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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32)


芦笛


林肯思呆呆地没有反应,任春莲亲吻自己。过了许久,他才如梦初醒,两手一下子捧住
了春莲的双颊,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所以,那不是一个谎言,是吗?”

春莲看着他那急切的眼神,实在不忍心再伤害这个大孩子,便说:“是的,我没撒谎,
我真的喜欢你。跟你说真心话吧,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遇上过有你这么好的人……”

“真的?!”林肯思那愁苦的眼睛里顿时点亮了一万只蜡烛。他捧起春莲的面颊,和她
长长地接了个吻。过后他突然又狐疑起来,再度捧着春莲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
地问:“你是肯定的吗?我能相信你刚才说的话吗?如果你要用我,为了保护你自己,
那将是我的愉快和荣幸。但是你最好告诉我真相,它没有关系……”

春莲只觉得胸膛里翻卷着柔情的春潮:“对不起,肯思,我不该利用你这个单纯善良的
人。我跟你赔情道歉,请你原谅我。不过,我真是喜欢你这样的好人……”

林肯思把手从春莲脸上一下子拿下来,紧紧地握住春莲的双肩,兴奋地嚷道:“春莲!
你意识到你刚才说了什么话吗?”他抿着嘴强压住笑容,像煞刚用粉笔在小夥伴背上写
了字的顽童。

“什么话?”春莲给弄得莫明其妙。

“你刚才跟我说了对不起!你记得吗?在火车上你告诉我中国人不说对不起,除非他们
正在写检查。你是在向我写检查并且讨我喜欢吗?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春莲也给逗乐了。两人相依相抱开心地大笑了一阵。林肯思突然抱着她
站了起来,把她扔在席梦思上,接着就扑在她身上。


春莲在旅馆里住了下来,白天去照料她爹,林肯思也跟着。有事就帮春莲干,没事就和
老爷子聊天。老头听不懂他那发音标准、吐字清晰但时时倒装的汉语,他听不懂老头含
糊不清的方言,时时需要春莲翻译。病房里时常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好奇地看着美国十
大富翁的公子和老农民聊天。春莲很觉得不耐烦,吆喝了几次。他却轻言细语地责备春
莲,说她对人不该这么粗鲁。人家不过是好奇而已,“他们的意思不是坏的。他们是没
有损害的。”弄得春莲也不好再说了。

他对所有的人都客客气气,连对春莲雇佣的保姆也不例外。医院里有个守病人的保姆兵
团。这些人从来是被人喝来骂去的奴隶,早就习惯了扮演“影子部队”的角色,行动像
影子一样飘忽,随时随地准备给人让路,受人斥骂,被人粗暴地从后面一把掀在路边。
但“林叔叔”对保姆却和蔼可亲,动不动就说“请”,“对不起”,“谢谢”。一开头
倒让她觉得很不习惯。有次大夫来病房说什么事,他和春莲都不在。后来他来了,保姆
便告诉“林叔叔”大夫来过,是什么事不知道。林肯思问她是哪个大夫,她说不上名字
来,便带林叔叔去找。到了医生办公室她却不敢进去,连门口那儿都不敢站,躲在门
边,像个狙击手似的只露出一只眼睛来偷窥,看见目标后便对林叔叔低声说是屋里的谁
谁,等林叔叔进去后她便立即像影子一样地飘开了。

这件事给林肯思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过后他问保姆为什么这么胆小,连门都不敢
进,她到底怕什么?保姆说怕人家骂。他问保姆是不是常常让人骂,是谁骂她,医生还
是护士?保姆苦笑着说只要是城里人,谁都可以骂她,倒不光是大夫和护士。林肯思受
了很大震动,连连喃喃地说:“晒木!晒木!”过后他跟保姆严肃地说:“我恐怕你必
须记住这个事实:你是一个人,正像城里的一切人一样。你有权利被对待像人一样,正
像城里的一切人一样!”弄得保姆莫明其妙的,觉得这林叔叔真是个怪人:她当然是
人,这还用得着他提醒她么?难道她会忘了?

这些事春莲都看在眼里,越发觉得肯思是个难得的好人。如果世上的人都像他这样,那
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得多。她这才明白了他当初为什么说如果大家都很粗鲁,生活就会
变得非常可怕。不知不觉地,她对保姆也开始客气起来,对用不着的人也很礼貌,再不
像过去那样见人下菜碟。肯思在她眼里也越来越可爱,就连行动举止她都跟着他学。她
现在也学会了闭着嘴吃饭,闭着嘴喝汤。如果汤太烫,就用汤匙缓缓搅动让它凉下来,
决不用嘴去吹。喝汤时也不把碗端起来,而是用汤匙向外舀起,再送到嘴边。就连上车
她都学会了先坐在椅子上,再把并拢的两腿从车外挪到车内去。她听肯思说,女人上车
就该用这种方式。她从农村出来,有过迅速改造自己适应城市品味的经历,又在风月场
中练就了敏锐的观察力和模仿力,学这套比当初学城里人说话打扮容易多了。到后来她
甚至连和人握手都手背向上、手掌半屈地伸出去,让不懂洋规矩的对方不知道该拿那只
手怎么办。

林肯思其实也是个敏锐的人,春莲的变化也让他看在眼里。在他眼中,这是春莲因为爱
他、想让他喜欢自己而作的努力。他非常感动而且感激,觉得爱创造了填补民族和风俗
隔膜的深渊的奇迹。他更加爱春莲,春莲也觉了出来。两人的爱互相感染,便越来越如
胶似漆。如此轻飘飘地在梦中过了一个多月,林肯思才突兀地把春莲从梦境中带回人世
来。

那天他带春莲去吃晚饭。席间,林肯思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让她闭上眼把左手伸出来,
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春莲依言闭上了眼,突然心中一凛,觉得手指上套上了戒指。她立
刻睁眼一看,果然,无名指上多了个戒指,上面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

林肯思得意地笑了:“大领,这是我们的订婚戒指。它们是我的父母戴过的,并且是从
我的祖父母传下来的,那个是我们家的家族传统,哈哈!”

春莲一惊,立刻从梦境中跌回尘世,不由得眉头便皱了起来。

“怎么啦,春莲?你不高兴?”林肯思立刻觉察到了。

“不是不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未婚夫,并且说过,那不是一个谎言吗?”

春莲无言以对。林肯思的脸变得阴郁了,眼中又透出了那种让春莲心疼的绝望。她霍地
站了起来,说:“肯思,咱们回旅馆去。我要跟你好好谈谈,把一切都讲清楚。我没对
你撒谎,不过我真没法做你的未婚妻,不是我不爱你,是…唉,怎么说呢,咱们回去说
吧,啊?”

林肯思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和春莲回到了旅馆房间。两人坐下,春莲刚要开口,他
却又扬手止住她,站起来走到桌子那儿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拧开对着瓶嘴
灌了一大口,又回来坐下,这才淡淡地说:“你说吧,请。”

春莲知道他其实不怎么喝酒,那威士忌只是他实在太累时才呷一小口。此时他如此猛
灌,说明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暗自佩服他的敏感。不过既然他有了思想准备,
她倒也容易开口了,于是就开门见山地说,她没法作肯思的未婚妻,因为她已经有男朋
友了。

“但是在火车上你告诉过我,你是自由的,是不是?那是一个谎言吗?”

春莲赶快说,她没撒谎,那时她确实没有男朋友,可惜现在已经有了。林肯思大奇,说
她不是一直在医院照料她父亲吗?什么时候交了个男朋友?他天天和她在一起,也没见
她有什么男朋友来找她啊。春莲只得告诉他,她父亲作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她没有这个
能力,只得向一个大款朋友要,条件是做他的情人。

林肯思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什么都说不上来,瘫坐在沙发上。过了半天,他才一
下跳了起来,跑到桌子那儿去,把威士忌又找出来,一连灌了几大口,捧着脑袋在房间
里踱来踱去,喃喃自语:“Good Heavens!Good Heavens!这是二十世纪吗?我怎么走
进Dickens的小说里来了?不,比Dickens 的小说还悲惨!Incredible!
 Unthinkable!”

他发了半天感慨,突然扭过头来,对着春莲大叫:“所以,你不爱他,那个大款,是吗
?”

“是的。”

“你爱他?”林肯思糊涂了。

“不,不爱!我恨他!他这个人做事很毒,整人可以整到让人走投无路的地步。我原来
倒是喜欢他的,后来看穿了他这人是怎么回事,就恨起他来了。他倒是喜欢我,不过他
看不起我,想让我去做他的小老婆。如果不是为我爹,我决不会向他低这个头!”她越
说越气,到最后简直是咬牙切齿。

林肯思开头被那“是”和“不是”的回答弄糊涂了,但马上又想起来中英文在这上头的
不同。春莲语气中流露出来的仇恨让他震惊莫名。他跑到她面前,弯下腰去一把抓住她
的手:

“但是你不能牺牲自己用这种可怕的方式,你不能强迫自己去作一个你讨厌的人的小老
婆!你不能作那个,即使是为了你的父亲!你不能看见那点吗?”

春莲苦笑了一下,说那她该怎么办,睁着眼看着她爹死?她爹从小就疼她,不管家里有
多穷,让她上学一直上到高中毕业。如果她考上了大学,她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养
她。这在北方农村里有多不易,她爹为她吃了多少苦,他一个老外根本就没法想象!再
说,她为家庭牺牲也不是第一次。当年如果她不牺牲自己,她弟弟害小儿麻痹早就死
了。

“你是说,你为你的弟弟也给人做过小老婆?”

“比那还糟。”

“Good Heavens! Even worse than that! Am I dreaming?”林肯思突然意识到自己在
说英语,赶快改了过来,“难道还有比那更糟的事吗?那是什么?”

春莲心一横就告诉了他自己原来的职业。事已至此,她明白只有这样才能快刀斩乱麻,
让林肯思从此死了这条心。承林肯思看得起她,把她真正当成了一个人,她满怀感激。
只有说出真相来把他赶走,她才对得起她。要报答他,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林肯思静静地听完,手抓着春莲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春莲说完了,他还呆呆地看着春
莲,脸上的表情复杂到无法描述。过了许久,他猛地把春莲从沙发上拉起来,紧紧地抱
住了她。

“可怜的春莲,”他一边狂热地吻着她,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真伟大!为什么命运
不让我早认识你呢?不过现在还不晚,”他捧起了春莲的面颊,凝视着她,深情地说,
“我保护你!我去处理那些麻烦,一切东西!以后你不必再作这种高尚的自我牺牲了,
决不!决不!”

春莲苦笑了一下,问他有什么办法,光她爹的手术费就是三十万,术后还要天天用进口
好药。听大夫说,这药以后还得用下去,不然移植上去的肾脏就得给排斥了。她爹住院
到现在已快用了四十万了,以后要用多少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她不去给那大款做小老
婆,又还有什么办法?

林肯思一听那数目就泄了气,不自觉地放开了春莲,坐回沙发上去,用手拄着下巴,默
默地想着。春莲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便一扭身坐到了他腿上去,紧紧地搂住他,宽慰道
:

“肯思哥,没关系。做大款的小老婆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可怕,也是一种职业,我会习惯
的,你别为我担心,啊?和你好了这么一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有首歌不是这样唱的
吗:不愿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我能让你这么好的一个人真心爱过,像爱个真正的
人一样全心全意、实实在在地爱过,这就够了,真的,这就够了!做个女人,我还能指
望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

林肯思不看她,把她推开,跳起来又跑到桌子那儿去把威士忌拿出来,直着脖子一口气
咕嘟嘟全喝光了。他把瓶子往桌上一扔,两手拄着桌子,一动不动地呆呆地望着墙。春
莲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了他。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春莲说:“春莲,相信
我,我将想出一条路来。我将保护你,我发誓!”

春莲热泪纵横,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抱住他,把头埋在他那坚实的胸脯上。

第二天早上林肯思还在酣睡,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了。他头痛欲裂,呻吟出声,直后悔昨
晚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来,却是春莲打来的。他一惊,伸手一摸身旁,才发
现春莲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肯思,”春莲说,“我已经替你退了房间结了账,你今天就回北京去吧,啊?忘了
我,该干嘛干嘛去。我不值得你爱。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有你这么一个好人爱了我一个
多月,我已经够知足了。别为我耽误了你的前途。你要实在想在中国找对象,比我好、
比我纯洁、比我漂亮的姑娘多的是。你可别再到医院来找我,来了也找不到,我躲起来
了。给我打电话也没用,我通完话就要把手机关了。好,就是这样吧,祝你今后吉祥如
意,心想事成!再见!”

林肯思大叫:“等等!春莲!等着我!不要去作那个该死的大款的小老婆!我答应我将
一定想出一条路来,我答应!”

春莲在那边幽幽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把线掐了。林肯思光着身子跳起来,想给春
莲打回去,旋即又想起她的话来,颓然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还在嘟嘟响的话筒发了呆。

他没去找春莲,当天就回了北京。几天后他就飞回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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