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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的天空(37)


芦笛


虎子把铁门摇得哗哗响,大叫:“放我出去!我要见领导!我有重要的破案线索要向他
汇报!”

他叫了半天,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察才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喝道:“嚷什么嚷?半夜三更
的,你他妈找死不拣日子,闹得天翻地覆的干嘛哪?你再折腾,老子用电棍收拾你!”

“看守同志,你放我出来吧。我要去见领导!我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我想明白了,我
知道谁是凶手!”

“咦,你想通了?蹲局子的日子不好过吧?行,我这就带你去坦白交代。”那警察一边
大声打着哈欠,一边哗啷啷地开门。

他把虎子带到了审讯室,用手铐把虎子铐在窗子的铁栅上,转身就出去了。过了半天带
进一个警察来,开了虎子的手铐,让他坐在桌子面前。

虎子觉得有些奇怪──这次没有记录员。便问:“上次那位领导呢?”

“你说顾局长?”新来的那警察笑笑,“这半夜三更的,人家当然是在家里睡觉。我只
是个小小的值班警官,不过也有资格当你的领导了。你说是不是?哈哈!”

他和身后那警察都哈哈大笑起来,虎子赶快陪着笑了几声。对面那警察笑脸一收,说:
“行了,你交代吧。你是怎么作案的?”

“哎,不,不是这么回事,领导同志,你误会了。不是我作的案,我是来揭发检举真凶
的!”

那警察露出诧异的神色,和虎子身后的警察交换了个眼色,说:“好,那你揭发吧,真
凶是谁?”

“豁子!真凶是豁子!领导同志,你不知道,春莲把我蹬了后就去和豁子同居。后来她
肯定又姘上了个老外,想跟人家出国。她和我好的时候就天天想嫁老外出国。这次大概
是终于勾上个老外了。豁子知道了,就去把他俩杀了。这人武功很好,又是黑社会的头
子,干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你们赶快派人去抓他吧,晚了他就跑出国去了。他干过走
私,要跑掉一点都不难。赶快去吧!赶快去吧!”

那警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呆呆地看了虎子半天,又看看他身后的警察,半天才恍然
大悟,拍案而起:

“好你个小狗日的!你他妈看上去蠢头蠢脑的,没想到还有这么狡猾的一手啊!你以为
装这洋蒜就能证明你清白?你要演戏他妈的也得看看时间是不是?这半夜三更把人吵起
来,就为寻咱们的开心?老王,把他带回去,上狼牙铐!”

虎子给推推搡搡地带了回去。那警察让他背过去反剪双手,给他上了手铐,对他狞笑一
下,说:“小子,你这就慢慢琢磨鬼点子去吧。”然后就锁上门走了。

虎子给铐了一阵,觉得双臂发麻,就动了动手,那手铐立刻就格格响了两声铐紧了。他
觉得手腕给卡得生疼,又活动了手腕一下,身后那手铐立刻又铐得更紧。他心里一惊,
双臂乱扭了几下,只听得格格声不断,那手铐像鳄鱼合下双颚,利齿插进了他的血肉。
他疼得眼冒金星,这才朦胧想到再不能动,一动那手铐就要铐紧了。于是他赶快停止挣
扎,僵直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但那狼牙铐已经咬进了双腕,双手火辣辣地
痛,双臂死死地贴在躯干上,压得血脉不通。他实在忍不住,身不由己地又挣扎了几
下,狼牙铐的钢齿便步步紧逼,越咬越深。

他眼前一道道黑晕掠过,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流进了眼睛里,辣得双眼生疼。他摇
了摇头,身子一动,死死咬住双腕的狼牙又趁机咬进一口去,疼得他凄厉地长声惨呼。
剧痛中,他丧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乱扭乱挣起来,让那狼嘴几乎咬掉了双手,鲜血一
滴滴从狼齿下冒了出来滴在地下。

虎子彻底丧失了理智,像发疯的野兽一样,背着手在屋子里发疯般乱跳乱蹦,心里只有
一个念头:最好有人赶快来一刀把他的双臂砍下来,把他从这种非人的折磨中解放出
来。最后他疼到用头在墙上撞,撞了几下便昏倒在地。



春莲还在酣睡,床头橱上放着的手机响了。她久久醒不过来,但那手机一直固执地响
着,最后终于把她从梦中一寸寸地拽回人世。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
石英钟,才早上十点钟。自从和豁子同居以来,她还从来没这么早醒来过。

橱上的手机还在奏乐。她以为是豁子来电话交代什么忘了的事,心里烦透了,拿起来一
看,却是个不知道的号码。她十分好奇,就按下了通话纽:“喂?”

“喂,你是春莲吗?我是肯思哪!”

她睡意顿无,霍地坐了起来:“肯思?你在哪儿?在北京?”

“不,我在深圳。我告诉你,我已经安排了一切事情,所有的问题都被解决了。你能来
和我会面吗?”

春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掐了一下大腿,火辣辣的疼。这么说,是真的,不是
那个做了又做、做了不知多少次的梦。

和豁子同居后,实在禁不住苦苦思念时,她也曾偷偷地给肯思打过电话,发现肯思的手
机户头给撤了。她又把电话打到学院去,人家告诉她,林肯思未经请假就回美国去了,
去后一直未跟学校联系,大概是中途退学,不会再到中国来了。

她也相信是这么回事。肯思人好,但也像孩子似地容易任性冲动。当年在法学院都快毕
业了,一冲动就退了学。这次肯定也是这样。人家原来对中国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充满
幻想,没成想爱上了个中国姑娘才发现了这么多的黑幕,伤心之下肯定从此远走高飞,
再不会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对,肯定就是这么回事!春莲想起肯思那天抱着头,在旅
馆房间里丧魂失魄走来走去,惊呼20世纪还走进了什么悲惨小说,又想起他听到马主任
的劣迹时,那瞪得快要掉出来的蓝眼睛,连声哀叹“真的是很悲哀的啊”时那无可奈何
的神情。

真的是很悲哀的啊,春莲默默地想,一个善良天真诚实的大孩子,莫名其妙地趟进了这
滩脏水,还能不悲哀吗?这种关系,从一开头就不是良缘是孽缘,除了让双方伤透了
心,什么结果都不会有。干净的那边给弄脏了,心里从此腻腻歪歪的。脏的这边第一次
看见了干净,从此就再也忍受不了以前意识不到的肮脏。世上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她知道,她从一开头就知道这结果。不过,她不后悔。她感激肯思,是他让她知道了原
来世上还有别的干净的活法。

可肯思呢?他也不会后悔吗?他有什么可感激她的?就为了她让他见识到什么是污浊?

唉,肯思啊,我为什么要遇上你?你又为什么不顾我的拒绝,非要来找我?我又为什么
不狠下心来坚持到底?怕伤害你,最后就是让你被真相吓跑了,心头带上个这辈子也没
法抹去的污迹,起码是个不愉快的记忆。当初我明知后果,还要贪恋骗来的爱情,就不
想想伤了你的心,破了你的梦,比伤害了我自己更遭罪!

可现在肯思又回来了,是真的吗?可能吗?

“喂喂!春莲,你还在那儿吗?你听见了我吗?”

春莲抓过枕巾,拭去满脸热泪,哽咽出声:“肯思,你,你真的来了……”

“是的,我真的来了。快来吧,春莲。一切问题都被解决了,我实现了我的诺言。以后
你将不必牺牲自己了。我保护你,永远!永远!”


房门一开,林肯思就一把把春莲拽了进去,迫不及待地踢上门,把她拥在怀里。

过了许久,林肯思才突然从梦里醒过来,兴奋地告诉春莲他离开她后就回美国去了,跟
他父亲严肃地讨论了他和春莲的事。根据他父亲的建议,他回到母校去申请复学,学校
已经同意了。本来,他的学分已经修完,连毕业实习都参加了一部份,现在他要做的,
只是从头开始实习,完成毕业答辩而已。明年春季他就回法学院去。而且,微软公司已
经同意在他取得律师资格后,派他到中国来工作。他的条件其实很好,母校是长春藤学
校之一,本人在校成绩一直都不错,又在中国学过三年多的中文,对中国相当了解,这
在竞争者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公司答应的报酬是年薪五万美金,也就是每年四十多万
人民币。

“春莲,”林肯思兴奋地说,“你知道吗,这是从你那儿来的灵感!你还记得,你告诉
马主任的那个谎言吗?你说我是摩托罗拉公司派到中国的首席法律顾问,哈哈!我开始
考虑寻找工作时,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那件轶事。是你帮助我成功了!”

他又告诉春莲,他向父亲借了十万美元,说定他工作后五年还清,也就是每年还两万。
从他的起始工资和中国的物价水平来看,应该不是问题。这笔钱相当于人民币八十多
万,应该可以还清春莲欠下的债务。还了债后春莲就可以和他结婚。因为他不离开中
国,春莲照样可以照料她父亲和残废了的弟弟。如果以后公司调他回美国,她可以把家
人带去。

春莲感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肯思什么都想到了,就连她的家庭都没忘记。她只对他提
到过一次弟弟害小儿麻痹的事,可他连这种随口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还在计划未来
时把它考虑进去!

林肯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跑到橱柜那儿从里面拖出旅行箱来,打开拿出了两个戒指
盒,走过来对春莲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中国人怎样去求婚,所以我只能向你求婚正式地按西方的礼仪,”
他拉住春莲的一只手,右膝一曲跪在地毯上,“春莲,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春莲觉得非常不过意,赶快去拉肯思,但他却不肯起来,执拗地问:“你愿意吗?你愿
意吗?”春莲心里一热,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两腿不由得也跪了下去,扑在肯思身上哽
咽着连声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怎么会不愿呢……”

林肯思把她拉到沙发上去坐下,把戒指给她戴上,揽着她柔声说道:“别哭,请勿哭,
这应该是幸福的时刻,我们应该正在微笑,是吗?你记得吗,春莲,这是我第二次向你
正式求婚。那天,在旅馆里,你打电话来向我说再见后,我看见戒指在桌子上那个是你
留下来的,我几乎哭了。后来我想了半天对着那戒指,我发誓我将一定让你再戴上它。
我成功了,不是吗?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逗得春莲也笑了起来,眼泪却更加汹涌地奔流出来。等到渐渐平静下
来,春莲却又想起了一件事,一把抓住了林肯思的手:“肯思,不行!”

“为什么?”林肯思惊骇地问。

“你这样做牺牲太大!你不是说,你讨厌律师这个行业,喜欢学中文吗?为了这,你都
快毕业了,还跟父亲吵了一架退了学。可现在为了我,你又去复学,干你讨厌的事。你
这么干完全是为了我,可我却没法报答你。夫妻双方如果有一方牺牲太大,那婚姻就肯
定不会稳固。要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你,最后又让我失去你,我会受不了的!真的,我受
不了!你离开了这些日子,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一点了!”

“春莲,真的!你知道你吓了我一跳吗?我以为又有别的麻烦呢!嗷,你是这样的聪
明,你是难以置信的聪明!你听上去像哲学家,充满了深刻的对生活的观察。你的关于
夫妻双方牺牲和关系稳定的论述应该被写到书里去!嗷,中国是不是一个哲学家的国
家,像伏尔泰说过那样?甚至一个普通中国姑娘都理解真实的生活,并且作出深刻总结
像教授一样!难以置信!难以想像!”

春莲见他书呆子脾气又发作了,不禁有些好笑:“迂夫子!你才像教授呢!甭管什么摺
学叠学的,你说吧,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什么是叠学?那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学科吗,像关系学一样?”

春莲哭笑不得,决定以后再不跟他犯贫,免得他犯迷糊,当下单刀直入:“我刚才说的
你明白吗?你为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将来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就会越想越后悔,越
想越觉得不值得!”

“我不会后悔!”林肯思坚定地说,“我也没有做出任何大的牺牲,像你想像的那样。
我没有放弃学中文,我将学习中文用另一种更有效的方式。事实上,难道还有一种学习
方式是更有效的,比和中国姑娘结婚并且在中国工作?至于我的对律师的感觉,我必须
承认,那个是你帮助我成熟了。当律师可以帮助富人去bend法律,但是它也可以帮助穷
人和在需要中的人像你一样得到保护。类似地,钱不是一切东西,但它是某种东西。它
可以帮助在需要中的人像你一样得到保护!难道还有任何事情是更大的报酬,比保护和
帮助了在需要中的人像你一样?甚至如果,仅仅是如果,你和我在将来离婚了,为什么
我应该为我取得的成就后悔呢?这些成就是独立于我们的关系之外的,你明白吗?”

春莲不太明白,倒不是他那一般人难以明白的汉语,而是那里面的道理。不过她早就知
道,肯思说的道理,乍看上去很傻很荒唐,但其实非常合理,只不过那道理从来没人教
过她,周围也从来没人实践过罢了。她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倒在肯思怀里。其实在内心
深处,她巴不得肯思驳倒她。如果肯思听了她的话,她反倒要伤心欲绝。那些话完全是
她的良心逼出来的。肯思对她这么好,她看到的事就不能不跟他说。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林肯思让春莲和他一块儿到餐厅去吃饭,春莲却一下惊醒
了。她问肯思那十万美金带来了没有,肯思说带着,都是现金,他昨天才兑现的。春莲
说赶快给她七万,拿去还那大款的债。林肯思便打开壁橱里的保险箱,提出一个密码箱
来,打开数了七万给她。春莲把箱子里剩下的钱拿出来放回保险箱,把那七万块放进密
码箱锁上。然后对肯思说,他们得赶快行动。趁那大款现在不在家,她赶回去把钱放在
那儿,留言告诉他她走了。肯思赶快去退房间订车票,完了她再赶回来,今天就上路,
赶到北京去。本来坐飞机最好,不过估计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坐火车。要不就先去广
州,反正越快离开深圳越好。

林肯思惊讶地问春莲为什么这么着急。春莲只得告诉他那大款不但是个干部,还是个黑
社会头子。他要是不同意就麻烦了。这人心狠手辣,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他是真心喜
欢她,但正因为如此,他决不会放过林肯思去。所以他们越快离开越好,只要离开深圳
就没事了。

林肯思大吃一惊,说春莲真是个“充满惊奇的姑娘”,他们的爱情故事先像狄更斯小
说,现在又变成好来坞惊险片了。他书呆子毛病又发作了,说以后一定要写本书讲他俩
的事,再设法卖给好来坞,完了喃喃自语道:“Mafia! Can you believe it? My
goodness! Nothing is impossible in this country! How very exciting!”

春莲赶快打断他,说写书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她这就走,让林肯
思赶快去退房间订车票,不管是北京广州都行。说完提起密码箱就要走,林肯思却拦住
她,幸亏他知道那句俗话,没缠着她问那眉毛上的火在哪儿,只是说他不想去北京,原
来的计划是和春莲在广州结婚后就回美国,之所以订在广州,是因为他父亲有两个朋友
想从香港来参加婚礼,顺便处理在那儿的一些事务。春莲说那也行,没问题,赶快去办
吧,说完就匆匆走了。

等春莲回来,林肯思已经一切都办妥了。他不但买好了车票,还在广州订好了旅馆。春
莲没顾上坐下来喘口气,马上让肯思打开旅馆的保险箱,把钱放到空密码箱里去。提着
它和肯思当天就赶到广州,住进了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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