偷。老头子给偷
急了,专门把银票什麽的放在一间屋子里,白天不让他走近,晚上就用大锁锁上。可他纠集
了那群狐群狗党,半夜在老爷屋里点了闷香,把墙挖了个大洞,把里面的钱财席卷一空。

第二天老头子醒过来,发现被盗,还以为是外人干的,忙著去报案,又去托我爹帮忙。我爹
当场就告诉他,那是他儿子干的好事。那晚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全没逃出他手下人的眼睛。
赃物现在何处也清清楚楚。要起赃易如反掌,只是这事若传出去,于亲家面上须不好看。

老头子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脸上挂不住,赶快告辞出来。一回来就在院子里碰上他儿子,
他就冲上去劈头盖脸地又打又踢。令狐冲那阵正好喝醉了,给打急了,糊里糊涂地就把他那
两下花拳绣腿使出来,一拳就把老爷送到花盆上去躺著。这小子醉里分不清楚人,还要宜将
剩勇追穷寇,幸亏我正好路过,赶快让任福一下就制服了他。

老爷子又是伤又是气,当下就躺倒了。令狐冲醒过来知道闯了祸,可他就是梗著脖子不去见
他爹认错,照样在外头花天酒地。老爷子气上加气,一病不起。直到快咽气时令狐冲才醉醺
醺地去看他,一边打著酒呃,一边不耐烦地等老头咽气。

老头伤心极了,把他叫到跟前去,眼泪从浑浊的老眼中流出来。他紧紧地抓著儿子的手,断
断续续地说:“冲儿,爹对不起你,当初,当初应该听你的…不娶这…这个白虎星…败家精
…”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他儿子不喜欢我,自己去堕落,却是我的错!他儿子作贼败家,
他却说我是白虎星、败家精!男人他妈的什麽本事也没有,不管做砸了什麽事,就知道往女
人头上赖!

我气得鼓鼓的,不过他是公公,又要断气了,当然没法发作。令狐冲一听这话,酒醒了七八
分,竟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爹爹,你活了一辈子,就只有刚才这几句话没
说错!”

他爹就在那大笑声中断了气。令狐把他爹的手一摔,扭头就出屋去了,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
我一眼。从他那狠毒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又把他爹的命算到我头上来了。

他爹一死他就搬出去另过,倒也拔了彼此的眼中钉。没多久,他义父岳先生死了,他回木菱
镇去治丧。热丧期间,服还没满,他竟能趁人家林平之不在,去偷上人家的老婆!这种人,
到底是什麽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和岳灵珊干的事,我在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木菱镇是黑木崖的地盘,沙龙寨就有个秘密
分舵在那儿,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而已。他要报复我,我不在意,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就上
来一刀把我杀了,我要叫任福他们帮忙就不算圣姑!可他却用偷人家的老婆来报仇,这算什
麽事?

他能这麽干,我为什麽不能?凭什麽只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让分舵的人在水路
上留上神,林平之不回来则已,一回来就带他来见我。

小林子是个读书人,江湖上的事一点也不懂。我的手下轻而易举地就把他骗到了成都。他到
了我家,还以为令狐冲真的把灵堂迁到了那儿。直到我出来见他,跟他说明了真相,他才一
屁股坐到椅子上,跟中风似的,叫他半天都不答应。

他是真爱岳灵珊,开头死也不相信,硬要说我骗他,怎麽说他都摇头。后来我让任福他们偷
偷地把他带回木菱镇去,半夜到岳家去悄悄地听壁脚。他一听就傻了眼,当场就要叫出声来。
幸亏我早交代过,任福没等他叫出来就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弄回来了。

回来后他就象掉了魂。让他站就站,让他坐就坐,喝水就喝水,吃饭就吃饭。如此过了好几
天,他才一下子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动不动就喊灵珊,又唱“妹妹,上山采茶去”,唱
完了又喊:“珊妹!你做啥子不跟我上山采茶?你上哪儿去了?回来!回来!”听得我眼泪四
条四条地流,直后悔不该让他知道这件事。

我尽心竭力地伺候他,打生下来,圣姑还没这麽伺候过谁。我跟他端尿倒屎,为他擦汗翻身,
甚至在他大小便后给他洗下身。这些事我做得心甘情愿,做得心安理得,甚至有一种幸福感。
丫头们都以为我疯了,几次要来抢著干都让我赶了出去。她们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小林子。
是的,我爱上了他。我本来弄他来是想勾引他,报仇出气,现在却弄假成真堕入爱河。看著
那麽痴情的一个男人,你没法不爱上他。这辈子还没谁象他那样爱岳灵珊一样地爱过我。这
个岳灵珊,到底是什麽尤物?

第七天头上,他醒过来了。我那时正在帮他剪脚趾甲,也没注意到他其实已经醒过来了。等
我弄完,站起来要去扔掉,他却一把抓住我。

“你说的,”他费力地说,“果然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不知怎麽,我只想抵赖,“我不明白你说什麽话。你看,你路上中了邪,
一到这儿就病倒了,又是发高烧又是说胡话。大概神智不清看见什麽了。什麽真的不真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天,那双眸子清亮得就象寒夜的星。良久,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不
明白。”

“你不明白什麽?”

“我不明白。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又让手下带我去、带我去捉…唔…,花了那麽大的心机,
好容易我相信确实有那件事了,你又来否认。我不明白,真不明白你这是什麽意思。你不就
是想让我和你好,帮你出那口气麽?怎麽现在快要成功了,反倒又要骗我,说根本没那回事?”

这人真聪明!我的脸腾地红了,跟他强辩了半天。可不管我说什麽,他只是摇头,疲倦地、
万念俱灰地摇头。最后他说:“任夫人…”

“叫我任姑娘!我不是什麽夫人!男人早死了!不,根本就没嫁过人!”

“任小姐,你这人,真好!都说你是母老虎,其实,我看也不是这麽回事…”

多年的委屈和辛酸让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一下子勾上心来,眼泪顿时就下来了。透过泪膜,仿
佛又看见馨儿那捆在树上的单薄身躯,在毒蛇般的鞭影下溅起朵朵血花…

他什麽也不说,默默地等著我哭够。最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她从来就没爱过我,
我一直都知道。这,其实也怪不得她…”

我再也忍不住了,发疯一样地扑到他身上去,手里捏著的手绢包著的脚趾甲撒了他一身。

“她不爱你!我爱你!”我一边呜咽,一边疯狂地亲吻他那清秀的嘴唇和苍白的前额,“我就
不相信我不如岳灵珊!至少,我爱你,真的爱你!…”

他安静地躺著让我亲他,不迎不拒,任我把眼泪口水抹了他一脸。冲动过去后,我很不好意
思,赶快给他擦乾净。这时他才说:“任小姐,对不起,眼下我实在没心思。以后再说,好吗?”

我知道他是怕我难堪,才说什麽“以后再说”。看来,他爱岳灵珊是不可动摇了,和我不会有
什麽以后的。不过我不在乎。他拒绝了圣姑的主动求爱,圣姑却一点不觉得丢脸,这在我倒
是从没有过的事。我这才发现,真正爱上了人,你就没有了自尊,随便对方怎麽处置你都心
甘情愿,还把替他剪脚趾甲这种事当成了享受。我不禁想道,要是当初我爱令狐冲也象爱他
一样,馨儿也就不至于死了,哪怕他们出了那件事也罢。

看我又掉下泪来,他赶快说:“对不起,真对不起。不过…”

我摇摇手止住他:“你误会了,我哭是想起了伤心事,跟眼前的事一点没相干。你说得对,眼
下不是讲这种事的时候,你先安心养病再说,啊?”

那病只是急痛攻心,引发了积下的外感而已。他神智恢复、可以服药后,不久就痊愈了。可
好了该上哪儿去,对他却成了个大问题。他不愿再回家去夺走妻子的幸福,逼她跟一个不爱
的人生活在一起。可他入赘岳家后便卖了自己原来住的那点房子,在四川已是无落脚之地。
我提出帮他在成都买点房产,他却坚决不接受,说无功不能受禄。我就请他教我读书,那房
产就算束修。他犹豫了一阵就同意下来。可教了两天又不肯教了,说诗词歌赋我比他还精通,
而一个女的学举业又没什麽用处。我正著急没法留下他来,他却又说他懂音乐,如果我愿意
学,可以跟他学琴或是学箫。

我大喜过望,立刻就差人上街买了最好的乐器来。教了几天,他说我中气不足,不宜吹箫,
还是学琴较妥。从此我就跟他学琴,没多久就迷上了这玩意。有他坐在旁边,身上微微感到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心里就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乐。我已经不指望他爱上我,只要他能
这麽天天坐在我身边,就是让我做王母娘娘也不干!每当他伸手出来指点我的指法时,我心
头就怦怦地跳,觉得那手上就像传来一道道电光石火,象点蜡烛似地燃起了熊熊心火。有时
我故意出错,老也弹不对一个音符,让他来手把手地纠正我。他这人是个至诚君子,一次都
没发现我的诡计,让我心里暗自得意,就跟孩子似的。

到后来,他说我弹得比他还好,已经没有什麽可再教的了。他说他想来想去,还是想回他福
建老家,因为四川是他伤心之地,再不想呆在这里。不过他缺资斧,不知道我能否助他一臂
之力,就算那是教琴的学费吧。

眼见留不住他,我只得帮他打点行装。他动身前那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爬起来到书房去,
摸著黑坐下来弹琴。先弹《妹妹,上山采茶去》,想象著平之回到福建后终于找到了知心的爱
侣,两人结伴上山采茶去,心里就又甜又苦,泪水忍不住就流了下来。后来又弹那《有所思》,
弹了一遍又一遍,眼前又依稀浮现了初识馨儿时她那怯生生的样子,那在条条毒蛇吞噬下辗
转战栗的单薄身躯,那随著鞭影绽开的朵朵猩红的血花…

越弹越伤心,最后就伏案大恸。突然,我觉得谁把手放上了我的肩头,回头一看,是平之那
熟悉的身影。我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就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他轻轻地拍著我的背,象哄孩子似地说:“别难受了。其实,我也不想走。我还从没遇到过象
你这麽好的姑娘,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说我好,比什麽都让我难受,那长期积在心里的罪恶感此刻终于倾泄而出,我疯了似地嚷:
“不!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就是人家说的母老虎!母夜叉!我、我亲手杀了我的亲姐
姐!…”接著我就呜咽著把那件事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

我一边讲,一边等著平之随时把我一把粗暴地、厌恶地推开。我知道他一定会这麽做,谁都
会这麽做。可我忍不住。这事象毒蛇一样,已经□咬了我的心那麽长的时间了。在平之离我
而去之前,我一定要告诉他,非告诉他不可,尽管我明知那会断送我给他留下的任何一点好
感。

他没推开我,反倒把我搂紧了些。我讲完后,他默不作声,我也不敢抬头看他。许久许久,
他才长叹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馨儿真可怜,死在我这个妹子的手下!平之,你说我这麽坏,
会不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知道,我爹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土匪。是不是我一生下来,
天生就是杀人的胚子…”

我永远也没说完那句话,因为平之突然地、甚至有点粗暴地用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紧接
著就把我按在地上。他一边疯狂地吻我,一边匆忙地脱衣服,胡乱地扔在一旁,打得那瑶琴
铮琮作响。 
  
返回目录: 仪琳(小说)    下一页: 仪琳 15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