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的天空（14）
芦笛
借豁子的虎威，虎子总算是赔了那笔冤枉债，换回了那张借据。至此，敲墙敲出来的祸
事总算完满解决：那个裂缝已让虎子请工补上了，房产公司的人已经来看过，再没话
说。现下那家住户的索赔要求也己做到。两个月来他寝食不安，现在总算松了口气，可
以第一次好好睡一觉了。
春莲下班回来后，立刻就盯著问虎子钱还了没有，是否要回了那张借据。她现在总算是
知道了虎子的脑袋是怎麽长的，凡事不盯紧了立刻就得出漏子，生怕他还了钱不把借据
要回来，让人家再讹一次。虎子很不耐烦地说他又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道得把借据要回
来？不光这样，他还让那人开了个收条。说完就把那借据和收条扔出来。
春莲一看那借据就傻了眼：那上面连个中人都没有，根本就是无效的。春莲也放过债，
知道那是起码的规矩。她做梦也没想到虎子的愚蠢如同太平洋似的探不到底：主动去认
那根本用不著认的烂账，自己套上个闻所未闻的三角月息，为这事弄得死去活来，把房
子都给卖了，闹半天却是为了个无效的借据！
她长叹一声，只觉万念俱灰，什麽都不想再说，转身就倒在长沙发上。虎子摸不著头
脑，不知又是什麽事得罪了她，连著问这次他又办错什麽事了。春莲懒得理他。虎子觉
得很委屈：好不容易才搞定了这桩麻烦事，她还是不满意。无论他干什麽，在她眼里总
是错的，这娘们咋会变成这样？他不甘心，便缠著春莲问，到最后春莲才懒懒地说，那
债根本就不用赔，因为借条上没有中人签字，根本就没有法律效力。如果不还，对方就
算闹到法院去也没用。
虎子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原来那解脱的欣慰感一扫而空，代之以说
不出的懊丧。懊丧了半天他又开始恼怒，觉得天下的人都约齐了来欺负自己。自己才发
了点财，这他妈的众人就看著眼红，房产公司和那家住户都想来讹一手，就连豁子都要
来算计他的房子！他看看周围，第一次痛切地感到那无比沉重的损失，这熟悉的家再不
是他的了，眼下他不过是是一个借住在这儿的流浪汉，随时会被主人赶出去。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豁子不是个玩意。他才给那个店主打个电话，对方就吓得连利
息都不敢要了。既然如此，为什麽不再吓唬吓唬对方，索性连那本钱也赖了？这杂种就
他妈的不安好心，算计老子的房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买啊，吃这窝边草算什麽Ｘ巴本事
？
到最后他连春莲都恨上了：这娘们就是贱，发财三春暖，倒楣数九寒。老子有钱时捧老
子，老子才碰到点麻烦就三天两头给脸子看，骂得跟孙子似的！老子就算倾家荡产，赔
进去的也是自己的钱，跟你有什麽Ｘ巴相干！你他妈狗眼看人低，老子还没破产就这德
性，真要翻了船，恐怕要跑得脚后跟朝前！可惜你他妈毡帽底下看不出人来。别看老子
一时不走运，老子就是倒了霉，手上还捏著几十万，比他妈当初刚上这来富了几十倍。
既然当初能空手套白狼，终不成现在捏了这麽一大笔钱反倒不行了？老子就是要发给你
看看！
因为这股心劲，那晚他便在床上如蛟龙也似翻江倒海，让春莲暗自吃惊。自从敲墙祸
起，他成天忧心忡忡，后来又担惊受怕，上了床只知道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根本就没有
那个心思。偶然心动，却又成了当初那个望门投止的可怜虫，让春莲心里又是鄙夷又是
怜悯，说不出的窝囊。
从一开头，春莲对虎子的感情就像是母子关系和师徒关系的混合。同居到这阵，她也朦
胧地明白了虎子的自信完全是她给的。如果她看不起他，他就连个男人都做不完全。但
尽管知道这一点，春莲还是忍不住要时时给他脸子看，用刺心的嘲讽、挖苦甚至恶骂去
毁掉这个她用泥巴一手捏出来的男人。有时她想想也觉得后悔，不过事到临头她还是管
不住自己。本来，他干出来的蠢事之蠢，她便是观音娘娘也忍不住。
眼下虎子两个月来第一次如此龙精虎猛，甚至超过了历史上最高水平，春莲又是迷醉，
又是兴奋，又觉得欣慰，又感到奇怪。完事后，她却突然想起了豁子，想起了他肩头上
那生铁一般的犍子肉。如果刚才不是虎子而是豁子，那情景又将如何？她禁不住要想像
出种种情节来，不知不觉地将豁子想成了她见过的身手最矫健的顾客。最后她不禁羞红
了脸，随即又对著自己摇头笑笑：干这行的，还像个初中女生似的害臊，倒底是中了什
麽邪？
债还了后，虎子手上还剩下四十万块钱。春莲劝他用这笔钱买个房子，说还是不动产保
险。他却根本不理。他急于把损失补回来，更急著大大的发一笔，想来想去，觉得当初
是靠炒股发的，现在也该从这上头找回来才是。於是一横心就把这钱全花在买股票上。
大把的钞票端出去，交易所顿时刮目相看，将他奉为上宾，请他进到楼上专门为大户开
的“大户室”中，脱离了楼下那些呼天抢地的升斗小民，坐在电脑面前安安静静地监视
股市的走向。
对这种特殊待遇，虎子觉得非常熨贴，仿佛成了部级干部似的。因为投资大，他不能不
把注意力基本转移到炒股上头来，其他的生意不免要受影响。不过这倒也没什麽，因为
哪怕他不作战略转移，原来的生意也难得做下去了。自从敲墙事发，他的恶名已在室内
装修那个行当里传遍了，谁也不敢再和他有什麽往来，说他是个丧门星，谁沾了就得破
财砸牌子。所以室内装修设计是再没法干下去了。
街头的广告也很快就没了戏。随著深圳的崛起，从全国各地涌来了成千上万的真正的职
业艺术家。有的人来后很快就找到路子，开文化公司，倒腾买卖，干得热火朝天。有许
多人来后却一时找不到工作，只能抓到什麽干什麽。在这种形势下，要找个会画广告的
人，在街上一撮就是一畚箕，不仅他们要的报酬要低得多，而且谁都强过虎子那个大艺
术家的两下子。他的生意一下就给人抢走了，不得已只好辞了那个四川民工。其他名
片、贺卡设计什麽的也没法和新冒出来的无数公司竞争。人家的电脑玩得比他熟，又多
是工艺美术设计科班出身，闭著眼睛随便从文献库里抓出几个现成花样来组合一番，弄
出来的作品就是比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强过十倍。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生意由不景气到
萧条，由萧条到奄奄一息。只是为了绷面子，他才没辞了那个半老徐娘，还硬扛著“丽
莲集团”的牌子，硬著头皮支付写字间那昂贵的房租。
虎子干些什麽，春莲也懒得过问。她有自己的烦心事。随著国有企业的垮杆，从内地涌
来了无数的竞争者。东三省原来是中国的重工业基地，在改革开放里受的打击最严重，
传统重工业简直就有让无烟工业取代的模样。成千上万的“东北虎”涌进关来，如同吴
三桂当年引进来的辫子兵似的席卷全国，一直打到缅甸、泰国甚至金三角去。泰国有的
歌舞厅老板甚至雇佣廉价的“辫子兵”女扮女装，去冒充男扮女装的“人妖”作表演。
深圳街头自然是挤满了这些“东北虎”和无数的川妹子。舞厅里更是塞满了全国各地来
的美女。这些人大多数都比春莲年轻，受过良好教育，有风度，有气质，一个赛过一个
漂亮。全靠著她那过人的公关本事和高超的房中艺术造诣，春莲才勉强维持和一些款爷
的旧关系。然而就连这些人似乎也在一天天变成过河的泥菩萨。不知不觉间，无论是款
爷还是公仆们都在悄悄地更新换代。当初那些鄙俗的老粗们正被年轻一代取代。新贵们
比上一代更有文化，趣味更高雅，更懂享乐的艺术，也更无法律和道德上的禁忌。春莲
这样一个过时的人物，自然只有被无情淘汰的份。她做曼娜的台柱子的黄金时代是一去
不复返了。
以春莲的颖悟，当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一天早就在她估计之中，只是没想到会
来得这麽快。和虎子一样，她也在考虑战略转移的问题，最后当机立断，决定从“零
售”改为“趸卖”，趁现在还有人要，赶快抛售出去。但这决定说来容易做来难。最大
的问题是，这年头男人都学得精乖，只愿“零买”年轻貌美的女郎，不想随便用终生去
换取一个迟早要变成黄脸婆的唠叨女人。婚姻市场和别的市场一样，正日渐萧条，同样
有供大于求的问题。
春莲想来想去，觉得这买主实在是难找。最理想的当然是找个老外。她的一个同乡就嫁
了个老美，回过几次国，来深圳时还打电话来找过她。人家住的是五星饭店的总统套
房，那气派让春莲这个见过世面的人都吓得手足无措。据那人说，老公什麽都不要她操
心，只喜欢她拼命花他的钱，她花得越多，老公就越高兴，觉得正板的太太就该这样，
不管男人的事，更不该有自己的事业，只要安分守己地守在家里享受男人的劳动成果就
行。这几年她巴黎、伦敦、柏林、罗马、佛罗伦萨全玩了过来，什麽好吃的都吃过，什
麽好玩的全玩过，什麽好穿的全穿过。最后她叹息一声，总结道：“哎，这辈子活成这
样，值了！”
朋友的遭遇让春莲羡慕得眼都红了。从那家五星饭店出来，她就去了音像商店，买了几
卷英文教学磁带，回家练了几天“好大油肚”、“好熬油”、“娃刺贼死”、“卖奶姆
医死姜，袜呲油丝”，直弄得虎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问她中了什麽邪。她也不隐瞒，
把那个朋友的遭遇和盘托出，说她得到启发，要日夜加班赶超先进，把个虎子气得三尸
神暴跳，戟指大骂她这个汉奸婊子。只是他肚里墨水实在有限，翻来复去只会骂“汉
奸”、“婊子”两个词。春莲先懒得理他，最后听得实在无聊，就让他住嘴，说她本来
就是婊子，骂婊子“婊子”，就像骂大夫“大夫”似的，算什麽Ｘ巴骂人？至于汉奸
吗，她眼下还不配，这会儿学外国话就是为了这个远大理想，等她最后实现了这个宏伟
目标，请他再骂不迟。
虎子给她噎得翻白眼，却又说不出话来，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扭身坐到电脑旁就去网上
发泄。为了和别人竞争，虎子特地买了个电脑放在家里，又去上了夜校，想学会用电脑
作工艺美术设计。等他学会了，生意却又没有了，闲著没事就只能用来看看股市行情。
后来他发现网上有各种各样的中文论坛，脏得就跟公共厕所似的，什麽乌烟瘴气的骂人
话都可以往上写，骂了人还不用担心给对方揍了。这种事倒真对他的胃口。於是他不痛
快时便去爬网，逮住了个假洋鬼子就骂汉奸，把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操了过来，对方也只
能乾瞪眼让他骂。世上竟有这种打了人不用担心报复的事，真是过瘾之极。看来鬼子发
明出来的东西，除了三级片就数这玩意来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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