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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谁家年少足风流
     
     
    早春,杭州城中,西湖边上的杨靖和书社,墨香阵阵。此间老板正陪着一位清瘦的老者
观看坊间排版。
    老者盯着一位蓝衣少年。只见他坐在屋角,一寸见方、薄如钱唇的胶泥由右手刻刀冲、
切,挑走就火烧硬,左手跟着将之掷入一套有铁框的铁板上。那儿已排好密麻齐整的活字,
不常用的方需现制。
    少年离铁板不远,但可看出其目力、手法不俗。老者立住不走了。
    铁板被换去加热。少年侧身,右手刻刀不知藏到哪里,相貌却尽现。
    有点黑,十六七岁的样子。一种火中烧就的硬朗,五官似由中锋粗笔浓墨勾勒,眼小唇
厚,其貌不扬。
    少年左手拔动放置现成活字的转盘,右手飞快挑取,并逐一掷入板中。老板见那老者脸
上略有诧异之色,道:“林大夫,此人是剑州建安人氏,刚来,在此暂住。"建安印坊多,
盛极一时。
    老者走上前,问道:“你可是在排《医林证方要·丙辰集》?”
    “是。”
    老者又问:“你能背下它?"此书头版,少年不可能排过。
    “是。"他并无书稿在手,却能将活字按序列在板上。其记忆力真可谓骇世惊俗。
    “那你定是学过医了。"否则,书中的术语很难记住。
    “没有,但翻过几本医书。"他的回答简短,却不显得寡言,单从外表可看不出来。
    老者俯身瞧板中活字,心中存了疑问。胶泥上的楷字有些味道,看得出治印、书法的功
底。
    活字由刻版来,刻版源于印章捺印、拓印碑石,此几种笔画皆不能宛转如意。故历代治
印多用篆字。这位少年随手刻画,却不见凝滞晦涩,果真只是"无他但手熟耳"?
    “小兄弟,手稿有一处得做些修改。大小活络丹给搞混了。大活络丹应从《和剂局
方》,由制乌、制草乌、地龙、制天星、乳香、没药六味组成。小活络丹见杨士瀛《仁斋直
指方》,由数十味药研末,以蜜为丸。”
    少年这才停了手上活儿,仰头道:“大夫,我以为原书无误。"他这话显得多事,而且
口气有点冲。那书社老板在冷笑,正待斥责。
    老者道:“是了。……不必改了。"心里嘀咕着:会武功,也不掩饰;又不装作不懂医
术,似乎不是窃书捣乱来的。我医林树大招风,他另有所图?
    少年莫名其妙,心中实有些喜悦。自己居然引起了医林大夫的注意,着实表现了一把。
大小活络丹并非什么秘方偏方,老大夫为何故意误识?
    医林正是在杭城附近,确切方位鲜为人知,却享誉天下。少年也曾闻听白道"一行二
商,三家四术,五大门派"之说。其中"四术”指杭州医林,江西信州葛溪墨家,汉口雷堂,
川东唐门,各有专长,武功也不弱,风头可比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
    墨家并无几人姓墨,长于机括,信奉墨子学说。雷堂的炸药、火器,唐门的毒药、暗器
皆列天下第一品。医林会聚天下名医,钻研岐黄之术。所得成果,公之于众。这位林大夫便
是来杨靖和书社刊行药方集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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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后,老板将所知俱告与老者。少年十六岁,叫岑寂,几日前由建安送佛经雕版模子来
杭。据说要卖掉补家用。书社要下了。他还想谋个差使,无需工钱,只要管吃管住,允可他
翻看善本。其时,书社多有馆藏抄本。
    老者听着,想:他叫岑寂?武林中姓岑的,可没什么人物。岑寂、岑寂,这个名儿可真
有趣。高而静,寂寞孤独?
    次日,岑寂也打听到他的来历,竟是"神针妙笔"林几道。医术闻名天下,书、画亦受好
评。
    当晚两人在社里书楼上碰面。林几道微笑道:“岑寂,这儿的《素问》、《伤寒论》、
《金匮》、《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皆免于蒙尘,是你曾拿去研读?”
    岑寂红脸道:“林大夫见笑了。我自小偏居陋处,到得此地见猎心喜,什么都取下来翻
翻。"林几道却嘉许他能博览群书,岑寂也不再拘束。两人谈论石鼓文、汉史晨碑、隋龙藏
寺碑、章草月仪贴、丧乱贴,乃至历代书法演变。岑寂居然很健谈,见识不凡。
    林几道早年浪迹江湖,悬壶济世,结识了不少高人名士。老来归隐医林,一帮大夫皆不
得书、画三昧。今日于市井中寻得一位小友,心下高兴。其时岑寂不善画,只会欣赏。他也
不以为意。但当他讲到汉印二千方与武功的关系,对自己的启发时,见岑寂只是静静地听
着,反觉奇怪。"我未窥门径,可能说得一无是处。"他这话讲得极为客气。
    “我只是不喜武功。"岑寂道,"明白事理容易,增长功力困难。
    我便很少受到启发。……今人为了方便述说,往往借助外力,托之奇遇,以求说服自己
与他人。……也许,汉印二千方可以使武功显得大气。”
    林几道暗暗点头。人们往往托古人说,托圣人言,借事物喻理,其中难免有弊。纵然自
己不识汉印,说不得也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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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书已刻好。林岑二人渐渐相熟。林几道住在书社,一是防人抢书牟利,二是为
人命关天得校对编排。此时他嘱了十三行的朋友分送四方医馆,准备回医林了。
    十三行即"一行二商"中的"一行",是白道龙头。岑寂只略知一二,当下出言相询。
    林几道微微诧异,便娓娓道来。十三行本是广府贩卖西洋货物、出口丝瓷的商行,获利
极丰,主掌海外贸易。中原无不居掌门郑中孚郑大侠接手后,着力扩大,使之分支行足迹遍
布天下。更联合市井九流的行会组织十余个,开设义庄,时有善举,在各个城市中扎稳了脚
跟。各地关帝庙、义庄是其据点。
    如今十三行不仅经商,还吸收了不少正派侠士,锄强扶弱,打击城市中的无赖破落户,
声誉极佳。天下乞丐、奴婢、行脚、店家、茶酒博士、船工、渔家、梨园、杂耍、星卜、货
郎等等几尽为十三行旗下成员。其组织松散,相互联络少,管事不多,较少涉足江湖是非。
    武林中不论黑道、白道都给它面子,不认为它会威胁到自身。郑中孚为人可以左玉皇、
武圣人关公相比拟。很多人以为他的武功可列天下第一。黄金榜之"盖观论定"中头名人物有
六位:“一僧一道二圣人,东西并立两帝君"。这"二圣人"中,一为剑圣曹之奇,另一即为
武圣郑中孚。
    岑寂先是神往,再而表情古怪,道:“我原不知十三行这般风光。
    '中孚','风行泽上,无所不周;信之被物,无所不至。'无不居!……林老先生,他的
口气未免太大了吧。”
    “郑大侠的外号是大伙儿叫上的。我瞧殊不为过。我年少时也投身十三行,到冀北草创
分行。它几无正式的固定成员,我喜之自由,约束少。如今医林每年都收到它的馈赠。”
    “圣人言,人心惟危。我想非单指性本恶。好人一不小心也会做下坏事。组织成员太
多,鱼龙混杂。如果今后加强约束,则威权大、易专制;不加之规矩,又有如散沙。"岑寂道。
    他多疑多思,个性鲜明。林几道也不驳他,淡淡道:“医林可比不上十三行。我本想荐
你上医林,只怕你更是瞧不上。”
    岑寂喜出望外,连连称谢。林几道又称,不教其医术、武功,只是顺他性子,看他悟
性,提供一些书籍。两人可以玄谈,做些风雅的事儿。
    岑寂心中存有疑问,这老先生当真如此爱才,抑或老来无聊?难道自己真个时来运转了?
    两人出城七十余里,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坳。数排平房,一口方塘,错落杨木柳树,
医林便是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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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林三代约四十人,另有杂役,会武功的似乎不多。其中弟子似有二十几人之多,上山
采药,下圃种草,问诊开方,事情不少。岑寂暗暗庆幸自个不必学医。
    林枢、庞安常、林清任是领头的老大夫,合称医林三老。他们双眼莹润显见内力精深,
却一个个须眉毛发皓白。
    林几道指导岑寂查证经络,间或授针刺。另有一大头长发怪人教他认穴。怪人授课由繁
难处入手,讲得少,经常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大凡医生皆面容可亲,独他一人板着脸,从无表情。言语间对《内经》等医学经典相当
不敬,《一百二十穴玉龙歌》在他口中也有诸多不是。但他的武功确也高明。岑寂见他随手
便能将细小的银针刺入穴道铜人,认穴更无偏差。
    岑寂未与林几道谈过自个来历,也无人盘问他。所学的针灸、穴脉与武学皆有干糸。平
日里受到优待,不用做些琐碎活儿。呆上几天,他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凭自己一介坊间少
年,有何理由获此青眼。
    为人倔强自负,又不安份,与这规矩谨严、讲究师道的医林格格不入。
    父亲不会武功,母亲从不教我招式,一心只望我考科举、入仕途,也娶个右姓的好人家
女子。自不会是他们引荐的。难道是姨父?
    岑家家道中落,却有个好亲戚。杭城崔五崔殊先便是他姨父。前些日子岑寂父母令其同
家人一道来杭,意思是让他留在崔府的学舍私塾书,好博个功名。
    这崔姓可是大姓,国朝宰相十之二三崔姓。杭州崔家便是其渡江侨姓的后支,与姑苏王
家、金陵谢家并称"拳、剑、轻功,富贵三家"。
    王、谢也是右姓大族,人谓有满门学士。
    岑寂本不喜寄人篱下,又受不了那种官宦世家的氛围,借口离开了。他年纪尚小,崔五
侦知其呆在书社里,便……?岑寂的思想尤其复杂,终于发觉不对。他害怕别人待他好;认
为别人没有理由待他好。他很容易往坏处想:这里头有什么蹊跷,乃至阴谋呢?
    岑寂找到林几道,称想上城内崔家一趟。林几道问起此中干系。他一五一十说了。
    “你贪多务杂,令尊大概也不如何指望你能静心读四书,当生员。
    崔殊先与我相熟。你在这儿他不会不放心的。"林几道微微笑道,“他向来推崇作文吟
诗,必不喜你学医。可那崔家门风谨严,武功讲究厚重沉稳,'天保九如拳'没有二十年功力
学不来。依我看,你在他家也不甚合适。”
    他修书一封,令岑寂代交崔殊先。
    岑寂回山后,清楚林几道没有什么瞒着自己,心下佩服其为人。芒种将近,两人上浙东
的东西天目山采药、作画。游玩了近半个月。
    大头怪人不理会岑寂是否记下那四五百个穴位,开始教他刺穴。此时,林几道每每找
他,不是谈天,便是摹画评画。又一个月下来,岑寂自已学会了简单的医理,已不用再看藏
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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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天下大雨,众人呆在室中。林几道叫上他,道:“你可知我为何拉你来医林么?
"岑寂想了想,摇摇头。
    “你绝顶聪明,轻逸灵动,又疏狂高傲,不合一丝不苛之医道。你人品不错,独善其
身,却似乎没有兼济天下之志。”
    “先生过奖了,岑寂向怀私心,人品中等而已。”
    “我想劝你精研一项医学难题。我觉得你是适合的人选。”
    岑寂兴趣来了,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怎会是个合适的人选。他的医术尚差。究竟会是什么
难题?
    原来针灸一向乏医理,单是十四经便有三百六十多穴。方位变化不定的"天应穴"数目不
小,人们却知之甚少。穴是经络藏府气血输注处,干系重大。针刺穴道着力长短、缓急、轻
重、粗细变化,则疗治效果不同。各穴位的主治功能向为临床证定。逐一刺来,一则繁杂;
二则病人可能因此丧失知觉,医生又无从感知。
    奇经八脉中除了任、督,皆无清晰图解,急待完善。
    古人言九折臂成医;从来神医皆年迈,以累医案故。林几道不信这个邪,希望岑寂能独
辟蹊径。他可以元气充塞经络,感之行走,并逗留以激刺身上穴位。这正如神农尝百草而知
药用。
    武林中内功高者便不宜担此重任。武学之内功,讲究集气,"十二经脉"中快速周天运
转,再由"十二经别"离合出入,散布全身"十二经筋",发生劲力作用。真气如同滚雪球一
般,越来越大,越滚越快。医道上正相反,要求真气缓下,以便感知穴脉。
    其次,"正经之脉隆盛则溢于奇经",武林高手的任、督奇经二脉畅通,可充分利用真
气,但其它六奇经:冲、带、阴维等参互于经脉间,无藏府配偶关系,真气无法抵达。
    最后,修习内功最忌分心,而此法要求在运气的同时感知穴位,决气散功,令真气分岔
而行。分心易入魔道,决气过耗内力,端是凶险。
    正宗学医出身的人要用此法,亦有障碍:无内力基础。岑寂兼有内力、医术根基,头脑
聪颖,年纪尚幼,且悟性奇高,便成了上佳人选。他为人好胜,自是知难而进,欣然应允。
    林几道给了他一本《十四经决气法》,言明不可急进,于内力修为可能无益有损云云。
"此书外号'第一老人书',医林三老合力写就。有人戏言曰,不到百岁写不了,不到百岁看
不懂,不到百岁学不成。第二代子弟中,仅有古天真较有造诣。他已练了一年有余。
    你可向他讨教。”
    古天真?哪一位?岑寂不识。林几道答,那大头怪人即是。他为人不大正经,《素问》
上有《上古天真论》,便引以为姓名。
    岑寂心想,古天真该不是练功练出毛病来?自己也将跟穴道铜人差不多。只是他向来恃
才放肆,走火入魔、损伤身体等等凶险没放在心上。林几道则不然,天天捣药熬汤补其身
子。"十四经决气法”甚耗精神。不然,养生有术的医林三老怎会白发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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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雨不绝,数日后的一个下午,岑寂正儿八经地坐下练功。他渐已入迷。不知过了多
久,古天真推门而入,道:“岑寂,你可有所得?”
    岑寂点头,心下奇怪:他从不呼己名的。
    “我练起手的太阴肺经一年有余,几无所获。《决气法》晦涩难懂,许多地方过于简
单,疏漏不少,而且可以任意理解。只怕今后也不可能完善,得看个人悟性如何了。我估
计,十二经脉加奇经八脉,至少要花去我十年时间。唉,惭愧,惭愧。"三老余日无多,更
是没有机会。
    岑寂平日里哪听他说过这么一大通话,不知讲什么好。两人相对无言。屋外雨声淅沥。
屋内昏暗阴凉。
    岑寂正想着如何打破僵局。西墙轰然裂出大洞,有一人跨了进来。
    室中却多了湿漉漉的两个人。医林向来无是非,清幽僻静,怎会有人撒野?
    两个不速之客,一蒙面,身材高大;另一人为他放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秃头,脸有打
伤血印,色紫成片,"天庭"有青记如墨,看不清面目。古、岑二人也不吃惊,来求医的。果
然,蒙面人出言相求。他口气焦虑,口音不是苏杭一带的。
    医林的规矩向来是不问江湖是非,只管治病救人,也收诊费。武林人士多知晓它的约法
三章 :中立非攻,外人莫在此地动武,健者不得留宿。
    古天真伸手搭脉,知这病者受了一种古怪的内力震伤气血,以致成血瘀。当下询问道:
“他的头发可是新近脱落?"蒙面人连连点头。
    “瘀血不难治,却难于根治。我去请一位此中高手来。”
    不一会儿,那位大夫已开下一道"通窍活血汤",告以煎服之法。
    蒙面人抱起伤者,去客房暂住。三人出门。
    岑寂正望着墙上的大洞苦笑。墙外湿极,昏暗中倒见得清静。突然,门外一声闷叫,他
赶忙抢出。只见那伤者摔在地上,大夫扶墙,左胸着了一刀。蒙面人已跃上屋顶。
    大夫自个伸指封了"乳根"、"中脘"诸穴。岑寂出声示警,唤人帮忙。他探知那外来伤者
经脉俱被震断,绝计活不了,心下惊异。
    待见古天真也纵上房顶,心想我索性由那墙洞追出院外。他的轻功不成,脑筋很快。
    他一脚踏入房中,不由呆了。那蒙面人正在里头,似乎很闲适,翻看着那本《十四经决
气法》。岑寂还没学会动手打架,只得喝道:
    “喂,你在做甚么?”
    那人顺手把书塞入怀中,掠了出去。《决气法》上多经脉、穴道,有运气之法,奥妙难
通。他以为是什么宝贝,说不得是本武林秘笈。
    岑寂跟在后面。古天真亦无江湖经验,兀自在一株大树上四处张望。
    蒙面人奔向后山。古天真这才拔腿追出,渐渐欺近。那人住脚转身,双掌平推。古天真
单掌迎上,那人随即急迅地冲下山。古天真则原地发呆,长发贴在脸前。
    岑寂跟来,道:“你没事吧?他拿了《决气法》。"手中握了小刻刀。古天真一脸雨
水,道:“决气法以他无用有害。此人的'血瘀大手印'伤人瘀血于肤里血路,内力很是高
明。我胸中血府为他震伤,呆会儿得吃一贴'血府逐瘀汤'。”
    “不知他与医林有何冤仇?今后只怕找不着他了。”
    医林从不寻仇,自也不会寻书。《十四经决气法》共有几个抄本。
    失不足惜。"那人受了我的掌力,还如此狂奔,恐怕逃不到城里。”
    医林沸沸扬扬,张罗着给那位大夫急救。伤者已死,为抬去送埋。
    古天真叹道:“可惜无人认得死者的姓名。……那蒙面人绝非为盗书而来。如非耽心误
人子弟,三老早就将决气法梓行天下了。"两人回屋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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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面人为何要对大夫下毒手?这大夫武功一般,伤者不会是他用重手法震死的。蒙面人
费了不少心思将伤者送至医林,却又将之杀了?可是他见伤者有救,故而杀之;大夫欲阻
挡,受了拖累?
    “是不是他害怕有人能治好血手印之伤,克制他的武功?"岑寂问。
    “血手印之伤我也会治,不过不精罢了。估计我们曾救过某位伤者,恰好此人是伤在蒙
面人的血瘀大手印之下。他在告诫我们不该多管闲事。血手印是藏边的武功,四川也有人会
使。可以肯定的是,那位伤者先为蒙面人所伤,再为他所杀。"古天真道。
    古天真吃过药后,盯着穴道铜人沉思。"岑寂,你出手击铜人头部,力越大,它越容易
向后倒下。如果是用刀削蜡烛,只要刀锋足够快,则烛身不会倒地。方才我那掌受益于决气
法,劲力不如他,但较为锋利。击之铜人,它只会平移几寸,却不后仰,不论是否击正头部。
    盖掌力速度快极也。非指出手,而指真气之激发。"铜人后仰倒地,外力便未受实,后
仰之势可消劲。
    “那么,方才对掌之时蒙面人体中真气根本不及抵挡、消劲,便已被你震伤内腑。为何
决气法有此功效呢?”
    古天真摇头,缓缓道:“我想不通。"决气法理应对内功修为无益。
    岑寂托腮合眼。不多时,他嚷道:“会不会是这样呢?受了心念制约,真气在你体内郁
郁已久;对掌时一拥而出,正如河坝溃决,不可收拾。有一股强势,速度自然加快。"水蓄
于堤内,流极缓,出之则一泻千里。此所谓"反者道之动也"。岑寂心跳加快。
    练决气法之人,成天日想的便是如何令真气缓下,决而散去。这很难做到,有如要在心
中建坝修渠。出掌发力时,便等于开闸放水。
    决气法练久了,真气便会收发一心,锐利异常。
    “只是,古大夫,如此一来,内力损耗太大,不可持久。”
    古天真道:“正是。这有利于发射暗器。"刻刀正绕着岑寂的左手指头转圈。"不与敌缠
斗,一击不中,全身而退。”
    林几道扣门,进屋笑道:“听雨无眠,你们俩不吃饭了?"当他得知决气法居然有助于
武功时,隐隐有些担忧。那蒙面人可能走火入魔,也可能把内力练得精纯无比。
    没有那蒙面人的消息,大夫挨了一刀,挣扎了几天,驾鹤西去。医林也没法子。大夫们
早已熟悉接生送死了,但不能参透生死。今年的梅雨多了一层意味。不少大夫心里一直未能
放晴。他们无可奈何地躲在屋里,躲进药味之中。但医道及草药皆不可发霉。医林还是坚持
了既定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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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中秋,古、林托了镖局的一位镖师朋友,复姓尉迟名杯,送岑寂回家。镖车正好往
泉州。这尉迟杯受伤过多次,故而与医林相熟。
    他果然贪杯,老跟路上市井之徒喝酒,醉生梦死。岑寂自恃是个书生,不喜这走江湖的
草莽。两人没谈上几句活。
    节后,岑寂带了一包银子独自回杭,也不等镖车。他不愿受人恩惠,在医林白吃白住总
是不自在。
    日子平静如旧,转眼他已在医林呆了两年,成了十四经决气法的权威,提出了不少创
见。与林几道、古天真合写出了《九针新论》、《奇经与天应穴》的初稿。
    两年来,他全身穴位受了无数次的激刺,脏腑也经历了一些冲击,苦头吃了不少,身体
虚弱。但也使得他冲穴百试百灵,不惧高手点穴。内力亦有所精进。变化最大的倒是他的身
高,已象个成人了。
    此时天下承平已久,白道如日中天。官府在阳光下开始发臭,贪官如蛆如蝇。"一行二
商"中的"二商"--山贾会与徽商帮,一南一北富甲天下,养了一大批拳师,招揽了许多人
才。十三行似乎背时了,风光不再。眼看着江湖中潜波暗流,立马便要兴风作浪。
     
二、逸兴清发
    医林仍然没有生气,很大度。虽然岑寂又是一大早起床,在它身旁漫步,且发着牢骚。
"医林缺少生气。如今我还能找到继续呆下去的理由么?"他自言自语。两年来,坐多走少,
他没意见。他打心眼里喜欢功成名就后退隐三径、采菊南山的感觉。但先得往上爬,然后才
有叶落归根之说。"又如树根在院内,总是要红杏出墙的。”
    天天在自个体内迈圈子,早就轻车熟路了。他想象着真气溜出体外的情形。充塞天地,
纵横天下?
    又已是春天。一部书不可能再版无数次。医林厌倦我了。
    他信步走入一片小树林。林中正有人唱道:“我在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功夫,冻杀我也论
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可怜我学剑攻书折桂郎,无家
可归双眼盲。"此人博带纶巾,蓝衣白袜,躺在草地上,手中摆弄着一根树枝。
    岑寂认得这个白面书生。他是那身子比镖车大,比镖银沉,而酒量又比身子大,整个人
便象一个大酒杯的尉迟杯的朋友。昨晚或是今晨,或死或活的尉迟杯便是由他送至医林。如
此大胖子,马车只怕散架了。否则,这个书生便可以睡在马车里,不至于露宿林中。
    “车坏了。你们医林又订了几个破规矩,把我赶了出来。小大夫,你瞧我是否有眼疾,
需要治疗?"他眯着双眼,见岑寂不答,便将手中尺来长的树枝掷出。树枝打着圈儿,击向
岑寂前胸。
    岑寂手中正摆弄着小刻刀,当下临空一划,兜着树枝转动。不料这书生的内力比他高,
也使上了劲,只觉虎口一震,刻刀与树枝一块儿掉地。
    “哎,原来你的内力如此不济。不过出手蛮快的。"你的嘴跟刀一样快。岑寂不愿理他。
    “你看得见树枝,怎会看不见我?"岑寂反感他随便的作风,高人一等的样子。"现在我
手中已无螳螂捕蝉叶。"正说着,他慢吞吞地立起。这儒生似乎有些迂腐,但长得挺俊的。
不过二十出头,眯着双眼,神情慵懒,却有一付老江湖的派头。
    “小大夫,尉迟能活么?”
    “他不会死在医林。"只要他还有一口气。
    书生大喜,双眼圆睁。"他可能早就跟马车一道归天了。"书生这才明白过来。医林只能
治好活人的病。
    “我叫谢清发。”“中间小谢又清发",李太白的诗,自已取的名。
    没听说过。岑寂弯腰拾起刻刀。"我知道你叫岑寂,岑夫子。”
    听这位谢清发的口音,当是金陵谢家的子弟。谢家于"富贵三家”中最讲门弟,轻商尚
理,刻板几近不讲情面,会有这么一位活宝么?
     
    ※               ※                 ※
     
    两人走回医林。岑寂问道:“他是被谁打伤的?”
    借刀!借刀不是人,是个杀人组织。"借刀杀人,水到渠成。"只要付钱,便可假手杀
人,且永不泄密,无从查起。其杀手亦有失手之时,但身份无人知晓。武功门派古里古怪,
杂七杂八,却似乎是同一师承。
    江湖中有关这个组织的资料很少。它杀人无任何明显的标记。杀手们前仆后继,不杀掉
目标不会罢休。所以,还有句话叫"阎王拘命,借刀杀人。"被它盯上后,除非你先干掉雇
主,否则必死。
    幸好,借刀从不轻易出手。你纵想花大把大把的银子孝敬它,也会苦于没有门路。它与
古往今来的一切杀手不同:它主动上门接生意,价钱极高。谢清发很喜欢讲故事,似以口若
悬河为荣。
    所以,在他面前,岑寂也不好意思三缄其口。"尉迟杯不过是一个破落镖师,怎会有人
买他的命?”
    谢清发道:“也是。我没看到杀手的模样。借刀之说仅为猜测而已。
    刺向尉迟那一剑,我以为是杀手神来之作。若非借刀所为,它该解散了。一如那武后
言,丞相失职!我很高兴能败坏它的声誉。”
    “江湖中借刀的口碑不比医林差。有了它,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问题已不复存在。因为你
找不到仇家。如此仇杀大减,治安好转,有钱人家拍手欢迎。这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
而死'的故事新编。”
    尉迟的情形不太糟,小谢谈笑风生。一大夫道:“谢少爷,象你这样有钱的种,我们医
林也拍手欢迎。他用了不少珍贵药材。你瞧着是否要多给点诊金。”
    “第一,我没钱;第二,尉迟很穷;第三,我问你,他的伤是否极难治?换上别人只怕
活不成了,是吧?"尉迟号称九命,身上的疤痕有如纹身一般。
    大夫道:“估计剑锋近身时,肌肉收缩滑走,没刺正。杀手之意在剑上所带劲力。胖子
肉多,经络之海震而不裂,武功可在半年内恢复。我用……。”
    谢清发打断他的话,笑道:“如此可见,尉迟不死乃是他自个的本事。天不亡之,夫又
奈何?我有二马,作为诊金想必足矣。你们或养之;或杀而解之研之,再烹而吃之,悉听尊
便。"这二马原本是用于拉车,不知他由何处得来。
    大夫无言苦笑。没钱财且没脸面的人是没治的。
    岑寂有些头疼。小谢这位公子爷待人推心置腹,脾气也好,够朋友。
    但岑寂有些受不了。他这辆马车是越跑越重,载物只会多不会少;一旦速度缓下,马也
就口吐白沫,趴在地上,玩完了。
    谢清发不然。他走马观花,会邀请中意的人中途上车,到得路口便请人下车,大路朝
天,各走一边。他不载货,因为瞧不上。心血来潮,便将马车拆了解构。他组合不回去,也
没想过修车。他不在乎走路。但他懂得休息。
    听他讲话,看他做事,很惬意。但不久,你会发觉误了正事。甚至,你还得陪他一起陷
入泥坑。但小谢的长处在于:他会让你陪得心甘情愿。
    谢清发只有睡觉才不说话?小时,为长辈杖责鞭打,他一声不吭。
    曾祖死时,他跪在灵前,不敢言笑,却也哭不出来。这会儿,他也不说话,因为岑寂实
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出言打听尉迟被刺杀之事。
    岑寂以退为进,捧起书,居然如老僧入定。这下"木鱼"给敲响了。
    “尉迟阅历多,武功似酒,醇厚劲长。"小谢给他的故事加了这句开头,"可惜此处无
酒。”
     
    ※               ※                 ※
     
    容易找着的酒店,往往找不着座。
    两人不想站着喝酒,只好上价钱宰人的酒楼。待他们出楼,三更已过。街上无人,尉迟
烂醉。只有几颗星星在提醒你关注黑暗。光明总是如此高高在上,俯视着地上的身影。"他
已醉了,我还很明白。
    残酒不妨留着,新醉得由我扶走。”
    一块出来喝酒,不论怎地,最后总有人没醉?
    “我一手扶墙,一手搀他,居然能寻着路。岑寂,你猜那杀手会怎样出击?”
    必定是由暗中闪出,突然发动。
    “他用了最好的法子。"小谢心有余悸。当时我似乎更危险,是我挨在墙边。那剑刺穿
八寸砖缝后怎会有那样的狠,那样的准?
    “酒后高兴,当时我的身子暖暖的,实在没有觉察那种玄乎玄乎的'杀气'。那把剑贴着
我的前胸,刺中尉迟时,我与他齐声大叫。
    我看到他左肋汨汨地冒血。我只感受到了剑的冰凉,却至始至终没见着它。”
    我是否在看清血后,便清醒如初。也许当晚我一直就没醉过。也许这根本就不重要,杀
手那一击,我任何时候都躲不过,格不下。
    “你扶他左臂?”
    “对。"如此尉迟不会留心左边。迈步时,左臂微抬,稍向左前方倾斜。在杀手眼中,
这便是空门。
    “事后那杀手为何不补上几剑?"这个杀手如唐朝的妙手空空儿,一击落空,腾身而去?
    “也许他害怕正面打架,怕打不过我。"小谢大言不惭,"但那匪夷所思的一剑我使不出
来。只有强盗、蛮夷想得到,刘项原来不读书。笨一点的人只好走正道,借古人来打压别
人。”
    “当时,我安顿了尉迟,跳上墙头。你猜我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不知道?我看
见了黑暗,我什么也没干。哈哈哈。”
    岑寂不想再听他胡侃,便退了出来。他想象着小谢找马车,赶夜路的情形。近视,料也
不会驾车。真个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他查了医林内伤医案,以剑气伤经脉的不多见。象尉迟这般整条冲脉俱伤是一个特例。
这杀手的内力很怪。它附于剑身入刺砖缝、肋骨,已成强弩之末。但回抽时,居然会震伤整
条冲脉!正如以掌拍水,抽回与击入一样会带动水波。
    他想到了决气法。真气必须快极,才可能在经脉受伤中断前,激荡气血,才可能在进入
时,令对手来不及运气相抗。它又精又细,可以破去一切护身真气,可以深入藏府重地。但
该杀手似乎未得决气法精髓,尚不会借助对手体中的真气,借力打力。
    得告诉林老先生、古大夫,是那杀手拿了《十四经决气法》,而且小有收获。我们得小
心了。也许他刺杀尉迟只是个幌子,醉翁之意在医林……。
    由于这位杀手尚未全面学会决气法,故而尉迟逃得一命。
     
    ※               ※                 ※
     
    谢清发与岑寂已然相熟。这日,两人谈及暗器。小谢道:“我们家的老太爷是个老顽
固,认为刀枪太俗,暗器太毒,世家子弟不可走江湖。"他眯着双眼。"我练不了暗器。”
    “我视力不佳,老眯着眼,色迷迷的样子。这实在很冤枉的。远点看,天下美女娇娃在
我有如过眼烟云;凑到面前欣赏,又着实唐突佳人。所以我目中无人,双眼一向很饥渴。”
    岑寂一本正经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没有谢清发。"这话很有道理,直如当头棒喝。岑寂闻言一震。经不起小谢再磨
上一会,答应一块上城里。
    林几道笑了,岑寂觉得这笑来得怪,不由心虚脸红。"小心,杭州多老虎。哈哈,不受
伤不会想到医林的好处。"其时医林无女大夫,好人家的女眷则是请医上门。所以岑寂见过
的女人不会比死人多。
    普通常见的掌力击哪是哪,决气法的内力却可以"入刻三分,被之甚广"。撤回时的伤害
比陷入时要来得深。感情与之相似,却更胜一筹。伤人于无形,事出无因,无从梳理。
    女人比老虎可爱,岑寂什么时候都不敢反对。只是,有人说可爱比可怕更可怕。
    岑谢二人坐在酒楼上,俯看街上行人。"不是我瞧她们,而是她们瞧我。"小谢年少风
流,俊朗秀气,是有这个本钱。但钱,只岑寂有。
    岑寂不敢正视女子。因为他害怕自个心中邪恶的念头。小谢视而不见,他见而不视。他
有些不自在,仿佛是来吃白食的,待会儿付不起帐。
    “我二嫂告诉我,杭州有位小姐能治好我的近视,挫我傲气,劝我从善。因为她绝美,
似乎不可能看上任何一个男人。”
    “她是崔家千金,我二嫂的小堂妹,说来与你也是亲戚。这位被称作天下第一的美人是
崔九的独女。"崔九时任工部左侍郎。岑寂未曾听说过。
    “两晋以来,士子时兴于人评品分级,定'华、王之优劣'。诗品则云'元轻白俗,郊寒
岛瘦'。而仕女们足不出户,深居闺中,男人多无眼福一见,更无从评起。当今江南右族的
夫人们便从中牵线撮合,担当起品评各家小姐的重任。据云,那崔小姐被公推为第一。
    她年方二八,未许下人家。"小谢道。他为了这位小姐才跑来杭州?
    “二嫂说,这位小妹可不能嫁给谢家,否则要与谢道媪一样,'抱天壤王郎之恨'。她的
丫头更放肆,说这位美人若嫁到我家,我必定不愿出门流浪了。要知道,平日里我在家中就
跟如厕似的,一刻也不能多呆。”
    “岑寂,你一定猜知前三甲还会有谁吧?"岑寂哑然:我一定知道?
    “笨蛋!榜眼自是她妈。如果她没有姨妈,探花就是……。”
    “那只是妇人之言。"岑寂的本意是小谢的话更不可信。
    “所以我们得自个去瞧瞧。她睡前必要跟母亲请安。咱俩混入内宅,寻个地儿守着,总
能见上一面。"小谢越发来劲。
    “不可,如此极为不妥,翻墙入室,月下窥人,并非我辈中人所为。”
    “你也太迂了。如果天下正人君子都跟你一样,她不为赏识,不就所嫁非人了么?如果
我去了崔府,你是否便认定小谢我为人下流,卑劣无耻?”
    岑寂无语。他一向长于争辩,可以轻易驳倒小谢。但他有些心虚,不愿扮演假道学先
生。理学有它的不少可取之处,但可信而不可爱。"崔府护院多,万一被发现了多没面子。”
    “内宅不会有护院。若给发现了,咱俩掩面而逃。实在逃不掉,就说是追强人追到府里
来了。”
    岑寂沉吟,内心却已允了。两人天南地北地胡侃,好不容易等到西山日落。跑堂的小二
对这两个穷主儿也是极不耐烦了,过来擦了几回桌子。
     
    ※               ※                 ※
     
    崔府很大。岑、谢绕着它踩了一通盘子,天已黑下。天黑不会令岑寂胆壮,反而使他害
怕。"岑寂,你是建安人,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你怎会没一丁点曹魏风骨,
太白豪气?"谢清发开玩笑道。
    岑寂苦笑道:“我轻功不好,越不过墙。”
    “我家传轻功'空虚入冥,无形灭影'天下第一。待会儿,我照着你,有危险由我引开他
们。武林中'崔王谢'并称,我家拳剑不如,子弟少,但轻功绝对是仙流神品。”
    在小谢的帮助下,岑寂爬过高墙。两人借着花树,摸到内宅根下。
    岑寂手中扣了几枚活字,心中很不踏实。内宅墙不高,听得里头毫无声响。两人便一跃
而过。宅内有廊榭楼台,花园水池,不见人影。
    两人不敢抓个丫头来逼问。但小谢心中自有一丘一壑,能由房屋布局猜知崔九夫人住所
大致所在。大凡府坻,布局相近。几代人居住安排很讲门道,有些法度。摸索了大半时辰,
小谢道:“是了。这儿便是。瞧那大匾,是为崔九题的。"崔九在工部左侍郎任上,京官,
自不在家。
    岑寂心里有些害怕,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两人在假山后躲下。
    等了有些时辰,小径有几个下人经过。谢清发已昏昏欲睡。这时,有碎碎的脚步声由房
侧回廊传来。跟着是一盏宫灯。它伸入岑寂张大之口,撞在心上。天地骤亮!他乍然呆在那
儿。居然有人会超乎我所想象的漂亮。他只来得及低头。
    小谢没瞧清楚,拉了他,道:“这儿太暗了。咱们上屋顶。"岑寂当时神魂颠倒,任他
摆布。
    其时右族女子无习武之说,纵是"富贵三家"也不例外。谢清发哪还有顾忌。两人跃上屋
顶,爬过正厅,隔着天井,见着房外丫头。
    再绕过厢房,到得正房顶上。岑寂心想,站在头上,对佳人着实不敬。
    两人挪开瓦当,凿光而窃玉,俯首而偷香。岑寂甫一凑眼,依稀看到那位小姐的身形,
只觉得她能瞧见自已,大骇。赶忙盖好瓦当。
    否则只怕自己会由那小洞跌下去。
    小谢拉他衣角,两人下地后,道:“果然不虚此行,不虚此生。我想再近点瞧瞧,希望
能令我稍稍失望,好管住我的心猿意马。"一般而言,女子远看比近观佳。情知岑寂不敢,
便不叫他,独一人抢到山墙拱门旁。
     
    ※               ※                 ※
     
    小姐连丫环三人,顺石径款款而来。谢清发闪出,在暗处垂手道:
    “小的不留心,误入内府,不识路,惊扰小姐了。但问如何出得此间。”
    三个女子齐齐一愣。一丫头道:“你沿着大道走便是了。快让开。”
    小谢退到路旁,直眼盯着那位小姐。小姑娘却也看了他一眼,和羞走。丫环起疑,叱
道:“府中仆隶哪有着蓝衣的?你……。"蓝衣是书生装扮,家人多为皂衣。
    小谢拔腿抢出门外。那丫环手中一记"梅萼兰花指",居然带了劲风。小谢这才省得,小
姐不会武,丫头可难说。他的轻功步法比脑筋动得快,展开"空虚入冥,无形灭影",背心要
穴躲过那曼妙的一式"梅萼三两枝,素手兰花指"。他还不忘说一句"对不起了"。
    小丫头也不料他有如此轻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竟也没有尖叫惊呼。
    小谢找到岑寂,道:“风紧扯呼,快逃。连小丫头片子都会使嘉兴白衣庵的绝学。"梅
萼兰花指是女人学的,丫头的武功不可能在白衣庵练就。难道崔家女眷中有人会武?
    岑寂低声道:“方才我见着了你的脸。"言下之意,那几个女子更是看清了小谢,能认
出他来。
    “不打紧,崔小姐看不上我,肯定未留心。"小谢居然也失了自信。
    两人来到墙根。小谢提气纵过,却迎头撞上一个护院家丁。岑寂正好艰难地爬到墙头,
见状一扬手,两枚泥活字击中家丁的"膻中穴"。此人的武功想必不高,未及反应,一声不哼
倒下。
    谢清发拍手道:“你下手挺狠的,是用银针么?要不要取出?可别留下把柄。"岑寂摇
头,径直冲过花廊,翻过外墙。他甚为紧张,跳下时竟跌了一跤。小谢忍不住大笑,旁若无
人。
    一路上,岑寂满怀心事。小谢道:“以前我以为近视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太多俗男女
不堪入目。今日方知差矣。我有些想天天瞧着她。从前我瞧不起所谓的名门闺秀,千金小
姐。现在想来,内中有点偏见。”
    “但我又不想向崔家求亲。首先,我配不上她;其次,我担心了解她后,我会失望;最
重要的是,欣赏与迎娶是两回事。如果她很完美,当了我老婆后,我等于得到了一切,唯独
失去了自己。我不喜欢负责任。”
    岑寂不置可否。他脑海中尽想着那位姑娘,可是已记不起她的具体模样。他为自己的荒
唐想法感到一丝的羞愧。他一向瞧不起所谓的多情种子,也不相信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今
晚有些冲动,有点儿兴奋。一切皆只是酒精作用的结果。
     
    ※               ※                 ※
     
    岑寂吃过早饭,发现医林大院停了辆漂亮的马车。一问才知是城里的崔家来了人。他给
唬得魂飞天外。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昨日东窗事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想退回房中。林
几道已见着他了,唤他过去。
    岑寂不知崔家来了什么人,心想:没有理由这么快找来呀?可别让他们认出小谢。林大
夫知道我去过杭州城。瞧他的脸色,似乎不善。
    “这位是你姨父差来的家人。他让我带你到他府上走走。"岑寂双眼发黑,更是心慌。
他唯唯喏喏,出门找小谢。小谢正在赖在床上。
    他揉着眼皮,也不吃惊。
    “看把你吓的,没出息。这样吧,我陪你一块进城。周乐也该回来了。你放心便是。他
们并没抓住咱们的把柄。"他不敢进崔府,跟林几道讲要到城内关帝庙找朋友周乐。
    岑寂记得他说过,杀手就等周乐不在杭州,才对尉迟下手的。能让小谢信服的人自是有
不小的本事。但不知能否帮我渡此难关。
    林几道对周乐也有兴趣,道:“大周正乐,周乐?五年来,他的声名很响,闯下了好大
的万儿。听说他还很年轻。”
    小谢笑道:“昨日我们一块喝酒,一直呆在他那儿。我介绍他与岑寂结交。大家挺合得
来。……岑寂,回头你到关帝庙找我。”
    崔殊先的心情肯定不太好。众家人的神情也有些古怪。崔殊先并未跟岑寂说什么,拉了
林几道进内堂。岑寂向来怕他,此时更是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有什么话儿要背着我讲
呢?绝计不会是好事。
    不会儿,林几道出来招他一道走。三人绕了几个影壁回廊,到得内宅边上的一间小厢
房。进门一看,床上躺了一位家人。他一动也不动,显然是穴道受制。岑寂知道他乃是折在
自个手下,心中很怕他万一能认出自已。林大夫与姨父见多识广,目光老到,说不得也能看
出一些端倪。岑寂真想拔腿就逃,冲到庭中,跳入井里。
    这时崔殊先道:“岑寂,林大夫说你长于此道。来,走近点瞧瞧。”
    岑寂听出了一语双关的味道,硬着头皮过去。这位家人已无大碍,想是经了高手推拿。
但岑寂的点穴手法与众不同,用意不仅在于制住行为能力,还可伤经脉,制其内力,令高手
也无法顺当冲穴。当下开了一方药,并取出"九针"中的毫针刺了几下。
    “对方用的暗器不知是何物,没找出来。"泥活字受力即碎,自然无迹可寻。武林世家
向来高傲,不扬内丑。但崔殊先对林、岑倒无顾虑。
    林几道道:“下手之人未用全力。如此点穴之法,须有上乘内力。
    但这两人的伤势并不重。"他似乎没想到决气法的神奇功效。岑寂稍稍放下心来。我内
力不强,应排除在外。
    “我十一弟的孩子也受伤了,幸好也不致命。”
    岑寂大奇,怎么回事?我可是只伤了一人。他聪明绝顶,思绪万千,当下已想到各种最
糟糕的可能。故不仅庸人自扰,智者亦如此。
    原来是个弱冠少年,我当是小谢背地里辣手摧花。但不管怎地,这笔帐有可能算到我俩
头上。这回,林大夫要亲自诊断开方。
    “他被昨夜来敌用细针射中小腹,估计伤了肾。这孩子的武功马马虎虎,又吃不了疼。
"崔殊先道。那小少爷打着滚儿,哼哼唧唧。
    “崔五,这是何方神圣,颇懂医理。"岑寂心一紧。"锐物入刺不太深,但位置要命。在
肚脐之下,近阴处,正是'关元穴'。如此损招,甚不光明正大。"他取针,刺脐旁左右"天枢
穴","关元”之下的"中极穴",直刺二寸。崔五瞧得揪心,伤者却已安定下来。
    跟着再刺其小腿部的"三阴交",仍用直刺。
    “林兄,不瞒你说,昨日之事,我崔家大丢颜面。另有一丫头送了命,我们连敌人是谁
都不清楚。"岑寂又是一惊,低着头,细思量。
    “……这位公子的伤不轻。岑寂你就留下来,再行针刺几日。"岑寂听了,也不知自己
是喜是忧。忧的是昨晚之事败露,喜的是较有机会再见那位姑娘一面。
     
    ※               ※                 ※
     
    姨父仍然只是勉励我攻书、学医,居然不提功名之事。林大夫该跟他说过不少好话。倒
是姨妈她欢喜之极,伸手便给了我范宽之大作《溪山行旅图》,大方之至。此画人称"宋画
第一"。
    走进内宅,我便忍不住想到她也住在这院子里。我压根儿便不了解她,怎会有朝拜的感
觉?容貌是最直观、显性的认识,我只活在我眼中的世界?我可以把她当做是一张美丽的画?
    我没见面就厌恶这座院子,正如我一见面就喜欢她。现在瞧来,它也不赖,就象是卷
轴、衬纸,保护了画作。我走不进这道框。我走不进画中。
    我无法放弃对美的追求。只是我从未象现在这般缺少自信。
     
    ※               ※                 ※
     
    岑寂步出崔府大门,便见到眯眼微笑的小谢。谢清发道:“有没有漏馅?……你好象舍
不得出来,呆了这么久。"他一身酒气,但脸色如常。
    周乐喝酒后不带酒气,一张年轻而又沧桑的脸,很有高灵、清淡、飘逸的味儿。岑寂想
到留有大片空白的水墨山水。"这位便是岑夫子,岑寂。他是大侠周乐。”
    “我以制琴谋生,算不上游侠。周乐盛于西周,侠客则俱在身后之东周。"游侠不是谋
生的行当。以游侠为业的人,只会坐吃山空,如小谢。
    岑寂发现他嘴角似乎一直含笑,左耳朵居然会扇动。
     
三 大周正乐
    周乐比谢清发正经,比岑寂实在,比尉迟杯风雅。他听了岑寂的崔府见闻,道:“小
谢,你可闯祸了。若非崔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怕你便脱不了干系。你那张脸,还有轻功,
都很惹眼。"出了人命案,麻烦自然较多。更何况死的是崔家的人,而且在这当儿上。
    王、谢、袁、萧是南迁侨姓中的大族。崔、卢、韦、裴是关中与山东的郡姓,很少渡江
南下。东南有朱、顾、陆等大姓,人称"吴姓"。
    此外,俱称庶族。朝廷向由士、庶族共同把持,隐隐间分淮西、浙东两大集团。王、谢
接近淮西;崔家则依浙东,与江浙庶族携手,远通郡姓。三家间是有一定矛盾的。
    周乐分析大势,侃侃而谈。他讲到,山东泗水裴家已着人向崔家求婚,看中的是兵部侍
郎崔九的独女。两家对这门亲事皆很满意,就要正式订亲了。昨晚之事会被看成是针对崔裴
联姻而来,王谢二家有些嫌疑。但崔家不会张扬。因为士族子弟多瞧不上习武之人,更不愿
涉入江湖仇杀。
    他不明白谢、岑二人竟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似乎是听说崔九成为当今皇帝的岳丈。谢
清发狠声道:“裴泗水除了有些眼光之外,一无是处。江南山清水秀;江北则不能长橘,自
不宜佳人居住。早知道,我昨晚就带她一道私奔了。”
    岑寂随即冷静下来,道:“我原本不愿赖在崔家,今后正可到北方走走。"他给自个的
话逗乐了。陪嫁,抑或陪葬?
    周乐如今是十三行杭州小头目。各大户人家的男仆、婢女有不少暗中加入了十三行。可
以向他们打探真相,并故意公之于众,以此可以帮小谢洗脱一些罪名。如果这些传言对崔家
不利,则裴家有可能反悔,不再有联婚之想。周乐道,我们十三行原本也有责任为这位婢女
出头。
    午间,周乐便得到了消息,崔府准备出殡。据称,有一丫环忽染恶疾故去。他笑道:
“我听说崔十一的小公子年少风流,有过一些劣迹。他大爷爷不许他出府门。那死去的女子
正是他房中的丫环。”
    十三行的消息天下第一灵通,崔家封锁不住。岑、谢已全然明白:
    少爷想对使女非礼,为其误伤。只是这位女子是被杀,还是自尽?
    小谢凛然道:“如今的丫头都巴不得勾搭上主子。这小姑娘着实可敬。今晚咱们带上酒
菜,到她坟上拜祭一番。然后,挖墓验尸。”
    他向来只敬苍天,不敬鬼神;重生而又贵死。比如开棺鞭尸,他不怜尸反而替伍子胥惋
惜。
    岑寂学医,视此为常事。周乐也不反对。丫头被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尽管崔家的声名
不坏。
    外面落着轻盈的小雨。岑寂自想着心事。在那深深的庭院里,也许正有位佳人在赏雨,
听雨。椽下如泣如诉的雨帘隔开了两个世界。
    雨不会打在她身上,一如她的青眼不会落在我身上。
    小谢蒙头大睡。雨天和酒后他睡得安稳。正在上琴弦的周乐说道。
    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小谢独爱太白文章。他发现李白的诗中不见雨景,不写情爱,只
有思夫之妇。
    小谢喝酒不是因为有心事,而是酒后引发了心事。那时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清狂方发见于
外者也。
     
    ※               ※                 ※
     
    半夜,三人带了家伙,出西城,沿西湖向南。周乐已打听到新坟的方位。小谢还带了纸
钱、香烛一干物品。他怜香惜玉,就是不心疼钱。
    丫头的坟不起眼,找到它颇费了些周折。四下里漆黑一片,烛光畏缩。周乐犀利的目光
似乎发现了什么,示意大家静下。
    乱坟荒墓中间,一盏灯笼,二根香烛,三个人。岑寂心跳厉害。雨已停,路还泥泞,依
稀能听到钱塘江的涛声。周乐目光清炯。
    他的声音干净明快:“尸体已为人搬走,不带棺材。瞧,地上遗有点石灰痕迹。这边也
有不少混乱的足印,显是雨后留下的。估计他们也没走远,已经发觉咱们了。"石灰防腐,
棺材中一般都有。
    “你俩在这儿呆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暗中由我在四周查找。”
    对方不知是什么来路,很可能是敌非友。"也许他们以为咱们尚且蒙在鼓里。"周乐也不
想让岑寂涉险。
    小谢道:“你发现敌踪后,大叫一声,我们便赶过去。你可别抢先动手。你死了,我俩
赶到时势单力薄。那可就给你害惨了。甚矣吾衰矣,不见周公!这里可是只有一具空棺材。”
    岑寂自高自大,不想号令别人。"周乐"可以仁治,他有魄力,沉稳坚定。当下不带火
具、兵器,隐入暗中。"谢子"有句名言:我不带兵器,因为我健忘,老落东西;周乐也不
带,因为他不用,用不上。他一切从简。
    扛着尸体不可能走太快。周乐绕过一个小山头,已看到里许外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准
确地说,他看不清屋子,只见着了一方鬼火。
    他把步子放轻,放慢。对方敢亮灯,自是有恃无恐。咱惹得起么?
    周乐决意先不招呼岑谢二人。他长吸一口气,飞快地做一件事。
    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跑!如果你要逃,那么跑吧。如果你想追,那么也跑吧。
如果你跑着进攻,那么你很可能会死得很惨。
    奔跑中真气不续,不易出手。
    周乐不承认自己是在进攻。他要逃过狙击,追入小屋。他跑入一片刀光。他随手一掌拍
出,再展开"丝丝入扣"的擒拿手功夫,径直抓向刀把子。他的武功招式舒缓好看,合着连绵
的节拍,似乎由音乐悟得。
    对手有些手忙脚乱,眨眼间周乐竟已弃他而去,到得小屋外。房门口站着另一蒙面人。
他喝彩道:“胡笳十八拍,来的可是周乐?”
    周乐微惊。他在江湖中名气颇大,但武功路数不为人知。对方居然相当了解他。"胡笳
十八拍"以琴曲传世,周乐取为招名,以连环、紧凑为要旨。当下,也不及细想,和身扑上。
    眼前的蒙面人内力很好,刀架小,贴着身子使,凌历之极。周乐从中瞧出了彭家的"五
虎断门刀"、顾氏的"斩刀"、福建汀州的"曲臂斜腕刀"。此人是何来历?似乎是这伙人的首领。
    周乐相当吃紧,对方内力较强,不但不可能空手入白刃,而且难于自保。他提气上窜。
那人不敢大意,抖出一团刀花,平地跃起。周乐抢得先机,一个千斤坠,快速滑落,隐入刀
花之下。他的轻功比蒙面人高。一纵一落间,对手已搞不清他的方位。
    周乐一古脑儿拍出数掌,快过草原奔马,大漠狂沙。一时之间,逼住了对手的刀势。琴
声急骤,必会缓下。"十八拍"使完,那人松了口气,手腕一翻,刀走偏锋,奋而斩手。跟着
推送,反撩胁下。
    周乐识得这记"披风刀"是反客为主,展开抢攻的前奏。他也不变招格挡,挥手反掌一记
"揽雀尾",显得余音袅袅,回味无穷。那人意料不及,刀已在外门,只得出掌相接。周乐借
掌劲飞出,落在丈外。
    “怎么会是'十九拍'呢?"那人不服。胡笳十八拍应当就是十八招。
    周乐觉得他挺逗的,忍不住答道:“祝家声原谱如此。"祝家声谱上的"胡笳十八拍"有
十九拍之多。
     
    ※               ※                 ※
     
    屋中抢出几人,周乐松了口气。这几人的武功较弱。当下又是前冲。
    那几人混乱出手。他闪身,贴近其中一人,将之骇开,抢到屋前,喝道:“且住。咱们
有话好好说。"屋内仍亮着灯,除了女尸外,不知还藏了什么。他脸带笑容,负手背光而
立,看清对方共有五人,皆蒙面。
    这五个蒙面壮汉稳下阵脚,半圆围上。周乐调息,耳朵微微扇动。
    窗口突然裂开,扑出黑影。他不挡不躲,只将它抱了,乃是一床棉被!这荒山小屋想是
看坟人所居。周乐摸着棉被冰凉,心想,主人今晚并未睡下?
    他顺手掷回被子。窗内正跳出一人,持刀前刺。见被子当头盖来,失了周乐踪迹,刚一
愣,胸口隔着棉被受了一记重击,闷声倒地。
    此人本意以被子扰乱周乐视线,再一刀突袭。不料周乐听力过人,并未上当。
    先前说话的蒙面人和身欺上。周乐不愿他近身,直身跳上屋顶,两脚让过一记"绞刀式
"。再踢下一大团茅草。那人赶忙滑步闪开,以"夜战八方团刀式"紧紧护了全身。
    另一蒙面人正查看伤者,见一人如大鸟飞下,便一个后翻身,舞了几下刀花。"大鸟"空
中旋身,拧腰折向,斜斜探出,路线有如一雁行"人"字,俯地扑向旁人。这位仁兄空手,猝
遇强敌,只得出掌硬拼,但周乐这一拳居高临下,委实太快、太重,顿时双腿一软,瘫在地
上。
    “武当'九连蹬'。"有人失声叫道。武当山有一道险径通往主峰金顶,陡峭无比,蜿蜒
回旋,便唤作"九连蹬"。武当轻功以空中回旋,换气挪身见长,可在空中稍作逗留。江湖传
言周乐有武当背景。
    那名头目的刀比喊声先到。周乐心中叫苦,双足一点,又掠开数丈。
    那头目也怕他个个击破,示意另两人与自已组成铁三角。余下一人,摸出火石,便要烧
房。
    周乐乐不起来,只好故伎重演。他窜身,使着"一行哀雁十三筝",有无可奈何,绝地求
生的意义。立马有人纵身相迎,双掌略曲,招式开阔,疏而不漏,劲力逼人。
    周乐识得这叫"拿云手",郑中孚郑大侠所创。郑中孚有两个外号。
    一个即是"风行泽上,无所不周;信之被物,无所不至,左玉皇,武圣人"。另一个较为
写实,"五言长城,七绝圣手"。前半句说他言而有信,后半句则指他的七记绝招:传杯手、
拿云手、经纶手、小梅花缚虎手、红酥手、推手含情还却手、心应手。这七绝圣手各有数十
式变化,奥妙无比。郑中孚却将之公诸于世,想让它们广为流传,一如罗汉拳、八段锦、太
祖长拳。只是武林中鲜有人能练成其中的一招一式。
    周乐赶忙拔高二尺,向点火之人掠去。湖南衡山有"回雁峰",他这一式暗合"衡阳雁去
无留意",干脆、轻盈地飘逝,令对手惆怅不已。
    火石敲击之声停下,那人回刀横砍。周乐踢出鞋上的几点泥水,再一记"乱弹琴式"破开
蒙面头目的进击。点火之人脸上仍是着了几滴泥水,有些吃疼,手上便露出破绽。但周乐已
无力分心攻他,自顾不暇。
    火苗开始窜跃,周乐跟女尸一样,无法脱身。他的轻功身法已失新鲜。
     
    ※               ※                 ※
     
    这当儿,照理说得有人相救了,比如岑谢二人。四周不见人影,但那点火之人呆了:一
重物压在火上,将之灭了。他左腿的"悬钟穴"、“昆仑穴"、"太溪穴"俱为扣住,仰面倒
下。他已看不到一人施施然地由火堆的灰烬上立起。"周乐,我为你蹈火克敌,该如何报
答?由于我的轻功太过出色,岑寂那小子被我远远地甩在后头。”
    谢清发前胸的长衫上一片灰迹,正用力拍打。
    他的轻功妙在绝快,待敌人发觉他赶来时,火已熄,人已倒。
    那头儿以"碎刀式"将小谢逼开,回刀插地,竟将那点火之人的脖子刺穿。再扬左手,大
把"透骨钉"激射周乐。
    要毁尸灭口而逃!周乐双手使"神仙一把抓",拿得几枚钉子,想护住身后脚下的伤者。
这时,仅存的三个蒙面人皆舍了小谢,齐齐攻向周乐。周乐挡之不住,只好跃开。又是两名
伤员死去。
    小谢摊手苦笑。他不敢正面对敌,胸口的衣屑如小黑蝶般纷飞。这时岑寂也已赶到。蒙
面人撤入暗中。周乐知道己方并无多少优势,也不想追出。这伙人的武功参差杂乱,拼劲有
余,狠劲不够。且不长于破袭,自不会是"借刀"的杀手。
    “那头领的刀法可排在海内前二十名之内。"周乐道。方才他一直游斗,不敢与之正面
纠缠。
    小谢阴恻恻地道:“但你更胜一筹,所以你是黄金榜上的人物,'概观论定'中排在前二
十名。否则,你受六人围攻,这会儿只怕仍会有四具尸体,只不过都有名有姓了。"岑、
谢、周三人,加上女尸,是为四。
    周乐俯身察看死者面容。揭下面罩个个很普通,不识得。"他们杀掉受伤同伴的做法很
象一个秘密组织'城隍庙'。”
    小谢闻之动容,道:“怪不得这些高手都如此陌生。咱们今后的麻烦大了。不过,为什
么城隍庙也会盯上崔家呢?”
    周乐不语,推门入房。
    三人一尸挤在屋里,四面便只余下烛光。烛光下,那丫环神情安静,脸上竟有些红润。
小谢突然一掌劈灭烛火。岑寂笑道:“你在做甚么?想吓死我?”
    小谢点了火折子,把手伸向岑寂。岑寂为人多思多虑,不会乱扔东西,身上必备了香
烛。果然如此。香烛光下,小谢很得意。"周乐,你有无想过,这屋中原有的蜡烛很可能有
毒。它透身晶莹,显然不是屋中存放的旧物。"他扬了扬那半截蜡烛。
    “虽然城隍庙的小鬼善于使毒。但这蜡烛无毒。"周乐胸有成竹,“在这样的荒野,值
此梅雨季节,蚊虫必多。如果烛有毒,则在它周遭必少有蚊蚋。事实并非如此。"小谢哑然。
    周乐不仅长于推理,似乎干过杵作。检查完丫环的尸体,他低声道:
    “上梁自尽。”
    “城隍庙的人与我一样失望。"小谢这句话格外简洁。蒙面人欲不利于崔府,可找不到
把柄,故而弃下尸体,并想焚之。
    周乐蹲地,道:“看坟人的尸体在床下,死了有些时候了。"他打量墙边的几把铁锹。
新旧不齐,店家不一,上附有湿泥,自是蒙面人所使的。"城隍庙是个新的城市暴力组织,
在江南各地皆有零星活动。它不为人熟知,暗中与十三行有过冲突。"由铁锹查人,无异于
大海捞针。
    “去年三月它在杭州首次露面,杀了私盐贩子张四一。今年湖州城的流氓老大'五毒俱
全'莫名死去。据信,亦为该组织所为。”“五毒俱全"不会使毒,武功着实不错。
    “我怀疑它企图控制私盐买卖,地下钱庄,赌场、妓院。"这几宗都是大收入,界于黑
白道之间,扎根城市,与传统的绿林不同。
    “我也怀疑你是为衙门做事的捕快。"岑寂笑道。
    “我与尉迟都当过捕快。其实男人能干的行当,我几乎都试过。”
    他又道:“三年前,尉迟由于抓不了'五毒俱全',知他上头有人护着,愤而去职。前一
阵子那小子惨死,其背靠之人怀疑是尉迟下的手。心下害怕受报应,便请了杀手来对付尉
迟。"周乐在姑苏获知尉迟遇刺之事,当即展开调查,故而回来较迟。
    “本地衙门的捕快虽然平庸,但还是能帮咱们一点忙。这几具尸体交给他们,一则可以
让民众来认尸,从而搞清那三人的身份;二则可以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令崔家
面上无光。当然,我们不必出头,不必直接与衙门打交道。”
    小谢有了些笑容。抓不到崔家的把柄,造它的谣也不赖。裴家大概也会害怕因了这门亲
事,与城隍庙结怨。
    “咱们走罢。"周乐一把提了几具尸体。岑寂瞧着直咂舌。他们把尸体搬到较易为人发
现的路旁。
     
    ※               ※                 ※
     
    几日后,衙门还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周乐告诉谢清发,十三行有批货要由"大淮扬"镖局
押至泉州、月港。尉迟有伤,小谢理应代劳。
    “咱们坐吃山空,也该挣点钱。”
    岑寂说,他要回家一趟,还可结伴走。
    他来到崔府辞行。那受过伤的少爷正在晨练,看上去居然不笨,也不会讨人嫌。岑寂觉
得他不象是坏人。
    我不会对世家子弟抱有偏见的,虽然我羡慕他们。裴家的子弟可能会是人中之凤,比我
强。……回家一两个月,会不会错过什么机会?
    老呆在这儿,我可能再干出出格之事。我贪图女色,不合孝道。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他内心里似乎在恐惧真实的两性接触。他需要有一位少女让他魂牵梦绕,却又不敢追
她,追不到她。需要?
    就要出发了,周乐道:“我二十出头时为天涯倦客,什么都蛮不在乎。如今我二十五
了,首先考虑的是生存。"他劝二人多加小心。
    “你钱多时会大方一点,是么?"小谢道。
    点头。
    “这便是了。我生命的本钱此时正足正多,所谓'狂夫富贵在青春'也。"话虽如此,一
路上他有所收敛。
    过了仙霞关便是福建。"大淮扬"镖局的招牌很铁,一路上无事。小谢说什么也不愿上岑
寂家一坐。"我在家中总觉别扭。令尊令堂见到我,谢家的形象遭罪不打紧,只怕对右族小
姐也要失去信心。"他顽劣惯了。
    二十天后,两人重会。车上的货物变少,只装了些香料、象牙。小谢俨然是个道中老
手,说纵使尉迟伤好了,镖局也不想要他了。因为小谢我比他出色多了。
    “我唯一受不了的是见不着苏杭的女子。章台系马折柳枝,赢得青楼薄悻名。只惜我有
钱的时候太少,冷落她们了。"岑寂与他有略为相似的同感。他想不到会有人劫镖,他的心
已不在。
     
    ※               ※                 ※
     
    事情发生时,马车正在爬坡。道上见不着行人,山路倚崖临渊。谁也想不到镖队的敌人
来自镖车底下。
    一痕剑光疾射小谢,快得竟未惊着拉车的马匹。刺客由镖车下滚出,跃起,非常突然。
小谢只来得及大叫。但岑寂的泥活字已经出手。那人一脚蹬马,挥剑回格。马儿嘶叫倒地,
险些压着小谢。
    小谢侥幸逃得性命,抢了一柄剑杀将过去。他家传的"石头剑法",法度严谨,有金陵王
气。但他不喜之以守为主。所以妄加发挥,展开对攻。
    他内力不足,但胸中自有狂傲豪放之气。剑招固然凝重,却不呆板,宛如突兀险峰,直
面山风;又如太湖怪石,泰山石敢当。一招"雨花石"尚未使尽,长剑抡圈,一波三折,化成
"三生石"。"三生石"这式剑招无形迹可寻,飘缈轻盈,多出了几分空灵,正合小谢使来。
    杀手平直举剑,直刺。剑上所带的强劲内力将"三生石"的梦幻打破。小谢的剑被荡到外
门,前胸告急。只得勉强挥剑,一着"玉石俱焚"。
    小谢已无斗志。逃命时轻功较为管用。他的身法非常曼妙好看,躲过了几下杀着。但刺
客之剑如影附形,如蛆附骨,奋迅如霹雳。
    小谢已退至路边。背后是山崖,崖下是江水。他甚至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               ※                 ※
     
    深渊,所以几乎听不见流水声。树丛中的虫子齐齐静穆。"杀气三时作阵云",不见阳光。
    岑寂又弹出一枚泥活字。杀手先前已看出他内力不高,却不知决气法能令他如虎添翼,
心想只要不中要穴,问题不大。而剑招一缓,让谢清发展开"空虚入冥,无形灭影"的轻功
来,便再也追他不上了。当下,运气闭穴,硬受了那枚泥活字。
    哪料岑寂熟悉通身经脉,决气法尽破一切护身真气。那枚小小的活字虽未打在穴道上,
却击正经脉。因为经脉遍布全身,比比皆是。
    那人的"手少阴经"、"手厥阴经"、"足少阳三焦经"齐齐受震,真气翻腾,虽未受伤,剑
势已尽。如果这枚活字击中无固定位置的“天应穴",威力会更大。
    岑寂情知机不可失,冒险正面欺近。刚到得其身前二尺,那人长剑回掠,斜劈他的大好
头颅。岑寂左手甩动处,又一枚活字击正那人右手寸部脉口。两人距离太近,刺客无法躲开。
    医学上讲"关前一分,人命之主。左为人迎,右为气口"。那人"气口"受击,长剑落下,
碰着岑寂的肩头掉地。鲜血渗出。
    岑寂右手一记直拳。小谢觉得奇怪,他拳头伸不及对手胸口呀,此为虚招?但定睛细
瞧,那人胸前钉了一截刀柄,仰天倒地,不再动弹。原来岑寂已将小刻刀由袖中滑入手心,
一击中的。
    小谢伸手试汗,道:“岑夫子,干得漂亮。你左肩的伤势如何?”
    岑寂回过神来,笑道:“你倒成了大夫。"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
    小谢拔出刻刀还与岑寂。他摸出尸体上的东西,又取下其面罩,没发现什么,只好将之
俱抛入江中。
    “咱俩的运气不错。"若非岑寂下意识地反应、出手,小谢躲不过那致命一剑。倘若刺
客先攻击岑寂,谅可得手。那时小谢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剑法很简单,全无花架子,甚至不合使剑原理。纯以气御剑,是只为破袭杀人的
剑法。"小谢道,"他与上回那位杀手不是同一人。"同是杀手,今天这位较为恋战且不识得
决气法。
    岑寂道:“莫非上回杀手乃是误伤尉迟,目标同样是你。”
    小谢摊手苦笑,无法回答。他的双眼眯得厉害。
     
    ※               ※                 ※
     
    一行人到得永嘉,听到几个大消息。"大淮扬"永嘉分局的镖头讲得口沫横飞:江浙路总
捕头的得力助手哮天犬给人宰了,弃尸金陵街头。总捕头苏无名则被毒死在他相好的家中。
    “苏无名吃了三十年公门饭,历经大风大浪,居然捱不到退休。年来,金陵城中一到夜
间,便有白衣人传唱扶箕诗: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
平方太平。我早就料到总有一天魔教会死灰复燃的。”
    “听说金陵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长官,杭州浙东盐运使皆为人刺杀。苏州知府也被炸死
在书房里。有人还散发帖子数落他们的罪行。”
    小谢是金陵人,他家长辈不在本地当官,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侯补的谋个肥差,外放的捞它一把,刑侦的总能抓上几人领赏。
    大伙儿多点饭后谈资罢了。盐运使钱老儿即是'五毒俱全'的后台。
    岑寂,今后只怕没有杀手给你试刀了。”
    行到台州,不由得小谢不动容了。平民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运河盐船被劫,官盐为扛走
几十万斤。更有甚者,山贾会几大盐商:晋阳、信成、鑫进、来升的长芦盐引与川东盐引被
抢;徽商帮的金城、喜德亨、李氏所握的浙东盐引亦丢了不少。
    盐税极高,是官府最大宗的收入之一。官家严禁私盐贩卖。盐引是购盐凭证,得用粮、
钱跟有司购买。出了如此大事,只怕私盐贩子会立马多如牛毛,户部也该睡不好觉了。
    苏北还有鄂皖一带,盐价势必下跌,百姓短期内获益。过段时间,官府严加追查,风声
一紧,各大盐商屯盐不卖,盐价反又攀高。且不论,朝廷可能会提高盐税。
    小谢兴奋地道:“这一路上可越来越有趣了。我真想马上赶到明州。
    说不得那儿人们已在传说,徽商帮五大富商'李庄黄蔡叶'的钱庄、典当行、绸缎店俱悉
关门。山贾会'平底锅'票号给人砸了。”
    徽商帮源于徽州,经营文具、丝绸、米盐,近几年又开了典当行、钱庄。其主要人物共
分五姓,人们戏称为"李庄黄菜叶"。势力在江南,尤其是淮扬一带。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帮
会,只是松散的地域集团。
    山贾会"平底锅"指"平、狄、郭"三大晋省富商家族。北方称钱庄为银号、票号。"平底
锅"的几家银号都是海内最大的,分店很多。
    “二商"还开设武馆、镖局,勾结官府,横行不法,鱼肉乡里。此为富绅通病。所以有
人言:二商奸,四术不正,五大门派明哲保身。
    岑寂摆弄着刻刀,只觉得事不关己,没心思虑及。次日晚抵明州。
    明州即是宁波,这儿真个波澜不兴。小谢甚为奇怪:想是距杭州近了,言语间不方便,
人们有了顾虑?不过,明州分局还是提供了一道消息:京城里的大捕快、刑部侍郎胡不归、
员外郎刘连、提点刑狱公事"钟馗",佥事"捍棒"、"蝙蝠",会同御史中丞舒用、龙图阁直学
士谢德兴以及新任布政司长官,即日南下。
    “如此一来,江浙道上的朋友得上外地避风头。咱们走路也图个省心。胡不归手下这班
人马厉害得紧,象七巧唐图、迷神引这样的角色都折在他手里。天牢里关了不下百名江湖一
等一好手。有人称,那儿是天下高手最密集的地方,其次才是少林罗汉堂。”
    谢清发觉得也是,道:“刑部这回再抓上百十人,再把他们都砍了。
    到那时,黄金榜'概观论定'中武功排名靠前的人几乎全死干净了。
    也用不着我们护镖了,街头卖艺的拳师就可以横行南北水陆两道。
    大家喝西北风去?"他笑成一团。
    黄金榜是不定期梓行的出版物。编者三槐堂居士,真名不为人知。
    江湖中传言,黄金榜是借刀杀手公布的,依武功排名定暗杀报酬。
    那名捕胡不归在"概观论定"中能排进前二十名。
     
    ※               ※                 ※
     
    终于回到杭州。尉迟杯的伤口已经愈合,武功尚未恢复多少。四人在关帝庙置了酒席。
一杯酒下肚,小谢便迫不及待地问起那些凶案、劫案。
    周乐道:“盐运使钱老儿死后,衙门清点家财,据说没少什么。有位熟人告诉我,金城
钱庄两个月前为他开具一张庄票,金额很大。
    但钱夫人说家里已找不着。"言下之意,庄票给了杀手,令之刺杀尉迟。
    “你们在途中遇到的杀手可能是'城隍庙'派来警告咱们的。虽然我谈不出原因。月来死
去的六个命官,我瞧都不是'借刀'干的。
    又用炸药,又下毒,只怕是想拖唐门、雷堂下水。”
    “老古董告诉我,山贾会三大银号晋阳、鑫进、顺和安,徽商帮的金城、宝昌隆钱庄,
江南、李氏典当行都给抢了不少钱物。但富商们怕失去信誉,不敢张扬。老古董店里连库房
也给人盗了,损失银钱数十万两。如此看来,墨家也有麻烦。"这些大店都是墨家的老主
顾,机关门锁尽由其打制安装。老古董是周乐的朋友,江南典当行杭州掌柜。
    小谢有些得意,自己在台州的时候猜着了大半。
    “此次风波以金陵、苏州为大。杭州只有老古董一家倒霉。明教的嫌疑最大,因为它的
本事也大。但它历来受到官府、白道多方打压,似乎没有理由再广树强敌。明教曾从西洋贸
易及西北胡市中获取暴利,没有必要来江南抢劫。"尉迟只是自顾自喝酒,听得"明教”二字
时,眉毛一扬。
    明教是由波斯传入中土的。跟佛教徒一样,讲信仰、食菜拜佛。他们的佛叫摩尼,崇拜
光明。明教在东南沿海、西域高昌一带影响颇大,与弥勒、白莲、道教相互渗透。组织不甚
严密,教众很虔诚。
    岑寂侃侃而谈。
    宋朝庄绰《鸡肋编》说:“睦州方腊之乱,其徒处处相煽而起。”
    宣和二年,明教起义。"谓人生为苦,若杀之,是救其苦也,谓之度人。度人多,则可
以成佛;即身被杀,又谓得度,由是轻生嗜杀。”
    志盘《佛祖统记》亦有记载。岑寂补充道:“这些记载中有不少歪曲、诬蔑之词,不太
可信。”
    周乐也道:“它行事邪异,所事奉的又非中土神明,故被称作事魔之党,魔教。它不算
黑道,也非白道。它身在江湖,却不象个武林帮派。似乎没做过什么坏事。只不过官府与
儒、道、释三家均容不得它罢了。一有冲突,明教视自已、他人的性命如草芥,杀了不少名
门正派的弟子。因而结下了仇。”
    明教徒中会武功的人不多。其首脑跋帝的武功却可列到"黄金榜”首位,是"二帝君"之
一。气、风、水、火四个长老也曾在江湖中闯下极大的万儿。近十年来,明教弟子很少露面。
    小谢击节笑道:“此事不管是何人所为,总是胆大包天,听来颇为痛快。"他惟恐天下
不乱。
    周乐微笑道:“我打算与尉迟到九华山散散心,你俩去么?十三行传来的消息说,一少
年剑客只身挑了祁门武馆、言家拳馆,进入安徽,又击败了黄山试剑庐的'剑术大学士'。现
已动身前往大淮扬宣城武馆。"大淮扬武馆、镖局都是宝昌隆系的骨干,庄氏家族产业。
    “那位剑术大学士没能挡住这少年十招,宣城武馆自也不在话下。
    九华山风光秀美,九华派在五大门派中排名第三,以剑法见长,正在宣城左近。那少年
必去无疑。徽州、池州均距此不远,走快点能赶上'四香阁功臣,天台十八将'出手。”
    小谢笑道:“这等热闹事儿,自然少不了我。九华派中有个叫施湛露的小姑娘,乃是施
主施大侠的独女,据说人长得漂亮,性格更不一般。我早想结识了。”
    岑寂则道:“我得回崔府做些功课。如果那少年胜了,自会来苏杭。
    周乐,他叫什么名字?”
    “过上两天,你就能听说了。连岑夫子都打听的人,不可能不一举成名。"周乐道,"他
叫独孤寒,独自、孤寒。”
     
四 我独孤寒
    自古只有"云台十八将,凌烟阁功臣"之说。但好事者因这池州九华山主峰为天台,山上
有四香阁;东阳不疑夫妇与唯识、法相两个老和尚一块开宗立派,收了十八个极为成器的弟
子;九华派后来居上,好生兴旺,所以便称他们作"四香阁功臣,天台十八将"。
    “四香"的师父"剑圣"曹之其十年前故去,当时未有九华派。曹之其与郑中孚、少林世
尘大师、武当冷苔老道,凑成所谓的白道"一僧一道二圣人"。明教教主跋帝与"下笑世上
士,沈魂北罗酆"的“东岳帝君"沈魂,则合称为"东西并立二帝君"。
    那时明教势力由西域进入中原,在东南沿海发展很快。所以在十年前发生了一场火并。
跋帝与曹之其在庐山双剑峰绝顶比试,结果两败俱伤。曹之其已有八十高龄,故回九华不久
仙逝。
    六年前周乐步出师门时,东西二帝俱已绝迹江湖。沈魂据说败在郑中孚手下,避走海
外。跋帝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曹之其少时信儒家,中年转黄老,花甲以后遁入空门,削发为僧。
    古稀参悟禅宗,于老庄颇有心得。九华山本是天下四大佛教名山,僧侣众多。所以九华
派武功有释家底子,内功叫"三法印",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为最高宗旨。九
华"大悲十二段式”剑法分十二套,合计有三千多招。江湖人化李太白诗"天台四万八千招"
言其多,剑法变幻繁杂。"诸行无常",对手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这么多剑招的组合顺序。
    九华派与徽商帮关系很密切,后者经常供奉"香油"。否则,九华派二百来号人便得下山
化缘。"天台十八将"中有七个在各地镖局、武馆、钱庄当头。一人在杭州,即老古董是也。
有三人干脆就分别是黄、叶、李家的子侄。
    东阳夫人收了不少女弟子,于是便有了更多的女徒孙。这在当今武林极为突出。有人戏
言,九华山的僧人修行最苦,道行最深,身在繁华秀美的江南水乡,且与这么多惹不得的侠
女为邻。这些女弟子虽非出身右族世家,却也有不少是地方豪强、巨贾富商的千金。金龟婿
中也少不了有头脸的人物。近些年,少林、武当不理尘世,绝少收俗家弟子;青城、昆仑偏
居一隅。门派中以九华最为红火。
    所以,当有关这少年剑客的消息传到九华总堂时,东阳夫妇跟他们的弟子皆不以意。九
华派可以不理会这位叫独孤寒的无名小辈,可以赶他走路。但东阳不疑不想这么干。九华派
是名门正派,不能与人口实。第三代弟子实战少,正好让他们磨练一番。
    天下门派百来个,九华确有过人之处。它较少门户之见,弟子们甘心涉足商业,结交一
般朋友,没有太多规矩。
    如此,东阳不疑造就了一件盛事。皖、赣、浙、鄂、湘、苏六省不少剑客、武夫都赶来
池州。其中固然别有原委:江浙氛围不对,走为上策;皖南黄山、九华正可避暑。但还是有
不少人是冲着九华剑法来的。
     
    ※               ※                 ※
     
    周乐三人一大早便上山,到得九华总堂,那儿已等了不少人。门开着,门内没人,只有
两头狮子守着。门口阶下端坐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捧剑少年。普通长剑,不普通的地方,再
普通不过的少年。众人都在议论这少年表面上出奇的镇静与沉默。孤寒,即有不合群,不重
声名,我行我素、节俭之意。
    日上三竿,骄阳似火,少年仍是面无表情,也没见流汗,宛如一汪深潭,一口古井。时
辰快到了,周乐心里想。
    少年立身。人群中有带沙漏的,跟着嚷道:“时辰已到,九华派……。”
    周乐注意到,独孤寒心中默算时辰居然如此之准,九华第三代弟子中只怕没人打得过
他。周乐想到岑寂。
    这时,九华总堂内走出一行人。
    小谢眯眼道:“瞧他少年老成、冷静坚忍的样子,我实在不愿与之为敌。”
    尉迟笑着打趣:“如此说来,你愿意与九华为敌?"小谢只有摇头。
    谢家与九华派有往来。自谢宣城谢眺始,谢氏族中便有居住皖南的,虽然本家以浙江南
山为宗。"如果今日不是如此炎热,我愿与他一战。"尉迟一向好战。
    九华派今日出场的有陆巨真、展颜、楚新狂,及三十几个三代弟子。
    陆巨真是第二代的大弟子,近来已代理掌门一职。几句开场白之后,他示意一弟子出列。
    看上去,此人年纪尚轻。人群中议论纷纷,都不知名。
    “在下李诗,请赐教。"周乐瞧他的样子,斯文、稳重,似乎很自信。
    “我独孤寒,"长剑出鞘,并不出招。阳光直照在独孤寒的眼上。
    他说话的声音较低,调子有点儿怪。尉迟以为内中有些怯意。
    李诗使了记虚招,大致是"苍松迎客"。独孤寒挺剑直刺。一干人都替李诗松了一口气:
拆招平平,劲力不强。
    李诗还手,小心地展开"解连环七式"。独孤寒已在剑影之中。他出剑格挡,后退半步。
李诗也不追击,招式稍缓。独孤寒一剑抵在他胁下。此剑不快,竟似李诗自个撞上。
    有观众惋惜他经验不足,下手不够狠。陆巨真不动声色,挥手。"在下闵衍杰。"闵衍杰
总算使完了一套"空山行云剑"。
    众人皆已看出独孤寒剑法的特点,简单,不好看,不冒险,看不出武功渊源,防守极为
严密,几无破绽。进攻时讲究先发制人。他不急于反击。他长于细微之处,直至终局前才着
力扳回劣势。似乎没有成套的招式,力道既强且重。
    剑术进攻讲求连贯,一气呵成,不可生硬。方才闵衍杰的"空山行云剑"确实做到了这一
点,颇有几分火候,稍具大家风范。只是,独孤寒实用、扎实的剑法令之劳而无功。闵衍杰
自觉输得别扭。
    尉迟道:“他好象能猜知对手剑招变化。"小谢却道:“也许他研究过九华剑法,有备
而来。”
    “在下陆无为。"人群在骚动。陆无为是陆巨真之子,年已三十,在江湖中小有名气,
是九华第三代中数一数二之人。
    陆无为甫出手便是快攻,两剑相击之声大作。小谢皱眉,剑招已不易看清。人群中有识
货的,叫道:“百喻经剑法。”
    陆无为完全掌握了场上主动,独孤寒似乎已受了无数的剑伤。他不立于不败之地,便不
会反击。但此时他的情形极糟。
    九华剑法有"天台四万八千招"之说,变化繁杂。果如小谢所言先搞清九华剑法,那么独
孤寒至少已步入中年。这"百喻经剑法"很急,招式最多。
    陆无为将剑法要旨发挥得淋漓尽致。陆巨真面有喜色。过不多时,观众们几乎都能看出
独孤寒败象已露,在苦苦支撑。
    大家快喘不过气来了,剑势着实太盛了,但陆无为就是赢不下来。
    他换上大悲第八段的"列缺霹雳式",剑招更快,剑势更强,隐隐有风雷之声。
    独孤寒有几次为了逃生,翻身滚地,极为狼狈。陆无为又换上"大庄严剑法"。独孤寒的
抵抗却在加强。百招一过,形势发生变化。
    阳光下独孤寒仍无表情,而陆无为已有些急躁。所以他就败了。没有多少人瞧得清楚,
更多的人根本不敢相信。
    陆无为长剑落地,"大庄严剑法"尚未使完!
    “周乐,你怎么从来不使剑?剑可是百兵之王。我觉得你跟岑寂堪与之一斗。你空手
时,有把握胜他么?"小谢道。
    周乐道:“剑是凶器,很险,可他却几乎全走防守的路子,令人佩服。他在头六十招时
处于绝对的下风,后来陆无为的剑法愈趋上乘,他的情形反倒好转。他沉得住气,韧性十
足。”
    九华派大丢面子,无台阶可下,"天台十八将"中得有一人出手了。
    人群更是兴奋,杂声极大。他们多数料不到会有如此加场的好戏。
    “如果我与之对敌,我不进攻,只是一个劲儿地防守,让这少年无法摸清我的底细。"
尉迟道。周乐笑道:“那也不成。你不可能比他守得好。尉迟,你没学过剑,不知道……。
"他猛地住嘴。谢清发何等聪明,已留心到了:周乐会使剑?!他刻意隐瞒了什么?
    陆巨真提议让独孤寒休息一个时辰,此后由其师弟楚新狂迎战。小谢听了,冷笑道:
“这楚新狂比陆、展入门晚,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曾得'剑圣'亲传,算得上半个关门弟子。
江湖中多不知他的武功胜过不少师兄。”
    独孤寒淡淡地应了,寻了个墙下阴凉处坐下。尉迟叹道:“这少年真是个神童。我也有
点怕跟他动手了。"尉迟杯外号"拼命尉迟",爱打架,打得狠。
    一个时辰马上到了,独孤寒正要回到场中,一队队的九华弟子鱼贯而出。小谢迎了上
去,来到独孤寒面前。人群为他惊讶。
    谢清发长声道:“我和我的朋友认定你会胜出。"他抬额斜眼九华派一干人。九华派这
次掠阵的人更多了。"天台十八将"留在山上的七人都现身了。东阳桢、施主、史德、范文康
四人小谢不识得,年纪在四五十岁间。三代弟子黑鸦鸦地站了五六十人。远处居然还有几名
女弟子,遮遮掩掩的。小谢凝睇,又道:“你可曾听说过?
    九华派有位美人叫施湛露,正当芳龄。但不知是哪一位?……待会儿,你胜了楚新狂
后,还比下去么?”
    他疏狂放诞、不拘细行,开口便得罪了九华派。陆巨真涵养再好,也不禁皱眉。小谢施
施然踱回,捎带卖弄了"行云流水"的轻功身法,舒缓优雅。"天台七将"均已瞧出他是金陵谢
家子弟,心下暗道:“他就是小谢清发吧?传闻果然不假。”
     
    ※               ※                 ※
     
    楚新狂道:“这位小哥,我先使'空山行云剑',不成再使'百喻经剑法',最后转入'列
缺霹雳式'。请。"他故意先道出将要使的剑法名称,以示大方。这三种剑法,各有特点。"
空山行云剑”讲究空灵流畅,"百喻经剑法"讲究变幻,"列缺霹雳式"出剑较重。楚新狂此举
是为了挽回本派面子。
    面子是头等重要的大事。独孤寒似乎不这么认为。他并不客套,一剑当胸刺出。楚新狂
显然比他的师兄们高明甚多。他气定神闲,招式凝重老到。剑尖真气破空"嗤嗤"作响。独孤
寒遇强变强,似乎很有办法弥补内力不足的缺陷,仍然没有不可救药的破绽露出。
    周乐道:“他躲闪很有技巧。反应极快,会顺势消劲。真气难免受震,但调息极快。我
在他那年龄,内力只及他六成。”
    谢清发则道:“我开始有些喜欢武功了。唉,少壮不努力。”
    是观众,而非楚新狂,着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独孤寒屡屡绝处逢生,化险为夷。他防
守的剑法似乎不可思议、勉勉强强,细细一想,却又有些道理,亏了他能在一瞬间想到使出。
    此时,已轮到百喻经剑法了。"凭他的缠劲韧性,不到二百招以上,不会分出胜
负。……这个少年的剑法真个绝无成套的现成招式?”
    在场的高手都这么想。
    武林中有句名言叫"以无招胜有招",盖云无招则无迹可寻,无式可破,挥洒自如,临场
创新。但正如剑圣曹之其所说的(同样是武林中的名言):这句话很对很好,唯一的漏洞便
是它好得无法实现。
    江湖中有名有出处、不重合的剑招只怕不下四万八千招,任何人随手于任意角度、任意
方向、任意姿式挥剑,都会与现有剑招雷同、近似。各派的剑招皆是一种系列,一项组合,
均虑及自已身形、步法、劲力的连贯变化与对手相应的躲闪格架反击。它们是成熟而精练的
"定式",多少前辈高人智慧与实战经验的结晶。绝顶高手比剑,要着眼全局,思前顾后,每
一招都存在最好的,不容闪失。故要令高手意料不及、措手不及,除非你使出致命的昏招。
    临场创意有诸多难处:逞一时之快,跟着失去连贯;剑招把捏不易,不能恰到好处;难
有新意,令高手吃惊直似鬼话。真正的临场创招不是"无招",而是"借招";不是全然不该有
新创之招,而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很少见。
    学剑不学招,就跟练字只练"永字八法",不摹写、不学写具体汉字一样。如此成就不了
书法大家。学招从而学运气用劲,学使剑技巧,学身形步法。"无招"则无异于《百喻经》中
所称,楚新狂使过的"空中楼阁",无底下之二层妄想那最高的一层楼,乃痴人说梦,土财主
嘴脸,暴发户行径。
    所以,"无招胜有招",谁都喜欢,谁都无法完全做到!这位十八岁的天才少年,独孤
寒,他能做到"诸招无常"、以无招胜有招么?
    不能!他可能不会成套的剑法,只会使剑技巧;不识剑招,却暗合天下剑招。
     
    ※               ※                 ※
     
    对于独孤寒而言,敌手与之旗鼓相当,必败给他。楚新狂似乎在各方面均胜其一筹,才
堪一战。
    楚新狂已使出"列缺霹雳式",无风雨之声,但让你感觉惊雷即要当头劈下,看得心慌。
剧斗中,他大喝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试问天下英雄谁能当?"奋力荡开独孤寒格挡
之剑,割下他左手衣袖。
    不少人惊呼,其中俨然有女子之声,而且由九华总堂门内传出。
    曹之其七十岁后绝少下山。他已澹然忘机,闲适而无约束。他晚年变法,剑意不因袭古
人,大胆求新,可谓老来弥辣。那时,他要楚新狂侍立,自是看中这位徒孙合他性情。"列
缺霹雳式"倡天威而抑人性灵,不合楚新狂使。但楚新狂还是以一记真气充沛、势不可挡的
绝招割下独孤寒的袖子。
    袖子"嘶"的一声,将裂未裂,独孤寒还击。他的剑鬼使神差地抵在楚新狂腰间。后者长
剑亦已顺势翻转,凝在独孤寒胸际。
    四下里掌声雷动,多半是冲着独孤寒去的。九华众人黯然神伤。楚新狂与独孤寒同时撤
剑,却没有停战的意思。周乐忽然朗声道:“两位请就此打住。两位剑术通神,难分胜负,
但终是楚大侠高明一些,胜了半招。"他上前,径直去拉独孤寒之手。
    众人皆以为他是与独孤寒一伙的,出来打圆场。否则,谁都乐得多看几场拼斗。等双方
打上火了,必定出彩。到那时,不论独孤寒吃亏没有,对他都不太有利。何不见好就收,给
对方一个台阶?独孤寒心中明白,也不怪周乐多事,神情甚是忸怩,一双大眼睛盯着自个脚
尖。
    谢清发觉得好笑:同是二十不到的少年,岑寂是见了女子就害羞,他干脆就跟女子一样
害羞;不使剑时让人感觉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我见犹怜;周乐爱才心切,居然也管起闲事
来了。
    陆巨真顺梯子往上爬,道:“今日比试到此为止,诸位请自行散去,恕我九华派招待不
周。"他明白,再打下去,纵使是楚新狂胜,本派亦是脸上无光。说不得,还会落个死缠烂
打、毫无风度的恶名。
    因了老古董这层关系,楚新狂识得周乐。他暗地里轻声道:“周乐,跟他讲,晚上子
时,此处见。"周乐抬眼,看见独孤寒一脸羞涩的冷漠,当下略一点头。
    客老说过,冷漠最可怕,最令人可怕。独孤寒听过后,有些记不清,但性格已是如此。
他的热情都用在习剑、比剑上了。他喜欢看到剑光的辉煌。
    四人下山,小谢感到许多目光注视自己,不由叹道:“我其实没有任何真才实学,书没
岑寂读得多,琴没周乐弹得好,武功比孤寒弱。"复姓独孤寒,偏偏不唤"独孤寒",略称为"
孤寒"。
    尉迟笑道:“知错就改,立马就忘是你最大的毛病之一。”
    独孤寒有一双美目,真诚,却总是避着别人的眼光。尉迟道:“晚上,九华派也许会有
所布置,做些手脚。"没有观众,戏幕高兴拉下就拉下,无须油彩、面具,立马可以变脸。
    孤寒没作声。悉听尊便,他想,在当前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比剑,我无所适从。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小谢又穷酸相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为命,不安之亦命!"
前半句为儒家言语,后面发挥庄子原意。命运,命运,就是性命在运动,仅此而已。
    周乐有同感:不得使剑,这便是我的命。他的耳朵在动。
    小谢心里想,这个独孤寒武功虽好,却似平白活在世上,没有丁点人生乐趣;只为剑术
活着,多没意思。"象块会使剑的木头,因此受人瞩目。”
    他低头细想,平生确无什么足以传世的大事迹,仅仅出过风头,谈不上出人头地。"没
关系,至少我不是木头。我就是我自个。”
    游侠一生亦非时时刻刻都轰轰烈烈,更多的是如水平淡。传记记下游侠一生的若干片
断,写其出色事迹。所以,传记中的人生,正如渗了酒的水。它比酒中渗水无味,但真实、
高尚。究其根来,又无甚差别。
    故事如酒,人生如水,俱本色也!
     
    ※               ※                 ※
     
    独孤寒不喝酒,不爱说话,不理周乐三人,下得山后便要辞去。周乐也不挽留,小谢口
没遮挡,道:“孤寒,咱们一块吃顿饭吧?”
    独孤寒欲说又止,有些不自在。周乐笑道:“算了,咱们就此别过,晚上见。"待他走
远,才道:“有的人喝了别人挖的井中的水,便要扔几个铜板入井。有人说什么也不愿在姐
姐家吃饭,虽然感情一向不错。当甥女有行辞不过,也在席间遗下银两,以为饭资。切不可
勉强。”
    独孤寒独自寻了一家山野小店,饱餐一顿。他所带的银钱是客老给的。他是客老养大
的,他的武功也是客老教的。虽然,十六岁起,他便没输过客老,不论拳或剑。客老有钱。
他需要有人当他的弟子,他不需要人来服侍他。独孤寒并不感激他,也不恨他,虽然客老早
间杀了他双亲。他恨不起来。
    “我的原则是一芥不以与人,一芥不以取诸人。但原则是可以变通的。我少时信奉目
的、手段俱要正确。后来发觉做不到,便退而求其次,认为可以不择手段,只要出发点是好
的。你的父母为乡下农夫,我夜间借住,看中你的聪颖及大好基质,想带你到藏边,收你为
徒。”
    “当时,你父母很穷,有可能饿死、病死,却也舍不得你。最终我下了毒手。我教你武
功,只是为了印证我的武学主张,并非为你好。”
    “谁都能为自己的过错找到借口。所以当你了解一切,你便会原谅一切。如果你原谅了
一切人,唯一不可原谅的就是你自己。因为,此时的你太容易相信人。”
    客老还说,剑法不可有恨无情,只能是忘情。剑术求胜,不该加入仇恨。独孤寒寻了块
草地,躺着。这时节的乌斯藏要凉快一些,碧水青天,野花灿烂。
    他想不起客老的多数话语。"善恶存一心,旁人难于识别,惩恶没有道理。如此,批评
惩恶亦无甚道理。重要的是信念要坚定,性格要坚强,不可思虑过多。”
    在藏边长大的他知道儒家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允执厥中,惟精惟
一。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剑法及为人。我的剑法暗合中庸之道?
    周乐他们在做什么呢?象他们那样地生活着,倒也不错。
     
    ※               ※                 ※
     
    当晚,观战的人少了,份量却重了。除了"天台七将"外,东阳夫妇,唯识、法相也到场
了。日间的江湖豪客都未出现。小谢在东张西望。
    楚新狂道:“这回我会尽我所能,剑法套路不再限制。请。"拔剑扔鞘。此时的独孤寒
已不同于早间,身价高了,本钱也多了。"但楚新狂抛开了面子问题,没了顾虑,状态会比
早间好。"尉迟道。
    “不,他的顾虑更多了。虽说他不易为环境所动,但早上以平局收场,他心有不甘,必
刻意避免这一情形重演,反而会缚了自家手脚。"周乐微笑道。
    他见多识广,楚新狂一出手,便指出那是"大悲十二段"的"影落明湖式",已到了九华剑
法的巅峰。独孤寒则是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味抵挡,暗含强大的、潜在的反击。在内力的
无形威压下,居然有退有进。他似乎永远处于最佳状态。
    “四香阁"脸色凝重。唯识合十道:“东阳师兄,这少年做到了'诸法无我'。正似这'影
落明湖',水流影在,波动影动,不似卵石为水冲磨折损。”
    东阳不疑不语。他害怕徒弟分心。楚新狂使"色静深松式",再换“风雨潮生式"。独孤
寒在他的强攻之下,不时露出败象。但等"潮落",立马生机重现。
    楚新狂不急。他气定神闲,发挥得极为出色。他内心有一丝喜悦:
    我的剑法又有了不小的进步。他深知对手的内力不如自己,而且很可能损耗得更厉害。
他祭出平生最得意的"庄周化蝶剑"。曹之其晚年开始潜心道学,创此剑法。它变化快如心
念,招式新奇如脑中幻影。
    独孤寒挡不住了。他冷地里回击一剑。楚新狂不得不回剑自保,宛如好梦为惊。这"庄
周化蝶剑"讲究无常无我,汪洋恣肆,如此一阻,剑势稍缓,尽失锐气。
    楚新狂无奈变招,剑意保守,甚至有些凄凉厌世,变成了"狐居兔穴,残烟暮照式"。每
一剑都是拖泥带水,感慨万千,似乎剑剑刺在自己身上。
    独孤寒不为所动。十来个大灯笼下,只见他眼中有光,脸色平常。
    楚新狂已是以攻代守。他感觉对手是一只冰冷的蚕,不断地吐丝,不懈地蚕食。
    周乐不由叹道:“岑寂同样是个天才,但要他当众出手,比让他认输还困难。学武之人
无须都象独孤寒那样,但他无疑是最佳人选。”
    那边厢,东阳不疑摇头道:“没有明显优势,新狂赢不下来,必败。”
    他在回答唯识。楚新狂此时处于攻势。他凝神贯注,听不到师父的话。
    剧斗中,楚新狂突然凝剑不发,剑尖剑诀双双指地。场上登时寂静无声。独孤寒也不攻
击,只是向前跨了半步。楚新狂撩剑,拧身,不知怎地,剑已交至左手,自肋下刺出。他故
意将整个后背卖给对方,再使个隐蔽、凌厉的反左手剑,正是"狐居兔穴,残烟暮照”的意思。
    独孤寒似乎料到此招,滑步闪开了。楚新狂心疲力竭,长叹弃剑。
    他败了,想求个和局,拼个两败俱伤都办不倒了。他这记"回光返照"的剑法是拿性命做
赌注,剑势大,姿式古怪,不调息凝剑,很难发挥好。
    “影落明湖"、"色静深松"、"风雨潮生"、"庄周化蝶"、"残烟暮照"、"狐居兔穴"这六
式剑法合称"天人六感剑",已是九华派压箱底的武功了。这套剑法不过一百来招,却耗尽了
剑圣曹之其的心智。楚新狂对它也最有把握。
    东阳不疑上前拾起长剑,道:“小兄弟,你拆招破招的功夫天下第一,但我九华派创招
出招的功夫亦可谓天下第一。"他这句话象是在自嘲。"也许你比我们都适合学剑使剑。”
    他微笑着,又道:“九华剑法是我师父自创的,最适合我师父使。
    你的剑法也是你自个使出来的,好象量身度造一般。所以楚新狂他使着九华剑法赢不了
你。”
    “一派胡言。九华派不但有青阳莲花掌,'口生莲花胡诌功'更是厉害。如此说来,九华
剑法原本最是上乘,只不过没有觅到良材罢了。"小谢心里暗想。他终是忍不住出言道:
“我明白了。九华剑法讲究的是老气横秋,适合东阳掌门这把年纪的老人使。楚大侠输在年
纪尚轻。待他熬到七八十岁时,独孤寒、冷苔、沈魂这些人都已不在话下,武林中自然公推
为'剑圣'。”
    谢清发这句话无礼之至,连周乐都有些紧张了。曹之其中年以后便已是江湖中有数的几
位知名剑客了。小谢将他也诋毁了。
    东阳夫妇、唯识、法相不好发火。门下早有人按捺不住,破口大骂。
    小谢反而没了顾虑,壮了胆量。他很是得意,直至四人下山时,仍是眉飞色舞的。他笑
道:“名门正派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打不过,还要找几个理由与借口。气量也恁小了
吧。”
    周乐道:“你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九华派好歹要给你家一点面子。
    否则,方才你很难收场。谢家的轻功天下第一,来得及逃跑。那尉迟呢?”
    小谢笑着不语。他绝少生气,也不怕人批评、谩骂。他知道周乐的想法跟自己相似,不
过是没说出口罢了。他还是觉得说出来痛快。
     
    ※               ※                 ※
     
    独孤寒稳步走着,不声不响。他下山的样子很怪,身体绝不前倾,迈的步子很小。周乐
知他每斗一场便有长进,便道:“孤寒,明日我领教你的高招。"独孤寒大喜。他知周乐武
功高,可又不知如何开口邀斗。
    白胖的月亮,黑瘦的树影,四人脚步轻快,已远离九华总堂了。眼前凤尾森森,龙吟细
细,乃是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驾马车,两个灯笼,四个青衣婢女。车边另有一个低眉垂手
的白衣老者待立。
    马车厢放着帘子,挡在道上,情式相当怪异。小谢圆瞪双眼,发觉这些婢女个个秀美绝
伦,心中不由喝彩,心道:车厢里头坐的若是位貌如天仙的小姐,我愿当个马车夫,哪儿都
愿意去;如果她们索要买路钱,我便赔上我这一百二十斤。
    周乐四人正纳闷间,老者一言不发地欺前几步,单掌劈出。周乐临敌经验较为丰富,立
马双掌迎上。他不是没有防备,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使出了全力。但还是吃了小亏,身形
晃了几下,气血翻腾。
    独孤寒拔剑,与那老者交手。周乐调息后,已然无碍。他发觉四下并无埋伏,略感惊
奇:对方若有恶意,应该灭火,于暗中突袭才是。
    当下朗声道:“在下周乐,路过这儿,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朋友。咱们且慢动
手,消除误会,成么?”
    没有人答腔,老者尚在攻击。他的掌法招式变化很少,实际威力比表象大,掌力很沉。
他的武功比楚新狂高过不少,周乐想不出有这号人物。独孤寒集力于剑身,削敌指掌攻其一
点。长剑虽然递不到敌人身上,却也令之不敢过份欺近。
    小谢自言自语道:“我来领教领教小姐的模样。"身形疾射马车。
    那四个婢女武功皆不弱于他,但不料他这么一瞬间已贴到自己脸前。大惊之下,有人给
他捏了两把。小谢年少风流,行事常令道学先生跌破眼镜。这也不能全怪他轻薄。自他懂事
以来,都是女人主动讨好他。他在秦淮泛舟,到哪,哪就是河心岛洲。歌女们围而观之,希
望能被他瞧上一眼。
    只羞得那婢女一脸飞红。小谢绕过她,已到得车厢旁。与此同时,周乐前纵,为他掠
阵。小谢正待伸手掀帘,突然身形一颤,扭头回奔。刚到周乐处,便要栽倒。周乐将他扶了。
    “天下最快的轻功要属'空虚入冥,无形灭影'。可它仍快不过'光阴箭'。"车中帘后人
道。这声音宛如仙乐,听来极为动听,非常舒服。小谢似已忘了疼痛,昏然睡去。
     
    ※               ※                 ※
     
    光阴箭?她们如何会有光阴箭?光阴箭可是墨家镇堂之宝。墨家主张"非攻",所造的器
具一般杀不了人。"天工"匡不逮与"鬼工”匡弦歌研造光阴箭只为兴趣所至,想证明世间存
在不可阻挡、无坚不摧的机括力量。它不会致人于死地,却是一种威慑力量。威力在于凝而
不发。因为它只能发射一枚暗器。
    纵是如此,天工与鬼工还是费了无数心血,十余年功夫,方才造出一管光阴箭。这光阴
箭速度奇快,五丈之内,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
    没有人能看清这暗器是如何飞出的,更无从躲起。
    时间流逝亦称漏箭。光阴似箭,逝者如斯,谁也漏不了,逃不掉。
    谁也避免不了让光阴在身上留下岁月痕迹。你刚转动念头,光阴来了;你刚要反应,光
阴过了。
    武林中有四种至宝:明教的魔法,能止痛、兴奋、催眠;墨家的光阴箭;雷堂的球形闪
电,一种可连发的火器;唐门的"毒由心生,怨不得人",令你至死也不明所以,据说不但无
色无味,而且无影无踪,一大早便生在身上,却连医林也察不出来。
    周乐没见过"武林四宝",刚才也没看清光阴箭的来势。但他是武林中的"岑夫子",知晓
此中掌故。小谢的伤在肩部,流血极少。
    周乐取出暗器,竟只是一颗米粒之珠,黝黑无光,钝头圆身。拿在手中,居然有些沉。
    墨家的暗器理应无毒,但瞧着小谢的样子,定是中毒无疑。伤口处的血色并无异常。周
乐拱手道:“我们认栽了,请你高抬贵手。”
    帘后寂无声。独孤寒正连连后退、奋力抵挡。他以快剑抢先封住对方霸道的掌势。与楚
新狂比剑时,他格架拆招居多;此时,靠的是灵活的进退躲闪。
    尉迟尚未恢复武功,无法上前帮忙。周乐无力回天。他似乎提不起手臂来,正背手运
功。"我用赤蝎粉与里海异种荨麻叶炼制光阴箭。
    因为光阴于人不该留情。此毒无须见血,触肤则沾染。……然而我不相信一向聪明小心
的周乐此时也中了毒。你骗不了我。”
    周乐手里仍握着那枚暗器,笑道:“多谢夸奖。我有没有中毒关系不大。你似乎不打算
要我们的性命。"赤蝎粉与荨麻叶都不致命。
    光阴箭本可以射中小谢的要害。她们究竟有何企图?老者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当下周乐又道:“你对我倒是挺有信心。那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
    只要不伤和气,我愿意陪你们玩玩。"既然小谢没有危险,周乐也不想示弱了。他将铁
珠弹向车厢。一婢女好不容易接下铁珠,周乐又是一拳击来。未待招式变老,他猛扑另一婢
女,左手抓脸,右脚踢向腰间"委中穴",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婢女们哪见过这等无赖、野蛮的打法,有些慌乱。周乐使了几记凌厉的虚招后,用脚尖
挑起几枚石子,击在拉车的马儿身上。马受惊前驰,竟然"自驾着个私奔车儿"。四个没有多
少江湖阅历的小姑娘呆了一会儿,发觉不见了周乐。
    周乐的轻功速度不如小谢,细微处的变化却更为高明。他以"绕梁三日"的身法,闪至车
厢上空。一根尺来长的圆管迎面捅来。周乐竟硬生生止了下坠之势,空中拧身,拔高,躲开
攻击。待落下时,他已钩住车厢顶,拂开圆管,顺势握了一只玉手,扣脉拔帘。
    车厢中的女子不料眨眼间马车剧动,周乐破围攻来;更不料他轻功过人,可在空中逗留。
    现下就差一记"挥洒自如"了。拼着受她一掌,只要点了她的穴道,将她制住,便可以挽
回败局。周乐觉得这步险棋有七成胜算。
     
    ※               ※                 ※
     
    然而,周乐竟如断线风筝般摔下。他没能使出"挥洒自如"或"云龙忽现",却摔出车厢一
丈之外。他胸口作痛,真气不续,呼吸困难,似乎被比"光阴箭"更为厉害的暗器打中。他直
盯盯地瞪向车厢。那儿有道珠帘。
    虽然光线不够看不甚清楚,虽然只看到她倒立的模样,周乐还是浑身一震,愣在那儿,
忘记出招了。车厢中的女子看到帘角一双男人的眼睛,素手翻处,击在他前胸。她有点儿意
外,周乐有机会赢,他怎会走神呢?她还有些脸红。
    婢女们缓过神来,齐齐奔至车边。"唉,我……你们去瞧瞧他的伤势,我没事的。”
“小姐,他恍恍忽忽的,受了伤,但不致命。”
    尉迟杯冲了过来。
    以"寒烟翠"至阴至柔的掌力击在要害,八成功力,六分火候,居然未致命。良久,那女
子道:“蕊珠、梅妆,将他弄醒,我有话问他。冉忠,停手罢。”
    冉忠正打得兴起,却当即撤掌跳开。婢女喂周乐吃药。周乐在反省方才之事:我是看到
了幻象罢?这小姑娘怎会如此象她呢?似乎比她好看。……如今一败涂地皆是因我重色轻
友。我怎还会干出这等傻事?
    “他中毒了么?"那女子轻声地问蕊珠、梅妆。
    周乐勉强道:“没有。先前我左手掌心有片叶子,后来却没有。”
    言下之意,自己裸手握她。他立觉不妥,又道:“我的朋友倒是中毒了。"于是,婢女
递给尉迟"赤蝎荨麻"的解药。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情形变化很快。双方甫一见面便没头没脑
地打了起来。过得几个回合,周乐、小谢拱手受制。车中的女子却又主动求和。
    车厢内沉默了片刻,女子又道:“如果你们死在这里,谁最有杀人嫌疑?”
    她这话问得古怪。周乐笑道:“自然是你。"女子不料他会如此贫嘴,道:“我不会是
嫌疑人,却会是真的凶手。"凶巴巴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便柔和不少。"九华派的嫌疑最
大。因为你的朋友在九华出尽了风头,害得九华派脸上无光。"她似乎知道今天两番比剑之事。
    “你们在这儿彻夜等候,便是为了狙击我们,嫁祸九华?此计不妥。第一,没人会相信
九华派如此卑下嚣张,竟在九华山脚下杀人;第二,我们几个没有来头,可谓死不足惜,不
足于产生轰动效应。”
    周乐道。他隐隐觉得对方另有目的。
    一直没作声的尉迟杯忽然道:“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叫'大象无形掌',他是明教护法冉
忠!"指向那白衣老者。尉迟的记性不好。
    他一见到冉忠厚实沉重的掌法,便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刚才,别人在打架,他却
陷入沉思。
    周乐也曾听说过冉忠,知道"大象无形掌"是明教的武功。它特点鲜明,招式不清,其实
是一种内功心法,纯粹以掌力取胜。
    十年前,尚未有九华派,曹之其领着徒子徒孙加入反明教的联盟。
    当时,官府与七大门派突然发难,将明教逼到海上。是役令整个庐山派覆灭,崆峒、泰
山大伤元气,官府折损人手不计其数。明教首领无一落网。不会武功的教众死了不少,但绝
无投降之人,令天下为之震惊。此后,九华立派,才凑成"五大门派"。
    看来明教真的是卷土重来了。它确与九华有仇。周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化。车中女子
道:“没错,我们是明教弟子,你是不是很意外?”
    据传,明教弟子个个杀人不眨眼,凶神恶煞一般。周乐确实意外:
    那车中的女子看上去非常可爱,而且友善。他明白,自己方才的那一通分析过分乐观
了。很少有人能猜透明教的意图。它很少被人理解,也不求被人理解。行事常在人们的意料
之外。"寻常的推理不适于明教?她们有可能对我等不利?”
    东方天际已有彩云霞光。可路边修竹篁篁,竟有些阴深,透了几分凉意。
    独孤寒手提长剑,神色如初。
     
    ※               ※                 ※
     
    “事实上,今晚我们在这儿等你,乃是因为有事请你帮忙。"周乐有些吃惊。今晚之事
越来越怪了,令他摸不着头脑。大周正乐什么时候如此被动过。给人家擒住了,自是不好拒
绝人家的请求。"近来江南发生了不少大案,又有抢劫又有谋杀。市井谣传说是我们明教下
手的。周乐你久居江南,又有十三行背景,门路多,消息广,且与衙门相熟。我想请你调查
那些案子,找出真凶。”
    周乐可以公开露面,行事较为方便。况且他当过捕快。
    “之所以要委托你,还因为现下明教人手少。武功较好的人多在江湖中挂了号,目标
大。况且,明教是众矢之的,是非多。……我们的声名不好,树敌太多,已不允许再陷进去
了。"那女子幽幽道。
    听她语气,再从冉忠对她恭敬的态度来看,似是教中主脑。
    周乐发觉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尉迟却道:“我们怎知那些案子不是明教干的?弄不
好,徒然惹祸上身。"他觉得不对劲,虽然他对明教颇有好感。
    “你们本非怕事之人,不是么?况且此刻你们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周乐兀自胡思乱想:她原本打算将我们四人杀了,可临时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她发觉
我还有些本事,人也不错。不打不相识?他想到有关阵前招亲的故事,不由一笑。
    “周乐,你曾经背过黑锅,大概可以体谅明教的难处。”
    周乐微微一愣,呆了片刻,道:“你们似乎对我的过去知道不少。……
    其实,你不必将我等打伤,我便可答允你。"他有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冲动。他回头看
尉迟。尉迟古怪地朝他笑着。
    那女子道:“不与你们交手,如何知道你们不是浪得虚名呢?再者,我想提醒你们,设
局冤枉人并非一件难事。刚才你们可能也怀疑过我们是九华派的杀手。其三,我有些担心你
们有两副面孔,真实的身份并非是游侠。”
    周乐觉得这几个理由都不够充分。但能看她一眼,且留得性命,已是走运。"我们怀疑
这些案子是'城隍庙'做下的。它在杭州有个分支机构。你们可以从那儿入手,……。"冉忠
赶动马车。
    周乐似乎遭了催眠,得了不知打哪来的勇气,对正待离去的蕊珠、梅妆道:“你家小姐
很象杭州崔九的女儿……。"马车驶向通往杭州的大道。
     
    ※               ※                 ※
     
    马车不见了。代替它的是朝阳。东方的天空紧盯着大地。周乐这才听到尉迟正在对自己
说话,"周乐,你中邪了?你看清她的模样啦?
    真的很象崔家小姐?我怎么听得糊里糊涂的。”
    周乐苦笑,摇头,转身看小谢的伤势。他在想:我曾在肚子里嘲笑过岑寂,笑他只见过
崔小姐一面,便如此着迷;如今看来,我比他更糟。周乐没见过任何一位崔家小姐,所谓"
很象"云云,仅是胡诌。他跟婢女提到崔小姐,乃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
    独孤寒脸上居然也带着笑容,道:“你的轻功很好。咱俩的比试暂且记下。”
    “你在与冉忠的剧斗中分心了。"周乐有些惊讶,有点感动。孤寒使剑一向全神贯注,
旁人它事一概不理。但这回,他看到了周乐"绕梁三日"的身法。
    孤寒有些不好意思,道:“难免会有这种时候的。"他得送三人回杭州,冷漠为辗在轮下。
    在路上,小谢醒后,一直追问事情经过。周乐无法回答。小谢有不少不明白之处。周乐
也觉奇怪。他懂事以来阅人无数,十九岁起闯荡江湖,什么风浪没见过,自以为对女人再了
解不过了,绝不会再为女人犯错误了,哪料……。
    难免会有动心的时候?难道是因为自己中了明教的魔法?因为她的容貌有些象记忆中那
人?周乐甚至如此怀疑:这明教女子便是岑、谢口中的崔家小姐。当然他也觉得这种设想过
于荒唐。
    “襟上杭州旧酒痕",他的心已追向那烟柳画桥,云树重湖,十里荷花的人间天堂了。
    独孤寒依然孤寒。有些人很善于克制自己。只是习惯,不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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