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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34)


芦笛


第二天豁子还没去上班,春莲就跟他说,她今天要去见虎子。一块儿住了那么久,现在
扔了人家总得去说一声,也算是来清去明吧。

豁子一听就很不高兴,怀疑春莲之所以这副样子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虎子。春莲看出了
他的心思,淡淡地说: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种让人家养着,自己又背着人家去养小白脸的主。这点职业道
德我还是有的。再说,虎子那人是扶不起的刘阿斗。这一年半下来,我为他心都操碎
了,可什么用都没有,我早就心灰意懒了。我也算对得住他了,和他算是两不相欠吧。
我不过是想去交代一声,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如果你不放心,派个人跟我去也成。”

豁子正在想是不是该暗中派个腿子盯着。春莲这么一挑明了说,反倒让他觉得讪讪的不
好意思,觉得自己如果再不同意,未免显得太没胸襟。于是他就大方地说他明白,他明
白,她这么做是应该的。只管去好了。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见了虎子代他问声好,就
说这段他太忙,顾不上去看他,以后有空再去。说完他就上班去了,也没派腿子去暗中
监视。只是快到旅游局时他才回味过春莲的话来,不禁气得牙痒痒的:“职业道德”!
做他的女朋友成职业了!这他妈的叫什么话!

坐到办公室里他还在想这句窝心话,越想越觉得不受用,足足气了一个上午。只是到吃
中饭那会儿他才突然想起,春莲其实说得并不错。人家来跟他虽然是心甘情愿,可为的
不是感情而是钞票。一方出钱,一方售货,这不是职业又是什么?难道不该讲商业信誉
?这小婊子有一种本事,一句话就能挑明事情的本质,虽然难听,但让你越想越觉得就
是这么回事。

整个下午他心里都乱糟糟的,对春莲又是恨又是佩服,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扔了
可惜,留着窝心,到底该怎么处理?想到最后,他决定以后有机会去请教一下那些养了
二奶的朋友,问问人家的心得体会,了解一下别人的二奶是不也把当二奶当成一种不动
感情的职业。如果都是这样,他们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出道以来,不管遇上什么难题,
他还从来没去请教过谁,从来都是无师自通。可这次他真是没辙了,总得把这难题处理
了吧?这养二奶成了时髦,可他妈的究竟有什么乐趣在里头?要怎样才能让二奶回心转
意,不光是把这事当职业?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投进去的钱糟蹋了不说,感情上的那
些折腾也就白受了。

快下班了,他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桌上那跟密友联系的手机却响起来。他拿起来一看,
是景晶打来的,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今晚和她的约会来。他让春莲那小婊子折腾得七荤
八素的,把那约会忘得干干净净。

景晶是顺风旅行社的老总,大学本科毕业,极有才干,相貌虽然比春莲略逊,在生意场
上的手腕却也十分高明。顺风是国企,本来已经破产,旅游局都准备拍卖了。景晶那时
只是个业务经理,却出来拍了胸脯,说是只要把旅行社交给她,她就能让它起死回生。
上面原来也对这黄毛丫头没什么信心,但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就任命她做了老
总。没成想她上任不到两年不但扭亏增盈,还把旅行社的生意做到了欧洲北美去,成了
市里的劳模。

因为是豁子的下属,景晶断不了和他打交道。她和豁子来往了几次,就被豁子的男子汉
魅力吸引上了,很快就喜欢上了她。豁子也觉得这个女人出身清白,地位也和他般配,
在交际场里拿得出手去,是个理想对象。于是不久两人的关系就热火起来,已经春风数
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豁子虽然也爱她,在她身上却从来找不到对春莲那样的感
觉。春莲来了后,立刻就从豁子的脑子里把景晶挤了出去,以致他连原来约定今晚一起
吃饭,然后又去跳舞的事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他赶快接了电话,景晶娇嗔地责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今晚的事,干嘛到现在还不给他来电
话?豁子心里不知竟怎么有些烦,便小声说现在他正在开会,请景晶稍等等,于是便把
电话放下,过了一阵才拿起来,跟景晶说,今天上级来检查工作,他正在开会,开到什
么时候散还不知道。散会后还要陪领导去吃饭,所以今晚大概没法去了,改天再说吧。
他是跑出会场来打的电话,现在得回去了,说完就掐了线。放下电话后他不禁想,同样
是女人,同样是他这个人,为什么人家景晶对他这么热,春莲却对他那么冷?而他是不
是生贱了,热的不要,却去喜欢冷的?


虎子歪在床上,什么也没盖,睡得迷迷糊糊的。豁子自从给春莲寄了钱后,就再也没来
看过他。他生计彻底断绝,只得到处找活干,可就跟发迹前的姜子牙似的,干什么都不
顺当。

他摆过一阵子擦皮鞋的摊,干了十来天,却让地头蛇发现了,砸了他的皮鞋箱,不许他
再来。他亮出豁子的旗号来吓唬对方,那边却连豁子是谁都不知道,根本就不买帐,还
问他既然有粗腿抱,何必来抢这口穷饭?

接着他又去医院给人家伺候病人,但干了几天就给解雇了──人家嫌他笨手笨脚,虽是
个男的力气大,但随便哪个保姆都比他手脚麻利,心眼灵活。

走投无路之余,他穿上春莲的旧衣服,男扮女装去应征给个香港大亨的二奶作奶妈。那
个计策原也可行。他长得矮矮胖胖的,和春莲差不多一边高,又没长胡子。戴上她退役
下来的“子弹袋”和“手榴弹袋”,再弄上顶假发,再加上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看上
去也倒很像个中年妇人。这年头搞计划生育,连农村里都不许多生,要找奶妈很不容
易,所以他一去应征人家就要他了。他把奶瓶藏在怀里,喂奶时就背过去把橡皮奶头掏
出来糊弄一气,倒也混了个把月,领了一次颇为丰厚的工资,让他着实欢喜了一场。

可惜他流年不利,那天主人家空调坏了,请人来修理,虎子路过时没看见拖在地板上的
电线,绊在上面,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怀里藏着的奶瓶在地板上硌得粉碎,碎片扎进
了胸膛,疼得他当场就脱了衣服,把玻璃碎片从身上血淋淋地拔下来,让那二奶和请来
的电工看得目瞪口呆。从震惊中醒过来,那二奶立刻就连骂带打地把那伪劣假冒的“王
大妈”赶了出去。

春莲来的时候,虎子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人一饿就容易犯困,成天迷迷糊
糊地只想睡觉。春莲进来时他根本就没听见。

春莲带着钥匙,没敲门就进了家。她看了室内一眼,发现里面的东西比走时少了许多,
简直就是家徒四壁了。床上连铺盖都没了,虎子和衣睡在床板上,衣服滚得皱皱的。春
莲心里一酸,忍了又忍才把眼泪忍回去。她过去推醒了虎子,让他起来,和她一道上街
去吃饭。

虎子本来迷迷糊糊地没醒透,一听“吃饭”这神奇的字眼立刻便精神大振,一骨碌爬起
来,二话不说就跟着春莲下了楼,到街头的大排档去吃饭。

春莲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心里越来越难受,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农村挨饿吃
白薯叶的时光。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她这会儿就会和虎子倒过来。虎子是吃定量粮的城
市人口,早就端上了农村里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她和豁子却都注定只能脸朝黄土背朝
天,一辈子忍饥挨饿的命。这世道也真是难讲,永远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天欢乐几天
愁。当初她在农村时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的光景,如今谁又能知道十年后是什么光景?三
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连大河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下个十年是往东挪还是往西挪。

虎子只顾猛吃,什么都顾不上讲。等到填得半饱,他才想起春莲回来了,赶快抬起头
来,口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春莲是不是今天到的。春莲说不是,是昨天来
的,虎子心不在焉地说了声是吗,立刻又埋头下去对付那吃了一半的非洲鲫鱼。春莲心
里本来只有怜悯和同情,此时却有些不满,便把音量放大了些,严肃地说:

“虎子,你听见了吗?我是昨天来的!”

虎子嗯了一声,说他听见了,注意力却又转移到一盘烧烤上去。春莲又好气又好笑。什
么都懒得再说了,耐心地等他吃完。最后虎子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才抬起头来吆喝
了一声:“老板,打包!”

春莲耐心终于用尽,霍地站起来,在桌上扔了张百元钞,叫道:“老板,我们走了,不
用打包了。钱在桌子上,不用找了,谢谢!”

说完,她上去一把拉起了虎子就出了店门。虎子满心不情愿,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看
那桌上的剩菜。春莲出了店门,突然站下来,再次严肃地问:

“虎子,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你昨天来的,是吧?”虎子又回头看看那家大排档,嘟嘟囔囔地说,“你看
看,还有那么多菜剩下来,你就急着要走。那些菜也就是给一个人点的,撑死了也就五
十块吧,你怎么给了一百块?”

春莲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甩下他的手,登登登就自顾自往前走了。虎子赶快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家里,春莲在床板上坐了下来,让虎子坐在剩下的唯一一把椅子
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虎子,直看得虎子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春莲的神情说不出的古
怪。他不敢说什么,只是把眼帘垂下看着地下。只听春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虎子,我知道你好多天没吃饭了,大概给饿糊涂了。不过再怎么着,你吃饱了后,总
该想起来问问,我昨晚是在哪儿过的夜吧?”

虎子心里一惊,隐约知道大事不妙。果然,还没等他开口,春莲又说:“昨晚我在豁子
那儿。以后我就去跟他同居,再也不回来了。我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

虎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呼隆一声垮了,绝望地叫出来:“春莲,你可不能这么就蹬
了我……”

“为什么不能?”春莲冷冷地打断了他,“我留下,是你养我,还是我养你?实话跟你
说,为了治我爹的病,我用了豁子的五十万。就算他大方不要我还,我以后还得帮补家
里,给我爹买贵药好药。我要再回麦当劳去打工,那工资顶多也就只够咱们俩人花的,
我家里靠谁照料?你要有能耐找到工作,这几个月早就有个着落了,还至于混成这个叫
花子样么?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虎子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春莲见他那样,心里有些不忍,也沉默下来。两人
就这样默默相对。过了半天,春莲站了起来,让虎子在家等她,哪儿也别去,说她出去
一会儿就回来,接着就匆匆走了。留下虎子在屋里转悠,心里轮流猛操春莲和豁子的老
娘。操了半天,他却又想起留在大排档桌上的那些饭菜,更加后悔没坚持让老板打包。
早知春莲要走,他无论如何也得截下那点东西。一根线挡一丝风,那点饭菜至少可以当
今晚的饭。她这一走,往后吃饭又是问题了。

春莲去了大半天才回来,手里提着个崭新的旅行箱。她把箱子放下,又坐到床板上,让
虎子再坐到那把椅子上,对着他恳切地说:

“虎子,我刚才去找李瘸腿,把你欠着的房租统统交了,告诉他咱们退了这房不租了。
我又去街上跟你买了换洗衣服,就放在这个箱子里。我还去车站跟你买了回家的火车
票。今天晚上九点半的车。你这就回家去吧,啊?”

说完,她从挎包里拿出火车票,又拿出了一叠百元钞,说那是两千元钱,都交给了虎
子。虎子机械地接了过去,只觉得世界末日到了似的,心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春莲
见状,眼圈也红了,跳起来就抱住了他的头,像个慈母似的轻轻地抚摸。过了半天,春
莲弯下腰来,把嘴凑在他耳朵旁,柔声地低声说:

“虎子,咱俩不管咋说,总算是好了一场。一块石头抱怀里也暖三年,何况咱们在一块
住了一年半!就这么把你扔下不管,我心里也不好受。不过,咱俩好一场,有些话分手
时我不说就对不起你。你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上天生你下来,不是让你来过这种乱
世日子的。你没有能耐在这种花花世界里打天下,再呆下去最后只有饿死的份。趁早还
是回老家去,那儿不管好歹有亲戚朋友帮一把。回去找点小事干干,能糊口就行,可不
敢再做发财的梦了,啊?”

说完,她又直起身来,轻轻地抚摸着虎子的头,过了半天才收手,默默地走到门那儿
去。她把门打开后,刚要出去,却又站下来,回过头来跟虎子说:

“虎子,我也知道,你听不进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我那可是字字句句打心窝里掏
出来的!你别再不服气了,不然只会坑了你自己。还有,人不是为别人活着的,自己打
定主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怕混成这样回家去让乡亲们笑话。你回去吧,就听我一次
话,行吗?就这么一次,啊?”

说完,她轻叹了一声,把门轻轻带上,走了。

虎子到最后还是没听春莲的话。他丢不起那个大人。老家谁都知道他是深圳大款,丽莲
集团总裁,就这么灰头土脸地滚回去,他还不如在这儿悄没声地饿死。那样老家的人不
知道还会以为他出国去了呢。

春莲走后没多久他就跑到车站去,把车票打八折卖了。接着又去找房东李瘸腿,说他不
退房了。李瘸腿很不高兴,骂骂咧咧地说他老欠房租,早就要叫人把他扔出去了。因为
这个月的房租春莲已经交了,所以这次便宜了他,让他住到月底。但一到月底他就要带
人来把虎子赶走,他趁早还是找地方搬走,省得到时皮肉吃苦。虎子很不高兴,把春莲
给他的钱亮了亮,说他交得起房租。李瘸腿根本不买帐,说虎子他妈的穷光蛋一个,全
靠老姘养着。老姘走了就连房租都交不出来。那钱肯定也是老姘给的,还不知是不是假
票子。他说一不二,让虎子滚,虎子就得给他滚。过去几个月他实在是受够了。虎子要
再罗嗦,他下月就要把房租提到三千块,看虎子还住不住。骂完就把虎子推出门去,在
他身后砰的一声砸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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