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从维熙


 
     
    太阳压山光景,迎亲的轿子才从后山折回来。这是一顶结冥婚用的特殊轿子,轿帘
没有花花绿绿的颜色,周围裹着一圈和棺木色泽近似的紫蓝色的布墙。尽管和活人结阳
婚使用的花轿不同,但依然有乐器伴随抬着黄花闺女尸体的轿夫,才翻过后山山脊,高
音唢呐和低音笛萧经鼓之声,就飞进了阴阳谷。娃子们往山道上奔跑,面孔乌黑的老头
子和老奶奶,用手遮住阳光,翘首向山上遥望。
    索泓一此时正往土戏台的后墙上,贴着大红喜喜字,看着这一幕他从没见过的阴婚
戏,胸口部位不禁咚咚地敲起心鼓。昔日他在文工团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种纯属迷信
和封建的民俗。他看看那些老者们的表情,个个神采飞扬,仿佛胡栓队长之举,给阴阳
谷增加了荣耀一般。那胡栓的弟弟矬巴汉子,本来是指挥索泓一来布置冥婚现场的,看
见轿夫们在山脊上露面,他狸猫似的一窜,跳上一座矮墙头,蹲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视
着那顶抬死人的轿子。
    另一座山洼处也有了响动,索泓一伸着脖子望去,山道上走下一群汉子,他们肩上
伙扛着一口打就了的棺木,曲里拐弯地往山下走。
    这边没有吹吹打打,人声喧喧沸沸地评议着棺木的木质和尺寸,谈论结阴婚的男女
并排躺在里边是否过挤等话题。一阴一阳同时向索泓一逼近,他想到他正置身于阴阳交
界的十字路口,——中国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索泓一的新奇感迅速被压抑感代替。胡栓见他裱糊阴间车马手艺高超,喜喜
字剪得工工整整,阴间纸钱剪得滴溜溜圆,在戏台前先是赞赏了一番,接着交给他一个
突击任务,让他一夜之间给棺木涂上紫漆,并在棺木前描画出龙凤呈祥的图画来。对于
涂漆,他欣然答应,对后半截任务,他有点犹豫,因为他回忆起在劳改农场时,曾给杨
政委家描金绘凤,那时他还没有泯灭掉身上的傲性,曾在堂堂的政委面前显示知识分子
的清高,结果招来无穷尽的麻烦,成了促使他当了逃犯的缘由之一。这儿既没有大墙,
也没有铁丝网,更没有荷枪看管的岗哨,但在这大山旮旯,为了生存他还得像江湖艺人
一样卖艺,只不过面前站立的不是白白胖胖的杨政委,而是彪壮汉子胡栓。生活真地又
倒流回劳改队来了?
    “咋的?你咋不说话?”胡栓队长声若问雷。
    “涂漆我干得了,画龙画凤我……”
    “你这人可就怪了,昨几个你在这儿说你会写会画,过一夜咋就变开八卦了!”胡
栓语音里冒出火药气息。
    正在土戏台上点燃红喜灯的蔡桂凤,忙插嘴说:“胡队长,你还不知道他的秉性,
他是实心眼的人,生怕应得太满,一旦画出来你不满意,把他看成吹牛皮、放响屁的人。
其实,这些阴间车马已表现出了他的手艺,画个龙、凤啥的,没有一丁点难处。”蔡桂
凤说完了“大塔”,又去说“旗杆”,转脸对索泓一说:“这儿今儿个来了你这么个舞
文弄墨的,就是阴阳谷的头号秀才,放大胆子画吧,我给你端颜料盘子!咋样?”
    索泓一惟恐节外生枝,砸了在阴阳谷讨吃的饭碗,便满口答应着:“行!行!我画
不好,一定尽心尽力地去画。”
    胡栓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他抹了抹脸上的尘土,舔了舔因着急上火而出来的满嘴大
疱,粗粗的脖颈向下弯曲地蠕动了一下,以示对索泓一表态的赞许。他说:“你早不到
晚不到,偏偏在我胡栓正需要识文断字秀才的时候,你来到阴阳谷,这是我爹生前积下
的阴德,也是我胡栓和你的缘分!”说着,他伸出他那骨节很长的巴掌,主动和索泓一
握了握手,风风火火地去了。走出老远,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回头来,对那几个抬轿的
煤黑子说:“精神着点,别打盹,别让山里野狗钻到轿子里撕尸!三更过后,换着班去
厨房吃夜饭!”
    天,渐渐黑了下来,土戏台上除了几盏红灯笼之外,又点起了一盏贼亮贼亮的汽灯。
汽灯是专为索泓一在棺木前脸画“龙凤呈祥”而准备的,尽管索泓一不会吸烟,矬巴汉
子还是给他拿来两盒香烟,一瓶烧酒,一件老羊皮板子,供他御寒。索泓一用牙咬掉了
酒瓶盖子,咕噜噜地对着瓶嘴喝了两口,辣酒烧心,却也暖了身子,壮了胆子。土戏台
上并排站着金童玉女都是纸糊的,并不可怕;使索泓一心理上不能适应的,是土台下那
挂花花轿子,里边挺着的是一位死姑娘。据说,娘家人要价很高,理由是黄花大闺女嫁
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要两吨煤,十担粮,外加二百斤胡麻油;轿夫们去后山娶亲时,
已经先把十担粮捎过去了,煤炭和胡麻油由驮夫陆续驮运。亮灯时分,索泓一出于好奇
心的驱使,曾挑开轿帘往里膘了一眼,过早夭折的村姑年龄确实不大,她脸色蜡黄,辫
子乌黑,紧闭着双眼僵挺地半站半靠在轿子里。娘家人没有什么好衣裳陪葬,死者只穿
着一身粗布裤褂,大概是因为结阴婚要合棺之故,发鬓上插了朵白纸花,粗布裤褂的口
兜里装着半露在外的一叠叠阴间纸钱。索泓一心想:或许又是一个荒年的饿死鬼吧!
    索泓一觉得环境压抑,甩开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地很快给白茬棺木,涂上一层紫漆。
待他在棺木上画龙画凤时,几个看尸的轿夫,一块围拢上来,看索泓一手中那支神笔,
画出的龙飞凤舞。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有这手艺干啥到这山旮旯来?”
    “喂!索兄弟娶媳妇了没有?”
    “就凭这双手,阴阳谷葱白一样的姑娘随你挑!”
    索泓一缄默不答,给他端颜色盘子的蔡桂凤充当着“新闻发言人”的角色:“为啥
到山旮旯来?这儿有粮有肉有油吃呀!你们为啥到这儿来挖煤,还不为的是混一个肚儿
圆。人活一辈子,上啥山头,唱啥山歌,就能活得痛快,长命百岁!至于索兄弟的媳妇,
用不着你们操心,胡栓队长就会大包大揽起来,就恐怕人家瞅不上咱这山沟沟的黑煤妞
子呢!”
    远山传来狗吠,那是由一只饿狼嗥叫引起的。一声、两声……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在这荒山秃岭引起沙沙回声。索泓一听见这悠远的狗吠合唱,心里当真升起了一点快意,
是呵!这儿确实是个兔子逃避追捕的窝窝,用白灰书写在石墙上的阶级斗争标语,尽管
十分醒目,给这座小山村披上了时代的外壳;可是瓤子里却还十分古老原始,人和人之
间虽然不无等级,但彼此没有防线。不一会儿快意随着烧酒热力的消失,索泓一心中的
快意也渐渐溜走了,他为自己卑贱而悲哀:我干的是什么活儿?给死人装点门面;不,
这不仅仅是给死人涂彩,是给封建愚昧擦着脂粉,是给早已死去的奴隶制度招魂。不是
吗?他记起昔日在大西北演出时,曾参观过陪葬的奴隶墓穴,那些卷曲着身子,或跪或
蹲的活奴隶,随着奴隶主一起去死。历经人类几干年的进化,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世界正在叩响宇宙奥秘大门,卫星和宇宙飞船已经升上太空的时日,在中国地图上没有
标记的山村,还在煞有介事地操办阴婚,你索泓一还在为阴婚卖命,真是比江湖上卖艺
的还低下了,多么可卑可悲!索泓一想到这里骤然停笔。他打开一盒烟,和那些卷“大
炮皮”抽的煤黑子对着了火,拼命地吸吮起来。
    “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咋停笔了?”蔡桂凤怪异地问。
    “我又不是奴隶!”索泓一忿然地回答,“还不许吸支烟!”
    “哟!哪来的这多名词儿!你要有种到阴阳谷来干啥?再要觉着画这些龙呀凤的,
丢了你这秀才的面子,你可以拔腿离开这山旮旯呀!干啥这么阴阳怪气的,跟我们这群
粗俗的山里人要清高?嗯?”蔡桂凤高一声,低一声地对索泓一打开了“机关枪”,
“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年月你就真是一只凤凰,飞下梧桐树落地变成鸡,你也得学公鸡
打鸣,像母鸡一样咯咯地下蛋。要是这只鸡还常做梧桐树的梦,就会觉得打鸣、下蛋,
都不是它该干的事情。”
    看尸的煤黑们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察出蔡桂凤在挖苦这个索艺人,却听不出话外之
音。索泓一却敏感地如同一只兔子,从患得患失的精神状态中,一下跳回逃犯的身分上
来,他忙不迭地向蔡桂凤表示谢意说:“谢谢你的提醒,是公鸡就要打鸣,母鸡就要下
蛋!”为了表示答谢她的这番话,他甩掉手中半截烟蒂,蹲在棺木之前,开始了描龙画
凤的扫尾工作。那些煤黑还在浑浑噩噩地琢磨他和她的对话的当儿,索泓一那龙那凤已
然画完了。龙在棺木上昂首竖须,凤的尾翅像扇面一样张开七彩的羽屏……于是,那些
煤黑们只顾去评论那龙那凤,把刚才他和她含着骨头露肉的谈话,丢到脖子后边去了。
    为办这红事白事,胡栓宽敞的院子里搭起席棚。到了吃夜饭的时候,看尸的和张罗
明天结阴婚的人们,坐在席棚里连吃带喝,总管事的是胡栓的矬巴兄弟。胡栓则把索泓
一和蔡桂凤带进家室,在一张小炕桌上吃饭,这个两眼熬得如同红灯笼一样的魁梧汉子,
把索泓一的突然出现在阴阳谷,看成是文魁星下凡。棺木上画的“龙凤呈祥”图,使他
惊喜地闭不上嘴巴,在炕桌上他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肉,给索泓一杯里倒酒。往炕桌上
端菜盘的是胡栓的老婆,这个女人的脸略嫌扁凹了一点,因而鼻子显得很小,她又有这
一带许多山里人犯有的粗脖病,脖颈上凸出一块肉瘤子。索泓一除感到她和堂堂仪表的
胡栓,相貌上有失起码的般配和谐和之外,还觉得这个女人太埋汰一点,她端菜盘子走
到桌旁时,他的冷鼻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她目光顺从而略带痴呆,对于和胡栓相
好的蔡桂凤视而不见,似乎这个女人与她生活无关,因而脸上没有一丝喜怒的表情。倒
是蔡桂凤心中不安,她几次“嫂子嫂子”的甜叫,并拉她袖口让她上炕桌一块吃饭,这
个女人都只回答“俺不”两个字,随后低头走出。
    席间,索泓一看看室内陈设,石屋的墙壁上挂着一顶矿工用的柳条帽,墙角矗着一
把下窑使用的敲梆问顶的长把铁铆头,除了这窑工家家有的东西以外,墙上还悬挂着带
镜框的奖状,在奖状的间隙中贴着多幅“鱼跃龙门”之类的民间画儿。对索泓一构成刺
激的,是门背后墙角角上,挂着一杆单筒猎枪,大概是胡栓刚刚使用不久,在汽灯照耀
下枪口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张野抱子皮大概是胡栓的战利品,铺开在热炕上,索泓一
屁股底下,就坐着一张野山羊皮。那毛毛明明都柔软得如同棉絮,索泓一却总觉着如坐
蒺藜针毯,因而他想早一点结束这顿夜饭,可是胡栓没完没了地对他劝酒:
    “索兄弟,喝!虽说家里出了白事,我老爹在阴间也会知足了,有黄花闺女陪伴着,
做儿子的我也算尽了孝道。”
    索泓一只好又喝了一杯。
    “兄弟这身手艺在哪疙瘩学来的?”胡栓被烧酒烧红了的脸膛,红得像赤面关公,
他毫不掩饰景慕之情,敬重地望着索泓一,“我到过县上文化馆,那儿能画两笔的干部,
跟你一比,差得天上地下。”
    “我上过几天学堂,后来家里穷上不起学了,在城里跟一个庙宇修缮队的老师傅,
学了几年手艺。饥荒年一来,在那儿混不圆肚子,回到家乡葫芦谷一看,比城市还不如,
谁叫我是那儿的人呢,饿着肚皮干了两年民办教师,也算对家乡尽了我的心意,听说阴
阳谷这儿有煤就有粮,就投奔朗队长这儿来了。”索泓一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谎话了,但
有头有尾地编造谎话,这还是头一次。说这些心口不一的话时,他心里如同揣进一只兔
子,连手脚都随着心跳失律而轻微哆嗦起来。
    坐在索泓一对面的蔡桂凤,察觉出他的惶恐,话锋一转,堵住了胡栓问话的契机,
她插话说:“胡队长,阴阳谷是隔门缝吹喇叭,名声可大了。远近的村镇不说,外省的
盲流也往这山旮旯里钻。阴阳谷能搞到这个份上,跟胡队长的领导分不开,胡队长就该
把这些事情向索兄弟摆摆。一么,让他对这个地盘有个了解;二么,往后他帮队里干个
啥差事,省得走错了步点、敲错了庙门,对不?”
    真是如同下棋一样,一步绝招能救活一盘棋。蔡桂凤一脚把球踢给了胡栓,解除了
索泓一惶恐而尴尬的处境。索泓一悄悄打量着蔡桂凤,醉红了脸的一个乡野妇女,竟然
有这么多对付生活难题的弯弯绕,对比之下,索泓一更感到自己是个呆子。他一方面十
分厌恶她的粗俗和放荡,而求生存的心理天平上,却不自觉地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他自
知这是知识分子的堕落,但生活偏偏要求他这样做。因而,他攀附着蔡桂凤的话锋,也
请求胡栓说说阴阳谷。
    借着酒兴,胡栓摆开了阴阳谷的历史。在这个汉子嘴里,阴阳谷解放前有两大姓氏,
一为胡姓,一为吴姓;尽管胡、吴字音非常相近,生活却距离很远。吴姓是个有二十口
人的大家族,虽说只有一户,可附近梯田上的果木林都姓吴,吴家还在太原、阳泉开有
煤栈买卖,是附近山区知名的富户,一家人住在阴阳谷能见太阳的阳坡。胡姓虽有几十
户之多,因为都属于贫雇农成分。清一色地住在不见太阳的阴坡。桑乾河的小河又,正
好流过谷底,形成为吴、胡两姓的楚河汉界。土改那年,乾坤倒转,胡栓的爸爸是当年
的农会主任,吴家被定为扫地出门的地主,吴老爷子被麻绳沾凉水抽打死在武道庙前,
树倒猴孙散,吴姓一家散落到了山西、河北、内蒙各地,胡栓爸和几户赤贫搬进了阴阳
谷的阳坡吴家的宅院——胡家升到天堂,吴家下了地狱。
    土改那年月,谁也不知道山里埋着黑金子。直到胡栓接替了爸爸变为农业社一队之
长的一九五六年,区里干部到阴阳谷来蹲点,才传来勘探队在阴阳谷附近发现煤线之说。
一九五七年,由上边下来一个采样的煤炭技术干部,这事儿可惊动了整个阴阳谷,往山
脚下打进去三米,真的挖出来黑煤。这时,这位干部才亮出了底牌:他姓吴,生在阳泉,
阴阳谷是他的老家,他是主动请求到这山旮旯来为乡亲们找黑金子的。按吴家的家谱算
算,这小子是吴老爷子的长门孙,还是在幼小时候坐轿来过阴阳谷,这时候在煤炭部门
当技术员,这事很快成了阴阳谷第二号新闻。
    依胡栓看来,这小子来这儿是一片诚心;可老爹一口咬定是来“卧底”,叫胡栓变
着法儿把他撵走。胡栓说:“推完磨杀驴,那还叫人吗?人家是给阴阳谷的乡亲送财神
来了,咋能翻脸不认人呢!”老爹说:“谁是他乡亲?‘亲不亲,阶级分’,这小子来
这儿就没憋好屁!”胡栓不服,争辩道:“爹!人家可是国家干部,带着单位上的信来
的!”老爹气得拍响炕席说:“孙猴儿还有钻到牛魔王肚子里去的本事哩,这有啥难的。
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拜到鸡窝里来了!”胡栓还想说什么,他爹抢先堵住他的嘴说:
“栓儿!你记住,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吴家那只老红眼耗子生
下的小耗子,到这儿借着挖煤打洞当由头,挖咱们胡家的房基来了!”
    胡栓对老爹的话将信将疑,便留神对这吴家的小子进行观察。他跟那些开山挖煤的
乡亲一块抡镐,一块在坑道架棚,脸上一抹黑,身上一身水。乡亲们也都说吴家这崽子
叛了家道。没想到到了那年夏天,大城镇里闹大鸣大放时,这小子可显了原形,他向区
里来蹲点的干部,上告胡家。他说:“解放前吴家造了孽,压榨山里百姓;解放后的胡
栓一家,怎么也越来越像吴家了。刚刚挖出煤来,就往胡家院子里拉;别的乡亲还烧柴
炕,他家就先升起地炉来了。多拿多占这还是小事,更让人心里不踏实的是,当年吴家
祖宗三辈都当乡长,是封建等级的传宗接代;可是,胡栓老爹也是照方抓药,没经乡亲
们选举,就叫胡栓当了一队之长。新民主主义革命打倒的玩艺,在社会主义建设中还魂
了,这是严重的问题。我们不能再搞‘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了,那就是封建制度
卷土重来。”区里这位干部,当天就把信儿透给了村里的土改元老胡栓的爹,老爹听罢
抄起顶门棍,拦腰给了胡栓一棍子。胡栓这时才发觉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当天召开这老
财小崽的批斗大会,胡栓一使眼色,吴家小子先被打掉了一颗槽牙;再使眼色,吴家崽
子被五花大绑;胡栓一扭脸,几条山汉像牵狗一样拉着他上了山。送他回原单位不久,
吴家这崽子头上就被箍上了党内右派铁帽。
    “我胡栓不是个卸了磨杀驴的人,是这小子对阴阳谷下家伙了,我才打了这条蛇的
‘三寸’!”胡栓把一杯酒倒进嘴里,抹了抹顺下巴淌下来的酒迹,长吁一口气说,
“说实话,那小子真是个人才,能建成眼下的小煤窑都靠他的能耐,可是跟无产阶级心
怀二意,唉!”
    索泓一的心已龟缩成了一团,他甚至感到呼吸有一度窒息,但他看见胡栓推开酒杯,
表示谈话已至尾声时,强制自己露出笑容,并违心地阿谀着胡栓说:“吴家小子只是开
个洞口,小煤窑得以兴旺起来,都靠胡队长领导得力!”
    蔡桂凤心情也有点压抑,她跟着驴驮子来售货,出入阴阳谷少说也有百八十次了,
胡栓只对她讲起过小煤窑是金银洞,可没对她说起过小煤窑的由来,当然也就没有谈起
过那个姓吴的地主崽儿。她看得出来,胡栓此时抖落出陈年的毂子芝麻,一半是白干酒
烧出来的醉意,另一半不无对能人索泓一的告诫之意。很显然,他看见索泓一本能地想
起了吴家小子,便借着半醉的酒意,显示胡家在阴阳谷是棵摇撼不动的大树。这至少说
明这条山汉,对能人来阴阳谷不无警觉。因而,她对胡栓说道:“胡队长,索兄弟到阴
阳谷来,是为了肚儿圆,没有别的鸡零狗碎。”
    索泓一也顺水推舟地说:“我有体力,我请求下窑去挖煤。”
    胡栓忙摇摆起两只大手:“这不是越说越远了吗?我胡栓开的煤窑,就恨吃干饭的
太多,有能耐的手艺人才少哩!‘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别进店’,阴阳谷还有啥远景?
这凭索兄弟这两只手,派他去挖煤不是把大梁当椽子使,活活糟蹋材料吗?这不行!”
    索泓一焦急地说:“喝过点文化水的小知识分子,经受劳动锻炼,是向工农化迈步,
怎么能说糟蹋材料呢!胡队长,我坚决要下煤窑。”
    胡栓用手指叩打着脑瓜门,苦笑了一声:“往大里说,国有开国元勋;往小里说,
村有村的功臣。我老爹是阴阳谷无产阶级的旗杆,领着胡家穷棒子,斗地主老财吴家,
后来又闹互助组,办农业社,功劳和苦劳可以用外量了,为尽儿子的孝道,给老头子闹
腾闹腾,把我快累趴了!这么办吧!等我睡上一大觉,脑子清楚清楚,再考虑着给索兄
弟安排个差事,咋样?”
    索泓一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间气闷的屋子,便麻利地从炕桌旁跳到地上说道:
    “胡队长早点休息,我走了!”
    “我也走。”蔡桂凤也从炕沿上溜到地上,两只脚却没挪动脚步。
    索泓一知趣地匆匆走出屋子,他头也不回地穿过胡家宅院。刚才院子里席棚下坐满
吃夜饭的煤黑子,此时已寂无一人,只有一盏汽灯还悬在影壁上,睁开着雪亮的眼睛,
索泓一觉那盏灯亮得刺眼,两眼避开灯光,走出胡家两扇黑漆大门。
    时间已过午夜,山村万籁无声,只有远山的野狗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吠鸣着。春
夜的风凉嗖嗖地吹了过来,索泓一有些晕眩,这时他才后悔在饭桌上不该喝那么多烈性
烧酒。诚然,这是他浪迹人生半年多的生涯中,第一次吃了如此丰盛的酒肉,作为人体
肌肉的细胞虽然得到了充实,作为人体的精神细胞却在萎缩。“上啥山头,唱啥山歌”,
这是蔡桂凤生命之舟的罗盘,索泓一恍恍惚惚真地觉得这混世哲学,在他的心灵里增值,
他无力摆脱这个大口鲸的吞嚼……
    这阴阳谷,不就像张着嘴的沙鲸吗?兀立的黑洞洞的巨石,正像它一颗颗尖利的牙
齿。索泓一沿着淡月下稀依可辨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着,在他想象中,此
时蔡桂凤那身白嫩的肉体,可能正像一条白条子鱼一样呈现在祭坛上。猛然,他身子发
飘两脚拌蒜,重重地跌了一跤,待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揉揉疼痛的膝盖爬起身子来时,
蔡桂凤已然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了。
    “你为啥先走了?”她抱怨着索泓一,“我一路紧追!”
    “我以为你要被留宿在那儿呢!”索泓一坦白地说。
    “你心眼够坏的。”她低声笑着。
    索泓一借着酒力发作,大胆地说:“你和他不是相好的嘛!”
    “他刚刚死了老爹,哪有这样的心思。”蔡桂凤说,“就是他有那心思,我也不能
给他。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看待女人,我想一个女人被你们男人想着、看着、梦着,
就是摸不着的时候,才最值银子。我是和胡栓相好,他怀着啥心思我明镜一般,我可不
叫卒子撵过界河。”
    索泓一明知不该再说这些事情,可是酒魔的威力仍在他胸膛发挥魔力,舌尖一动,
又蹦出一句话来:“刚才你下炕来以后,好像有话跟他说。”
    “着哇!是有话对他说呀!”蔡桂凤拉长声调地说,“我到这儿是流动售货来了,
驮子背篓上那些百货,得带回钱去,我交给胡栓一张总的货款单据,让小煤窑的会计交
上货款,至于由会计把这些百货卖给哪个煤黑子,我就不管了。跟你说吧,要不是和胡
队长相好,我这货郎担能这么逍遥自在?还有空去糊那些金童、玉女?还能跟你一块在
这山沟里夜游?”说着,她像怕他再次跌倒似的,把手插进他的胳膊弯里,半依半靠地
搀扶着索汉一……
    理智迅速地战胜了酒魔,他甩开搀扶的手:“我能走。”
    “你能走,我脚底下还发飘呢!你喝了一肚子烧酒,我也灌了一肠子驴尿。说得牙
碜一点,一个是瘸驴,一个是破磨,本该互相照顾着点,省得摔跤。”
    索泓一很欣赏“瘸驴”和“破磨”的比喻,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蔡桂凤也理应互相照
顾,但是几十年知识分子的积习,使他对她的粗俗举止不能适应。他歪头看了一眼蔡桂
凤,她的步点确实有些飘忽,他不知这究竟是醉意所致,还是她在对他演戏。
    “自私鬼——”蔡桂凤骂了一声,迈开大步独自向前走去。她步履蹒蹒跚跚,没有
奔那座回队部客房必须经过的小石桥,两腿径直朝闪亮的小河叉走去。
    索泓一心里一惊:“你……”
    蔡桂凤毫不理睬索泓一的呼唤,歪斜的脚步反而加快了。这条桑乾河流经谷心的小
河叉,因山区气温寒冷,以至到了暮春时节尚残留着一层浅冰。索泓一先是愣在那儿不
知所措,直到他耳畔听到薄冰断裂声,才慌忙朝蔡桂凤追了过去。在小河边他一把抓住
了她,可是这时她的一条腿已经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了。他拼命往上拉她。她拼命像河心
拖他。索泓一脚下的河卵石一打滑,他和她双腿都一块迈进了河水里。
    蔡桂凤解恨地说:“你不是要醒酒吗?冷水能醒酒。”
    “你疯了?”索泓一向后倒退着脚步,“会淹死的!”
    蔡桂凤死死地拉着他,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河叉最深处齐腰深,要死我先死,我
在你前边膛!”
    索泓一拗她不过,真有心随她膛过去,但泡在河水里的双腿奇寒难耐,他到底还是
挣脱了蔡桂凤的身,从冷水里跳上干岸,并吆呼蔡桂凤说:
    “别撒酒疯了,上来!快上来!”
    “你自个儿去走干岸吧!我下河一闭眼了!”
    “你神经出了毛病吧?”索泓一再次招呼她上来。
    “神经病也比自私鬼值钱。”她头也不回走向河心。
    索泓一呆了傻了。他匆匆跑上石桥,站在桥拦上向下望着,他担心河水淹没了她,
但在淡淡的月影下,他始终能看见她的头发,只是她在水中每往前走一步都十分吃力,
就像随时可以在河心停步似的。他先是心中默愿她能平安过河,继而心头颤栗,他发现
自己是个自私的懦夫,当她最需要支撑力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而她却给了他许多许
多,包括能在阴阳谷栖身落脚。他再次想到“瘸驴”“破磨”的比喻,那似乎正是她命
运的自白,而她为之负重并拉动的那盘破磨,不就是索泓一么!你为什么甩开她的手?
你为什么此时站在桥头?你为什么……索泓一无时间再想,他匆匆从石桥上跑下,到小
河对岸去迎接她,他没站在干岸上等待,而是哗啦哗啦地膛水到河心,并一把拉住了蔡
桂凤的胳膊。
    她半醉的酒意早已消失,冷得浑身哆嗦,她不想叫索泓一搀扶她,但已没有了挣脱
的力气。索泓一顺势一背,把蔡桂凤背到身上。
    “你放下我……放……下我!”她冷得牙打牙,语不成声。
    “怨我。我们确实应该互相关照。”索泓一十分内疚。
    “要是我被……我被河水……冲……冲走了,你是顺河沿……河沿喊人呢!还是跳
下河来捞人?”
    “…………”
    “要是我死了呢?你……你能……能……能给我坟上添把土吗?”
    “…………”
    “在那些人面前,我我……我没有脸皮;那好比……比……是戏台,我……在演
戏……在你面前,我是个人,是个要强要脸的……的……女人,你……”
    索泓一粗粗地喘着气说,“你别再说下去了。”
    当这两个水人儿,连颠带跑地回到大队部时,室内外一片漆黑。阴阳谷的上上下下,
都去忙活胡家的冥婚,队部和客房的地炉,好在炉口上还有一点未烬的暗火亮儿,土炕
尚有余温,两个浑身筛糠的人,蹲在地炉旁边各自拧着湿淋淋的衣裳。
    索泓一划着一根火柴,搜寻着屋旮旯的干柴:“我把火生起来!”
    蔡桂凤“扑”地一口吹灭了火亮。
    “为什么?”
    “弄得屋里大烟小气的,冻不死也会呛死!”她说。
    “湿衣裳得烤烤干哪!”索泓一不解地说。
    “烤在地炉旁边,天亮也就干了。”
    “我回屋去了!”索泓一说,“队部那间房子,火比你这儿还旺一点!”
    “别走了。”她高声说道,“再热的火炭,也没有身子暖着身子有火力!”
    索泓一脑袋轰鸣了一声,若同炸了一声球雷。在他呆如木鸡的霎间,蔡桂凤已插上
了门棍,把湿衣裳挂在地炉旁的椅子背上。从吊竿上拉下一条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
同时低声对索泓一说:“你知道为啥不叫你点灯了吗?”
    地炉的火炭的光亮朦朦胧胧,索泓一面前站立着浑身赤裸。只穿一件短裤的蔡桂凤。
她两腿圆润颀长,两个挺立着的乳峰,因她用力擦身而微微颤抖,她白哲的肩膀上长着
一块黑痣,蔡桂凤毫不回避索泓一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指着那块黑痣说:“小时候,一
个算命的老道曾说,这块黑痣长得不是地方,压在肩膀上,是挑担儿的命,注定一辈子
肩上要压一根扁担,我这货郎担的工作,不正是应验了吗?”
    索泓一强使自己低下头去。只觉喉头干渴,脖筋狂跳,一种难以压抑的欲望,小鹿
般地冲撞着他的心田。他蓦地抬起头来,见她正弯腰用毛巾擦着脚背,散落下来的头发,
披在她的肩上,他突然想起在美院附中学画画时,曾画过一幅用浴巾擦腿的模特素描,
当时他只感到弯曲的女人体使他亢奋,因而手中画笔常常颤抖;此时蔡桂凤的婀娜身姿,
唤起他的却是内心旋风般的骚动。为了镇静自己,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以平息心跳,接
着下意识地把指骨捏得嘎叭山响;理智上告诉他,心河的堤坝即将崩塌,应该咬牙向屋
门口走去,但他只是蠕动了一个脚尖——他的双脚粘住了。
    “脑瓜里甭闹矛盾。愿意,就留下。”蔡桂凤直起身子,倒替着双脚,脱着腰上的
短裤,毫不在意地说,“不愿意,你走!我给你去开门!”说着,赤裸着身子向门口走
去,她边走边说,“你喝过墨水,是文化人;我是粗俗的村妇,你是瞧不上眼的,我蔡
桂凤可别脏了你的身子!”
    微微发亮的火光下,他像欣赏一件珍奇艺术品一样,看她扭动的腰肢和宽大的臀部。
当她用手去拉动门插棍,索泓一心中堤坝坍塌了,他几步跑上去,想一把把蔡桂凤抱住;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水淋淋的棉裤,便匆忙甩去涸水的棉衣,蔡桂凤一头扎进索泓
一的怀抱,她喃喃地对他耳语:“亲人!不会嫌弃我吧!我像个马戏团里走钢丝的角儿,
不定那天会从钢丝上掉下来,掉进老虎嘴里,与其等到那时辰,还不如早点给一个我看
上眼的男人哩!”她嘤嘤地低泣起来。
    “上炕吧!太冷!”索泓一吸吮着她的眼泪说、“我实际比你还低下,我是囚徒!
我是逃犯!”
    热炕的被窝里,两个时代的不幸儿,如胶似漆地搂抱在一起了。索泓一真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刻,会如此伤感,他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肉鼓鼓的双臀,一边对
她低语说:“别哭!别哭!”自己眼泪却淌落在她的腮上。她像猫儿一样舔着他咸涩的
眼泪,他像长颈鹿高颈般地用嘴亲吻着她肩上的那块黑痣……后来,另一种火从他和她
的心底升起,烧干了泪,烧干了吻,他和她呼吸窒息了般地融化在一起。
    ……索泓一好像走在焦躁的炎夏铁轨上,没有云影,没有绿荫,有的只是噪耳的蝉
呜。他干渴到难以忍受,仿佛在恍惚中见一枯井,纵身而下,泉水从井壁四溢而出,他
喝个不够,觉得肚子饱了,便被上涨的泉水推出井口。他腾身而起,飘飘悠悠,似仙鹤
一般腾云驾雾,迷迷糊糊,只觉心神畅快,甘甜至极……那是苏雪的微笑,那是李翠翠
的圆硬的乳房,那是什么?森林中的瀑瀑小溪,有花,有草,有织春娘在叫,声音悠长,
像病人在呻吟……长长的走廊上,穿白大褂的大夫,鱼贯而出……手术台,是手术台一
个女人在剖腹,污血和婴儿同时而出……
    “你不会怀孕吗?”他清醒了,有些后怕。
    她还在甜醉之中,“听人说和真正相好的人,最容易怀上。”
    “那不是苦了你吗?”
    “我心甘情愿受那罪孽。”她迷着双眼,睫毛一动不动。
    “我是个囚犯。”
    “你愿意要,我养着;你不愿意要,我去找胡……胡……来上一回。说是他的种
儿!”她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儿,看了看他,又把他抱紧了。
    “是头一次?”
    无声。
    “问你话哪?”
    她有声了,是反问:“你哪?”
    “第一次。”
    “我是第二回了!”
    “第一次是和……”
    “一个县里的满脸麻坑的男人,他给我介绍了货郎担的工作。那是交换!”
    “你真苦!”
    “还要笑。”
    “在山道上,我错看了你!”
    “那也是我。这也是我。你没看错,那是我蔡桂凤的另一半。”她松开搂抱着他的
手,有气无力地自白着,“我掂得出我的分量,是黄泥瓣不是黄铜,我知道配搭不上你,
只当两颗苦瓜偶尔连到一棵藤上,苦中作乐一回吧!”
    索泓一十分辛酸,把蔡桂凤身子贴在怀里:“你比我小几岁?”
    “才两岁,心比你老十年。”
    “小妹,我落在这个份儿上,还能嫌弃谁,只是我和你真地一起过日子了,会连累
你的后半生。”索泓一把自己的经历——包括和苏雪、李翠翠的事情,都细细地跟她说
了一遍,“说不定哪天,手铐、监狱在等待我呢!我成了一只两条腿的耗子,哪有地洞
往哪儿钻,才来到阴阳谷这个大山旮旯。”
    “别抖落苦水了,再亲热一回吧!行吗?”她询问他。
    ……鸡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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