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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17)


灵珊反而镇定下来,笑出声来说:“嫂子,你开什麽玩笑!咱们一直在一起,平之就算真的回
来了,你又怎麽会知道?再说,刚才咱们开门时,门还锁得好好的,他又怎麽能进家?”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板著脸说,“谁敢拿这种事开玩笑?你进屋看看就知道了,进去吧。”

她疑问地看看我,见我一本正经,她脸上又浮现了惊疑不定的神情,叫了两声:“平之!平之!
你回来了吗?”

“别叫了,他不会答应你的。进去看看吧。”

她再次奇怪地看看我,掉头就往屋里跑。我紧跟在她后面。她一进屋就呆住了:按我交代下
的,任福他们把棺材放在堂屋正中,棺材盖给打开了。

“嫂子!这、这是什麽意思?”她的脸刷地白了,吓得扭头就想往外跑。我一把拉住她:“别
走!平之就躺在里面。他让人害死了,死得很惨。我把他的尸身运回来,交给你这作娘子的。
我这次来,为的就是这事。不管你爱不爱他,他总是你的丈夫,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从头到脚抖了起来,越抖越厉害,几乎要瘫在我怀里,脸藏在我胸前,连看都不敢往棺材
那儿看一眼。我有些生气了:“怎麽啦?你就不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
妻海样深,就是一块石头抱怀里也得暖三年,何况是你拜过天地的丈夫!”

她还是不敢抬头,更别说上棺材那儿去看了。要是她没给吓瘫了,我敢说她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出屋去。这个女人怎麽会这麽薄幸!我怒火腾腾,拽著她的手把她硬拖到棺材那儿去。

按我的吩咐,他们把平之裤子褪了下去,插著玉箫的下腹裸露在外。可灵珊抖作一团,死也
不肯抬起头来看一眼,我越来越气,揪住她的头发硬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灵珊,看看你丈夫死得有多惨!看见没有?他的下身让人割去了,伤好後尿撒不出来憋得
受不了,硬把玉箫插进自己的小肚杀了自己。他的眼睛也让那个狗杂种刺瞎了,要不要我翻
开他的眼皮让你看看?看啊!你倒是给我看啊!他倒底是不是你男人,你他妈怎麽一点良心
都没有!”

但不管我怎麽喝骂,她闭著眼睛就是不看,我大怒,喝道:“睁开眼!你再不睁眼,我就要让
手下人去首告你伙同奸夫令狐冲谋杀亲夫,让你骑上木驴吃那一剐!反正尸身现在你家,你
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听我喝破她的奸情,她如同五雷轰顶,吓得一下就睁开了眼睛,立刻大叫一声,扭头就哇哇
大吐,污物溅在我的裙子上。我厌恶地放开了她,她顿时瘫在那滩污物上,接著眼睛一翻就
昏过去了。

顾不上她的死活,我忙著先回自己的屋去把脏裙子换了。然后到门口把等在外面伺候的仆人
叫进来,让他们把灵珊抬回她自己的屋子去,把堂屋收拾乾净,再让他们传唤住在分舵里待
命的丫头来,把灵珊也收拾乾净。

一切弄完,灵珊还是没醒。我守在她床头,心里越来越气:这他妈的算是怎麽回事?就算不
爱,平之好歹是她那天地作证的亲夫,又不像我和令狐冲那个龟儿子一样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今他死得这麽惨,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要待我喝破她的奸情,用千刀万剐去威胁才给
逼著睁开了眼。结果她看上一眼就哇哇吐,亏她吐得出来!难道平之就跟癞蛤蟆一样让人恶
心?!

最后她总算醒过来了,一睁眼就看见我沉著脸瞪著她,吓得又赶快闭上了眼,紧接著眼泪就
大滴大滴地从紧闭的双眼里滚出来。

这麽一来,我的心倒软了,不由得柔声安慰:“珊妹,别哭了…”

听了这话,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不耐烦起来,便喝令她别哭。她一下又给吓住了,勉强忍住
了呜咽,却像孩子似的忍不住抽噎。弄得我真是哭笑不得,浑不知该拿这滥忠厚没心肝的废
物怎麽办。

“行了行了,”我最后说,“别哭了,留著眼泪到丧礼上去嚎吧!你倒是想不想知道平之是怎
麽让人害死的,是谁害死他的?”

“嫂子,”她抽抽噎噎地说,“你别再折磨我了,行不行?求你啦。”

我气不打一处来:没见过这种糊涂囊子!我给她报信,告诉她谁是害死丈夫的凶手,她老人
家不但不想知道,反倒他妈的说我折磨她!一气之下,不管她听不听,我还是把事情源源本
本地说了出来。

她渐渐停止抽泣,专心地听著,等我讲完,她的神色反倒恢复了宁静,让我暗自纳闷。

“嫂子,”她正视著我,原先的胆怯一点也没了,“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是的,
我和哥哥就是你说的那回事,可哥哥决不会是那种人!”

我气得嘿嘿冷笑:“哼,那个龟儿子在你心里就是个大圣人!那你倒说说看,平之是谁害的?”

她大概原来根本没想这事。我这一问反倒引火烧身。她顿时充满敌意地看著我,似乎把我当
成了凶手。我又气又急,只想跳起来给这个糊涂虫两耳光,但终归知道那只会把事越弄越糟。
的确,在她眼里,我这个土匪出身的母老虎怎麽看怎麽是凶手。该怎麽办呢?

我站了起来,在屋里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无意中眼光落在了屋角的瑶琴上,顿时有了主意。
我把琴拿了起来,拭去上面厚厚的灰尘,放在窗前的小几上,坐下来调准了弦,就开始演奏。

先奏《有所思》,後奏《妹妹,上山采茶去》,直弹得我热泪横溢。恍惚间,觉得平之又站在
我身旁。我掉过头来惊喜地喊了一声:“平之!”却发现是岳灵珊。不知何时,她已从床上爬
了起来,站在我身旁,满腹狐疑地看著我。

我挥去热泪,定了定神,就开始弹《凤求凰》。当年司马相如看上了成都富孀卓文君,想去求
爱,就弹这首曲子去打动她。但我弹的跟世传的不同,是平之重新写过的。原来的曲子是宫
调到底,十分简单。平之在宫调开始的主题提示之后作了复杂的变奏展开,调子也改为变徵
之声,将苦苦思恋的深情、无由自达的烦恼、不获青睐的痛苦,一唱三叹地诉说得淋漓尽致,
听来令人柔肠百转。主题展开部最后以一大段华彩结束,引出了转回宫调的再现主题,仿佛
是凰终于接受了凤的求爱,凤凰双双展翅,在碧霄中比翼齐飞,尽情翱翔,欢快地啁啾,最
后渐飞渐远,消失在云天深处。

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在空中冉冉消失,灵珊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头,激动地问我:“这曲子、这
曲子…”她说不下去了,过了半天才接上,“你、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平之教我的。那等於是他自己度的曲子。世传的那首,他只用了个主题,其他的都是他自
己写的。我知道,你俩新婚后,你跟死人一样地听他摆布,一点也不爱他。他难受极了,就
作了这个曲子,天天晚上弹,抒发积郁,后来你感动了,才和他好起来,对吧?平之跟我说
的。我俩好起来后,他什麽都跟我说了。珊妹,你真是有眼无珠!放过了世上最好的男人,
去跟那畜类滚在一起!还要以为我杀了平之!平之是我的情郎,我舍得杀他麽?我宁愿杀自
己也不会去碰掉他的一根头发!我要真杀了他,何不弃尸荒野,还要冒著风险把他送回老家
来?”

她总算相信我真和平之好过了。看得出她心里如释重负,好像这事减轻了她和令狐冲偷情引
起的负罪感。不过她怎麽也不相信那龟儿子就是凶手,问我他有什麽理由要去害平之。我只
得从我和令狐成亲讲起,讲到他求我让他娶她作二房而让我在头上踢了一脚,讲到馨儿惨死,
讲到令狐冲的堕落,讲到平之为她变心而大病,最后讲到平之最后的遗言。我跟她说,要不
是平之逼我起了誓,她那猪狗不如的亲亲冲哥这会儿早就成了人彘(注:汉高祖死后,吕後
把他的宠妃戚夫人斩去四肢扔在厕所里,称为“人彘”。此事被没文化的李翰祥拿去栽在慈禧
头上)。我的神通究竟有多大,单从今天的事上她就应该能看出来:门锁得好好的,可我手下
的人就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棺材弄进来。

她什麽也说不出来了,转身颓然坐在床上,垂下头捂住脸。我默默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还是
忍不住问她:“怎麽样?你相信我了吧?我为什麽要去诬赖你那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亲亲冲
哥?是我打死了他的馨儿,是他要报仇,不是我要报仇。就算我要报仇,也只会来杀你俩,
怎麽也杀不到平之头上去。杀了他,我有什麽好处?而令狐冲杀了平之,就可以和你天长地
久地做露水夫妻…”

“嫂子!你别再说了!求求你!”灵珊一下子把手从脸上拿开,绝望地嚷了起来,“我什麽都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让我一个人呆著静一会儿,行不行?”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回自己的房去了。晚饭自然是没人做,我让仆人去街上买了点沽酒市脯
来,让丫头也给灵珊送点去,可丫头回来说灵珊坐那儿发呆,跟她说话就像没听见似的。

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事做的是对还是不对。在床上转侧到半夜,忽然听见门外有
人走过来,接著那人就悉悉索索地从门缝里塞进什麽东西来。我赶快披衣下床,掌灯一看,
是一封信,立知大事不妙,抽出来一看,果然,下面的落款是“岳灵珊绝笔”!

我立刻开门冲出去,只见堂屋里点上了灯,拔步便往那儿奔,边跑边叫仆人起来。刚刚跑到
堂屋门口,就听见咚的一声钝响。我马上猜出了是怎麽回事,浑身一下就像给抽了筋似的,
半步也挪不动了。这时丫环和仆人都已赶来,我扶著丫环洙儿的肩,抖抖颤颤地挨进堂屋去。
任福已经先我一步抢进去了,正蹲在倒在地上的灵珊面前试她的脉搏,见我进去,便对著我
摇了摇头。正像我猜的那样,灵珊是撞灵柩而死的,满地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脑浆,就连我这
个土匪窝长大的人也觉得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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