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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你干什么?”一名管牲口的役头,壮着胆大声问。
    “找严知县。”幪面人笑笑说,露在外面那双怪眼冷电森森锐利可怕:“请问,在
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
    侯驿丞今晚火气特别旺,不是他吃错了药,也不是因为下雨而心情不佳,而是住宿
的人太多,官员们的随从吵吵闹闹,一直就找他的麻烦,要这要那把他吵得晕头转向,
一肚子火快到了爆炸边缘。
    好不容易驿站安静下来,他在自己的官舍里生气,找来三个负责役头,拍桌子摔茶
杯,大骂这些属下饭桶、无能、不负责……
    正骂得写意,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正在火头上的侯县丞抬头一看,正想大骂那一个混蛋敢如此大不敬,发出这种蔑视
他权威的轻咳。可是,他突然僵住了,张大着嘴,要骂的话吓回肚子里去了。
    是一个一身黑的蒙面人,刀系在背上。不错,正是那些为非作歹的打扮:穿夜行衣
准备作案的打扮。
    驿站甚大,房舍连厢接院,大白天撞进去,也摸不清方向,比那些豪门大户深如海
的规模毫不逊色,真需要有人带路才能进出自如。
    “你问……”
    “说!”幪面人声色俱厉:“不说不留头,喀嚓喀嚓砍掉你们四颗脑袋,太爷另找
人问。”
    侯驿丞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身份有如江湖朋友口中“车船店脚牙”的“店”,当然
知道幪面人是惹不起的瘟神恶煞,犯不着拏自己的脑袋开玩笑,所以神气不起来了。
    “南面,第……第四座跨……跨院……”侯县丞勉强抓住桌子,以免自己不争气倒
下去:“就……就是黄……黄字号官……官舍,在……在那儿可……可以找……找得到
他……”
    “你。”幪面人向管牲口的役头招手:“带我去,我不会伤害你。”
    “是,小的愿……带路。”
    “你们。”幪面人指指其它三个人:“坐下来好好喝杯茶,不要出去,更不要声张,
这样,可以多活好些年,不然……脑袋只有一个,砍掉了是不能再长出来的,你们明白
吗?”
    “明白,明白……”侯驿丞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总算运气不错,在快要不支昏倒时,幪面人已一把抓住管牲口役头的后腰带,说声
起,两人同时向外飞升,一闪不见。
    “快关门,快……”侯驿丞终于扭身摔倒。
    厅门还来不及关上,奔入一个气急败坏的人。
    “大人,不……不好了……”这人脸色灰败说话像是短了两寸舌头:“官……官舍
有……有贼……有强盗杀……杀了人……”
    “在那……那座官……官舍?”在地下挣扎要爬起的侯驿丞惊怖地问。
    “玄字号与……与黄……黄字号都……都有……”
    “老天爷!又是严……知县……”
    官舍是以千字文字号排列的,没设第一字“天”。二等官舍有五进之多,第四造有
六间,依次是地、玄、黄、宇、宙、洪。
    天太黑,雨下个不停,风也不小,院灯笼廊灯笼皆无法点起,除了里面的走廊有几
盏照明灯之外,各处黑沉沉,谁知道那一间是玄,那一间是黄?
    似乎,今晚所有的夜行人都来驿馆赶集了。人从四面八方入侵,目标都在官舍。
    官舍与吏役所住的杂院之间,中间隔了院子、有门的廊、杂房。住宿的官员们由于
携有内眷,因此各派自己的随从,管制自己安顿房舍的往来外人,少不了不时发生有外
人乱闯的纠纷,甚至对驿馆的事务人员发生误会。
    入侵的夜行人不知到底有多少,先后到达的时辰都相差不远,三更初就开始有人出
没,官舍附近立即出现混乱现象。
    最先闯入三等官舍范围的是三个夜行人,刚跃上玄字号官舍的下处屋顶,下面小院
子里升上两个长随打扮的人,一鹤冲霄扶摇直上,轻功十分高明。
    “相好的,有何贵干?”那位手绰短戟的长随,拦住了两个跃来的夜行人沉声问。
    “好哇!原来是金眼彪陶景老兄,找对人了,挡财路者死!哈哈!”夜行人狂笑着
猛扑而上,刽刀风雷乍起,狂野地运人带刀贴身切入。
    忽哨声此起彼落,四面八方的夜行人,全往这一带集中。
    下面,喊贼喊强盗的惊叫声此起彼落,大雨如注,下面依然人声四起,人群乱窜。
    “铮铮铮…。…”金铁交鸣声从各处传出,夜行人争先恐后深入官舍,黑夜中展开
了难分敌我的混战。
    驿馆成了一锅沸汤,也像被捣破的蚁窝蜂巢。
    这是作案的大忌,群众惊起人声鼎沸,没有时间分辨目标,必须速战速决,及早脱
离现场。
    两名夜行人冲过惊呼狂叫走避的人群,到了一座小厅前,一刀砍翻了一个正要关门
的人,急冲而入。
    上厅中点了一根蜡烛,一个穿青衫的中年人秉烛讶然向闯入的人注视,看到明晃晃
的钢刀,居然不怎么害怕。
    “你们为何乱闯?”中年人颇为镇静,说的官话带有南音,一双大眼冷森森,即使
在钢刀前仍具有慑人的威仪。
    “颜知县何在?”砍倒把门人的夜行人逼近沉喝。
    “我就是严知县……”
    “就找你。”
    夜行人一闪即至,一劈掌正中耳门,收了刀将人抗上肩。由于烛熄了,厅内黑得伸
手不见五指,情势混乱,必须及早撤离,那有工夫详细追问姓严或是姓颜?
    “掩护我走。”将人抗上肩的人向同伴说:“从内厢走,跟我来,别摸错了方向。”
    两人往内堂一窜,消失在暗影里。
    片刻,冲入三个夜行人,擦亮了火折子。厅中人去厅空,只留下熄了的烛台,与湿
漉漉的夜行人脚印。
    乱了半刻时辰,大批巡检捕快与及卫所的城防官兵,潮水似的赶到,整个驿馆鬼哭
神号,血腥刺鼻,乱得一塌糊涂。夜行人都撤走了,来得快,撤得更快。
    清查结果。遗尸十七具,其中七具是入侵的幪面人,其它十具是随从和驿卒的尸体。
    三个退职知县全部失踪,内眷们哭声震天。
    阎知县的随从死伤最惨重,内厢的箱笼几乎全被砍开了,丢掉一些金银财物,侯驿
丞麻烦大了。
    城中各处,部曾经发生杀人事件,有些尸体不会被带走遗留在现场。死人是不会说
话的,到底该处曾经发生了些什么变故,谁也不知道。
    两个掳了颜知县的人,从一条横街钻入一条小巷,自以为溜得快,小巷子漆黑,神
不知鬼不觉,定可安全地将人带走。
    小巷曲曲折折,偶或有一两家住宅悬有门灯,总算可以看清某些曲折路段的景物。
    两人到了一座大宅前,宅前悬了一盏灯笼,发出朦胧的幽光,到了门前,方发现对
面巷角暗影中,连续踱出三个人影。
    “铁菩萨,你扮成操刀的强盗,就以为没有人认识你吗?”为首的夜行人沉声说:
“你这刺客果然比其它的人高明,混乱中竟然一找就着。把人放下来,我再饶你一次,
这次你绝对逃不掉的,除非你把人放下。”
    是黑衫客兄妹,和一位不起眼的糟老头。
    铁菩萨上次被黑衫客堵在小巷里,断送了好朋友银刀贺永定,对黑衫客深怀戒心,
没想到又碰上了。
    “黑衫客,不要欺人太甚。”铁菩萨色厉内荏:“破人买卖,犹如杀人父母;你我
都是同道,你不能不讲道义,我愿分给你一半花红……”
    张姑娘以行动作答复,突然飞跃而上。
    铁菩萨的同伴哼了一声,超越而出。
    “慢来!泼妇少撒野!”随着震耳的沉叱声,迎面一挫马步抡掌便劈。
    奇异的锐劲破风声撼人心魄,是极为霸道的一气掌,劈空掌中极为霸道的一种,足
以在八尺内裂石开碑。
    张姑娘跃进的身躯突然向上滚转,恰好避过掌劲的劲道中心,雨滴被掌劲催动,汇
成一条柱形的水流,从她身下激喷而过,危机间不容发。
    一声娇叱,她飞滚的身躯已突然伸展、下搏,剑已出鞘,身剑合一凌空疾泻而下。
    那人一惊,再次重聚真力,疾退两步吐气开声,劈出极耗真力的第二记一气掌。
    明显地,这一掌劲道减了二成。
    疾落的身躯剑光急闪,掌劲突然以更猛的速度向外贲张,然后一泄而散。
    剑光续进,急似电掣雷轰。
    那人大吃一惊,不敢再用一气掌阻敌,也无法第三次聚劲发掌,手急眼快拔出腰间
的双刃短斧,急接射来的可怕剑虹。
    “铮!”斧刃挡住了剑,爆出一串火星。
    短小的黑色棍状物,突从姑娘的左袖底吐出,发出古怪的八音震鸣,闪电似的从斧
刃侧方切入,贯入那人的右胁肋,深入五寸以上。
    袖底藏萧,邪道名宿九灵萧张威的绝技,不发则已,发则必中。
    这瞬间,后面的铁菩萨重施让朋友送死的故技,急退两丈,转身飞掠而走。小巷黑
暗曲折,逃命该轻而易举,让朋友阻敌,自己乘机脱身,上一次就逃得性命,这次谅无
困难,黑衫客的武功高明不了多少,决难追及。
    这家伙却没想到,自己肩上有一个重量不轻的人。危险关头,竟然舍不得将人丢下,
真是生有时,死有地,半点不由人。
    同时,这家伙也忽略了不起眼的糟老头。
    糟老头先一步跃登屋顶,从上面超越,速度骇人听闻,在前面无声无息地飘落,拦
住了去路。
    “嘻嘻!我等着你呢!”突然挡住去路的糟老头怪笑着说。
    “去你娘的!”铁菩萨飞起一脚取下阴。
    糟老头手一沉,半分不差抓住了脚背。
    砰一声响,铁菩萨倒了。肩上的严知县也摔落,人本来已经昏厥,所以未发出叫痛
声。
    糟老头紧抓住脚不放,左脚已踏住了铁菩萨的下阴,手拉脚踏,下阴毁内脏坏。
    “我鬼手龙长安的手,抓你的脚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糟老头狞笑着说。
    “饶……命……呃……”铁菩萨狂叫,但叫声嘎然而止,有气出没气入。
    黑衫客抱起了严知县,黑暗中无法分辨面貌,严知县昏厥了也不能说话表示身份。
    “快走!出城。”黑衫客向乃妹急叫:“龙大叔,毙了他算了。”
    “已经毙了,嘻嘻!”糟老头将还没断气的铁菩萨拋开,领先便走。
    铁菩萨没死,他在装死。下阴毁一时死不了,小腹是肠,肠毁一时也不至于毙命。
    他吃力地爬离巷旁的臭水沟,本能地伸手。从百宝囊中掏救急的药,可是伤势太沉
重,好半天还打不开百宝囊的防水油绸囊盖。
    “我得自救,自救……”他朦朦胧胧的视觉还管用,知觉也并未全失,但手不听指
挥,澈骨奇痛已令他手脚酸软,力不从心。
    朦胧中,他确知有人飞奔而至,而且不止一个人。
    “救……我……”他大叫。
    他自以为大叫,其实声音小得很,这一叫,痛楚加剧,痛得他神魂要飞离躯壳。
    “咦!你是谁?”有人大声问。
    “我……陈寿……寿全……”
    “你什么?”来人听不清他的话。
    “陈寿全……”
    “哦!他是铁菩萨陈寿全。”另一人在旁说:“颇有名气的刺客。”
    “去他娘的!你死吧!”
    铁菩萨这次可死定了,耳门挨了一脚。
    来的共有三个人,不但不救他,反而要了他的命。
    三人正想离开,突然发现巷右的屋顶上有人一掠而过,互相一打手式,飞跃而上。
    一个黑影在屋顶上掠走如飞,丝毫不介意有雨水的瓦面如何危险,假使滑倒,很可
能骨折腿断。
    “小辈逃得了吗?”追得最快的人急叫。
    其实三人愈拉愈远,以目下的情势估计,再追百十栋房顶,就会把人追丢,所以出
声骂阵用激将法赌运气。
    果然奏效,前面的黑影倏然止步相候。
    三人一拥而上,三面一分。
    “咦!是你。”其中一个人怒叫:“好小子,你把严知县掳到何处去了?你该死。”
    是生死一杖侯五常,严秉廉知县的保镖。
    “好啊!你这老狗竟然向我讨起人来了。”是金笔秀士敖世伦,侠义名门佳子弟:
“你是严狗官的保镖,总不会把镖丢掉吧?在下正苦找不到狗官,找你们要人错不了,
一定是你们把狗官藏起来,故意虚张声势反向在下讨人,在下可不上你的当。”
    “小辈,你否认把严知县掳走了?”为首的人厉声问,中气充足声如洪钟,站在屋
顶上有如一座铁塔。
    “在下要救他,正苦不知道他躲在何处。现在,正好找你们要人。”
    “大胆!”
    “不大胆还敢来吗?”
    “你知道你在对什么人说话?可恶。”
    “你又是那座庙的大菩萨?在下行道三年,认识不少人物,不认识的更多,你……”
    “老夫朱五丁,你好大的狗胆。”
    金笔秀士吃了一惊,暗叫不妙。
    江湖上有四个以具有千斤神力威震武林的人,称为四霸天,每个人都自以为有霸王
之勇,力拔山兮气盖世。
    这位朱五丁,就是四霸天之一,绰号叫五丁力士,双手可力掣奔牛,单手可举千斤
石狮,磨盘大的巨石一拍即碎,据说闯荡江湖将近四十年,未逢敌手。
    能拍碎巨石,可知内功火候十分精纯,并非仅靠力大无穷扬名立万,而是如假包换
的内外兼修高手名家。
    难怪上次生死一杖在客店,说主事人如何了得,原来指的就是这位五丁力士朱五丁。
    五丁力士除了一双手可怕之外,缠在腰间的铁链更令人害怕,将人缠住一拉一拖,
可把人勒断成两段。
    “在下听说过你这号人物。”金笔秀士心中暗惊,口气却强硬:“你这老贼居然做
起一个草菅人命,动不动就酷刑迫死人的酷吏做保镖,你算是老而无耻,这辈子算是完
蛋了,神气什么?”
    有些人年纪愈大愈暴躁,大有返老还童的趋势。五丁力士就是这类型的人,一受激
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声怒极的怪吼,五丁力士怒吼如雷扑上了,双手箕张像两把大铁钳,控制了近丈
威力范围,乱抓乱摸像是灵猫弄爪,要戏弄金笔秀士这头小鼠。
    金笔秀士有自知之明,千万则让这双巨手捞中,身上任何部份被沾上,这部份就不
是自己的了。
    他轻灵地闪避,滑溜溜的瓦面更增加他身法的灵活,在一双巨手乱舞中游走自如。
    相反地,五丁力士沉重的身躯,可就处处见拙了,三五照面,便踏破了一大片屋瓦。
    “老狗,你只会替人看门,甚至连看门都不胜任,把主人都去了。”金笔秀士继续
使用激将法,激怒的人容易对付些:“等我收拾了狗官,再收拾你这不尽职的老狗。喂!
老狗,你到底把狗官藏在什么狗洞里,掩耳盗铃反而在外面穷嚷嚷说去了主人,骗得了
谁?”
    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对付不了不接招八方游走的人。五丁力士不自量力,依然怒
吼如雷拚命追逐。
    生死一杖看出征结所在,另一个人也知道拖下去必定白费劲。
    “朱老哥。”另一人高叫:“事不宜迟,找人要紧,没有和这小辈胡缠的必要,让
我和侯老弟堵死他的逃走路线,如何?”
    大概五丁力士为人刚愎自负,与人动手不许同伴加入,所以追逐期间,生死一杖两
个人看出情势不乐观,也不敢贸然加入。
    说堵死而不说加入,面子上好看得多。
    “好吧!替我堵住他左右窜的去路,我要将他撕成碎片。”五丁力士总算同意了。
    两人左右一分,两方夹击。
    生死一杖是不敢正面扑上的,小心地用杖虚应故事围堵,本来是金笔秀士的手下败
将,怎敢拚命上前攻击?这一来,便形成薄弱的一面空隙。
    “这面来。”另一人却十分骁勇,手中的分水钩挥动时罡风虎虎:“我八爪蛟白化
雨替你招魂。”
    金笔秀士心中又是一惊,又是一个可怕的人物。论水性,天下十大水中蛟龙,八爪
蛟白化雨名列前三名,陆上的武功也十分惊人,过去曾经在大阿下游江淮一带,率领十
余股水寇叱咤风云,十年前才告别强盗生涯,现在却做起保镖来了。
    当然他不愿冒险往八爪蛟这一面闪避,一声长笑,身形下躺,脚前头后仰面顺屋瓦
向下滑,像是失足滑倒,向舞杖虚堵的生死一杖滑去,速度甚快。
    生死一杖以为机会来了,兴奋地挥杖便劈,狠招庄家打狗尽情发挥,打一个失足滑
倒的人太容易啦!
    杖下落,速度配合滑势,计算十分精确。岂知金笔秀士的滑势,突然加快了三倍,
吱溜一声,双脚已绞住了生死一杖的双脚,猛地奋身一滚。
    “哎呀……”生死一杖狂叫,有骨折声传出,扔杖便倒,狂叫声余音袅袅,掉落小
巷去了。
    五丁力士一声怒吼,撤下了腰间的铁链,链急弹而出,连臂远出丈二左右,向刚跃
起的金笔秀士卷去。
    金笔秀士再一声长笑,再次滚倒,但见人影一沉即没,跳下巷去了。
    “我会找到你们主子的鬼窝的,后会有期。”他在下面大叫。
    小巷黑沉沉,按理逃走该无困难。但窄巷逃走也有缺点,如果两面被人堵住,就成
了瓮中捉鳖。再就是雨势不小,地面积水及胫,走动时不可能不发出声音,这点声音足
以被耳力锐利的对头循声追及。
    刚窜走了五六步,前面人影迎面堵住了。
    “你这侠义道名门小辈,居然做起强盗来了,你将生死两难,让江湖朋友看你那老
爹妙笔生花怎么说?嘿嘿嘿嘿……”是八爪蛟的怪笑声,分手钩已封闭了窄溢的巷道,
堵死了去路。
    “老夫要碎裂了你……”上面的五丁力士怒吼如雷,吼叫中踊身向下跳。
    金笔秀士暗暗叫苦,糟得不可再糟,弄巧反拙啦!前后被堵,再往上跳已没有机会
了,是拚命的时候啦!必须及早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一咬牙,向前冲。后面五丁力士太可怕,那根鬼铁链,决不是他那一尺八寸的金
笔所能应付得了的,唯一的生路在前面。
    一声低啸,他挥笔向八爪蛟冲丢。
    “铮铮铮!”钩布下绵密的钩网,不但有效地封住了他狂攻的三笔,左手几乎两次
抓中他握笔的右手。
    八爪蛟号称八爪,攻击时左手乘隙探入,真像有八只手同时政击,经常一照面便把
武功稍差的人擒住,比钩更为可怕,绰号由来有自。
    巷道窄小,任何巧招也无法施展,唯一的办法是强攻,而强攻短兵刃吃亏自在意中,
何况八爪蛟的武功,事实上比他更强三两分,可知他是栽定了。
    “留给我……”后面飘落的五丁力士怒吼,大踏步挥链前冲。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后面鬼魅似的出现两个戴了鬼面具的人,探足急行,脚
下居然没传出踏水声,眨眼间便到了五丁力士身后。
    “就留给你。”最贴近的鬼面人叫,不知是如何出手的,反正已抓住了还没挥出的
链尾。喀啦啦链子发生急促的怪响,一抖之下,反而缠住了五丁力士的脖子,一脚踹住
巨大的腰脊,狠狠地抽紧链子,劲道十分可怕。
    “呃……呃……”五丁力士闷声怪叫,双手抓住勒在脖子上的链子,身形凶猛地拉
动、摇摆、旋转,像被套住脖子的大蟒蛇。
    “我帮你拔掉那老泥揪的蛟筋。”另一位鬼面人超越,手中剑龙吟隐隐,叫声又娇
又脆甜。
    金笔秀士勇气倍增,一声沉叱,绝招点龙三笔出手,无后顾之忧,他可以放胆抢攻
了。
    头顶上空劲风呼啸而过,鬼面人从他的上空飞越,身剑合一凌空下搏。黑夜中用这
种凌空下搏术,危险增加十倍,这鬼面人真是胆大包天,不要命了。
    所以,他必须拚命了。
    “铮铮……”一阵震耳金鸣连珠爆发,火星直冒。
    剑气砭骨,鬼面人两剑被封住,身形飘落在他的右侧,两人并肩奋勇冲进。
    不等他们第二次发招抢攻,八爪蛟大概吃了苦头,知道处境危险,身形急剧后退,
如飞而遁。
    后面,五丁力士倒在地下滚动,抽紧链子的鬼面人竟然无法可施,抽的劲道无法再
威胁乱蹦乱滚的人,有两次几乎反而被拖倒。最后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凶猛的拉力传到,
感到虎口一热,双臂一震,只好松手。
    五丁力士发出一声怪叫,跳起来撒腿便跑,水声震耳,地亦为之震动,眨眼间便远
出百十步外去了。
    “这老凶魔果然厉害。”鬼面人自言自语:“混元气功已有八九成火候,我这千斤
拉力依然伤不了他。”
    金笔秀士惊魂初定,暗叫幸运,收了笔向两位鬼面人抱拳施礼。
    “谢谢两位临危援手,大德不敢或忘,可否请教两位尊姓大名?在下敖世伦……”
他诚恳地道谢。
    “我知道,你叫金笔秀士。”赶走五丁力土的鬼面人说:“小兄弟,你真不该出面,
严知县固然可恶,他也许该受报,但施行报应的人决不是你,师出无名,你忘了你侠义
门人的身份。”
    口气相当托大,金笔秀士知道对方的身份地位一定比他高。
    “晚辈……”他期期艾艾地说。
    “严知县的保镖非常了得,你毫无希望。奇怪,严知县确是被人掳走了,真的不是
你?”
    “晚辈去晚了一步,人没见到。”
    “今晚驿馆共住了三个知县,全被掳走了。我以为所有的人,都在打那位博平阎知
县的主意,岂知三个知县都遭了殃,岂不可怪?”
    “晚辈一位朋友,被那介休严知县不问情由,硬指是匪类,酷刑逼供,身死大堂被
头箍锁破了颅骨,因此晚辈发誓要那狗官抵命,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走吧!咱们去仔细查查看。三个知县中,那位应山知县颜耿文是个好官,我想替
他尽一分心力,走!”
    三人脚下一紧,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忙中有错;急功心切更是错误百出。
    由于闻风赶来的人愈来愈多,志在必得的人都有同一念头:尽快下手。谁都想早着
先鞭,所以爆发了这场匆匆忙忙、胡里胡涂的争夺战,知县们一到驿站,所有的人迫不
及待不约而同一起发动,错误百出自是意料中事,闹得乌烟瘴气,杀得昏天黑地。
    脱离现场要快,而且走得愈远愈好,这是作案的金科玉律。因此事发后不久,几乎
重要的人都出了城,这些犯罪专家偷渡城关的经验丰富,两丈多高的城墙,三四丈宽的
城壕,阻拦不住这些为非作歹的行家。
    天快亮了,雨也小了。
    出东门约五六里,路通无极、嵩城两县,有一条横跨在滹沱河上的中渡桥。
    桥东半里地,向南岔出一条小径,小径尽头就是有名的中渡贡宅,江湖朋友称之为
真定贡家。
    贡姓算是稀有的姓,因此江湖人反而容易记忆,而宅主人飞虎贡延津的飞虎绰号,
反而没有贡延津三个字更为人所周知。
    当然,在黑道无数高手名宿中,飞虎贡延津的名号并不怎么响亮,除了轻功不错敢
斗敢拚之外,武功修为只能名列三流人物,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在本地稍有名气而已,
甚至还没有五福客栈的东主五路财神响亮。
    中渡贡宅,也就是二君一王的秘窟,明里的住处却在城内掩人耳目,谁知道这些一
等一的高手名宿,会暗地里躲藏在一个三流人物的宅院里?
    只有最精明的有心人,才知道其中隐秘。
    所谓秘窟,可知藏的人并不多,人多出入濒繁,很难避过仇家的侦搜。
    大多数的人,皆在城中吸引敌对的人,让那些人追错方向疲于奔命,分散对方的注
意。得手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偷越城关急奔贡家藏匿,行动有计划一切尽在意料中。
共有七个人,一个背上有掳来的俘虏,冒雨一阵急走,平安地过了中渡桥。他们却不知,
先片刻已经有人藏身在桥头的草木暗影中,留意往来的人。贡家是一座大宅,后堂中点
起了灯火。七个人都穿了夜行衣,黑巾幪面,完全是贼的打扮。
    留守在家的有十几个人,有人接下湿淋淋被打昏了的俘虏,兴高采烈往大环椅里一
放。
    “不必等公羊前辈回来,咱们先问口供。”那位留守的高瘦花甲老人,坐在主座大
环椅中发令:“问出秘密启运珍宝的下落,等公羊前辈那些人一到,就可以立即安排另
一步妙计了。”
    “屁的妙计!”还没脱掉夜行衣的一个人说:“咱们有几个人送了命,善后的事多
得很呢,那能立即进行另一行动?你们在马钦差身边的人,只会一股劲说干、干、干,
怎知咱们干活的人辛苦?哼!”
    “唷!你关老哥发什么牢骚呀!咱们……”
    蓦地,有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这是阎狗官吗?他会交?”
    两个人正在察看昏迷不醒的俘虏,看出毛病来了。
    “咦!难道他化装易容了?”第三个人也讶然叫。
    内厅宽阔,十几个人也没感到拥挤,这一叫嚷,所有的人都向俘虏围过来。
    “该死!什么化装易容?你们捉错了人。”那位花甲老人怪叫,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捉错了人?”带俘虏的主事人吃了一惊:“也明明说他是阎知县呀!可
是……脸貌……”
    有人立即双手齐动,弄醒俘虏。
    啪啪啪啪!另一人用不轻不重的手法拍双颊,帮助同伴将人救醒。
    俘虏终于醒了,嘴角流血仍在糊胡涂涂。
    “你是不是阎知县?”主事人不死心,揪住俘虏的领口将人揪起厉声问。
    “问个屁!”花甲老人接口嘲弄地说:“你认识阎狗官,我也认识阎狗官,咱们这
里的人,有九成的人认识阎狗官。你明明知道不是阎狗官,还问什么?你认为他像阎狗
官吗?要不,就是咱们这些人昏了头认错了。”
    俘虏还没完全清醒,怎知揪住他的人问什么?这时总算逐渐清醒了,疲倦的双目流
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是阎知县吗?”揪住他的主事人再次厉声问。
    “是啊?我是颜知县。”他强作镇定大声答。
    “你不是!见你的鬼!”主事人把他重重地推坐在椅中,举掌要揍他。
    “我本来就是颜知县。”他书呆子的顽固脾气冲上脑门:“你们这些是什么人?为
何……”
    “啪”一声响,主事人一耳光把他的话打断。
    “你这狗东西!谁要你冒充阎知县的。”
    “你这歹徒岂有此理!”他国字脸膛本来就颇有几分威仪,被打耳光依然不惊不惧:
“我颜耿文先后出任三县县丞,两任知县,谁不知我是一个强项书生颜耿文?难道我会
冒充我自己?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不法之徒?”
    强项书生颜耿文七个字,所有的人总算听清了。
    这些人要捉的人是知县阎忠,而不是颜耿文。
    天雨混乱,投驿匆匆,而动手劫人的人又操之过急,个个抢先动手,唯恐被别的人
所擒走,事先根本不知驿馆同时有三个退职的知县投驿,更不知鬼使神差三个知县住在
一栋官舍里,更不知道三个知县的姓读音相同。
    黑夜中一听对方是阎知县,打昏就背走,半途再和追逐的人缠斗,那有工夫仔细察
看查问擒来的人是真是假?阴错阳差笑话闹大了。忙中有错,错的代价也太大了些。
    “你……你不是阎忠?”主事人仍不死心。
    “阎忠住在我的邻舍,你们……”
    “天杀的混蛋!你……”主事人崩溃了,凶狠地一掌劈向颜知县的天灵盖。
    斜刺里来一只手,架住了下落的掌。
    “你打死了他,如何向公羊前辈交代?”花甲老人厉声间:“他一定以为你把阎知
县带回来了,必定以为你在中途掉包,谁知道你是否真的出卖了我们?”
    “老天爷二!……”
    “叫老天爷也没有用,好好想办法补救你的错误,也许还来得及。”
    外面传来一声惨叫,所有的人皆惊跳起来。
    三个人刚抢出厅门,想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小心!”花甲老人在内叫:“是公羊前辈带人赶来了,一定有人不死心跟来,
引起了搏斗,大家赶快带兵刃出去……”
    “啊……”抢出的三个人狂叫着摔倒。
    两支剑狂风似的卷入,交叉搏杀凶狠绝伦,所经处有如风卷残云,剑到人倒,眨眼
间便冲上堂,地下倒了七具死尸。
    后面跟入一个矮小的人影,像老鼠般窜走,令人看不清形影,手中的匕首更为阴狠
辛辣,把那些又惊又怒四面闪避的人,一个个出其不意摆平,下手狠辣,出手便向要害
招呼,一沾即走,留下的必定是濒死的人。
    灯火大部份熄灭,厅中幽暗,一冲错之下,人已死掉一半,说狠真狠。
    花甲老人凑手不及,想找兵刃已来不及了,剑已排空而至,百忙中大吼一声,连环
劈空掌全力劈出自保,要用内家绝学作生死一拚。
    一支剑抖出一朵剑花,风雷骤发,劈空掌力被剑气震得四散而分。
    另一支剑乘隙突入,无情地贯入小腹要害。
    “呃……你们是……”花甲老人抓住贯入小腹的剑,话未完,剑抓不住后收离体,
空气灌入腹,内脏立即堵住了剑孔,全身气散攻消。
    厅口又出现一个人,与先前杀入厅的三个人一样,穿夜行衣戴黑面罩,迎着向外冲
的一个人吐出一掌。
    远在八尺外的人嗯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向下一仆,挣扎
难起。
    “从后面撤,快!”这人向已层光里面的人,正背起颜知县的三同伴叫:“我断后,
把他们引到郊野玩玩,不必等我,走!”
    来如风雨,去似轻烟;好一场出其不意的快速搏杀,如汤泼雪,似虎入羊群。
    “啊……”这人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吸引大宅内的人注意,从容不迫退出院子,跃
登屋顶在屋顶缓缓向东走,像是在屋顶上散步。
    大批从府城撤回的人,潮水似的向后院涌。
    有人发现屋顶上的人影,吶喊声中,纷纷上屋追逐,向东追出贡宅,追入郊野渐追
渐远。
    贡宅共遗留下卅余具尸体,没有一个活口。所以,主事人根本不知道掳回来的人,
是颜知县而非阎知县,还以为掳回的阎知县破人夺走了。同一期间,金笔秀士与两个鬼
面人,跳城出了南关外,跟踪两个黑影,冒着细雨紧蹑在后面。
    他弄不清自己为何跟着这两个鬼面人走,也许是鬼面人临危援手的感恩作用吧!他
这两天对两个鬼面人的活动略有所知,但不知他们的身份底细,与身份不明的人同行,
是相当危险的事,尤其他们用鬼面具掩起本来面目,他一个侠义门人,真应该保持距离,
以免蜚语流长。
    但他毫不迟疑地与他们结伴,无暇进一步权衡利害;世间有些事,是不需谨慎地仔
细权衡利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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