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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冬暖阁虽是皇帝一处行宫别馆,却也甚具规模,较诸一般大户人家,实是不可同日而
语。茅鹰居此已有多日,早已把园内地势探得十分清楚,就地形上实较来人要熟悉得多。他
身形既快,连续的几个快速起落,已抄向对方侧翼不远。
    至此,他才恍然看清了对方的真实形象,正是日间在露店现身,意图不利于汉王高煦的
那个长身少女。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使得茅鹰吃了一惊。由于“九幽居士”的一番嘱咐臆
测,他己对这个少女存有相当戒心,乍见之下,未免怔了一怔,却也不容对方就此退身,一
惊之后,即速施展全力,紧蹑着对方前行的窈窕身影追了下去。
    两条人影,都堪称奇快无比,哪消片刻,俱都消失于巍巍宫墙之外。
    茅鹰身法极快,向以轻功自负,只是前行的长身少女,较之他并不逊色,更似有以过
之。是以,他一脚踏出宫墙,便自失去了前行少女踪影。
    浓林衍延,翁翳深邃,当此夜色初现的一霎,所见甚是朦胧。武林中有“逢林莫入”的
告诫,茅鹰却偏偏予以忽视,仗着他一身武技,自出道以来,除了师兄韦一波之外,实在还
没有遇过敌手,自是艺高胆大,目高于顶。只是眼前这片树林子占地过大,方圆怕没有百十
亩,仓卒中于其间找寻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同于“海底捞针”。
    茅鹰那张黑脸一霎间变得极是阴沉,圆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骨碌碌只是打转。
    夜色之来临,简直不着边际,转瞬间已是一片黝黑。
    茅鹰硬是忍不下这口气,一只手探入囊内摸出了随身的“千里火”,迎风晃动,“叭
嗒”一声,亮出了尺许来高的火苗子。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声少女的娇笑,随着拂面的晚风乍然传来。即使笑声里不失娇柔,
亦不禁令人悚然而惊。
    随着人影的晃动,左方六七丈外,现出了前见少女的曼妙体态。一声喝问传来:“姓茅
的,我知道你,怎么样,要跟我比划比划么?”
    虽然高持着千里火,这个距离之内,也难能把对方的脸看清了。秀发飞扬,裙角飘飘,
衬以高挑曼妙身影,给人以艳鬼芳魂的感觉。茅鹰在苗疆地区,由于出没无常,手下毒辣,
乃致博得了“鬼见愁”这个外号,本人之刁钻难缠,实可想知,想不到今夜却遇见了比他像
似更难缠的人,眼前挑明了要与他一分高下,如何退却!
    “哼!大姑娘,我接着你的就是了!”茅鹰说时向前踏进了一步:“大姑娘,你报个
‘万儿’吧!”
    长身少女应了声:“何必多问?”娇躯转处,已自没入林中。
    茅鹰自是放她不过,冷叱一声,足下顿处,直循着对方隐身之处,快速纵入。
    林子里一片黝黑,茅鹰纵身而入,高举着手里的千里火,火光明灭,将此远近寻丈之
内,照得一派通明,只是再远了可就难能看清。
    “喂!”茅鹰四下打量着,一面叱道:“姓茅的来啦!大姑娘你出来吧!”
    话声方顿,即听得暗中少女一声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紧接着一缕尖风,
“哧”地破空而至,火光映照里,像是有一缕极细的银色光华一闪而至。
    “鬼见愁”茅鹰一身武功甚是可观,只是到底出身苗族,阅历未免不足,像眼前少女所
施展的这类暗器,真个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其实他内功精湛,昔日从师兄练功,便习过严
格的收发暗器身手,即使“暗器听风之术”也颇不含糊。眼前暗器,由于体积过于细小,简
直看不清是什么物体,茅鹰确是没有把它当回事,打量着不过是一枚细小的钢珠,随即运施
一个“拈”字诀,即以右手拇食二指,向着那枚暗器之上“拈”去。
    这却也怨不得他阅历不足,事实上当今武林,又有几个能识得这类“弹指飞针”!
    茅鹰一双手指,确是巧妙十分,时间、部位、准头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偏偏力道有所不
足,容得他发觉有异,待得施展,“内气”功力,将对方那枚细小的暗器吸附于掌心之上,
其势已有所不及。由于暗器本身过于细小,拿捏于双指间,宛若无物,却有一股尖锐的力
道,直刺而出。茅鹰只觉得两指间微微一麻,那一丝细小银光,已自其二指间滑了出去,虽
只是细小的一缕劲力,其尖锐强劲,却似无坚不摧。
    茅鹰大惊之下,随地闪身回避,却似慢了一步,当时只觉得左肩头上一阵子刺骨酸疼,
已吃对方飞针,深深刺入肩头。
    “啊!”一阵子砭骨奇酸,手上的“千里火”竟是再也把持不住,扑地跌落地上。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那个长身少女,鬼魑般地轻巧,挟着大股疾风,已倏乎眼
前。人到手到,好一式“玉女投梭”,一只尖尖素手,已自向茅鹰左肋上直插下来。
    观之长身少女出手,不愧大家名门,称得上“高秀超逸、绵密精严”,配合着她奇快的
身势,整个人已似化为大股罡风,一古脑直向着茅鹰全身罩落下来。
    对于茅鹰来说,简直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肩上暗器在一阵酸疼之后,毫无感觉,可
以肯定必定深入肩内,急待探视拔除之,偏偏对方少女行动迅速,来去直如野云振飞,去留
无痕,简直不容他少缓须臾。在她的纤纤素手以及强大劲力压迫之下,茅鹰一时有全身吃紧
的感觉,势道之强,简直前所未见,这才知道对方少女大非凡俗,分明大敌当前,一惊之
下,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霎,退守皆难,除了厉手相拼之外,别无选择,即使选择后者,较诸对方却也慢了
一步。舍此而外,便只有死路一条,当下怒哼一声,陡然间运提右掌,施展“霹雳元阳”掌
力,一掌向外击出。
    长身少女前此暗中窥伺,已知他掌力惊人,论及“摇光殿”秘功,原也无惧于他,只是
眼前她却无与他一拼的必要,对方为图自保,竟自连看门功夫都施展了出来。她当然知道对
方所施展的“霹雳元阳掌”,最是耗损气血,大力运施之下,正为暗器“飞针”有可乘之
机,如是,根本也就无需自己的再行出手了。一念之兴,卒使她改变了对敌的初衷。
    茅鹰这一掌,既是全力出击,自然非同凡响,掌力坚实,直似有开山裂石之威,偏偏对
方少女竟似无意与他接触。
    随着茅鹰掌力之下,长身少女亭亭娇躯,宛若飞云一片,陡地狂飘而起,一起数丈,已
自落身于高可参天的桦树之巅,起落间一片轻灵,不着一些儿浊力,正是“高远峭拔,清气
盘旋”极上乘武术轻功的境界。
    “鬼见愁”茅鹰那等实力的一击,非但没有伤着对方,竟似连对方衣边儿也没有沾着,
随着他探出的右掌,风柱般地卷起了一股狂飚,巨力之下,只听得一阵子“咔喳”爆响,正
面一排巨树,首当其冲,竟自齐腰折断,枝飞叶扬,形成了惊人气势。
    漫天枝叶尚未落定,空中少女,却已再次飘落,身法之快,出人想象。
    茅鹰一掌落空,即知不妙,慌不迭回步抽身,左腕抬动,待将以“左翅飞云”,虚作声
势,用以掩身而退,却不知手腕方动,肩头上一阵奇疼,间以砭骨的酸,那只手情不自禁地
便自又落了下来。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一个“快”。茅鹰一招失手,敌人又是出奇的快,一容进身,先机
顿失,再想退身,哪里还来得及?
    眼前银光乍闪,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宝剑出鞘的“龙吟”,茅鹰只觉得喉上一紧,已被对
方冷森森的雪亮剑锋,比在了咽喉部位。
    “鬼见愁”茅鹰以其杰出武技,睥睨苗疆,十数年堪称绝无敌手,想不到今日初初一
现,竟自败在了对方一个姑娘之手。
    先时,他既已由师尊“九幽居士”处得到了告诫,偏偏自恃武功,犹自未把对方看在眼
里,这一霎在对方剑锋向喉的当儿,才自知道了对方厉害,却已进退无能,转动皆难。
    非只如此,透过了长身少女掌上青锋,更有砭人心肺的一道冷森森剑气,打由喉头透体
直下,所过处血脉俱僵,一时通体如冰,便自泥塑木雕般定在了当场。
    无疑,长身少女这一手“剑气定穴”手法,武林前所未睹,显然还不多见。茅鹰之惊
忿,更是可以想知了。
    他当然知道,透过对方剑尖上那一道冷森森的剑气,正是习剑者所难能达到的“剑气”
境界,此时此刻对方姑娘若是有意取自己性命,根本无需出剑,只需将此剑气向外一吐,茅
鹰必将穿肠破肚致死无疑。有了这一层认识,茅鹰登时锐气尽消,只以为对方立即要取自己
性命,霎时间吓得面无人色,只管睁大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看向对方。
    这位长身少女,正是来自当今那个最称神秘的武林门户“摇光殿”、且最蒙殿主李无心
疼爱的义女沈瑶仙。眼前这一步棋,原是她蓄意部署,想不到如此顺利的即将茅鹰制伏剑
下,若是依着她一往性情,当毫不犹豫的将对方毙之剑下,只是那么一来,势将结怨于“雷
门堡”,成了不共戴天的大敌,却又不甘心就此纵之而去,一霎间内心大为犹豫。
    心绪电转,连带着掌中长剑时晦又明,只把木立当前的茅鹰,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在
沈瑶仙剑气之下,全身血脉俱僵,休说是出手反击了,简直连转动一下也是不能,此时此刻
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她生平恨极了“助纣为虐”之辈,正是眼前雷门堡之所为,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人,自
不容轻易放过,却也不便就下毒手,略事犹豫,把心一狠,正待施展辣手,先把他废了再
说,却是没有想到,此番情景,竟自落在了另一位高明者的眼中。
    在一声幽凄的叹息之后,一人用着老迈的口音道:“姑娘剑下留情,敝门感激不尽。”
    话声出口,紧接着一条人影,有似夜蝠翼空,自侧边一棵大树上陡地拔空而起,长桥卧
波般掠向眼前,真个身轻如燕,落地无声。
    树林子里原极黑暗,仗着方才由茅鹰手上落地的“千里火”,尚未全熄,时明又暗,隐
约的有些火光,尚可略为辨物,景象甚为迷离。来人身材高瘦,有似疾风一阵,已迫近眼前。
    蓦然间,沈瑶仙已认出了他,正是人称“摘星拿月”的韦一波。由于他的陡然出现,不
啻大大缓和了沈瑶仙待将出手的杀招。长剑略偏,改直为横,架在了茅鹰肩上,同时目光微
转盯向来人,沈瑶仙冷冷一笑,暂时按剑不移,倒要看看对方说些什么。
    韦一波目睹下,嘿嘿一笑,缓缓说道:“姑娘剑法高明,不愧名门出身,在下如果这双
眼睛不花,普天之下,能以剑气凌人,定人血脉者,除了敝门之旬,便只二三门派,姑娘妙
手御剑,一招封喉,更似传说中的‘玉流星’手法,因此在下斗胆猜测,姑娘的出身,便只
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至今仍不为外人所知的‘摇光殿’了,不知是也不是?”
    沈瑶仙不禁暗中惊了一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聆听之下,甚是后悔,早知暗中有人窥
伺,她万万不会以师门绝招出手,此时为韦一波叫穿,碍于双方情面,却不易再向对方猝使
煞手了。
    “哼!”她却不甘心地冷冷说道:“你以为说出这些,便能让我饶过了他?”
    “好说!”韦一波抬起一只手,缓缓揉了一下颏下短须:“这么说姑娘已承认是摇光殿
的出身了?”
    沈瑶仙道:“是又如何?”
    韦一波缓缓点了一下头:“贵殿殿主,李无心女士,人中龙凤,剔透玲珑,风神独艳,
在下久仰之至,便是她膝下的一双儿女,武林中亦每有传闻,被誉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少年奇
才,如是,在下斗胆再猜,姑娘便是那位摇光殿的美丽公主沈姑娘了,真正是幸会之至。”
    沈瑶仙心中又是一惊,须知“摇光殿”乃一极隐秘的武林门户,说是“武林门户”,其
实颇有不当,原因是多年以来,摇光殿一切有关行径,早已逾越武林之外,独行独往,讳莫
如深,简直与武林中人扯不上一些关系,自不会为武林中人所关注,何以竟为对方摸得如此
清楚?便是由此,沈瑶仙也要好好打量他一番了。
    韦一波清奇颀长,乍然看去,无异常人,甚至于发色苍苍,无掩其老,只是透过他那一
双深邃的眼睛,每见其内涵精光,所谓“至人贵藏晖”,越是高越卓绝之人,外表也越是平
凡无奇,正由于此,沈瑶仙倒是越加的不敢轻估了他。
    谛听之下,她微微笑了,“摇光殿既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门户,却为足下探查得
如此清楚,这么看来,贵门的确是神通广大,令人钦佩。”
    二人问答之间,沈瑶仙手中长剑,并未撤回,依然搭在茅鹰肩上,后者虽然暂时解脱了
“定穴”之苦,却依然在对方长剑控制之中,仍未脱杀身之危,他生性最是要强,像这般为
人屈辱,简直生平未有之事,连急带气,那张黑脸几乎变成了猪肝颜色。“士可杀而不可
辱”,沈瑶仙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果说茅鹰所表现的是一副怯弱求饶姿态,很可能她便不会手下留情,而眼前茅鹰所表
现的竟是忿怒羞辱,足证明这个人有血性,还有可取之处。况乎眼前有了韦一波的介入,情
势已不再单纯,种种迹象的显示,她已不能也不愿意再向眼前的这个人施以毒手。
    是以,话方出口,陡地撤回了压在茅鹰肩上长剑。后者只觉得身上一松,身形微晃,已
飘出丈许开外。
    茅鹰简直难以忍下胸中这口怨气,怒吼一声,猛地直向沈瑶仙身前扑来,然而他却立时
又觉出了不妥,身形未曾站定,便自又退了回来,一进一退,有似戏水蜉蝣,弹指间,已是
丈许以外。
    沈瑶仙一动也不动地打量着他,她的激动,只现于一霎间的剑光璀璨,茅鹰果真胆敢进
犯,保不住又将重蹈前辙。对茅鹰来说,他已是败军之将,况乎肩伤未去,再次的出手,实
不敢操持胜算,总算有先见之明,临时制止了这番鲁莽冲动。
    茅鹰恨恨地向沈瑶仙看了一眼,转向师兄韦一波抱拳为礼。左臂抬动时,才自觉出肩上
一阵奇麻,简直举拳皆难,心中一寒,顾不得再与师兄招呼,倏地掉过身子,一径运施如飞
的功法,向林外遁出。
    打量着他离去的身法,沈瑶仙亦不禁为之动容,如果此人的武功也同他的轻功一般杰
出,倒是不可轻视,自己所以轻易得手,看来与前发的暗器“弹指飞针”有关,如果他上来
不曾为飞针所伤,是否还能这么轻便就将他制伏剑下,却是不得而知。脑子里这么想着,沈
瑶仙一双眼睛却已转向当前的韦一波,倒要看他持何态度。
    目睹茅鹰的离开,韦一波清癯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笑容,却似含有无比的神秘。微微点
了一下头,他缓缓说道:“我这个师弟,一向目高于顶,自命不凡,他自幼生长苗疆,少习
中原之礼,更不知谦虚礼让,今天碰在了姑娘手上,活该要受些教训,吃些苦头,这么一
来,他今后便再不敢小瞧了别人,姑娘剑下留情,敝门感激不尽。”
    说到这里,临时顿住,微笑了一下,却又接下去道:“姑娘身手,大有可观,摇光殿秘
功,果然名不虚传,韦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以姑娘这般身手,只怕当今天下,已罕有敌
手,实不必再以暗器飞针伤人不备,哼哼!在下不敏,为姑娘今后盛名所计,还望自重,不
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老头儿好精明的一双眼睛,敢情连茅鹰肩上所中的暗器飞针,亦未能瞄过他微妙观察。
    “原来你已经注意到了。”沈瑶仙笑道:“这么看来你确是比你那个师弟要强多了,你
这些话倒也不无道理,说来我这暗器‘弹指飞针’,一向也只是备而不用,除非遇见了十分
可恶之人,才难得一用,想不到为你一眼看穿,倒让你见笑了。”
    这一句“十分可恶之人”,无疑是拐着弯儿骂人,韦一波焉能听不出来?此人外表斯
文,慢条斯理,其实较诸他那个师弟茅鹰更为自负,眼看着茅鹰受制于人,早已怒不可遏,
若非顾虑方才茅鹰受制对方剑下,早已攻其不备,猝然向沈瑶仙出手发难,此刻茅鹰既己离
开,解了一时之危,情形便自不同。在一连串的低沉笑声里,韦一波那张清癯的瘦脸,变得
异样阴沉。
    缓缓地向前迈了两步,他冷冷地向着沈瑶仙抱了一下拳道:“摇光殿秘功,神奇莫测,
在下不才,斗胆要向姑娘请教几手高招,还请不吝赐正才好。”
    说话之间,他那一双抱拳的手,已自向两边缓缓张了开来。猛可里他那瘦削的身子,就
像是涨满了气的气球一般,倏地膨胀开来。苍苍华发,在这一霎间也似有所异动,乍看上
去,简直像是个大刺猬。
    这一切形象的显示,只是霎时间之事,紧接着随即又恢复如初。闪烁欲熄的地面火光余
烬里,所能照见的,只是韦一波那一双深邃的眼睛。
    不待沈瑶仙答应,韦一波已拉开了门户,一双看似鸟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摆出了
“托天按地”之势,不容沈瑶仙借故推辞,这个架是非打不可。
    沈瑶仙早已料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见状平静地点头笑道:“我料定你不会就此干休,
看来恭敬不如从命,久仰‘雷门堡’神技惊天,要不然也不会为昏君父子效力!”话声方
顿,铮然作响声中,掌中长剑已回插鞘内。
    地面余火已熄,树林子里漆黑一片,然而对于沈瑶仙、韦一波这类身负奇异内功的人来
说,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朦胧的现场,所能看见的,只是两团黑忽忽的影子,仍然是相距七尺开外,彼此对立着。
    沈瑶仙当然知道这个韦一波绝非寻常人物,长久以来江湖上一直对于“雷门堡”这个奇
异的武林门户,有着不着边际的种种臆测,“雷门堡”的武功在这种情势里涂上了一层神秘
的色彩,倒似与“摇光殿”的谜样形象有几分仿佛。现在,代表这两个神秘门户的主要角
色,竟然戏剧性的邂逅一起,展开一场搏杀。
    “姑娘请发招吧!”说时,韦一波的身子,缓缓地矮了下来,一双深凹的眸子,每现璀
璨,正是精力充实,一举待发的前奏。
    沈瑶仙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恍惚里,她却又变了方位,改站向对方侧面。
    韦一波被迫不得不向侧方跨出一步。
    沈瑶仙却又移向正面。
    韦一波“哼”了一声,又改向正面。
    沈瑶仙陡地腾身而起,乌云天坠般,直向着韦一波当头落来。
    韦一波作势以待,眼看着沈瑶仙状如飞鹰的身子,自空而临,噗噜噜大片衣袂飘风声
里,乌云盖顶似地直压下来,却是一落即起,翩若轻云,就在这乍起的一霎间,一只纤纤细
手,已自递出,直向着韦一波头顶上直叩下来。
    这般出手,真个高明之至。雷霆万钧,冰雪一片,毕全身功力于一掌,端看这位“雷门
堡”的掌门弟子何以迎接了。
    地面上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极大压力,风力冲刺下,形成了一团狂飚,沙飞叶扬,声势
惊人。
    韦一波自一开始,就不敢对这个姑娘掉以轻心,实在是“摇光殿”那个神秘的门户,对
他内心构成了极大威胁,眼前姑娘,既然就是摇光殿内传说中的那个神秘公主,自然具有骇
世惊俗的能耐,却是万万疏忽不得。
    像是一团鬼影,韦一波的身子风一般快速地旋转着,黑暗里忽然间像是幻化出无数条人
影。毕竟这个出身于“雷门堡”掌门大弟子的一身诡异武功,不容置疑,眼前这一手“身外
化身”说穿了无非是快速闪动下,利用人眼的错觉而已,只是当今武林,能够这般施展的又
有几人?
    沈瑶仙乍惊之下,那一只递出的纤纤素手,已不容撤回,随着她指掌落处,只听得
“砰”的一声,手触处一片轻飘,宛若无物。
    这一掌虽没有击中韦一波身子,却落掌于他飘动的长衣,纤手落处,一片巴掌大小的帛
片,随掌脱落,飘飘坠地。
    沈瑶仙这一掌虽然打了个空,但对于韦一波来说,仍是奇耻大辱,紧接着他的反击行
动,亦即施展开来,随着沈瑶仙飞星天坠的落势,韦一波猛可里一个倒剪,已欺近到她的身
边。
    这老头儿看来是动了火气,吐气开声地叱了一声:“打!”大股凌人的劲道里,现出了
他宛若鸟爪般的一双瘦手,直向着沈瑶仙腰肋间插过来。
    对于沈瑶仙来说,一招失手,便已失去了先机,心中自有所警,只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对方韦一波为了拾回颜面,竟自施展出最辣手的招法,眼前这一手“倒剪残梅”,手法迥
异,显然凝聚着“内气”功力,沈瑶仙乍惊之下,简直不容稍缓须臾,除了全力一拼,别无
良策。
    双方俱是难见的高手,又以所置身的武林门户,标示着当今武林最崇高的威望,不出手
则罢,一经出手,便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基于以上原因,沈瑶仙即使心存犹豫也是不能。眼看着韦一波势如闪电的一双瘦手,以
雷霆万钧之势就要插落下来,尖锐的“内气”力道,使得沈瑶仙在接触之始,已自觉出了不
妙。这一霎,不要说闪身回避了,简直转动皆难,万般无奈的境况之下,她不得不施展出
“摇光殿”的救命绝招了。
    “摇光殿”秘功,多是殿主李无心精心独创。无师自通者多,一经施展,对方甚难防
守,更何况所谓的“救命绝招”了。既为“救命”绝招,当然非比寻常。
    沈瑶仙长吸一气,待将拼耗本身真气,以本门“素女功”,间以“荷英飘花”手法,不
退反迎,同时向对方全身四处要害攻去,这么一来,即使韦一波招法再狠辣,也难以全身而
退,很可能两败皆伤,玉石俱焚。
    眼前情势,韦一波是主动,沈瑶仙立于被动,前者在出手之时,一旦沈瑶仙施出救命绝
功,双方便只有实力相加、两败俱伤之一途。
    这一霎真是要命关头,看来已是无能化解,偏偏夜幕中不乏高明之人,对这难能一见的
并世高手,乐其生而不愿其死。随着这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之后,三片树叶串成一条,垂直
出手,夹着极其尖锐的一片啸声,直向着韦一波正面飞射过来。
    不要小瞧了这三片树叶,其上所加诸的力道,却是万万不容忽视,以至于就连韦一波目
睹下也不敢掉以轻心。韦一波招式已然递出一半,若要他就此撤回,却是心有未甘,惊怒中
正不知如何应付,猛可里,空中飞叶已变了方位,改纵为直,直循着倒剪而前的韦氏全身上
下招呼过来。
    三片飞叶上,所加诸的力道,万非等闲。韦一波一经耳听,由不住大吃一惊,再也顾不
得出手伤人,身旋处,疾若飘风,“呼”地已飞出丈许开外。
    双方简直无能化解的接触,竟自硬生生的被毫无来由的三片树叶给拆散开来。
    沈瑶仙、韦一波相继一惊,一时暂息敌意,俱都向暗中落叶来处注视过去。
    天色是那么的黑,况乎置身树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对于沈瑶仙、韦一波这类
经过严格训练、惯于夜间视物的内家高手来说,却也无碍他们的辨物、来去,更何况三片树
叶本身已经标明了来人的藏身之处。
    韦一波本身就是个极惯夜战的能手,才自博得了“摘星拿月”这个绰号。
    在他以为沈瑶仙万万躲不过方才自己的辣手绝招,却是没有想到,竟为伏藏在暗中的某
人搅了局,三片树叶看起来虽不显眼,偏偏内聚真力,无异飞刀钢镖,这就迫使得自己改弦
易辙,临时撤了招,心中这口怨气,如何忍得!
    来人显然并无恶意,出手飞叶看来虽是向韦一波出手,其实旨在搅局,化解了一场两败
俱伤的拼杀,居心不可谓不仁,只是却不为韦一波所见谅。一声怒叱中,韦一波已跃身而
起,直扑向左侧方大树,随着他递出的右掌,打出了一掌暗器“铁莲子”。
    料想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韦一波这一掌铁莲干,粒粒充满了内功,一经出手,状出飞
蝗,直认着三数丈外另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身间发了过去。
    他的眼力果然不差。这棵大树上正如所料,藏匿着那个讳莫如深的夜行奇人,事实上早
在韦一波出手之先,他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是以韦一波这一掌暗器,尽管不失准头,劲
道又狠,却难望能伤及对方片缕寸肤。
    随着韦一波出手的暗器,大树帽子“刷”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宛若幽灵般倏地拔空直
起,轻若无物地已落向另一棵大树。
    那是一条颀长疾劲的人影,由于所着衣衫肥大,衬以天风,发出了噗噜噜大片声响,紧
接着一连三易其身,已是十数丈外。
    树影婆娑,月光皎洁。来人第五度腾跃瘦躯时,现场已略有转移,眼前林木稀疏,不经
意已曝光于莹莹月色之下,便自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敢情是个黄衣束发的道人,身后背着色泽光亮的一个大葫芦,映着月色闪闪发光,好潇
洒的一副姿态!随着他的一连串起落,宛若星丸跳掷,倏起倏落,一身轻功,显然利落至极。
    只是现场的另外二人,可也不是弱者。
    道人在一连串快速起落之中,井未能逃开对方的视线。韦一波身形快速地扑纵向前,右
手抖处,一连又发了三粒“铁莲子”。三粒铁莲子一经出手,成“品”字形,一上二下,挟
着一阵子轻啸,直认着道人背后掷去。
    黄衣道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倏地转过身来,大袖挥处,叮的一声轻响,已将空中
暗器收入袖内。
    把持着一霎良机,韦一波冷叱一声,倏地来到近前,起落间宛若搏兔之鹰,却将一双手
掌,直向黄衣道人胸腹拍到。大股劲风,随着他的出手,怒涛般直拍过去。
    道人长眉挑动,哼了声:“好掌力!”猛可里挥掌直出。
    四只手掌不偏不倚地迎在了一块。却是一沾即分,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好疾厉的势子!像是乍然纷飞的一双燕子,一高一矮,蓦地分了开来。
    带着一声长笑,黄衣道人足足拔起来有两丈高下,落向一棵大树枝丫。韦一波亦似滚地
旋风,闪出了数丈以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双方虽只是一度接触,却己肚里有数,大可到此为止,再打
下去可就不知进退,非见真章不可了。
    韦一波跃起站定,满脸惊讶表情,冷笑着正待开口说话,对方大树上那个黄衣道人,长
笑一声,先自发话道:“韦老大,得了,见好就收吧,我们没有杀妻夺子之恨,犯不着拼
命,你说是也不是?”话声不大,却是中气十足,语出方落,大袖挥动呼然作响声中,再一
次猛升而起,已窜上了大树顶尖。
    映着一天星月,但见道人长衣飘飘,衬着他身后光泽闪烁的大酒葫芦,可真有“飘飘羽
化”登仙的气势,此情景一经落入韦一波眼中,由不住怔了一怔,忽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
人来。
    他这里还不曾来得及开口,黄衣道人足下顿处,又似脱弦之箭,直向着另一棵大树上飞
射而去。
    这一次倒是沈瑶仙放不过他了。“摇光殿”秘功,世罕其匹,即使轻功也不例外。
    当真是“八方风雨”之势,想不到几个名重江湖,索来难得一睹的高人异士,俱都集中
于此荒凉地方来了。
    本持着“摇光殿”惟我独尊的盛誉,沈瑶仙绝不甘心一份寂寞,更不肯平白受惠于人。
    “道长慢走!”嘴里清叱着,一连三数个快闪,疾如星丸跳掷,沈瑶仙已追了过去。
    韦一波正在犹豫,不知对道人该持何立场,沈瑶仙这一追上去,他反倒落得清闲,度量
眼前情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抽身自去,不失上上之策。
    观诸眼前,两个人身法一经展开,真有风雨雷电之势,转瞬间已没入林阴深处。
    黄衣道人那等快捷的势子,竟自未能甩开身后的沈瑶仙,一番快速追蹑,眼前已换了另
一境界。
    在一片高起的浓密丛林之下,荡漾着静静的一泓流水,明月有情,扬洒出匹练般一道银
光,这静势中的动态,颇有镇人心魄,涤俗趋雅之势。
    黄衣道人直落而前,井无中止之势,袍袖挥处,翩若飞鸿,直向溪面坠落。
    溪面漂浮着自上流汇集而下的许多浮物,朽木残枝,不乏落脚之处。自然那却非一等一
的极上轻功不足一逞。准乎此,黄衣道人所展示的这一手“登萍术”,自有其傲视群侪,高
高在上的狂态。
    沈瑶仙偏偏不容他一枝独秀,独占胜坛。她所展现的姿态,有着仙女的窈窕。翩翩乎如
水面白鹤,宛似春风一掬,在她足尖踏及水面枯枝的一刹那,婀娜身影,更似纹风不动,一
任足下所显示的惊涛骇浪,却与她不生于系,溪水湍疾,转瞬间,已把此二人送出十数丈开
外,这一手水面轻功的较技,端的别开生面了。
    浪花簇翻,水声潺潺。
    紧接着,水面上的一道一俗,已双双拔身而起,却是不谋而合,无独有偶,双双已落身
岸上。动静间一片和谐自如,不着一些儿搏杀之气。
    “摇光殿秘功,罕世无双,道人今夜总算见识了,姑娘青出于蓝,较之贵殿殿主,却也
相去不多,无限钦佩之至!”话声显示着一份钦敬,这个游戏风尘、一向目无余子的道人,
竟自一扫往日的滑稽,变得谦和宜人、斯文多礼了。
    沈瑶仙聆听之下,良久发出了一声叹息,幽幽作色道:“道长想必就是来自大漠的前辈
名宿‘海道人’了,请恕我的失礼。”说时抱拳,平施一礼。
    道人说了声“不敢”,倒也受了。打量着面前佳人,只觉其冰姿清澈,如琼林珙树,窅
冥幽凄,虽乱头尘服,不掩其风神独艳,真个我见犹怜。想到了她的出现,正无异在执行摇
光殿的一项神秘任务。“摇光殿”殿主李无心,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的未来动态,真正堪人
忧虑,莫道是风马牛与己无关,事实上一朝踏入江湖,便自息息相关,越是高高在上,越是
难以摆脱干净,冥冥中自有牵连,绝难置身事外。又想到了一朝与“摇光殿”的可能对立,
海道人不禁自内心浮现起一片隐忧。
    “姑娘阅历不差。”海道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向居大漠,正是你说的那个海道人,
过去的胡子长,也有人叫我海胡子,因为爱喝酒,又有人叫我醉道人,说来说去,反正就是
我一个人,平素闲云野鹤惯了,一向少入中原,摇光殿固所仰矣,只是贵殿主李无心,自视
绝高,高不可攀,尚希不以失礼见责,万祈、万祈!”一边说,频频抱拳,不觉呵呵有声地
笑了起来。
    “道长你太客气了。”沈瑶仙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向对方看着,缓缓接道:“这一
次我离山外出之时,殿主特别关照我,要我礼敬的几个人物之中,海前辈你就是其中之一,
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倒是巧得很!”
    “是么?”海道人哈哈笑道:“贵殿主一方天人也,眼睛里,居然还会有我这么一号,
实在荣幸之至。”边说着又自“哈哈”地笑了。
    沈瑶仙偏不容他装疯卖傻,一笑置之。“海前辈,摇光殿久居天外,与人无争,殿主高
洁自爱,大体上,尚能享有一份尊荣,这些年来令出必行,凡是摇光殿出来的人,绝不会损
命而归,各方高人,也都有一份厚爱照顾,想必海前辈你也听说过了?”
    海道人点了一下头:“不错,姑娘话中有话,请直言不讳,贫道洗耳恭听。”
    “好!”沈瑶仙微微一笑道:“汉王高煦多行不义,我意相机剪除之,只是力有不逮,
道长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海道人怔了一怔,摇摇头慨叹一声:“他的气数未尽,姑娘你就不必枉费心机了。”
    “是么?”沈瑶仙冷冷地道:“我还以为道长对他心存偏袒,不欲外人对他图谋不利
呢!”
    海道人又自叹息一声,顿了一刻才自道:“此人固是权利熏心,素行不良,但为人果
断,勇猛不可一世,倒也存有一份义气,较之一般奸宄小人,却也不可混为一谈,况乎眼前
朝廷正在用兵之时,朝中诸将,皆在此人掌握之中,若有失闪,群龙无首,难免不起内乱,
予北方鞑靼以可乘之机,可怜受害的却是无辜百姓,姑娘何不网开一面,赐以新机,再观后
效,岂不是好?”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沈瑶仙聆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倒是她始料非及。
    略一思忖,面色已见和缓,微微点头笑道:“不是道长提起,我倒是疏忽了这一点,这
么说,却是我失之鲁莽了,且将此事压在北征之后再说吧!”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从善如流,设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贫道粗知易理,
善以观人,这朱高煦,今日气势正盛,北方鞑子非此人不足以镇服,两相权衡自以保境安民
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雠,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沈瑶仙由不住私下慨叹一声,暗自惭愧,海道人这番话,无异醍醐灌顶,发其深省。她
以往行事,概凭直觉,其与善恶功过,亦只重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却未能顾及前后,盱衡
大局,是以杀其恶,非真恶也,观其善,非真善也,这“善”、“恶”二字,细推起来,其
义理亦大矣,当观其动机表里,分其狭广始未,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大错铸成,悔之莫及
矣!这些道理,显然还是她第一次悟及,义母李无心却不曾与她说过。
    “那么,是我错了。”打量着眼前道人,她说:“这个朱高煦,我耳闻他做了许多坏
事,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个人的所有作为,其为善恶,冥冥中皆有记
数,当不会以私涉公,亦不会因公犯私。高煦轻趫善骑射,雄武神猛,能镇百万之师,故此
能于历次战役屡建战功,确是事实,但为人反复,权利熏心,私德败坏,亦不可胜计,于此
亦不能一笔抹煞。”
    说到这里,海道人冷笑一声,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权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
谋孽东宫,力谋夺嫡,便是恶贯满盈,死期近矣。”
    长长叹息了一声,海道人又自喃喃说道:“天道之于人每应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
一切作为,以至最终结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对他存有一份痴望,无非企冀人定胜
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无非都皆在这个设想之中,以图最后
努力,只怕……”
    一阵风起,满地落叶萧萧。空中那一弯上弦月,却忽然给乌云遮住了。流水淙淙,树影
幢幢,直似无限凄凉。
    “能与姑娘尽此一夕之谈,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后会之期,相与行善,自求多福
吧!”话声一落,大袖挥处,宛若飞云一片,陡地腾空直起,已自落向高处丛林,再次闪
动,已无踪影。
    “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这两句话,令她一时不解,久萦心
中,不能释怀。
    她原来有很多话,还打算问问这个道人,诸如他与君无忌的交往……进而揣摸出君无忌
的出身来历,以为今后行事借鉴参考,想不到对方道人话声方顿,却自个儿走了。
    这个“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踪怪异,向是独来独往,绝少涉身
中原,这一次破例入关,想来必非无因。奇怪的是,以他闲云野鹤的素行,竟然会介身汉王
高煦事件,不惜与“雷门堡”之九幽居士为敌,却又对高煦其人,心存姑息,岂非大相悖谬?
    沈瑶仙虽然离山来此不久,可是连日来所见所闻,无一不奇,固然君无忌才是她此行的
重心,无如附同在他身边左右的一干人等,诸如春若水、驼背人,以至于眼前方自离开的这
个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掺入的雷门堡一干老少,却似乎与他或多或少均有关联,势将不
能掉以轻心,一概忽视。若待有所了解,又怕涉身其间,脱身不得,岂非有悖于此行宗旨?
想来果也是麻烦之事。
    这么多奇异的人、纷乱的事,所显示的实在是一片错综复杂,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
明智的自我,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贵人独自做着针线。两盏银质“彩贝鸳鸯”对灯互映下,显出了她灵巧的手艺。那是
一袭“玉蟒戏袍”的大件玩艺儿,金丝银线,间杂着细碎的珠宝片儿,缀落在鹅黄色闪闪有
光的锦缎面上,确是具有气势,栩栩如生。
    那是一组十二大件的重头活计,“季妃”手不停针地已经工作了个把月了。
    打从她跟了王爷,短短的几个月,屡蒙青睐,由一个幸承侍寝的姑娘“穗儿”,摇身一
变成为了今日的“贵人”身分,虽还不曾蒙圣上赐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
“季妃”而私下称呼了。
    “季妃”,多么美而充满了绮丽幻想的一个称呼!那是她往日简直难以想象的高贵身
分,摸不着,看不见,简直一如天边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降临到了自己的身
上。每一次想到了这里,季贵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正视着所见的一切,长长地透上一
口气儿,证实着一切所见,包括自己的这个人,都是真的,不是梦。接下来,她便情发于衷
地笑了,淡淡的笑靥里涵盖了她的无边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对所拥有的一切,早就
满意了。
    彩贝组灯摇曳着谜样的光,映衬着绷架上大幅的织锦锻光,所显示的那一条七彩巨蟒,
更见生气,把一双红宝石嵌缀上去,点亮了巨蟒的一双眼睛,可就更见凌云跃海的气势,这
般冲天直起、跃海升空的壮势,所隐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许并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
白的,只是瞧在王爷的眼里,却似别有会心,而深为嘉许。
    季贵人为此得到了两项意外的颁赏,“明珠满戽”、“獭裘一袭”,两样东西,她却都
不占为己有,珠宝给了父亲,轻裘给了母亲,算是一份女儿的孝心,为此,她更努力的工
作,期能在四月王爷的大寿之期,献上这一份纤手刺绣的寿礼,再有便是她“永爱不渝”的
一番情意深心了。
    较之早先来时的夜夜专宠,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难
得幸临一回,有时候就是想见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贵人不是没有烦恼,也有她的隐忧,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总能替对
方着想,先人后己,只要王爷快乐、健康,最重要的是确定她自己不曾像别人一样的为他所
抛弃,打入冷宫,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对自己要求得极少。
    耳朵里像是也听见过一些儿风声,说是王爷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对方不是别人,竟是流
花河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美人儿春小太岁。
    刚一听见这个消息,着实使她吃惊不小,那是因为震撼于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
“春小太岁”就是这位大小姐的外号,早先在一次庙会里,甚至于她还见过她一回,想到对
方的那个俏模样可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让她感觉
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给比过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纤毫毕陈,一丝儿也作不得假,就
从那一次之后,春若水这位大小姐的绝世姿容,算是在她心里生了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
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睛,运神略思,对方清丽的倩影,立时便会浮现眼前,不曾丝
毫走失了样儿。
    她却也知道,这个流花河岸数第一的大美人儿,其实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动剑,最是野
性不羁,一个不对碴儿,动辄拿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带刺玫瑰花。风闻她一身轻功极
好,更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取人性命于顷刻之间,传说中的“春小太岁”便是这样的一
个人物,那是典型的“侠女”凤范。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与汉王高煦联扯到一块呢?大不
可能了。每一次想到这里,她都情不自禁地会摇摇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纯是无稽之
言,想过几次也就算了。王爷这一阵子甚少来她这里走动倒是真的,“八成是为了公事
吧?”每天来来往往,进出这里的人极多,人头儿是那么的杂,他又都在忙些什么呢?
    抬起头,傻傻地瞧着面前的灯,整个脑子里,满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让她领略到:原
来一个人爱一个人、想一个人,滋味是这样的。
    灯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动着,她的心这一霎仿佛也不再宁静,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情绪
作祟。这几天由于王爷不传见,日子过得静极了,她却满怀信心,并不气馁,早起梳头,一
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见犹怜,只等着风流多情的王爷一声传见。再见面
时,她可要好好地诉诉衷曲,也叫那薄幸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着一颗
“痴”心!
    灯芯越加摇晃得厉害了。纱幔轻启,打廊子那头飘过来阵阵清风,凉飕飕地怪冷得慌。
    搁下了手上的针,季贵人慢慢站起来,正待过去把窗户关上,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阵子嘈
杂乱嚣之声,打侧院里传过来。紧接着门声轻叩,传来婢女“伶官”的声音:“季姨,婢子
是伶官!”
    原来高煦后宫女眷甚多,许多皆无名号,是以府中皆习惯以“姨”相称,俟到正式封妃
之后,称呼便自不同。
    聆听之下,季贵人过去开了门,“伶官,有事?这么晚了。”
    伶官请了万福,站起来说:“王爷跟前的人来说,府里来了贼,现在正在到处搜查,季
姨这边可有什么动静?要不要派人来查一查?”
    季贵人怔了一下,惊道:“贼?什么样的贼?”
    “还摸不谁!”伶官说:“说是由前跨院那边过来的,地方不熟,瞎摸乱闯,被王爷的
卫士追出来堵住,四下里乱窜。”
    “哟!”季贵人着实吓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别怕,这里来了人,四个门都有人严密地守着,这个贼就是有
通天的胆子,瞧他也不敢往这里跑,没事儿,婢子只是提醒您一声,要是您觉得不对,只管
招呼,我就在外头屋里守着。”
    这个伶官十五六岁了,模样儿透着机灵,她是专侍候季贵人的,说完就请安告退,到外
院招呼来人去了。
    季贵人把门关好了,这会子就没有闲心再去刺绣。心里盘算着:这是什么人,胆子这么
大?居然连堂堂的王府行馆都敢闯,真是不要命了。
    把灯光拔暗了,端起一盏来走向里屋。这才是她的寝室,房子不大,却因为王爷过去的
时常幸临,布置得甚是奢华,雕着空花图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罗帐双分,
珠穗低垂。一丛纱幔为两只首尾毕现的整个白狐皮裘挽着,显示“狐眼”的部位却是四颗红
亮的宝石,映以灯光,透剔玲珑,甚是可爱。几盆兰花,摆置适宜,芳蕊长吐,郁积着一室
沁人的郁郁清芬。若是晨间,打开了正面的一排活页镂花格扇,便可迎接东方旭日,一对黄
雀,一只画眉,总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惊人的鸣叫声。黄雀的“打弹儿”,画眉的“学
舌”,总能带来无限生气,为此“一日之计”的晨,注入了新的气氛,新的开始。
    然而这一霎间,在婆娑的灯光影里,却显示了它寂寞孤单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
恁地深不可测呀!
    季贵人搁下了灯盏,或许是受了些惊,一颗心只是忐忑不定。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待将
脱衣就寝的当儿,一个纤细瘦长的人影,恰于这时,打纱幔之后闪了出来。
    “啊!”
    简直还没分辨清楚了是怎么回事,那个影子已来到跟前,紧接着银光乍射,一口冷森森
的长剑,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
    季贵人身子打了个闪,随着这人的一个进身势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扑通”坐在了
床上。
    “不许吭气儿,出声我就杀了你!”
    这一出声,季贵人才听出来,对方敢情是个女人。
    “是……”嘴里答应着,一连串地点着头,两只眼睛直直的向对方盯着,透过了一抹摇
曳的灯光,总算把面前这个“女人”给打量清楚了。
    “老天……会是她么?”
    季贵人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两个人长得太像了,天下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刚刚想到她,她就出现在眼前。如果她的记忆不差,面前这个身材颀
长,目射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那位春小太岁——春若水。
    季贵人简直吓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样儿依然如旧,不
是她是谁?正如前文所述,这个人不过与她只是一面之缘,却留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以至
于虽然事隔两年,却能在乍然相见的一刹那里,立刻就认出了她是谁来。
    “别管我是谁,我问你,你是谁?”
    冷森森的剑锋,依然比着她,季贵人转动皆难,闭了一下眼睛,季贵人略为定神,再睁
开眼睛,情绪略见缓和。
    “我……姓季,叫……穗儿……姑娘你这是……”
    对方少女微微惊了一惊,一双大眼睛,倏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啊,我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高煦抢进府里、家里开米店的姑娘,可是?”
    “这……”季贵人点点头,颇似不悦地说:“我家里是开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抢进来
的。”
    “哼!”
    冷笑了一声,这个高挑身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剑。
    季贵人只见她剑势一扬,噌然作响声中,一口长剑,已插落肩后鞘内,虽是一个不显眼
的小动作,细想起来也是颇惊人。
    长剑归鞘,这个被疑为春若水的长身姑娘,往后退了一步,就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
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狠狠盯着,“你心里可放明白了,虽然没有宝
剑,只要你一出声喊叫,我照样能要了你的命。”说时,她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在右面肩上
摸了摸,看了看,不觉皱了一下眉。
    季贵人敢情可也看见了,看见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伤了?血……”
    “别大惊小怪,一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说时,这个姑娘一连在自己肩侧,用手指点了几下,季贵人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
染满了血,一惊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少女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肩上的伤,这么多的血,可不是闹着
玩儿的……”
    长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春?你见过我?”
    “见过一回。”季贵人怯生生地说:“两年前在一次庙会里见过,看见你在烧香……”
    “哼,”她说:“你倒是好记性,不错,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岁,你知道了又能如
何?”
    “你别误会……我只是……”季贵人一面把面前的灯光拨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
了几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有话等会再说好不好?”
    说时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对方的伤,却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干什么?”
    “我……春小姐,让我给你瞧瞧,我会……我这里有药。”
    听她这么一说,春若水才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一声不吭的只是瞧着她。
    季贵人定了定神儿,轻叹一声:“你用不着防着我,我不会害你,你伤得一定很重,要
不然不会流这么多血……怕死人了。”
    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声,大方地让她察看肩上的伤。
    季贵人把灯移近,又拨亮了些,挽了挽一双袖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揭开了血衣一片,才
发觉到整个上肩部位,都让血染满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来。
    “怎么啦?”
    “都是血!”季贵人强自镇定道:“要不我叫个人来,她不会……”
    “不行!”春若水凌厉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说你会么?不许惊动别人!就是
你!”
    “好……好吧!”季贵人点点头说:“那就我一个人……”
    一面说她站起来,找到了洗脸的盆,干净的布,暖瓶里多的是热水,又找出了剪子,以
及一个王府急用的“急备千金箱”,里面瓶瓶罐罐,一应俱全。
    春若水自忖着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看她如何医治。
    东西全了,季贵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干净瞧瞧,伤处是约有小
指甲盖般大小的一个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继续流了。
    红血映衬下,越觉这位春小姐皮肤之细腻白洁,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仅见,不觉
大为怜惜,“你皮肤好白!好细!”
    对方没答碴儿,撩起来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厉,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季贵人自觉着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瞧瞧药箱子里面置有刀伤药,拿起来刚要打开。
    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这就上药?也不瞧瞧,里面有东西没有?”倒是疏忽了,别瞧
她不吭一声,心眼儿还是真细,一点也不马虎。
    季贵人窘笑了一下,皱着眉再细瞧瞧,不觉失色道:“真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抬头
看着她直发愣:“那是什么?亮亮的。”
    春若水没好声地道:“暗器!你给拿出来,麻烦你!”
    总算见了句客气话儿,季贵人心里也好受一些,点点头说:“我拿……只是你别嫌疼。”
    “拿吧!”春若水看着她第一次现出了笑,可是那种苦涩的笑,她说:“我几时嫌疼来
着?”
    忽然,春若水缩回了肩,睁大了眼道:“这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来?”
    “放心吧!这是我的睡房!”季贵人笑着说:“我不招呼谁敢进来?”
    “哼,朱高煦呢!难道说他来也要你招呼?”
    季贵人怔了一下,一时还不大习惯人家直称王爷的本名,在她想来这是大不尊敬的。
“你是说王爷?放心吧,他才不会来呢!”说着不觉地脸红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双黑白
分明的大眼睛,正睇着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穗儿……”
    “现在呢?”她的眼在“穗儿”身上转了一转,略似不屑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贵人的
身分了吧!”
    “这……”季贵人脸上又是一红:“我瞧瞧你的伤吧!”说时她把脸就近了,一只手端
着灯,近到一张脸几乎已经贴在对方的肉上,“嗯,是有个东西,啧啧!”
    “拿出来吧!”说时春若水为她接过了灯,季贵人这才双手并用,用一个拔眉毛的小夹
子,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对方深入肉里的那个暗器给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呀?”在灯下,季贵人反复地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枚银光灿然
的寸许钢钉。
    春若水忍着疼哼了一声。季贵人这才警觉,搁下了手上的夹子,用干净的棉布,把她伤
处的瘀血擦干净了,春若水摇摇头,颤着声音说:“不行,要把里面的血挤出来才能上药。”
    季贵人见她脸都白了,鬓颊间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么疼了,她却硬是忍着,连一声
疼都不说,可见这个姑娘禀赋有多要强好胜了。打量着她的脸,不过二十上下,和自己相仿
佛,偏偏人家就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还强,一时好不钦佩,由不住对她倾生出许
多好感。
    两个女人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伤敷好了。包扎之后,春若水这才松了口气,像是舒坦多
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后靠了靠,仰起的颈项,那么细腻白皙,却被汗水沾透了,间以纷纷乱
发,粘在一起,平生无限娇柔,让人怜惜、疼爱。
    季贵人取过一个绣有鸳鸯的枕头,要她靠着。春若水却似触了电似地直起腰道:“是谁
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贵人说:“这是我自己的枕头,你放心吧!”不禁摇摇头自叹一声,虽然只是个小动
作反应,却可以看出来这位春小太岁是如何守身如玉,爱惜自己的清白了,却令穗儿心里更
生无限折服。
    短暂的和谐相处,基于一份彼此的同情,无形中把乍相见时的那种敌对气氛冲淡了。
    “我想喝口热水,有么?”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点点头又加了句:“麻烦你!”
    “别客气,现成的!”
    热热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却注视着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蓝细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贵人笑叹一声说:“这是干净的,连我都没喝过。”
    春若水这才点点头呷了一口,接着连气儿把满满一碗热茶,喝了个干净。
    “还要不?”
    “不啦,够了!”一面说,向着季贵人笑笑,露出白细整齐的牙齿,这一霎,凌厉尽
去,所剩下的只是无限妩媚与女子的娇柔。季贵人打量着她,由不住心里喝了声彩,真个自
愧不如。暗忖着: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称,真是名不虚传。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爷意
欲征她为妃的流言,一时间神情恍然,心里酸不溜丢的,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春若水无精打彩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年岁像是比我还小,大概还不到二
十岁吧!”
    季贵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才说,不是朱高煦把
你抢来的,难道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过来的?”
    “这……”季贵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父母都答应的!”
    “那又为了什么?”春若水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支着身子,很奇怪地看着她。
    季贵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问呢!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个王爷,并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难道你没想到,
他只是对你一时新鲜,有一天玩腻了,就把你扔了,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没有想过
这些?”
    季贵人的脸,变得黯然了。“也不是没想到过。”颇似伤感的她叹了口气说:“这就是
命吧!”
    “命!什么意思?”春若水盯着她:“这是你自己找的,怎么说是命呢!”
    “我……喜欢他!”季贵人绷了一下脸,露出脸上的一对酒窝儿:“在没过来之前,我
真的很害怕,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说了嘛……”季贵人低下了头,脸上讪讪的:“我喜欢他。”抬起头,她看着春若
水,脸上弥漫着甜甜的笑:“我觉得我很幸福,这就够了。今天我很快乐,我想一个人只要
觉得自己快乐就够了,明天后天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春若水轻叹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临时吞在了肚里,想了想,她改变了一下话题,
“朱高煦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季贵人低下头嘤然作笑:“他是个风流、漂亮的王爷。”
    “还有呢?”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贵人笑咪咪地有些儿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对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对你不好了呢?”春若水声音里透着冷,就像她的脸一
样,这一霎竟是不着丝毫笑容。
    “那……”季贵人颇是诧异地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没什么,”春若水微笑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难道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季贵人沉默着,摇了一下头,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
一天,也许我会去死。不过……”她却又摇头道:“不会的,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只要
王爷他对我好,我能常在他身边服侍他,这就够了,身分不身分,什么‘常在’、‘答
应’、‘贵人’甚至于‘嫔妃’!这些身分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爷能对我好,不要抛
弃我就够了!”
    (作者按:常在、答应、贵人、嫔妃皆为宫中女人封号,前三者位置但凭帝王喜爱,只
要得到宠幸,皆可任意施封,数量并无限制,惟嫔妃却有一定名额限制,更有晋身正宫国母
可能,故较慎重,以高煦言,便须请准父皇正式赐封才可,不能自己随便赐名认可。)
    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你真是太痴了,只怕……”忽然她却又改口道:
“算了,不谈这些了。”说时她站起来:向隔有纱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么时候了?”
    季贵人转过身向着“铜漏”看了一眼:“子时还不到。怎么,你想走?”
    春若水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群犬咆哮之声。
    “啊!他们把狗撒出来了!”
    “哼!几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谁?”
    “我的好小姐!”季贵人安慰她道:“你还是忍着点吧,这些狗你不知有多厉害,是西
藏进贡来的獒犬,咬着人死也不放,每回跟着王爷出去打猎,听说比豹子还凶呢!”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转向一旁的茶几,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
来的那枚暗器“亮银钉”,神色间不禁现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汉王高煦身边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自己也是过于大意
了,若非逃得快,误打瞎闯地来到了这个院子,得到穗儿的掩护,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该不
是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死活更自难料了。
    犹记得方才仗剑交手之际,对方阵营里一个黑面鹰眼汉子最是厉害,像是一个首脑人
物。多数时候那汉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只不过出手两招,自己已挡受不住,这才兴出了逃走
之意,这一枚暗器“亮银钉”,不用说定是他赏与自己的了,这个人好厉害,再次见到他
时,却要特别小心才是。
    季贵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着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待着,等天亮了再
说,反正他们谁也不会进来就是了。”
    春若水没有说话,方才一鼓作气,倒也不觉得肩伤疼痛,现在经过敷治静下以后反倒十
分疼痛,此时此刻再叫她拿刀动剑与人厮杀,可真是万难了。她正为此费思,盘算着如何应
对之策。
    “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告诉我!”季贵人呐呐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深更
半夜的?”
    春若水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一怔,冷冷地说:“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惊:“难道你……”
    “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最起码现在还不会!”说时她脸色深沉,像是很不高兴,眼
睛里敛聚着一种无从发泄的忿怒。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汉王高煦。
    季贵人吓了一跳,一时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半天她才讷讷地道:“杀……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念头?千万可别……”一边说一边抖颤
颤地站了起来,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吓哭了,春若水着实有些不忍,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来。
    “别瞎想,我已经说了,不会杀他的,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才算是放了心,却为此,引发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春小姐,
我听见了一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说:“这几天,有好些日子我没看见王爷
了,一直也没机会问,这个府里,有人传说,王爷他……”
    “他怎么样?”
    “他……”季贵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涩地嚅嚅道:“有人传说春小姐与我家王爷就快要
结亲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若水聆听之下,一时面色苍白,半天没说一句话,只是频频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来的?一口剑,一囊暗器飞刀,独闯王邸,打算
见着了高煦,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倒要问问他是何居心?他若还有一分仁义,就当把父亲
平安放回,观其人,当知其心,也让自个心里知道,即将委身的这个人究与禽兽又有何异?
    何尝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只是冷静之后,却又万万不作此想。自己一条命可以不计,
父母家人满门上下无数条性命,却不能不顾。这便又一次向现实低下了头,心里的那个滋
味,可真比黄连还苦十分。
    倔强不逞,之后而来的便是幽幽凄楚,断肠,到底是女孩儿家,又能强到哪里?
    季贵人的几句话,像是一口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到她的心里,一时间兴起来彻骨的寒
冷,无边愤恚、委屈,化作凄凄红泪,只是在眸子里打转,不经意夺眶直出,弄湿了脸。
    “呀!”季贵人吓了一跳:“你……”
    春若水拧身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纱垂幔的一排轩窗前,春若水伫足深思,暂时不理会
身后的季贵人。高挑的倩影,在婆娑复绚丽的贝灯的映村里,蛇也似地在地上蠕动着。
    她有满腹辛酸、痛楚、忿恚……却又不想在此时吐诉,季家姑娘已不再单纯,她已是今
日高煦的小妾,犹自沉湎在宿命式的无边幻想里,无疑的,她纯洁、可爱却更是可怜。像是
其他千百甚而数不清的无辜少女一样,一朝踏入君王家,便无异陷身于无边的洪流大海深
渊,这其中又有几人是幸福快乐的?这么想着,可真有些不寒而栗。
    “穗儿姑娘!”对着长窗,春若水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辈子?”
    “这……”季贵人迷惑着道:“当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春若水冷冷说道:“如果你想走,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忙逃出去,从此海阔天空,找
个知心的人嫁了,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你有这个胆子没有?”
    季贵人吓了一跳:“不……”连连地摇着头向后面退着,也难怪,这个念头,她压根儿
连想也没有想过。
    春若水忽地回过身来:“你不敢?还是……”
    “不……”季贵人说:“我不想走……为什么你要带我走?我不走,再说我也走不
了……”
    春若水看着她,由不住苦笑道:“我竟是忘了,你和我一样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看来
你也只好认命吧!”
    季贵人见她无意强迫自己离开,这才略微释怀。只是她心里仍然还拴着老大的一个疙
瘩,那就是有关王爷与眼前春若水的婚事传说,刚才自己问了,却没有得到对方一字答复,
可见并非全是无稽之言,定属有几分可以征信。
    “难道会是真的?”
    “果真这位春小姐成了王爷的新宠,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脑子里想着这些,季贵人的心乱极了。
    像是各怀心事,四只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块,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她是个可怜的小女人,但她却深深地爱着朱高煦,眼前更无反悔,看来她全系心甘情
愿,我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了。看她情形,若非做作,她之爱朱高煦,纯系发自内心,却非全
为一份荣华富贵,朱高煦尽管多行不义,却能赢得此女的一片真情,也属难能的了。只看他
暗中对自己的卑鄙图谋,当知其心怀叵测。可怜的小女人,你固痴心万缕,终难免秋扇见
捐,惨被遗弃了!”
    这是春若水的想法,由是目光所触及的这个女人,更见楚楚可怜,对于她,春若水由衷
地感到同情,只是又待如何!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是“火烧眉睫”,第一个应拯
救的是自己,却来关心顾及他人,真正本末倒置,对于自己尚能兼及的这一份仁心义气,春
若水诚然也难以自释。却是无可奈何,心里深深叹息一声,便把一双眸子改向悬有纱幔一排
长窗看去。
    四周环境,仿佛一下子俱都静了下来。偶尔兴起的夜风,算是惟一的例外,所带来的
“沙沙”声息发自树帽、竹梢……“夜”是宁静的,此时此刻,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只是
在宁静的外表之内,却包涵着许多凶险,以及看不见的无限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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