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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荆夫: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
     
    奚望看到憾憾只用眼睛瞅他,意识到什么,便对我眨眨眼睛说:“我还有事呢!憾
憾,你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说罢,站起来就走了。憾憾连忙跟过去,把门锁上。
    我让她靠在我身边坐下,等待她和我说话。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开口。我忍不
住问:“憾憾,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吧?”
    “没有。”她立即摇着头说。可是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心里有事。她的眼和孙悦
的一模一样,细长明亮。平时十分柔媚。一到有什么心事,就显得飘忽不定了。她一会
儿看看手中的信,一会儿看看我。
    “憾憾,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叔叔说吗?”我努力让她松弛下来,说出心里话。小
孩子的心事是不应该大重的。
    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是下决心。
    “我觉得爸爸很可怜。”她看着手里的信说。
    “是。我也很同情他现在的处境。”我回答。
    “何叔叔,你说等妈妈走完她的历史道路,会不会……”
    她说了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我,不说了。
    “憾憾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是吧?”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么问她,
带着笑。
    她的眼朝我一闪。可是又立即对我摇着头说:“这不可能。他有那个女人了。何叔
叔,你说他们会离婚吗?他们合不来呀!”
    “可能吧!”我回答。
    “还有小环环呢?”她又问。
    “跟爸爸或是跟妈妈。”我回答。
    “我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人太冷清了。”她说。
    我完全理解孩子的心。这很自然,很自然啊!要是这一家三口人重新聚在一起,再
加上一个小环环,说不定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呢?我的位置在哪里?盖在这
张照片的下面,还是化成色彩涂在这张照片上呢?像是被人摘去了心。又想去看旱烟袋,
我努力克制住了。憾憾是个敏感的孩子。
    “何叔叔!”憾憾突然又叫了我一声,我像受了惊吓似的震了一下。我怕孩子知道
我的心事。
    “那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讨回来的?”
    她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她希望怎样的回答呢?孩子的心思有
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我不愿意自己的回答使孩子伤心,就想弄清她的意思。我有意笑
着说:“你猜呢?”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上下左右扫了两遍,试探地问:“是妈妈还给你的,对吗?妈妈
说过,等你出院就还给你的。”
    我点点头。我清楚了孩子的希望。不愿意使她失望。心里更难过了。
    “何叔叔,你别难过。”她把凳子拉近我,紧紧靠着我说。
    “为什么要难过呢?”我问。我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小姑娘搅乱了。慌张起来。我的
声音大概有点异样了吧?我不敢正眼看着这个小姑娘。我怕自己流泪。
    “我知道,你是难过的。奚望对我说过,你也爱我妈妈。是吗,何叔叔?”她说话
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给人家听见。但是在找,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啊!还有她的
眼神!关切,焦急,不安,同情。这个小女孩啊,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是吗?何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呢,憾憾?如果你已经在朦胧中懂得了一点
爱情的含义,那么你应该觉察出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地向我报告你妈妈的情况吗?
事实上,你一直在促成我和你妈妈的结合啊!可是今天,你却一定要问:“是吗,何叔
叔?”我知道,要是我回答“不是”,你会伤心,会怀疑,以为我骗了你。但是我回答
“是的”,你又会怎么样呢?好吧,憾憾!在你面前,我只能也做一个孩子。
    “是的,憾憾。是的。”我看着她回答,声音也很轻。
    她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
    孩子啊,孩子!你哭什么呢?我又在你的小小心灵里扯上了一根绳子,牵扯得你心
痛,是吗?我懂得,孩子!你爱我,几乎不下于爱你的妈妈。你希望我幸福。可是现在,
你所爱的人之间的幸福发生了矛盾……
    孩子啊,孩子!别哭了吧!人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这样的。每一个人的心都给扯
成了许多瓣,这是毫无办法的。你还小。你生活在其中的那张网——社会关系,还只有
清清楚楚的几条线。以后,这些线条会更密,更错综复杂。到那时,你也许反而不哭了,
像我现在这样。
    我扶起憾憾的头,想给她擦干眼泪。擦不干。
    “憾憾!叔叔可不爱看见人哭了。”我又去给她擦眼泪,劝她别哭了。
    “何叔叔,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吗?”她拉住我的手问。
    “那当然,憾憾。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来,勾勾手指头,永远做朋友。”我哄着她,
要和她勾手指头,她破涕为笑了。
    “你真好,何叔叔!以后我还常常来陪你。”
    “好啊,憾憾。我什么时候都欢迎你。”
    她的情绪好了一些。随手翻起我放在桌上的书籍来。
    “憾憾,该回家了。妈妈要挂念了。”我提醒她说。我想孙悦不一定知道憾憾到我
这里来了。
    憾憾拉过我的胳膊,看看我手腕上的表,伸了伸舌头:“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走了。”
    “我也该到食堂去了,一道走吧!”我顺手拿起饭碗,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要把信给妈妈看吗?”她问。
    “给她看吧!憾憾,从今以后,你要多体谅妈妈,把自己的意见慢慢地对妈妈说。
她会听你的。她多么爱你啊!”我这么说着,嗓子只觉得憋得难受。好在食堂快到了,
我对憾憾说:“我去吃饭了,你一个人走吧!”憾憾对我说声再见,又依恋地看了我一
眼,去了。
    等憾憾走远,我立即转身往宿舍里走。我需要休息。这两天实在太累了。
    我把门扣死,谁也不要来了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下。
    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小伙子
变成半大老头。躺下来还是这么长,站起来依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不想去擦它。我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欢乐,连爱情的痛
苦也不能表露吗?我不想擦去泪水。从“无”到“无”吗?我的手又触到枕头下的旱烟
袋。换了一个烟荷包。这个变化,就包含着“有”了。这就是这一场长期的、无结果的
恋爱在我的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烟荷包是手缝的,一针一针,多么细密。每一
针扎下去的时候,孙悦,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不是要把心头的秘密透过这针脚泄露
出来吗?难道,你不是希望长期埋藏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吗?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真是这样的吗,孙悦?昨夜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清这个
问题。赵振环在辗转反侧。我多么想问问他和你见面的情况!我多么想知道你们彼此留
下了什么印象!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问。憾憾给我看到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一直悬在
我的眼前。我看见碎裂的地方正在弥合,三个人的形象重又清晰、完整、亲切了。
    “假如有来世……”孙悦,你还是想和我结合的吧?如果真是自尊心不允许,那我
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尊重自己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自尊。那么,
孙悦,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等待呢?不是等来世,而是等未来……
    “这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让我仔细想想看!似乎是
我自己要回来的。对,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让我抽一袋烟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就把
它拿给了我。我走的时候也没有问间她还愿意不愿意替我保管,就自己拿回来了,这爱
情的信物!我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粗疏呢?连憾憾都十分重视这个问题,而我却没有想到。
我糊涂了!
    我应该去对她说:我的感情是不变的。我愿意等待,永远等待。我要把旱烟袋再交
给她,对她说:“你永远替我保管吧!”
    我起来了。走到院子里。天上挂满星斗。我朝前走。已经看见了她家的窗口,灯亮
着,比天上任何一颗星都亮。我站住,对着这颗星星。
    孙悦,要是你正站在窗口,你能看见我正走向你吗?孙悦,要是你也是一颗星,你
会穿出窗口,投入我的怀抱吗?“何叔叔,你真好!”似乎又听到憾憾的声音。这“真
好”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我觉得爸爸可怜”,我同情她;“我希望爸爸妈妈重新
和好”,我同意她。“我知道你很难过”,这说明她赞成我为了她的一家和好而作出牺
牲……憾憾今天不只是用感情,而主要是用道德来评价我了。
    这里,是有一个道德问题吧?
    “一个人活着要是只为自己,连牲畜也不如。猪狗还知道疼爱小辈哩!”
    父亲,我的父亲,你在对我说话了。我不应该再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论有多么痛苦。
我转身。孙悦,你会不会突然发现我,飞奔而来追上我,夺去我的旱烟袋?我放大了步
子,赶回宿舍。关门,上锁,躺下。孙悦没有追上来。她没有看见我。或者,她不愿意
追上来。也好。
    二十多年的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不,留下了唯一的痕
迹,唯一的纪念,这只烟荷包。
    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父亲和她,共同留给我一件纪念品,这个挂着烟荷包的旱
烟袋。这是巧合吗?
    从今以后,旱烟袋对我更珍贵了。我可以从它看见两颗心:一颗是父亲的,一颗是
情人的;一颗是农民的,一颗是书生的。这两颗心是这么不同啊!然而却同样充满了爱。
都有痛苦的颤栗和呻吟,都有高尚的情操和牺牲。
    “兄弟!我和你从小没了爹娘。我们是手拉着手讨饭长大的。那一年冬天,讨不到
吃的,饿得受不住,我们手拉手去投河。我们慢慢地往河的中央膛,我在前,你在后。
水浸到我的肚子,浸到你的胸口。你站住不走了,哭着叫哥哥:‘哥,咱不死了吧!这
水太冷……’我们又手拉手地蹚了回来,你在前,我在后。我们把自己卖了,卖到两家
当‘儿子’,你成了‘叔叔’,我成了‘侄儿’。解放了,我们又成了兄弟。你还当了
干部。想不到,你到底还是投河了。兄弟呀,你不怕水冷?为什么不跟哥哥说一声?”
    父亲在叔叔尸首前这一段压抑的哭诉,大概是他一生中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每
一句、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是从那以后,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以前
不曾看到的东西……
    叔叔是“畏罪自杀”的,罪名是“疯狂反对三面红旗”。乡下已经饿死人了,报纸
上还在“持续跃进”,上头还“鼓励”农民交售“超产粮”。当公社副主任的叔叔不能
理解,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央许多领导同志都是农民出
身,难道真会相信一亩地能产上万斤粮食?为什么让报社的记者们瞎吹牛?再吹下去,
人都要饿死了!”他给中央写信,揭发公社、县里虚报产量的现象,描述农民的困苦情
景,要求中央派人来调查。他的信中途被截了回来。
    一天,公社突然召开大会,斗争现行反革命分子。县公安局长主持会议。我和父亲
都去了。万万想不到,斗的就是我叔叔,五花大绑……
    斗完了,要把叔叔押送到县里去。可是在押送的路上,叔叔突然像发疯一样摆脱押
送的人,一头扎到河里,他反绑着的双手动也不能动,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
    这个“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在现场批判会上成了
批判对象。死,便宜了他啦!“反属”还想给他择地安葬吗?不许!就地挖个坑算了!
而且还不许用棺材!
    事情就这么办了。婶婶正在怀孕。她艰难地走到尸首前,当众给叔叔换上了一身干
净衣服。一锹锹黄土倒在他干净的衣服上。埋了。叔叔还不到四十岁……
    “我拚着坐牢,也要把你叔叔的尸首弄回家,给他钉一副薄板儿。”父亲从河边回
来,整整一夜,拿着旱烟袋,一袋又一袋地吸。“给农民说几句公道话,这就叫罪?”
他不断地这样自言自语。第二天晚上,他就抽下铺板,和我偷偷地钉了一个箱子一样的
薄“板儿”。我们摸黑到了河边,挖出了叔叔的尸体,装进“板儿”,埋在屋后的自留
地。
    村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总之没有人去告密。
    “从今以后,我们两家并一家了。我们吃调你吃稠,我们吃稀你吃稀,和兄弟活着
时一个样。”
    父亲的思想感情一点也不受“阶级斗争”观念和实践的影响。他从来不曾想到要把
自己变成“阶级斗争的工具”。这大概因为他太平凡太渺小的缘故吧!没有人想到要利
用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害怕在“阶级斗争”中失去。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处处,
都在刮风、下雨。把一个单位、一个家庭吹成、冲成不同的阶级。甚至一个人,昨天、
今天和明天,也会分属于不同的阶级。不少人都学会了这样一种本领:随时根据“阶级
斗争的需要”调整自己的感情枢纽,变换自己的旗子、号衣。学会了辨风向,识路线,
站队,划线,拉帮,结党……。而父亲却从来不买这些帐。确实,他是太平凡。太渺小
了。在“阶级斗争”中他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然而,“阶级斗争”却对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剥夺了他。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机
会,让他充分显示出灵魂的质朴、崇高、美丽。这颗灵魂给了我难得的滋养。我喝到了
父亲的奶水……
    从此,两个家合成了一个家。婶婶带着儿子住到我家来了。家里只有“人”和
“口”,没有粮和畜。能吃的都吃了。可卖的都卖了。大人还可以忍住不哭不叫,孩子
呢?我的小弟弟只有七八岁,叔叔的儿子更小,只有六岁。婶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更要
喂养吗?
    我和父亲,两个“堂堂的六尺男子”,每天在沟里河里摸捞,野地里挖掘。母亲,
一个小脚女人,整天带着妹妹,在田里寻找没有挖净的山芋。为了不给“人民公社脸上
抹黑”,母亲和妹妹在衣裤上缝了许多小口袋,把山芋切成片片装进去。这样能带多少
呢?她们在野地里挖坑为灶,煮熟一些,填进自己的肚里……
    一个煮熟的山芋,母亲把它递给父亲,父亲塞到侄儿的手里。我的弟弟哭了,母亲
抹着眼泪把他拉了过去。
    度日如年啊!我的弟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先“走”了。我的母亲一病不起……
    “给大伯磕个头吧!”婶婶拉着我的堂弟,走到父亲面前,“他大伯,我不忍心看
着你们一家都被我们娘俩拖死,我带着孩子去逃荒了。熬过这几年,我们再回来。”
    父亲一口又一口,一袋又一袋地吸着他的旱烟。烟荷包里装的是晒干了的槐树叶子。
最后他含泪摆了摆手:“能逃就逃吧!我对不起兄弟……”
    不久,母亲跟着弟弟的脚步,也“走”了。家里剩下三个人:父亲、妹妹和我。父
亲和妹妹已经爬不起床。每天能走动觅食的只有我。而我也已经浑身浮肿了。我像母亲
一样,在身上缝满了口袋,去田里寻觅未挖净的山芋。近处没有了,就到远处去。手指
头粗的须须藤藤,我都当做宝贝往家里带。
    可是父亲仍然不见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每天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给他装
“旱烟”。看着一片片的枯叶在烟袋窝里燃烧,我的心真比在火上煎熬还要难受啊!如
果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爱,能够化成烟草……“爹,这烟不抽了,好吗?”我一边装
烟,一边恳求。“不行呀,孩子!你爹一辈子只有这一点嗜好,就让我抽到老吧,
噢?”……
    孙悦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好的烟叶的呢?她不会知道,槐树叶子燃烧也能冒烟,也
能吸进肚里。
    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我给他装了一袋“烟”。他握着烟袋,已经无力去抽。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父亲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是想对我微笑吧?可是却牵
动了泪泉。我替他擦泪,他拉住了我的手。他对我看了又看,泪水顺着他脸颊上的深沟
往下流:“小巴斗里还有小半斗山芋,是我平时省下的。我是死得着的人了。你不能死。
要是你死了,谁能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有你叔……要去找你婶……你妹大
了……”
    话没有说完。“烟”没有抽。
    我跪在父亲的床前,久久不起……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我吸的第一口“烟”,是槐树叶子燃烧的烟雾,父亲留给
我的……
    我和叔叔都已经平反昭雪。我的婶婶又带着儿子和那个灾难中生下的女儿回到家里。
“要是你爹还在……”婶婶不止一次地对我提起这样的话题。我总是回答:“他老人家
一定会感到心里熨帖的。”我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心里没有
自己。但是,父亲,我的心里怎能没有你?
    我拿起旱烟袋,就想起你。我从旱烟袋里吸吮你的奶水,父亲的奶水。母亲的奶水
是血变的,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母亲的奶水储藏在乳房里,父亲的奶水储藏在心脏
里。
    除了这杆旱烟袋,父亲没留下什么纪念品。也没有人想到要纪念他,或者给他开一
个追悼会。父亲实在太平凡、太渺小了。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牺牲,与历史有什么关系?
历史永远只记载大人物的行动和命运。至于像父亲这样的人物,则只能包括在“人民群
众”这个概念里。许多人都承认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然而,当他们去翻阅或书写历史的
时候,他们在“人民”这个概念里,看见了几个有生命、有感情、有个性的实体呢?
    我纪念我的父亲,追悼我的父亲。我的悼词就是我写的那一部书稿——《马克思主
义与人道主义》。为了消灭阶级压迫和剥削而去从事阶级斗争,是必要的、高尚的、伟
大的;为了搞“阶级斗争”而去人为地制造阶级、分裂人民和家庭,则是荒唐的、残忍
的。前者解放了人民,后者损害了人民。前者真正把人民当作“人”,后者则只是把人
民当作会说话的工具。
    孙悦没有看过这部书稿。我几次都想拿给她看,她的态度阻止了我。前天碰见出版
社的编辑,他告诉我,就要发稿了……
    我将送给孙悦一本书,上面写:“献上我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
    不,这不合适。这会引起误解。应该这样写:“孙悦同志批评指正。”
    “同志!”“同志!”我们曾经唱:“我们最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称呼都
光荣。”然而今天,当我们对某一个人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却常常使人感到冷淡和疏
远,这是为什么?
    “孙悦同志!”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都在这个称呼中结束了?这多么叫人寒心!
然而,事实也正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的那些日记将永远伴随着我,还有一朵小黄
花,纸作的。
    二十多年的一件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的小伙
子变成了半老的老头,躺下,还是这么长;站着,仍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不,孙悦,我不希望你这样。把这条路让给我吧!
    我将永远珍藏这只旱烟袋。烟袋是父亲的。烟荷包是孙悦的……这针脚多么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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