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的天空（22）
芦笛
大巴在市公安局的大院里停了下来，虎子被人粗暴地推醒：“起来！下车！”
虎子睡眼惺松地跟著被抓来的盲流在车前排起队来。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熟练地挨个
搜身。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其实盲流们在抓到时就给搜过一次，不过此刻人给抓
进了局子，万一有个疏忽，放过了身上藏著武器的罪犯，就免不得要出流血惨案。这种
事怎麽也大意不得。
轮到虎子了。那警察厉声问道：“有身份证吗？”
“有。”
“交出来！”
虎子交出了那张弄得稀脏的塑料卡片。警察略带恶心地接过去，借著洒在大院里的钠灯
光看了一眼，顿时如临大敌。他紧张地后退了几步，掏出枪来对著虎子，一面大叫：
“队长！”
队长带著几个人过来了，问道：“什麽事？”警察不答，目光仍然不离虎子，只是把身
份证递给他。队长接过去看了看，又对了对虎子的相貌，立刻也变得紧张万分。他也掏
出了枪对著虎子，大声命令道：“把他铐起来！”
几个警察扑了上去，牢牢地抓住虎子的胳膊，把他脸朝下按在地上，双手反剪过去铐了
起来，然后把他提了起来，仔仔细细地从头捏到脚，对著队长摇了摇头。
队长吁了口气，把枪收了起来，挥挥手：“送拘留室！”
虎子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自己犯了什麽事，在那斗室里绕室徘徊，一夜一天没合眼。有
人来送饭时，他隔著窗口问对方，为什麽要把自己像罪犯一样关起来，那人却不耐烦地
让他住嘴，说他干的事自己最清楚。既然进了这儿，趁早还是打消侥幸心理，彻底坦白
交代才是惟一出路。
第二天晚上他才被提去审问。房间里有个警官模样的人在打电话，虎子给带进去时他也
没停下来。
“何书记，我们有具体困难哪！抓倒是容易，昨晚全体出动，一下就抓来千把人。但这
麽多人关哪儿去？本来说最近学校放假，想跟附近的学校借地方关这些人。但人家说要
开班创收，除非我们出租金才干。这笔钱我们上哪儿去找？只得把人关在大院里，让他
们睡在露天里，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日常工作和环境卫生不说，影响也不好嘛！最困难的
是弄来这麽多张嘴要喂，光每个人买份盒饭就得几千块，这钱从哪儿来？那些人已经饿
了一夜一天了，我们连供应热开水都有困难。您要是再不给我们紧急拨款，我们就要放
人了。对，我也知道这麽做影响政府的威信。对对，您说的很对，可您替我们设身处地
地想想，这些都是实际困难嘛！您说是不是？当然我也不是说所有的人都放走。这次行
动，成绩还是主要的嘛。比方说抓到了好几个贩毒吸毒分子，还抓到了127 涉外凶杀案
的重大嫌疑人。不过我看那些普通的盲流就放了算了。按刑法说人家也不算犯法，我们
也没权利扣著人家不放，您说是吗？”
他长篇大论地说下去，不过下面的话虎子却一个字也没听见。听到“贩毒吸毒分子”和
“凶杀案”的话，他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难道关他的原因就是这个？
警官好不容易才打完电话，挥挥手让虎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盘问了虎子的姓名、年
龄、籍贯一番，然后神情凝重地对虎子说：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条，鉴于你涉嫌卷入127 涉外凶杀案，市公安局现在对
你实行拘留。这是拘留令，请你在这儿签字。”
虎子当上迅捷集团的股东时可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天。那个月他一直在云里雾里，天天晚
上作梦都梦见捡金元宝，醒来就觉得那是吉兆。翻了几本详梦的书都这麽说。他排了几
次钱卦，每次卦象都是大吉，让他乐得颠颠的。他没告诉春莲投资的事，想发了大财后
再给她个意外的惊喜。他在想像里看见春莲那吃惊而敬慕的神色，便忍不住咧著嘴偷偷
地独自乐。
虎子那反常的高兴，春莲一点没留心到。她陷在对豁子的感情的漩涡里出不来，日夜琢
磨豁子的心思到底是什麽。有天她偶然跟虎子说起，说豁子那天说的那汽车集团集资的
事还真有人去干，不光她认识的几个客人，就连她的几个姐妹都认购了股，都说是百分
之两百的月息。这利润高得太蝎虎，里面大概有什麽花样。
虎子一听就有点犯疑：小伍明明说，200％ 的利息只有头两百名股东享受，全是内部关
系户，现在怎麽会有那麽多人？总不会都是关系吧？他赶快问春莲她的姐妹是什麽时候
认的股，春莲皱起眉头想了想，说：
“唔，是前天的事吧？记不清楚了。怎麽？你问这干什麽？”春莲立刻也犯了疑心，
“你是不是听著心动也想干？”
虎子连忙矢口否认，但不管他怎麽说，春莲就是不能完全放心，最后她神色严重地跟虎
子说：
“虎子，我老实告诉你，咱俩住一块到现在，我算是看透你了。你这个人不光是个脑子
不灵活、没本事的问题，你的毛病是没本事还不死心，总以为自己有能耐，会发财，一
直要折腾到变成穷光蛋才算。你爱怎麽折腾是你的事，反正不是我的钱。不过你这次如
果再不听我的话翻了船，我也不和你吵闹，拍拍屁股立马走人！你听明白了没有？”
春莲的话如上（糸尚）鞋底的锥子，来回地扎得虎子的心一个又一个眼子。她说得那麽
严肃，他不敢回嘴吵闹，但自尊心直滴血。等到气过了，他的心便给无边的恐惧撄住了
：他这次可是把全部身家押在那一宝上了，万一砸了，失去的不光是全部财产，还有春
莲。那小婊子可是把这节说得一点也不含糊。
第二天他赶快给小伍打电话，试了好几次才打通。小伍不耐烦地跟他解释，200％ 的月
息还是只给前两百名投资人的优惠，后来的人现在定的就是50％。当然，如果以后营业
情况比预期的好，这部份人的月息可能也升到200％。 大概他们没听明白，把这可能的
事当成了定下来的事。现在公司已经开始营运，一切都很顺利，虎子就等著收钱吧。等
到月底股息就会自动转到他的账户上去。他只管放心好了。
虎子如释重负，便安心等到月底，然而到了那天上银行去查，却未见分文进账。他再跟
小伍打电话，电话局录音却告诉他那是空号。他赶到东方大厦去，却见那儿挤满了呼天
抢地、捶胸顿足的人，全是迅捷集团的股东。一个胖胖的秃头告诉虎子，那办公室一周
前就关了门，人跑得不见踪影。大楼里谁也不知道这迅捷集团是怎麽回事，就跟这机构
从没存在过似的。他们也到各级政府查问过。人家说那家公司从来就没注过册。他本人
投了五万元进去，这下看来是全泡汤了。
虎子当下就瘫坐在地上，差点昏了过去。等略微清醒了些，他就赶快跑出去找了个公用
电话，给郑局长打电话。秘书问过他的姓名，说郑局长现在在开会，要他有话留下来。
他说没话，便又给豁子打电话。豁子一听是他，就问是不是迅捷的事，说他刚刚也听说
了，那迅捷是个骗局，坑害了不少人。幸亏他胆子小，没去参加，不然这次也要给坑惨
了。他问虎子贴进多少钱去，虎子说23万，也就是他的全付身家，豁子一听就急得嚷了
起来：
“你他妈真是个傻逼！这下让我怎麽去见春莲？我当时就劝你别干，是不是？我不是告
诉过你，你没发财的本事，要你老老实实去做点小生意。你他妈就是不听我的！得，这
下不光坑了你，连我也在春莲面前落了个不是！”
虎子无话可答，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得去找郑局长！这麽多钱，总得有个人认
账…”
“你找什麽Ｘ巴郑局长！老郑也是受害人，人家的三亲六戚全给坑在里头，你还去凑热
闹！你凭什麽去找老郑？难道人家逼你去投资？还是人家是你签合同的中人？我告诉
你，人家也是受害人，不是骗子！你要是去找人家罗嗦，老子就把你那夜壶脑袋拧下来
！”
豁子骂完，砰的一声就摔了电话。虎子拿著话筒愣怔了半天，两行清泪忍不住便流了下
来。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去找老郑，但每次去都给挡了驾。楼下的工作人员问过他的名字，马
上就告诉他局长不在。后来人家看熟了他的模样，不等他开口就告诉他局长不在。虎子
知道郑局长是在躲他，乾脆横了心，最后去那次就赖在前厅里不走，说是见不到局长就
要在那儿长驻下来。工作人员见他三天两头来纠缠，早就烦透了他，当下就和他吵了起
来，说他在政府机关无理取闹，妨碍国家公务，要打报警电话，请警察来把他抓走，吓
得虎子一愣一愣的。正在这当口，老郑从楼上下来了，见状便上前和颜悦色地劝阻，接
著便把虎子带上楼去。
老郑带他进了办公室的内间，把厚重的门关上，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拿出雪茄来请他
抽。虎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免了吧，他是来要钱的，少来这套假模假式。
郑局长惊奇地抬起眉毛来，问虎子他欠他什麽钱，借条在哪里？虎子说如果当初不是听
了他的话，他怎麽会把23万投给一家骗子公司？骗去的钱不找他要，找谁赔？老郑笑嘻
嘻地问虎子，他什麽时候动员过他去投资？虎子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想起老郑给他
看的那叠文件，便把这事提出来。老郑立刻收了笑脸，声色俱厉地说，一个人说话要负
责任，他什麽时候给他看过什麽文件？他是哪一级的干部，有资格看本局的文件？虎子
一听老郑身为国家干部，却居然否认干过的事，顿时急了眼，大声嚷嚷他就是给他看过
文件，明明干过的事都要赖，他跟那骗子公司究竟是什麽关系？
郑局长的脸板得铁青，但仍不失风度地跟虎子说，他理解虎子的心情，因为他自己就是
受害人，好几个亲戚朋友都给骗了。不过如今国家加强法制建设，他应该明白，随便诬
陷国家干部，这后果是严重的。国家对诬陷罪是怎麽惩罚的，刑法上说得清清楚楚，他
建议虎子回去好好学习学习。虎子诬陷他违反纪律私下给人看内部文件，这指控不是他
一人说了算，得拿出人证物证来，请问他的证据在哪里？如果虎子再到处造谣，他就要
控告虎子诽谤罪！
虎子给吓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郑局长见状便收起了凶脸，表情沉痛地说，他完全理
解虎子的心情，一生人的血汗钱被骗走了嘛！他大姨是个离休老干部，这次也被人家骗
了终生积蓄，痛不欲生，差点没吞安眠药。但冤有头，债有主，要把仇恨集中在骗子头
上嘛！想法去追回损失才是正事嘛！
虎子一听又觉得有了希望，赶快问那骗子公司到底是怎麽回事，有希望追回损失的钱来
麽？郑局长长叹一声，说恐怕希望渺茫。那集团其实就两个人，一个是曹老总，一个是
小伍。曹某冒充是杜江同志的亲戚，伪造了杜的亲笔信和许多文件，哄得许多人都上了
当，等捞够钱后两人就逃跑了，估计是出了国。因为这案件牵涉面广，造成许多人的损
失，影响很坏，公安部已经下了通缉令，准备通过国际刑警捉拿这两个人。他本人在公
安局有几个朋友，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一旦追回赃款，首先要照顾他的亲戚朋友。虎
子是豁子的妹夫，当然也在照顾之列。哪怕是赃款只追回来一部份，也一定会优先赔偿
这部份同志的损失。
虎子感激涕零，便没口子感谢郑局长的关心，说他因为损失了全部财产，心里著急，刚
才对局长态度不好，请局长不要计较。局长大度地挥挥手，连说没关系，没关系，他理
解，他理解，虽然他本人没什麽损失，但亲戚朋友给骗了，他也难受得几晚没睡好了。
虎子说那就请局长多多费心，要是他的钱追不回来，不但从此吃饭是问题，就连女朋友
都要吹了。他老大不小了，谈上个朋友不容易，请局长一定得帮这个忙。局长作出更加
同情的样子来，说既然如此，哪怕是只追回一个人的钱，他也要请上面首先照顾虎子，
哪怕是他大姨都可以往后放放，人家等这钱娶媳妇嘛！天下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虎子气平了，便告辞回家，觉得这郑局长虽然害得他倾家荡产，但毕竟那不是人家的
错。这人知道体贴人的难处，总还算是个好人。现今他发财的梦是不敢再做了，只是早
晚一炷香，求菩萨保佑，让国际刑警早日抓住那俩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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