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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25)


芦笛


咣当(口当)一声,火车突然紧急煞车,停了下来。睡在下铺的春莲猛地从梦中惊醒,
浑身一机灵,从铺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她揉着惺忪睡眼,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
儿。过了许久,她才记起了自己坐在车上的原因,心头立刻又压上了沉重的铅块,刹那
间睡意毫无。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拿了一枝出来。

“对不起,这儿是不吸烟车厢。”对面下铺的男子说话了。

春莲唔了一声,把烟收了回去。

“你要是绝望了,可以到车厢接头那儿去抽,”那男子和气地说,嘿嘿一笑,口气里透
着亲切,“我刚才就看见有人在那儿抽烟,大概是容许的吧。”

春莲觉得奇怪: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绝望”?抽不成烟就得绝望,那饿上一顿还不
得自杀?她抬起头来看看对方,原来那个老头子大概下车去了,现在坐在对面下铺上的
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件文化衫,下面套了条牛仔,头发乌黑略卷,脸庞长的跟旁人不大
一样,瘦削得跟把劈柴斧似的,尖尖的鼻子就是那斧子的刃。要是他一不留心绊了一
下,摔倒在前面的人身上,没准那脸得把人家的肩胛骨砍开。春莲想得这里,觉得有
趣,不禁笑了起来。

那男子一直在看着她,见春莲高兴,便也嘻开大嘴,跟着笑了起来。

“认识你很高兴,”他把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我的名字叫林肯思。林是树林的林,肯
思就是肯思考的意思。”

春莲没说自己的名字──她不想随便认识来历不明的人。她带着三分无奈和林肯思握了
握手,觉得对方的手又大又厚,握得特别有力,手背上长着许多黑毛。这样的手她还没
见过,她奇怪地再看看对方,觉得林肯思长得不像个汉族。大概是新疆来的倒爷,她心
里暗自判断。

“林肯思这个名字很好,是吧?”他得意地笑了,“不过,你叫我肯就行了,朋友们都
这么叫我。”

春莲还从没听到过谁会对自己的名字这么得意,那口气单纯得像个孩子。她心头微微一
动,问了一声:“肯?”

“是的,肯。”

“肯,你肯让我在这儿抽烟吗?肯不肯?”

林肯思惶惑了:“对不起,我不大明白……”

“肯,你肯不肯?有什么不明白的?嗷,原来肯不肯,肯不肯让我在这儿抽烟,哈哈
!”

林肯思让春莲笑得更加莫名其妙了。他喃喃地跟着重复了几次:“肯,肯不肯,肯不
肯……”

他突然反应过来,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完了说:“这汉语真有意思!小姐,你真有幽默
感。我取这个名字都三年多了,还从来没有哪个朋友开过这样的玩笑。”

“你这名字才取了三年?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买买提吧,嗯?”

“不,我原来的名字叫肯尼思·伍德。我的第一个中文教师给我取的名字是伍德,后来
我不喜欢,自己改成了林肯思。我觉得比原来名字更好,姓和名都有。你看,伍德在英
文里有木头、树林的意思,我本来想用木字,后来觉得林字更好,林的木头多了一倍,
对吧?”

“那你为什么不叫‘森’字?森的木头不是更多吗?”春莲心头浮上了一丝鄙夷:又他
妈的碰上了个骗子!

“森?”林肯思的脸上又浮上了孩子气的惶惑,“中国人有姓森的吗?”

“中国人?”春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是中国人?是老外?德国人吧?这次是去
哪个林区买木材?”

“这是个笑话吗?”林肯思更加惶惑了。他试探地看看对方,却发现春莲脸绷得紧紧
的,便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小姐,你猜错了。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美国人。我也不是
上哪个林区买木材,我是回北京去上学的。我只是姓林,我不是做木材生意的。”

“啊,看你不出,还是个老美呢!当然,老美比德国人富多了。可懂英语的人那么多,
你就不怕露馅吗?你为什么不坐飞机?对了,我知道了,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中国
普通人的生活,对吧?”

“露馅?露馅是什么意思?”林肯思越来越糊涂,疑问地看看春莲。他等了一阵,见春
莲没有解释的意思,便接着说:“我只是个学生,我不富,我坐不起飞机,我只能坐火
车,我没想到过用这种方法来了解中国普通人的生活。我有许多中国朋友,我是在英语
角认识他们的,我去他们的家里做过客。”

春莲觉得很奇怪:这个骗子为什么不吹自己怎么怎么有钱?她小时候曾在大队部的电视
机上看到一部电视剧,讲的是真人真事:一个外国人的弃婴被中国夫妇收养,长大后就
冒充德国人到处行骗,借口替外国公司买木材,骗取了无数钱财和姑娘们的贞操。他其
实连一句外国话都不会说,冒充德国人是因为他以为德国是个小国,国内没谁会说德
语,不会揭穿他信口编出来的“德语”。虽然春莲看那电视剧时还很小,但因为那是她
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外国鬼子,印象便特别深刻。

春莲半天不说话,只顾自己想心事。林肯思觉得有些沉闷,不知道这个富于幽默感的小
姐为什么突然沉默了。他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小姐,你是真的绝望了,是吗?我
看,你就到车厢的接头处那儿去抽烟吧。或者你问问服务员小姐车上什么地方是吸烟
区……”

“卖奶姆姨死僵,袜呲油丝?”

“什么?对不起,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能再说一遍吗?”

“得,露馅儿了吧?你不是老美吗?怎么连老美话都听不懂?”春莲得意地说,旋即又
有些后悔:跟这个马仔较什么真?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理他不就完了?至于去揭他
的疮疤得罪人吗?

林肯思更糊涂了:“对不起,露馅儿是什么意思?我的中国话不是非常好的,我的口语
不是很流利的,我不知道一些dialect, 对不起,我不知道一些方言词汇……”

他人一糊涂,原来完美无疵的口语也变得怪里怪气起来。春莲不理他,他更摸不着头脑
了,苦苦回想春莲刚才的话,突然恍然大悟:

“嗷,你刚才是在讲英语啊!My name is John. What's yours? John 不会是你的名字
吧?那是男孩的名字,不是女孩的名字。对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春莲半晌没作声,细细地研究林肯思的表情。细看之下,她发现林肯思确实不像个中国
人。虽然他的头发是黑的,肤色也和中国人差不多,但眼睛珠子是深蓝色的,那颜色很
像深蓝色的搪瓷。眼皮和嘴唇都很薄,鼻子虽然不大,但那形状在中国人中一般见不
到。整个脸庞很尖,没有多少闲肉,但又不像豁子那样扁平,尖尖的有点像狐狸。最与
众不同的,还是他脸上透出来的那种罕见的真挚和认真,让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春莲还
从来没在周围的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不禁为之心动,满腔的戒备心理不知不觉间便消
散了。

“春莲。我的名字叫春莲。”

“它的意思是不是春天的莲花?我喜欢中国人的名字,它们每一个都有意思。我们只有
几十个名字,很多人的名字是重复的,又没有什么意思。足够奇怪的,全部的美国人喜
欢sepecial,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使得自己的名字special? 我的名字大概是美国人的
名字中最好最special 的了,林肯思,真好,真,唔,真棒!”他又得意地笑了,那孩
子气的笑容再一次打动了春莲,“你的名字甚至更好,当然。春天的莲花,很美,很棒
!”

春莲终于相信这小子不是伪劣假冒了,中国人没他那么讲话的。不过要说那有什么不
同,她又说不上来。

“春莲这个名字不很好,不很棒,”春莲笑了,“你真会拍马屁。”

“拍马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拍马匹?你是说鞭子吗?那应该是打马匹才对啊?我的
爸爸的家里养着几匹马,不过不用拍它们也会跑……”

这他妈的都哪跟哪啊!春莲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
颤。等到她终于停下来,却见林肯思入迷地看着她。

“春莲,你很美丽,笑起来甚至更美丽,和名字同样美。”

“春莲这名字不好。劳驾别再拍马屁了成不成?”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又用了拍马匹这个词汇,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春莲这
个名字为什么又不好?”

“这个名字土。”

“土是什么意思?土是泥的意思,对不对?”

真他妈费劲!“土就是土里土气的意思,就是不洋气,懂吗?”

“不懂。什么是洋气?洋有海洋的意思,有外国的意思,啊,我明白了,那就是不像外
国人的名字。为什么要像外国人的名字?相当大的一部份的外国人的名字来自于《圣
经》,很多人的名字是一样的,boring,不,乏味的……”

从他的话里,春莲看出林肯思虽然满是孩子气的认真和真诚,但不但不傻,而且非常聪
明。这真是奇怪,一个人既能又真诚又聪明,这是怎么回事?

林肯思见春莲又堕入沉思,问道:“怎么样?我的理解是对的吗?”

见春莲还是不答,他笑着加了一句:“你应该叫肯思,你比我肯思。请勿只是你一个人
思,请告诉我,我的思对不对,好吗?”

春莲禁不住笑了,第一次认真地想了想这“土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想了半天还是想
不清楚,好像也不光是不像鬼子。她最后只得说:“我叫春莲,不叫肯思。我不肯思,
所以你这问题我还真说不好。”

“说不好是什么意思?是不好说的意思吗?”

春莲哭笑不得,这他妈的狗扯羊肠,越扯越长。随便你答应一句话,他都要问你什么意
思。她略带三分揶揄地说:“林先生,我看你别叫肯思了,干脆改名叫‘什么意思’算
了。人家随便说什么话,你都要追问那是什么意思,真有意思,嘻嘻!”

林肯思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像你知道的,我是老外,我来中国为了学中国话。不
过你有大的幽默感,我爱你的幽默感。‘肯思’,‘什么意思’,‘真有意思’,真的
是很有意思的,哈哈!”

春莲也给逗笑了。没答上人家的问题来,她觉得有点不过意,于是又认真地想了想,说
:“我还真说不上这土气是个什么意思。不过,农村里来的人,常常让城里人笑话土
气,说他们穿的土,说话土,连名字都土。所以农村人进了城,要想让人家看得起,先
得把口音改了,服装打扮都得跟城里人学。这就是土气的意思。”

林肯思完全明白了:“我懂了,土气的英文意思大概是country bumpkin。它反映了城
里人的snobbish, 对不起,我忘记了中文的等价物了,我是学过这个词的。所以,你
大概来自于农村,是不是,春莲?”

春莲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这还是她第一次向生人坦承自己的出身,却一点不觉得丢
脸,这是怎么回事?

“我爱乡村。我是城里人,但是我爱乡村。我的爸爸有一个cabin 在西雅图附近。我们
经常上那儿度假。我经常走到树林里去,一个人坐在地上,看天上的云,听天上的风,
喂松鼠用面包,那些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林肯思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温情的火
焰,“唉,春莲,你使得我想家了……”

春莲什么也说不上来。这洋鬼子真跟外星人似的,一个人呆在树林里有什么好?又不是
去砍柴。神经病!不过,林肯思那流露出来的真挚的感情仍然深深打动了她。看来鬼子
模样和想法虽怪,心肠也和咱们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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