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的天空（16）
芦笛
月盈则亏。虎子求财神“菩萨”（和许多中国人一样，他不知道赵公元帅和菩萨一点关
系没有。对他们来说，“菩萨”乃是泥偶的同义词）施大 法力挡住的股市狂泻，是过
热的经济从盈转亏的第一个征兆。这亏将表现为旷日持久的慢性萧条。
改革开放以前政府领导人民在经济领域里长达三十年的苦苦挣扎，不过是拙妇试为无米
之炊的绝望努力。如果当年虎子不借给豁子一笔钱让他去炒股，豁子绝对不会有今天的
风光。类似地，一个前工业社会要实现经济起飞而进入现代化国家行列，前提是要有一
个启动资本。伟大领袖和豁子一样来自农村，可惜却连这点见识都没有。他只知道去狠
刮农民，想以此来完成原始资本积累。不幸的是，中国的主要消费市场是农村，农民给
刮得越穷，便越没钱去买东西。没有消费刺激，那好不容易刮来的原始资本便永远不会
滚动膨胀。生产越上不去，政府便越刮农民，於是便陷入了一个钻不出来的恶性循环怪
圈。
改革开放打破了这个怪圈。邓公首先给农民松了绑，把最大的消费潜力从枷锁里放了出
来，这便是所谓“改革”。而“开放”就是去向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们借那个启动资本。
在这个过程中，放债的和借债的都获了利，这就是敬爱的刘主席对他的资本家舅子王光
英先生阐明的“剥削有功”论的光辉真理。中国腾飞的首要问题，是请外国资本家来剥
削咱们。这就是“筑巢引凤”的真实含义。
野凤们主要来自于“大中华经济圈”。与前苏联不同，中国有大量的华人富商分布在
新、港、台和东南亚地区，就是他们为中国提供了俄国人在国际上磕头也讨不来的原始
资本。八九风波后，东南亚出现经济危机。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大班们纷纷把工厂迁到
珠江三角洲和福建去，利用国内的廉价劳力来保持企业的国际竞争力。这本是资本家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行为，在客观上却使咱们的经济上了一个大台阶，促成了让中国人无比
自豪的经济奇迹。
这的确是奇迹。就那麽三四年的功夫，普通的中国人一夜醒来，发现自己住在一个物质
极大丰富的社会中。头天物价还在飞涨，要什麽买不到什麽，今天却每条街都有商店，
每个商店的货都堆到从店里溢到人行道上。物价一天天垮下去，工资一天天多起来。一
般城市居民的住宅从十来平米跃到百多平米，装修得跟个豪华而俗气的旅馆似的。冰
箱、大屏幕彩电、音响、家庭影院、VCD 、电话甚至电脑都进入千家万户，连进城的农
民都提著大哥大。
这生活品质的大幅度改善是全面的：昨天鸡和鸡蛋稀罕如凤凰和凤凰蛋，今天人们讲究
的是吃土鸡而不是靠赖氨酸催肥的洋鸡；昨天吃顿红烧肉就是一生中有数的值得庆祝的
庄严时刻，今天讲究的是港式生猛海鲜；昨天谁要有本事弄来两个酸不拉唧皮厚核大的
“国光”苹果，便证明了此人的在人际关系中的伟大成就，今天引进来的日本优质苹果
在街头堆烂了也卖不出去。就是这样的奇迹，使器浅易盈的中国人居高临下地俯视著在
泥塘里苦苦挣扎的俄国人，以为两国不同的遭遇证明了咱们的优越。
然而这种空前的太平盛世里却隐伏著深重的危机。与俄国相比，中国无论是科学、技术
和工业体系都落后到不可同年而语。最重要的是，国民的普遍教育水平在世界上只能做
倒数排名。咱们的成功走的是四小龙的老路，靠低附加值的加工生产出口发的家。四小
龙已经完成技术转型，正在向真正的发达国家迈进，我们却因为国民素质过低而无法完
成这一任务，於是咱们的奇迹便不是可持续发展的。当物质极大丰富的月盈之日，也就
是咱们低品质的轻工业达到饱和而开始月亏之时。
一开头百姓们还为物价的下跌而心花怒放，逐渐地才认识到那其实不是什麽好事。物价
的下跌意味著销售危机，国有企业纷纷在这危机中灭顶。随著大批的失业工人给抛向街
头，消费者的信心便受到沉重的打击，於是物价便持续低迷，而工厂生产也就持续不
振。有史以来第一次，中国人尝到了过去只在政治教科书里学到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
滋味。
那书里没讲到的是，比起正宗的资本主义国家来，发生在咱们那集羊头和狗肉于一身的
“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危机要难复苏得多，因为咱们有大批的国有企业。它们成了无
数的医不好的慢性失血溃疡，谁也不知道该拿它们怎麽办。如果国家痛下决心壮士断腕
割了这些溃疡，社会马上就要大乱。如果看著不管，则国库里的血迟早要流干。其实国
库早就是空的了。银行之所以还在装模作样地运转，完全是靠那巨大的私人储蓄量。大
概只要有十分之一的存户同时去提取所有的存款，全国金融立刻就要破产。
虎子当然不懂这些名堂，他只知道他买的股票总是在下跌。其实，在那种经济大气候
下，明智的人绝对不会去炒股。然而虎子却偏偏在股市高峰时把全部家当投了进去，剩
下来的事便是眼睁睁地盯著那下山车疯狂地往下冲。
他不像豁子，根本没有赌徒的心理素质。当初股市正常时，除了有豁子指导的那段时间
之外，他干的也总是高价买进、低价卖出的勾当。股票贬值贬到一定程度就沉不住气，
赶快抛出，等抛出后又发现股值回升，又赶快买进，快涨到峰值了他还不抛，等到开始
下跌，他又不甘心，一直要熬到谷底才忍不住抛出。如今股市全面下滑，他因为投入太
多，实在不甘心趁损失还不太大的时候全部抛出，却死死握住不放，相信明天就会奇迹
般地出现牛市。在某种程度上，他就像蒋委员长当年死守东北，弄到最后连原来能保住
的华北和江南都丢了。
因为手上的钱全套牢在股票上，虎子便没了收入，“集团”的架子是再也绷不下去了。
他不能不辞了那个半老徐娘，退了那个市中心租来的写字间。现在他再也没有别的生
意，除了上股票交易所和爬网骂人这两件大事之外，他还投入了大量的时间来力挽狂
澜。他采用了两个重大的战略措施，第一是在家里供起了财神菩萨，每天上香越来越频
繁，祷告的时间越来越长。第二是买了大量的预测科学的书籍，天天钻研如何使用周文
王创立的深奥学科来进行商战。他甚至还从旅游点买了些仿制的古钱回来，学习使用文
王神课来预测股市的涨落。
奇怪的是这玩意儿似乎不大灵验。好几次虎子明明根据《易经》推算出股市即将转牛，
但价格不是呆滞就是继续下跌。而有几次价格上扬，《易经》又没能预测出来。他实在
想不通这是咋回事。虽然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现在几十万人民币套在里头，那
老东西笑不笑也顾不上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恍然大悟：一定是洋鬼子捣的鬼。中国的传统科学到了洋枪队那儿，总
是让那些杂种破了。当年义和团的天兵天将是这样，后来的气功大师也这样。虎子恍惚
听说过，世界卫生组织曾派人到北京，检查那些气功大师的特异功能，结果所有人的功
力都给那些洋枪队杂种镇得使不出来。眼下这股市的熊样，肯定是以索罗斯为代表的新
八国联军捣的鬼。
想明白了这一点，虎子顿时怒气塞胸。许多当代青年崇拜两个人，一个是比尔·盖次，
一个就是那个金融奇才索罗斯。崇拜前者当然是因为他白手起家成了世上最富的人，而
崇拜后者却因为此人居然能以一人之力先后搞垮英镑和泰国的国民经济。但虎子恨透了
这俩小子。在他看来，这俩杂种都是新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一类的人物。
他真想干了索罗斯，不仅为了扭转股市的颓势，而且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一山不能容
二虎，新八国联军是怎麽也不会让中国人发财的。这事明摆著，就不用《易经》也能算
出来。
为了这个复兴中国的壮举，虎子很花了一番脑筋。他翻了一大堆旧杂志，好不容易才从
里面查出了索罗斯的生日，又上街去买了一本万年历，把它翻译成阴历的生辰八字。接
著他又把那本旧杂志上的索罗斯的模糊照片临摹下来，再做了一个泥人，把索罗斯的画
像贴了上去。他在那泥人背后写上索罗斯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在胸前扎上了密密的一簇
大号缝衣针，再让那泥人跪在客厅里供著赵公元帅的面前。
干完了这些事，虎子心里洋溢著巨大的成就感，踌躇满志地踱回书房去，开始排那八枚
大钱。卦象表明了股市即将回升，让他心花怒放。这次他妈的是真的了，索罗斯那杂种
眼下正害心绞痛，再也没办法来破坏中国的经济了。这一次他一定要扭亏增盈，连战连
捷，让春莲最终拜倒在他脚下！
就在这时他听见开门的声音。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月的春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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