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十五
    宝塔集进入了社会主义。对于被水灾弄得穷愁潦倒,疲惫不堪的人们来说,这自然
是一个福音。一个个即将倒闭的小商店合并起来,组成合作商店,店主变成了“店员”,
有固定工资,将来还有退休金。真所谓老有所养,少有所教,生老病死,皆有依靠了。
    顾氏三兄弟中,不但老三积极,老大老二也积极起来。为了入股,顾维舜把老婆的
缝纫机都搬出去卖了。他成了一家合作商店的经理,月薪二十九元五角,虽然只有鸡囊
大,他也满足了。这一辈子,他只有一个心愿,开一个像像样样的商店,为自己一家挣
个丰衣足食,也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干。他的精明是宝塔集上闻名的,算盘打得滴溜溜转,
又懂得重视商业信誉。只可惜以前一直没有给他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不是“匪”就是
“水”,他的小店像是波浪上的小船,上下颠簸。
    顾远山不相信无亲无故的人们凑在一起能做好生意。他警告儿子们少起劲儿。可是
没有一个听他的。三儿子现在是宝塔集工商联合会的主任了,动不动就说父亲保守什么
的。大儿子、二儿子不和父亲硬顶,只把责任往“上头”推:上头叫合作啦,您老人家
有话找上头说去。大家都合作了,俺们本小利微能抗得住吗?走着瞧就是了。
    就这么走着走着,也走两年了。没觉得什么不好,习惯了,好像本来就该这么走似
的。
    社会主义好。
     
十六
    玉儿姨奶奶在劳改队里蹲了三年,鬼神也害怕了,不再来找她,她就给放了出来。
回来的时候,人们发现,她反而胖了。为什么呢?有人问她。她说:哎呀,我那病,可
折腾人了!上来一次就要耗掉我多少精力,哪有不瘦的?病一好,我吃的东西都归我自
己,鬼神不来争份儿了,我自然就胖起来了。大家都觉得有理。回来以后不能靠鬼神赚
钱了,便让她到乡下种地。日子过得倒还可以。
    可是这几天不大安宁了,乡下干部动员大家骂干部咧,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来
找外甥维尧和维舜商量。
    维舜和维禹都到县里开会去了,问维尧等于问土墙。他说,只听说要整风,没听说
要骂干部。姨奶奶说,没听过你讲的那两个字,队上干部只动员社员骂领导,骂干部。
说这是党的号召。
    玉儿妈说:我不信,还有号召骂人的?
    姨奶奶说:你看看,我这么大岁数了,还会胡说吗?
    那人家咋说你咋说,比人家少说几句就是了。玉儿妈说,可不敢胡讲啊!知道杨大
傻子的事吗?这孩子从小缺心眼儿,傻傻乎乎的。他爹杨忠怕死了以后,他就天天和一
帮半大孩子拾柴禾,不知忧也不知愁。谁能想到他会犯事,给抓了起来呢!这事,我现
在想起来还害怕。那天,大傻子正在俺院里跟舍儿玩,来了个民兵,说走,走,上区里
去。就把他带走了。我也没想到会出事儿。过一会儿,街道通知去开会,也没说啥事。
我路上碰上傻子妈和小群妈,傻子妈说,啥会吔?俺傻子不是去了吗?非要我去不可?
我们几个人一进会场,妈呀,吓死人,大傻子五花大绑地站在一个草台子上,跟他站在
一起的还有两个半大孩子,也都绑着。傻子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我和小群妈
硬把她拉起来的。
    听说是反革命,是吧?顾维尧说。
    没讲反革命!说是他们三个小孩要组织日月党。小孩子懂个啥?祸就出在嘴上。三
个小孩天天在一起拾柴禾,累了,就睡在野地里云天雾地里扯,这个说,咱们天天太阳
不出就出来,月亮出了才回去,净跟太阳月亮搭伴了,像个日月党吧?那个说,对,我
就是日月党的主席。这个说,我封你当外交部长吧!那个说,那我就当内交部长。就这,
大路上讲话,草棵里有人,有人就当了真。三个孩子,一个个判了六年的刑。玉儿妈说。
    姨奶奶连连叹息:可怜小孩子家,和二呆年纪差不多吧!我是说,不能乱说。可是
俺乡里也有像傻子那样的人,干部一号召,他就上劲了。
    谁呀?玉儿妈问。
    拐腿子。姨奶奶说,这小子从小生过病,落下个拐腿,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老婆。
那天队里开会,随便队长怎么动员都没人敢骂领导。咳,他站起来,紧紧裤带,说,俺
来骂两句。队长说,好,你骂吧!他说,俺想跟省长的闺女睡觉。我的妈呀,把大家笑
死了!
    顾维尧和玉儿妈也笑了起来。玉儿妈一边笑一边说:哎呀,还紧紧裤带!
    姨奶奶说:还有一个跟着唱的呢!也是仗着成分好。他说,你们队部里挂那么多人
像干什么?一个个胡子拉碴的,俺们都叫不出名字来。干部问他指哪一个,他指指一张
像:就是他!胡子把嘴唇都遮住了,咋喝稀饭呢?有人对他说,那是恩格斯,外国人,
人家不喝稀饭,吃面包。他还硬争:俺不信,外国人不喝稀饭!他们就那么笨?
    玉儿妈说:这个主儿说得也对。敬一个人头像不就够了?敬多了就不灵了。过去堂
屋里挂菩萨像,也是只挂一个。
    姨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也不知道啥是个对,啥是个错。骂错了不得了,不骂
呢,又说你不响应号召。
    玉儿妈说:就说你有过错误,跟别人不一样。
    说了呀!姨奶奶说,可是人家说,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要响应党的号召。
    顾维尧说:那你就等着老二和老三回来吧!他们去县里开会已经好多天了,也该回
来了。
    姨奶奶住了下来。
    姨奶奶和玉儿妈叙了半夜的话,正要吹灯睡下,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便问:这
么晚谁还来呢?玉儿妈说:你耳朵背了吧?我没听见啥。可是马上,她便听见顾维舜的
声音:是我,是我!她吓了一大跳,怎么半夜回来了?
    玉儿妈一开门,顾维舜卑狠地站在门口呢!月光下简直像个鬼。等他走进来一看,
更吓人啦,头发胡子都长长的,人瘦得走了形,再加上满身的泥,不像人形了。
    这是怎么啦?玉儿妈问。
    出了大事了!顾维舜上牙打着下牙。
    啥大事把你弄成这样?玉儿妈大声地问。
    别大声,让人听见了!顾维舜说。
    咋哩?作贼啦?玉儿妈问。
    比作贼还孬,成了右派分子啦。顾维舜说。
    啥?右派分子?是个啥东西?玉儿妈的声音仍然很大。
    哎呀,你小声点呀!丢人。我白天不敢回来,在三里庄等到天黑才回来的。顾维舜
的嗓子都硬了。
    玉儿妈也不耐烦了:啥事,你说么!
    顾维舜什么也说不清。只说,没啥好说的,反正,反正从今以后啥都和以前不一样
了,我是敌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抖,站也站不稳了。
    姨奶奶连忙让他坐上床,给他盖上被子:春寒呀,别是冻病了。
    顾维舜在被子里还是抖:不,不是病,那天,就是划我右派的那天,我抖了一夜呢,
害怕呀……
    你倒是说说,啥叫右派呀!玉儿妈还是要问。
    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顾维舜说。
    啥?玉儿妈惊奇了。你反党反社会主义?宝塔集上谁不知道,你是大积极分子呀!
天天宣传社会主义好,都快变成学话的八哥儿了。
    那是假的……顾维舜说。
    假的?玉儿妈问。
    人家说我是装的。
    你就承认了。
    不承认怎么办呢?
    你呀!现在咋办呢?会把你抓起来吗?
    不抓,叫我回来改造。
    咋改造?
    降职,经理不当了。降薪,拿二十五元五角。
    好哇,好!这就是你积极的好处。我说过吧!咱不是那块料,让人家干去。你不听,
一定要干,说大家公推你,上头看得起你。公推你,看得起你,就叫你当右派呀!玉儿
妈发起火来。
    光当右派就好了!顾维舜说,还要查历史呢!哎,舍儿妈,你说,我是不是国民党
员呀?
    问我?我咋知道?你入没入国民党,自己不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呀!可是他们说我是的,说一张表上有我的名字。这难道是真的吗?要
是真的,我自己咋会不知道?我的支部书记是谁?为啥不叫我过组织生活呢?
    玉儿妈跺起脚来:谁这么坑人呀?坑人不能这么坑呀!维禹呢?他没事吧?
    维禹也受了牵连,工商联主任撤了,叫他到河口镇供销社当营业员,马上就得走。
    玉儿妈哭起来:你们弟兄混得像个啥?
    姨奶奶浑身抖动起来,眼睛上翻,没等顾维舜夫妇注意到她,她就扑通睡倒在地了。
顾维舜连忙跳下床去拉,叫着姨,姨,不能呀!哪里拉得起?吓得顾维舜一口吹灭灯,
轻轻地叫着:要命啊!
    我不是你们的姨,我是你们的妈……姨奶奶轻声地唱起来。
    顾维舜夫妇连忙跪下,叩头,小声地求告:求你老人家保佑
    叫声我儿你听清,你的命里有灾星。姨奶奶继续唱着。
    灾星来自哪方?顾维舜问。
    南边有个狐狸精,狐狸精便是那灾星……
    玉儿妈毛发倒竖了,她连连叩头:几天以前,我是看见一条黄鼠狼从屋里跑出去,
可是我没敢动它呀!
    姨奶奶又唱道:灾星本是命中定,害怕躲藏都无用。
    那咋办呢?顾维舜夫妻问。
    心字头上一把刀,凡事你要学会忍……
    舍儿不知啥时候也醒了,他赤着脚下了床,站在爸爸妈妈的身后,睁大一双惊恐的
眼睛。顾维舜伸出一只手,按按他的头,要他跪下,他也顺从地跪下了!
    妈!保佑他吧,你的亲孙子,舍儿……顾维舜又向姨奶奶深深地叩个头,低声哭了
起来。
     
十七
    像得了传染病似的,顾维舜划成右派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宝塔集又生出十来个右派
来。玉儿妈不再埋怨顾维舜了,她说:我想通了,时局走到这一步,大家都该当右派。
右派不为丑,你家有来我家有。少挣几元钱就是了。
    可是顾远山不原谅儿子。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当初我就警告过你们,不要当什么干
部。全当耳旁风!现在不是证实了我的话?我对你们说吧,这才是开头呢,从今以后别
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特别是你,维禹,你这些年大运和流年都不利……
    一家人都被他讲得心烦,但又没法反驳他。是的,他说得对。今年一开头他就说过
了,维舜今年流年不利,以不说不动为好。也不知他是凭什么算出来的,就凭那一本破
黄历?
    顾维禹办好了一切交接手续,就要搬往河口镇了。顾维舜心里难过得不行,说,要
流放也该流放我,怎么轮上老三呢?搬家的头一天晚上,他跑到维禹家里,向维禹的妻
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住,真恨不得要叩头了。维禹说,二哥,我看你现在还没有明白
过来。我现在明白了,老爷说得有道理,咱兄弟在集上太惹眼了。一惹眼就遭人妒,就
要闯祸。人家要把我弄到河口镇去,是防止我在宝塔集东山再起。这也好,老爷说我生
来短命,说不定这一次搬家就把我的命变过来了。人挪活,树挪死嘛!维禹的妻子舍不
得离开宝塔集,说本来从县城到这里,就已觉得小,现在要去的河口镇那就更小了。他
对她说:要那么大的地方干什么?地方小,我到哪里去你都能找到,我就不敢在外面找
相好。妻子被他逗笑了:相好?看你那长相!
    顾维舜的脸上这才有了一点笑。
    第二天一早,维禹两口子要动身了,一家人都来送,只是不见顾远山和维舜。顾远
山自不必说,是不肯送,流放外地,啥光彩的事?还要送!他叫一家人都不要送的。可
是维舜呢?玉儿妈说,他这几天就念叨着这一件事,今天天不亮就起来出门了,我只当
他到老三家里来了,会到哪里去呢?算了,别等他啦,自从当上右派,就像掉了魂似的,
好像连心肝都叫人掏去了。
    原来顾维舜在集头上等着。维禹两口子的行李车一到,他就迎上来,接过车把拉着,
一双眼红红的,好像哭过了。
    玉儿妈没好气:跟谁钻称秆地去了?难分难舍,眼泡都哭红了!
    顾维舜说:谁还有心肠跟你说笑话!
    玉儿妈说:说笑话?我有心肠说笑话?一家人为你操心,知道你是投河了,还是上
吊啦?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维禹说:二嫂,二嫂,别说了。二哥,你上哪里去了吗?该跟家里说一声啊!
    维舜说:我去给母亲上坟了,求她老人家原谅,我没照顾好你,还连累了你……
    维禹两口子的眼圈也红了。
    维禹说:二哥!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和大哥虽然与我不是同母所生,
可是对我一直没有一点外意。别说受了这么一点连累,就是连累再大,我也不怪你。我
母亲对你和大哥不好,我心里明白。她老人家的不是,我替她承担啦,也求你和大哥原
谅
    咋说这些!玉儿妈哭起来了。
    谁也不再说话。一支流泪的队伍,一支沉默的队伍。拉着一架车的家当,在扬着尘
土的路上缓缓地走,走,走。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全低着头。怕遇上熟人,怕看
见生人。太阳像往常一样从东方升起,照着他们的脊背和脖颈,照着他们拉着的家具杂
物,照着他们身后的尘土。尘土在阳光下闪烁,五颜六色,比他们的脸色美丽得多。他
们靠着路旁的树荫走。阳光透过疏疏的树叶投射过来,结成一张网,将他们罩住。他们
走,网也走……
    顾维尧和顾维舜一直把兄弟送到河口镇才回头。回到家里已经黑透黑透。
    玉儿妈把一封信塞到顾维舜手里,是玉儿来的。玉儿现在已经是上海的大学生了。
信上说,暑假在即,她就要来家度假了。
    顾维舜只把信瞄了一遍,就和衣躺了下来,任妻子问信上写些啥,他一句话也不说。
他想的是,怎么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向大学生女儿交代?
    他还是看报的。所以他知道去年春天有一个“鸣放”运动,运动的结果,是揪出了
一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北京有个储安平,叫着要杀共产党,这个人莫不是吃了老
虎头、豹子胆?打死他顾维舜,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他连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哇!他觉得
现在比过去好。过去有土匪,现在没有了。过去捐税多,现在捐税少。过去票子不值钱,
现在钱能当钱花了。
    可是鬼差神使,他参加了县里的整风会,又在会上说了那几句话。他原来是什么也
不准备说的。而且已经坚持了两天了。
    老顾啊,带个头吧!不要有顾虑。去年我们是诚心诚意整风的,被右派分子破坏了。
现在,我们重新进行整风,边整边改,完成我们既定的计划。什么意见都可以提,我们
对人民群众的意见一定会虚心听取的。
    顾维舜只是笑:对,对,有啥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党的领导英明伟大,
叫我们无话可说啊!
    老顾,还是有顾虑吧?你们兄弟始终是我们依靠的对象,你们一直拥护党,拥护社
会主义,这是十分可贵的。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积极帮助党整风呀!一家人不
说两家话嘛!
    顾维舜还是笑:过奖过奖。旧社会过来的人,旧思想多,勉力而为吧!有很多缺点,
很多缺点,也要整风,也要整风。
    哈哈!顾维舜同志!你太客气了!小顾,顾维禹同志,你看老顾是不是有顾虑?
    我二哥没顾虑。他确实没有什么意见可提。二哥,要么,你就随便说几句?
    好好,考虑考虑,考虑考虑。
    别人考虑好了,先说。
    一位年纪和身分与顾维舜差不多的人说,现在有些干部的作风不如以前了。
    又一位年纪比顾维舜更大的人说,粮食统购统销搞得过头了,把农民的口粮也统购
进去了,弄得一部分农民口粮不足。
    好好!主持会议的人说,这样谈很好。我们就希望这样,党内外人士肝胆相照,以
诚相待嘛!
    又有人说,党的干部确实不如以前了,以前平等待人,现在有了架子了。
    好好!主持会议的人又说。这样谈很好。大家都应该向他们几位学习,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又有人说。又有人说了。最后剩下了顾氏两兄弟。
    二哥,你说吧。
    你说吧,老三!
    哈哈!你们兄弟真有意思,还是老家规啊,弟弟敬哥哥,哥哥让弟弟。这叫啥,叫
啥?有个专门叫法的。主持会议的人说。
    孝梯,叫幸梯。封建,封建。顾维舜谦逊地笑着,心里想着该说的话,想到了苏联
花布上。
    顾维禹的苏联花布衬衫的领子露在外面,红一块蓝一块的,顾维舜觉得刺眼。记得
当初提倡男人穿苏联花布的时候,他就不赞成。男女有别呗!中国古代有红男绿女之说。
可是男人穿红,是官服吧?苏联花布太土,太俗,太刺眼,男男女女都穿,满眼都是男
不男女不女的人,难看。
    不妨就拿这做话题?有人说,这是老大哥的一番好意,却之不恭呀!他说,这也是
作生意。供销不协调,供过于求,就变成了倾销,老大哥的一番好意也叫人觉得过分了。
可不可以供应一点别的?
    顾维舜奇怪,一切怎么变得那么快。主持会议的人几天前像弥勒佛,笑口常开,几
天后就变成关云长,怒目圆睁了。参加会议的人脸也变了,嘻嘻哈哈变成了问声不响,
握手寒暄变成了躲躲闪闪。一部分人成了右派,一部分人急着与右派划清界线。
    顾维舜,你攻击的只是苏联花布吗?你攻击的是苏联老大哥,我党的国际主义路线。
    不不,是是。
    顾维舜,你说,解放前你都干了些什么?
    帮工,作生意。
    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国民党?
    不不。
    名单在这里。
    他想看看那名单,人家不给看。
    你与反革命分子杨忠伯、杨孝伯是什么关系?
    孝伯忠伯都是我儿子的干爹,忠伯还是我女儿的老师。
    听,叫得多亲热,忠伯,孝伯。
    他诚惶诚恐。他汗流如雨。他浑身打颤。他想从地裂缝里钻下去,逃遁到地狱。维
禹满面通红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散会以后,维禹找他,他避开了。他整整三天,
茶饭不进。
    从县里回到宝塔集,他已不是原来的顾维舜了。再也没人找他去开会。大哥说,集
上工商联也开会呢,号召帮党整风。他告诫大哥,千万千万,啥也不要说。大哥说:我
会说啥?可是有人说了,说老区长周纯一乱杀人,让人陪斩也是犯法的,说杨大傻子他
们几个小孩太冤枉……
    顾维舜真想去告诉那些说话的人,赶紧买张膏药把嘴贴住吧。可是他不敢,人家也
不理他。果然,这些说话的人都成右派了。几天前见了他还躲闪甚至嘲笑的人,如今都
是一副可怜相,在公共厕所里碰到了,还会给他一个苦笑。唉,人哪!都是这样贱,听
人家三句好话,就把自己给卖了。高帽子换成黑帽子,一眨眼的工夫。
    顾维舜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对玉儿说。玉儿是共青团员,学生会的干部,顾家的光荣。
爸爸这顶帽子对她会有什么影响,看看小群就知道了。小群现在和妈妈在街上卖针线,
永继想跟她定亲,他妈不同意。其实,两个人真匹配。永继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在
离宝塔集不远的一个小学里教书,一个月也只挣几十块儿。
    玉儿妈见丈夫问睡不起,便在旁边唠唠叨叨。怎么,害怕玉儿知道?丑媳妇总得见
公婆。谁叫你管人家穿苏联花布的事呢?谁爱穿谁穿去!你天天积极,抢高帽子戴,像
抢孝帽子似的。现在嫌头上的帽子压人了?我对玉儿说,你要不要这个爹,随你的便。
集上右派多着呢,没见哪一个丢了老婆儿女的!
    你不要逼孩子,她要进步。顾维舜恳求妻子。
    进步?你和老三不是要进步还到不了这一步。这话是我说的:家里人从今以后谁也
不许进步了。对舍儿,我要管紧他,给我好好地念书!上头讲啥也别信!玉儿妈说。
    好了好了,随你怎么说吧。我在外头不得清静,在家里也不得清静吗?顾维舜烦了。
都是你自己找来的!起来!脱了衣服洗了脸洗了脚再睡!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一点小
事就吓破了胆。
    你是不挑担子不吃力呀!顾维舜一边起来洗脸一边说,当了右派分子,这事儿还小?
    说你的混帐话!你挑多少斤我挑多少斤,连洗脸洗脚水都送到你跟前,挑得还轻?
啥了不起的事情,右派右派,人家不提,你自己偏挂在嘴上。当个屁放了它!照样吃饭
睡觉。东头那个年轻猴儿,当了右派还照样生个胖儿子。右派!没比哪个男人少一点儿。
    顾维舜终于被妻子骂笑了。
     
十八
    我和玉儿原是报考一所大学的,她学文学,我学历史。但结果我因分数不够被分配
到省立师院。我们已经两年不见了。去年暑假,我们约好了一起回乡,但因学校里开展
反右斗争,两人都不能回来。今年她又写信约我一起回乡,但由于不想说明的原因,我
回避了。我比她早几天回到宝塔集。
    玉儿到家的第二天,便到我家里找我,要我和她一起到区里去一次,问问她父亲是
什么原因成为右派的。有什么好问的呢?我说。她说,不,我一定要问清楚,因为我认
为爸爸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给我写了那么多信,都鼓励我听党的话,好好学习,将
来为社会主义服务。我问玉儿:你看我会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她说:哎呀,你开什么
心啊?我说,好,你去吧,我不去。恐怕区里领导也不想见到我。
    不一会儿,玉儿便回来了,坐下来就流泪。我以为他们会对我说实话的,谁知他们
那样对待我,好像我是一个奸细。回家问你父亲去,他犯的罪他自己不知道?他们说。
你看,我自讨了一场没趣。
    别哭了,准备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吧!我冷冷地说。
    怎么划?玉儿问。爸爸也这样说,要是怕影响你的前途,你就跟我脱离父女关系吧!
父女关系怎么脱离呀!你知道我爸爸脾气好,从来不打骂我们。那回我把合儿的门牙都
摔掉了,他也舍不得动我一指头。
    玉儿越哭越厉害,惊动了睡午睡的奶奶,爬起来问:翠儿欺负玉儿了?我说,她哭
她爸成了右派,奶奶,你也该为我哭。奶奶说,你自作自受,我才不给你哭呢!
    玉儿止住了泪,挣大一双近视眼,问我:真的,你?
    我点点头。
    你为啥呢?玉儿问。
    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抱不平。我说。
    说详细一点。玉儿说。
    不想说,认罪的时候说够了。我说。
    奶奶点点我的额头:你呀,从来就喜欢逞能,给人家打个什么抱不平?你知道人家
姓胡的是胖子还是瘦子?又跟他没亲没故。
    奶奶,你不懂。我摆脱了奶奶的手。
    我发觉,我的脾气变坏了。当了右派,被开除学籍回到家里,家里人还是像往常一
样接待了我,没有盘问,也没有埋怨,奶奶甚至说,这正合她意,女孩子读个什么大学。
可是我却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了。我想着我的前途,我的男友。
    真想不到,你也——玉儿说。
    我也——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玉儿,你回家去吧,我要写封信。
    奶奶骂我:翠儿,怎么敢这样啊?
    我没回答。玉儿僵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这一个暑假,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奶奶和父母叫我去找大姊夫周纯一,求他替我找一份工作,到外地去,免得在家门
口,让人家背地里议论。我只得去。大姊夫现在是县里的工业局长,手下大大小小有不
少单位,安排个把人应该是不难的。我二姊的工作就是由他安排的,而且不久前又给二
姊攀了一门好亲戚。
    找我?要我帮助你逃避监督改造?周纯一回答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我原来对
他的印象还不坏,现在这好印象一丝也没有了。
    我说,是家里人要我来找你的。周纯一不管,继续训斥我:当初你向党进攻的时候
为什么不来找找我,问问我镇压反革命对不对?你知道不知道宝塔集上的右派分子是怎
么进攻我的?叫我小阎王I你还算讲点情面,没跟他们一起向我进攻,对不对?我就等
着你来攻击我呢!找我?你有种反党,就该有种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改造!
    我转身就走了。大姊抹着眼泪追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二十元钱,说大姊夫正在气头
上,过一阵子等他消消气你再来。我说,我不会来了。我下乡劳动去。你下去劳动,可
是他呢?姓什么?姓高?大姊说。
    别提这事!我大叫一声,挣脱姊姊跑了。我不愿任何人跟我提起他,我的男友高凡。
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为了他,也为了我,我要与他断绝关系。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我像等待判决一样等待着他的回音。
    我把大姊夫的态度告诉家里,奶奶把周纯一骂了一顿。她说,不靠他,就不靠他,
天无绝人之路,慢慢等吧!找到合适的地方,你就劳动去,找不到呢,就在家里住着,
有我活着,就没人敢多嫌你。再过两年找个婆家,就啥事也没有了!
    我成了无业游民,一天到晚间在家里,除了洗衣洗菜,不到外面去。一天在河底洗
衣,碰到玉儿妈,她说玉儿现在给家里写信更勤了,差不多六七天就要寄一封厚厚的信
来,劝她爸爸认罪服罪,好好改造。她爸看了只叹气。
    我觉得玉儿单纯得可爱,真想给她写封信,劝她不要把父亲当假想敌了,但终于没
写。
    在那一段日子里,经常来看我的只有小群了。我发现小群老得很快。买不起新衣服,
净穿她妈的旧衣服,大襟衫穿在她身上,很不协调。可是看来小群也习惯了。好像也开
朗了许多。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得多,我说得少。她说来说去只有一件事,永
继,永继。
    翠儿,你说,大地方的人也这样,不许跟俺这样的人订亲?永继每次来看我,都是
偷偷摸摸的,俺妈也不让我见他。翠儿,你说我该不该见?翠儿,今天永继给我一封信,
叫我到他家里去,是不是他妈回心转意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一大堆,我总是高兴就回
答,不高兴就不理。她也不见怪,还是来找我说。她说,除了我,她没有什么人可以叙
叙的。别人都怕连累,只有我,不怕她连累。
    一天,奶奶拍着巴掌说:好了,这一下子小群有救了。永继也补成个右派了。
    我要问个究竟,便去小群家探听消息。
    小群的脸上竟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欢乐。见到我,她像报喜似的对我说:永继也当
右派了!
    我叫她说仔细。她说她也说不仔细。只听永继说,咱县里右派分子还不够数,有指
标呢!所以要补几个。补谁呢?当然永继最适合。他家庭成分不好,爷爷叔叔都是劳改
犯,爸爸又死得不明不白。他自己呢,也不要求进步,和我这个不干不净的人恋爱……
    这都是谁说的?我问。
    永继的领导!小群说。
    永继就同意了?我问。
    不同意也得同意。他说,这事儿说不定是祸是福,少拿几元钱工资,能和我结婚也
是值得的。小群说。
    那他妈呢?他妈不会拦他了?我问。
    不知道。翠儿,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妈,好吗?
    好吧!我答应了。
    永继一家三口,自从五四年大水以后一直住在我们院子里一间小屋里,为了多收几
元房钱,她们不想住得宽敞些。已经完全是一个穷人的家了。墙壁东歪西倒,被烟熏得
黑黑的。没有什么家具,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上铺着几条破旧不堪的被子。两个女人睡
大床,小床是永继的。我们进去的时候,永继妈和她婆婆都睡着,一个头痛,一个腰痛,
都哼哼唧唧的。
    永继妈一见小群就把脸挂下来。说永继不在家。小群不在乎,说:婶,我是来看你
和奶奶的。说着就在灶前坐下,引火烧茶水。
    茶水端到面前,永继妈才从床上坐起来,也叫我和小群在永继的小床上坐下,然后
对我说:翠儿,你说俺永继的命咋这么苦啊?我说,是啊,也真想不到。永继妈不满地
瞟了小群一眼:不知他喝了谁的迷魂药了!依我,就不认这个账!小群马上辩解说:婶,
我也是这样劝他的呀,可是人家领导不肯。永继妈说:你多啥心?我又没怪你。到了这
一步,也只能认命了。小群,明天你到乡下学校里去看看他吧,别把他忧愁坏了。一直
对我们不理不睬大声哼哼着的蓝二奶奶这时也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抓住小群的手:我儿!
我早就说过了,你就是我们的孙子媳妇。歪瓜配瘪枣就歪瓜配瘪枣,只要能生儿育女。
等我跟他妈病好了,就给你们办喜事。谁要是敢说句不中听的话,我骂他祖宗十八辈!
    小群的脸上放了光,我也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我觉得小群是幸福的。
     
十九
    与宝塔集相比,河口镇实在太小了。小镇只有一条街,实际上只是一条路。通往县
城的公路两边盖了两排茅草房,开了几间小店铺,店铺的柜台都是土坯垒的,卖些油盐
酱醋、大饼油条之类和肥皂草纸,刷把扫帚之类,最大的商店要算顾维禹所在的供销合
作社了。全镇几十户人家,站在家门口,可以从东望到西,从西望到东,张家的烟囱口
冒烟,李家的两口子打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顾维禹夫妇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过得相当甜蜜,因为顾维禹妻子怀孕了。河口
镇真是个好地方,公鸡到这里也会下蛋呢!顾维禹听到妻子怀孕时高兴地叫着,赢得妻
子一顿捶打。妻子也高兴,结婚七八年了,没有孩子,她怀疑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哭过。
维禹那时安慰她,说都怪你的婆婆,就是我的妈,待大哥二哥他们太坏了。老天爷罚我
绝后。不关你的事。三门合一子,有个舍儿也不错。她现在才看出来,他以前说的是假
话,他也想有个孩子。
    两口子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到孩子身上了,一下班,顾维禹就往家里跑,与妻子一起
为孩子准备尿布、小衣小裤,他的手比妻子还灵巧,所以他要跟妻子换个位:你当爹我
当妈。
    这几天下雨,顾维禹更是不到下班时候就想家了,房子不行,他怕妻子应付不了。
果然,妻子找到了供销社,对他说,房子漏雨。供销社一共三个人,除他之外都不在,
他把门一锁便回家修房子去了。忙完了,他才猛然想起,有一笔现款该解到银行,已经
来不及了。店里没有保险柜,他想把它拿到家里来保管,哪知他赶到店里的时候,钱已
经不见了。一千多元钱哪!
    顾维禹不敢打顿,向供销社领导报告,领导又向县里公安局报案。公安局立即就派
人下来要顾维禹详详细细交代事情发生的经过。经过就是那么多,几句话就讲完了,可
是人家不信,把他看了起来。顾维禹觉得来者不善,马上叫妻子到宝塔集,给两个哥哥
报个信。
    顾维尧和顾维舜都埋怨老三粗心。老三的妻子为丈夫辩护,说房子实在漏得不行,
床上也漏湿了。这样的秋风秋雨,不及时把房子修好,淋塌了怎么办呢?
    顾维尧和顾维舜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弟媳,便不再埋怨了。维尧说,不是已经报案了
吗?等公安局查清楚就是了。维舜说,怕不能光等呀,这种时候,谁知道人家会想到哪
里去?要先想办法把这笔钱补上,再慢慢地等破案。可是到哪里去找这笔钱呢?
    一家人都愁死了。
    维尧的妻子说:去问问老爷?他身上还有多少钱,先借他的。玉儿妈说:问他?他
能拿出一分钱,算我说错了!维禹的妻子也说间老爷是白搭,他从来不喜欢老三。维舜
说,不管他肯不肯,都得跟他讲一声,虎毒还不吃子呢,他总不能把亲生儿子往死路上
推。
    当时顾远山正住在玉儿家,一天到晚像新娘子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吃饭的时候开
门,让儿孙们把饭送进去。现在,玉儿家的生活已经相当清苦了。不但吃不起细粮,有
时还得掺点红芋叶、芝麻叶。可是顾远山坚持“食不厌精”,非细粮不吃。每天早晚,
玉儿妈叫舍儿去给他买两个姚哑吧的馒头,中午则给他蒸一碗米饭。舍儿常常对着爷爷
的饭食咬手指头,恨不得嗓子眼儿里伸出一把手,可是爷爷好像从来看不见这情景,从
来不问一声:舍儿吃不吃?气得舍儿在爷爷门外唱:尖头鼠,鼠头尖,关起门子吃干饭。
蝇子叮吃半粒米,掂起竿子撵十里。不是碗碴子割了脚,再撵十里也不多。
    说什么玉儿婶子也不肯去见公公。玉儿妈说,他看见你怀着身子,也许会念起婆婆
的旧情。玉儿婶子说,不行,我看见他就发抖。无奈,维舜和玉儿妈一起去了。
    不是吃饭的时候,顾远山的门关着,一个人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嘴里不时地自
言自语,语音含糊,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顾维舜在门外叫了一声爸,顾远山的脚
步停了一下,并不答话。玉儿妈又叫了一声“他爷”,他才把门打开了。
    老三出了点事儿。顾维舜说。
    顾远山哼了一声,依旧踱步。他那间小屋只有十来个平方米,他那样高大的个子,
三步两步就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了。可是看样子他的踱步连十平方米的地方都用不着,
只要三步长的直线就够了。他只是从南到北地踱,从门口到窗口,然后转身,再从窗口
到门口,然后再转身。脚步大小差不多,脚印和脚印大概可以重叠了。
    丢了钱,公款。顾维舜又说。
    顾远山这才在门口停下来,朝儿子媳妇看一眼,又哼一声。
    数目不小呀!顾维舜又说。
    顾远山又从门口踱到窗口,站住,儿子、媳妇赶紧跟着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在他的
东侧站定,等他说话,他还是不说话。
    玉儿婶子来了,她怀了身孕,我去叫她来见你。玉儿妈说。顾维舜趁机把玉儿婶子
说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玉儿婶子来了,没开口便哭起来。
    顾远山朝玉儿婶突出的肚子看了一眼,没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问:你们找我干什
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我有什么关系?
    怕老三受苦。顾维舜说。
    他自作自受!我早就说过了,他的命不好,运也不好,叫他躲,他不听我的。哼,
解放了,解放了就可以父不父、子不子了?我原以为到我死了之后你们才会遭报应的,
没想到我活着的时候报应就来了。顾远山又踱起步来,像对着墙壁说话。
    玉儿婶子放声哭起来了,要跪下来求公公,只是肚子大,跪不下来,便叫喊:爸,
帮帮他吧,我给你磕头了!
    顾维舜见弟媳这样,便叫玉儿妈把弟媳领出去歇着,由他慢慢地求父亲。玉儿妈在
门口恨恨地小声说:你还去跪吧!跪断了腿他也不会给你一分钱的!
    顾维舜果然又回到父亲屋里跪下来,求父亲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老三补漏洞,等以
后由他还给父亲。
    顾远山不等儿子把话说完就恼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出事了,丢钱了!想起有
个老子了!哼哼!我知道你们讲的是真是假?你们弟兄是看着我手里有几个钱不舒坦吧?
一定要把我挤干净了才甘心。
    儿子们什么时候说过谎呢?顾维舜说。
    什么时候?还要问我?从来就没人对我说过真话。维禹真的丢了钱包也不关我的事,
你们弟兄们帮他还去。顾远山说,背靠着门,眼望着窗。
    儿子们现在在难中,为父亲的不能见死不救。顾维舜自个儿站了起来,语气也不那
么恭顺了。
    你们在难中找我,我在难中找过谁?我留下的是保命钱,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将
来谁能养活我?现在吃你们一点饭,就看不到你们的好脸色,吃饭的时候,故意让孩子
看着我,叫我难以下咽。我就是要下咽,让你们知道,我不怕你们那一套!不养我老还
要找我要钱,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顾维舜听见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泪水顺着腮帮往下流。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父
亲产生了怨恨情绪。他不再恳求,一声不响地从父亲房里走出来,重重地碰上了父亲的
房门。
    玉儿婶子一个劲儿地哭。顾维舜找来了大女婿,让他先把婶于送回河口镇,自己去
想办法。他对弟媳说,你叫老三放宽心,我和老大就是摔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给他
想办法。别说是骨肉亲情,就是街坊邻居有难,我也不能不帮呀!
    玉儿婶子挂牵丈夫,便回去了。
     
二十
    见到书元的时候,我差不多惊呆了。
    我在家里实在找不到生活的门路,又不肯总是依靠父母,便做起了小商贩来。贩卖
鱼虾蔬菜。宝塔集是产鱼的地方,各种鱼鲜都非常便宜,我便每天天不亮就到河沿,买
一些鱼虾到不靠河的集镇上去卖,也能顾得上自己。那天我觉得脚底很有力气,天又好,
不觉就走得远了一点,足足走了七十里,出了县了。我毫无顾忌地沿街叫卖:淮河的鲜
鱼,淮河的鲜鱼!没人买鱼。我正想往回走,忽听得后面有人叫一声卖鱼的!我回头一
看,只见一个粗大的汉子站在我面前,穿一身破烂衣裳,一顶破草帽遮住了他大半个脸。
买鱼?我问。他摇摇头,破草帽的边缘被他摇得挂下一缕,他把它揪断,丢在地上。吃
不起鱼,他说。那喊我干啥?我挑着担子要回头走,他把我筐子的绳索抓住了:你是不
是宝塔集人?叫翠儿?我停住脚,仔细地看着他,他脱下破草帽,我认出他来了:书元
哥啊!我高兴得差一点把筐子里的鱼甩出去。
    书元见我的鱼还剩下很多,便说,天也不早了,你这些鱼今天也卖不掉了,明天再
卖吧。今晚就到我家住下。我家离这不远,十几里地。说罢,不等我回答,他就将自己
手里的竹篮交给我,自己替我挑起了鱼。
    一路上,书元对我说,那年他与二呆一起逃出了宝塔集,一路讨饭,到了这里。在
街上,他们碰见了收破烂换针线的老头,很有趣,他头上还拖个小辫子,像根狗尾巴草,
手里拿两根梆子,一路走,一路唱莲花落,若是有人将破烂卖给他,他就放下担子,在
人家门口扭一阵,唱一段。他唱的都是身边的事情,男女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爱听。都
叫他张疯子。哥俩跟着他的担子走了好几个地方,混熟了,便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便收哥俩当了徒弟。于是,他们兄弟两个都学会了唱莲花落。我叫书元唱一段给我听
听,他笑了:不能唱给你姑娘家听呢!我说,那你们在外面唱,就没有姑娘家听吗?他
说,咋没有呢!不认识的人,管她呢!就那,我看见大姑娘的时候也挑着唱,要不,人
家一听见“荤”的就跑了,有的还骂。
    我跟书元到了他们的家——两间茅草屋。五0年土改的时候,张疯子领他们哥俩在
这里落了户。
    我想象中的张疯子是一个衣着破烂,形容狠琐的小老头。一见面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长得相当体面,身体硬朗,齿牙齐全,看上去颇有几分仙气。衣服确实破烂得很,只
是打补得十分整齐,好像是故意用各种布拼成的百袖衣。他一见我,就“哎哟”一声,
问:这是谁家的俊闺女?他的声音我不喜欢,有几分女人气。大概是与女人打交道太多
养成的。书元说:是宝塔集上的翠儿。他调皮地在书无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把书元的脸
都看红了,然后又看我,连声地夸:好俊,好俊!看,那是头,那是脸,那是鼻子那是
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我的脸也被他唱红了。书元说:疯大爷,别唱了!这是我妹子。
他这才停住唱,问:是顾家的?
    不是,是李家的。顾家的三姊妹,大的嫁了,老二还在念高中,老三在上海念大学
了。书元说。
    张疯子说:怎么,老三比老二上学上得高?
    我说,老二上学晚,是解放后才开始念书的。
    张疯子噢噢几声,又唱起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顾家女儿能念书,
两个小子不能容。大呆二呆生得贱,跟我老头收破烂。
    真疯。书元说。
    你说疯,俺就疯。真疯假疯难分清。
    疯大爷哎,别唱了,人家不爱听。书元恳求张疯子。
    不爱听也得听,疯子念的是真经。真经本自心里出,投师拜佛学不成。学不成,你
别学,跟俺满街收破鞋。一双鞋底换包针,一双破袜换条线,收破烂,卖针线,一担破
烂金不换。
    我被张疯子唱笑了,问他高寿。八十八了,他说,吓得我伸舌头。不像,你看上去
至多七十岁,我说。他笑了起来:废物,阎王爷都看我没用了。阎王想,这个疯老头能
干啥?当判官呢,不够格;当小鬼吧,不灵活。多个死鬼多张嘴,留我在阳世受折磨。
    老人只顾自己疯,书元无奈,只得自己去烧茶水给我喝。
    怎么不见二呆啊?我问。
    书元叹了一口气,说:没法说。二呆一次边唱边扭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
瘸了。蹲在家里种地使不上力,又流浪惯了,便一个人出去云天雾地里闯荡,说不定啥
时候来家看看,现在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我在书元家住了一晚。他们爷俩连张床都没有,只用土坯围出一块地方,上面铺了
点草,当做床。一条破被硬得像石头。他们把铺和被都让给了我,自己在灶间又铺了一
张铺,胡乱盖些衣服。我睡不着,书元陪我叙了大半夜,疯老头却是倒地就扯呼,呼声
像炸雷。我说,疯大爷的心像是很宽的。书元说,是的。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没有睡不
着的时候,所以身体好。我说:看起来还是不识字好,一念书心事就多了。书元说:翠
儿!这一回你可说错了,你当俺疯大爷不识字?前清的时候他差一点中了秀才呢!
    呀!我吃惊,催着书元给我细讲。书元说,他也讲不细,只知道他与捻军有什么关
系。我是学历史的,一听到疯老头与捻军有关系,更有兴趣,让书无尽量想,老头平时
向他透露了什么。没等书元想出什么来,疯老头自己开腔了:翠儿,咋喜欢打听这些古
事呢?
    哎呀,疯大爷,你没睡着?我问。
    两只眼睡了,两只耳朵醒着呢!他说。
    那你给我讲讲吧。
    唉,长远了,都忘了。说罢,他又打起呼噜来。
    书元小声说,他不肯讲呢!好像是光绪二十四年的事。那时候,涡阳县连年歉收,
农民吃不上饭。可是知县为了升官请赏,不但不向上面报灾情,反而报连年丰收。他叫
官吏带着绳子、木枷下乡逼钱要粮,谁个不给,就严刑拷打。老百姓被逼得没办法了,
就起来造反。领头的是捻军的余党刘疙瘩。结果败给官府。疯大爷当时也跟着刘疙瘩的
队伍一起混了几天,后来害怕受害,便隐姓埋名逃了出来。疯大爷说,那时候清兵杀人
如麻,尸横遍野,惨得很。还说,当时清朝官兵剖开十多个死尸的肚子,看见死人肚里
都是杂草,没有一点粮食。你看可怜不可怜?官逼民反哪!
    那他为啥至今还留个小辫子呢?我问。
    他说他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书元说。
    这些年就没人管他的辫子?
    他疯疯癫癫的,谁管他。
    太有意思了!我兴奋得叫起来。
    还有意思呢,打了一辈子光棍,没儿没女的。书元说。
    谁说我没儿?你不是的?疯大爷又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女吗?也就要有了。翠儿,
是吧?
    是的,大爷,我正找不到地方劳动呢,到你们这里来吧!我说。
    书元当我说笑话,我便把自己的状况向他实说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你也
这么苦。真没地方去,就到俺这里来吧,我把你当亲妹妹。我说得回去给家里商议商议,
还要问问你们队上收不收。书元说,这里的事好说,我跟俺队队长不错。
    回宝塔集的时候,我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
     
二十一
    顾维舜和顾维尧弟兄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借得的钱还不足三百元。集上有钱
的人实在不多,再加上顾维舜现在的身分,到哪里借去?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河
口镇带来口信说,顾维禹的两间破屋已经被公安局抄查过了。顾家人真是走投无路啊!
这天夜里,顾维舜对妻子说:我一辈子没动过不好的念头,可是现在真想当小偷,去偷
老爷腰间的那个钱包。老爷……
    顾维舜话没说完,忽听得西屋里老爷发出一声怪叫:钱,我有钱!把他吓了一大跳,
也不敢再把话说下去,只有长吁短叹,怪自己无能了。玉儿妈说,实在没办法,只有一
条路,借印子钱。知道大杆子家里吗?她男人虽说死了,她手里却留有几个钱,暗中在
外头放着,一加一的利。要不她一个女人带个儿子,指望啥吃喝?顾维舜说:这要是给
人知道了……玉儿妈用脚踢了他一下:你就这么胆小!谁能知道?人家放债这么多年,
瞒上不瞒下。
    维舜,维舜,快起来!维禹出事了!是老头子的声音,说话间,他已经到了堂屋门
口了。
    顾维舜连忙爬起来,开门问出了什么事。顾远山说,他刚才作了一个梦,梦见维禹
浑身水淋淋地站在他面前,说:我让你咒死了。你舍得一个儿子,舍不得那几个钱。他
连忙把钱包递给维禹,说我有钱,我有钱,可是维禹不要,扑通一声又跳到河里了。他
起来卜了一卦,维禹凶多吉少。你快去看看吧!他对维舜说。
    顾维舜吓得浑身发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玉儿妈赶紧拿了一件棉袄走出来,说刚
才她也是一阵心跳,怕是真的出事了。顾维舜更害怕了,连忙点上灯笼去找大哥,要一
起往河口镇去看看。
    在一家人为他心惊肉跳的时候,顾维禹在关押他的小屋里已经踱完了一万步,熄灭
了一百支烟头,下定决心了。小屋外不远处是一条小沟,深不足一人,但只要扑下去不
动,还是能淹死的。这一点,他已经反复思量过。而且,走出门,往小沟里一扑,不会
有人注意。看管他的人住在隔壁那间屋,知道他每天夜里到沟边解搜。
    他在沟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回去和妻子道一声别,或者隔着窗再听听妻子
的呼吸,隔壁的眼睛便注意到他站立的时间太久,问:还没好吗?好了。他回答,回到
了屋里。等到隔壁又响起鼾声的时候,他又悄悄地走出来,什么也不再想,便扑了下去
    过几天就是干家万户团圆的节日:旧历八月十五了。顾维禹没有忘记。桌上的香烟
盒上写满了“中秋”“团圆”的字样,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
    顾维尧和顾维舜正要上路的时候,河口镇报信的人就到了,是维禹的妻子托来的。
顾家人一听维禹走了绝路,先是一愣,接着便一齐放声哭起来了。顾远山呵道:糊涂东
西,还不快去!顾维尧和顾维舜马上提着灯笼先走了,嘱咐他们的妻子随后跟去。
    维尧、维舜赶到河口镇的时候,对于顾维禹畏罪自杀的现场声讨会已经开始了。尸
首在沟边躺着,盖上了一张芦席,维禹的妻子坐在尸首边饮泣,不敢放声大哭,怕扰乱
了声讨会。小镇上的人们似乎都没有经过这样的世面,一个个睁着眼、张着嘴,看着尸
首,看着怀孕的寡妇,看着滔滔不绝地宣讲着什么的会议主持者,小声地议论。而维禹
的妻子,终因见到亲人的到来而发出了震人心肺的嚎叫。但不一会儿,一切又复归于平
静,唯有会议主持者的壮严的宣布在空气中传播着:对这样的畏罪自杀的分子(这些年,
人们开始习惯,把人叫作分子: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右派分子,自然而然,人们明白,
被称为分子的都不是好东西。知识分子的不受欢迎,是不是受这分子意义不明确的株连
呢?未有人考证过),不准盛棺造坟,只能就地软埋。顾维禹的家属,听到了没有?维
尧维舜哥儿俩一起连声唯唯。
    等开会的人都走了,顾家两兄弟便去借锹,准备挖坑了。维禹的妻子在地上哭着打
滚:不能就这样埋了呀!不能就这样埋了呀!哥儿俩见此情景,便顾不得顾家的礼教,
一人一只胳膊把弟媳拉起来,一步一挨地把她送回家。然后再去借锹、挖坑,把湿淋淋
的尸首推进坑里。
    顾家人自然不敢挂白作丧事,只能关起门来饮泣。一家人能回来的也都回来了,美
儿和她的女婿,上高中三年级的德儿舍儿,都聚在家里,玉几处,发了一封信去,报丧,
也说明原委。顾远山破例地和一家人一起坐了一天,安慰玉儿婶子说:命该如此,哭也
没用。好在你们已经有了孩子,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好生守着吧!玉儿婶子摸着自己的
肚子,想起丈夫的种种好处,哭得更厉害了。
    当晚,顾家早早地关门闭户,顾维舜找出了三支卫生香,一张黄裱纸,写上维禹的
生辰八字,烧了,让同辈人和小辈人叩了头,然后与维尧拎了一叠黄纸,到母亲的坟地
里去偷偷地上了一次坟。
    顾远山又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拿出自己珍藏的小折子,研墨执笔,在维禹的名下
写下一行小字:二十八岁夭折。
    从那以后,玉儿婶子就在玉儿家住下来。他们一家人对谁也不说顾维禹死前的详细
情况,直到偷钱的小贼被抓住,证明了维禹一身清白的时候,才略微透露一点,说当时
维禹被关押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用了各种办法要他承认,钱是他偷的,而且是因为二哥
被划为右派而心怀不满,有意破坏。至于用了什么办法要他招供,却仍然不肯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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