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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逮捕丁澎的上谕到了汤斌手里,他颇为疑惑,丁澎的操守是他相信得过,何至于闱
中舞弊?他在想,河南的正主考,也是他的顺治九年壬辰科的同年黄钅心,在京里当吏
部员外时,曾听说有索取红包的不谨之行;如果了澎不是为给事中朱绍凤所误参,受了
冤枉,就必是受了黄钅心的连累。总之是非黑白还没有判明,自己对这位纤道来访,而
遭遇了拂逆的朋友,唯有尽可能加以安慰和援助。
    于是他带着公文到客馆中去看丁澎,“飞涛!”他叫着他的别号,平静地说:“有
件事似乎是新闻。”他把公文递了过去。
    丁澎一看,显得一惊,接着黯然地叹了口气:“唉!我晓得要受无妄之灾!”
    这就见得汤斌的猜测不错了,是受了黄钅心的连累;黄钅心到底如何作弊,他不便
去打听,只是为丁澎譬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说“飞涛,你总记得《西铭》
上的话:‘贫贱忧患,宁至汝于成!’”
    “见教得极是!”丁澎深深一揖,“这于我是个磨练,读书养气,在这些地方就得
力了!”
    解到京里,丁澎才知道要兴科场大狱,考官被参的,不止河南一处,而且河南的情
节还不算重。最严重的是顺天和江南两闱;弊端由顺天发现,及于江南,再蔓延到河南、
山东、山西。
    科场的积弊,由来已久;皇帝决心加以整饬,这年——顺治十四年了酋,各省普行
乡试,特地严厉告诫:“考官阅卷有弊者,杀无赦!”
    各省乡试,录取举人的名额是有规定的,顺天闭是一百六十八,江南闱是一百六十
三,居各省的首二位。这一北一南两地,前者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后者为人文
荟萃之区,因此这北南两闱亦是国家选拔人才最关紧要的所在,所派的考官,特别慎重。
北闱的正主考就是曹本荣,副主考名叫来之绳,亦是学问优长的翰林宫。
    正副主考以外,另外又派十四名考官,称为“房官”;在京师,照例选派各衙门科
举出身而有才名的“散官”充任,这一类“散官”,另成一类,称为“中、行、评、
博”;即是中书科中书,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的合称。这年,大理寺
的左右评事,李振邺、张我朴都被派充任房官。
    这两个人是少年新进,才名甚高,而行止有亏;因此听说他们膺选入闱,许多不肖
仕子纷纷钻营,谋通关节,尤其是走李振邺的路子的更多——居间经手的是一个湖州的
秀才张汉。
    张汉跟李振邺是朋友,到京谋生,因为资斧不继,借住在李家。李振邺的太太在原
籍,京里只有一个新娶的姨太太。一天得到消息,说李太太已从家乡动身,不日到京,
李振邺大起恐慌。
    因为李振邺惧内。他的这个小名秋葵的姨太太是瞒着太太而娶的,一旦东窗事发,
这饥荒有得打。但是,他又舍不得遣走秋葵。左思右想,想出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
    跟秋葵说通了以后,他找到张汉,说明原因,要把秋葵送给张汉,但是有个条件,
只有在晚上,秋葵才是张汉的新姬;在白天,她仍旧是李振邺的外室。
    穷愁潦倒的张汉,得此飞来艳福,自然一诺无辞。于是“绿杨分作两家看”,秋葵
跟着张汉,另外赁屋同居,但依旧向月而开。
    不多几天,她向李振邺诉苦,“老爷就是可怜我,也得替我找个富家儿郎,让我终
身有靠,如今嫁了个穷鬼,三餐不饱,苦得要死,”秋葵淌着眼泪说,“转眼秋风一起,
棉衣服还不知道在哪里?这个年更不知道怎么过了?”
    “你不要忙!”李振邺应声答道:“我早已筹画好了,包你一到冬天,稳坐暖炕,
黑的是煤炭,白的是馍馍,舒舒服服过一个肥年。”
    “我不信!”秋葵真的不信,“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就叫机会!今年是子午卯西的大比之年,我已经内定了要入闱。”李振邺把秋
葵抱着坐在膝上,低声向她耳际嘱咐:“你悄悄跟老张去说,叫他去找‘主顾’,要有
钱人家的子弟,肚子里‘火烛小心’而急于想中举的;每一个六千银子,另加两成小费。
我得正项,老张得小费,二六一十二,每个就是一千两百银子,能找到三个,你算算看,
是多少?”
    这再好算没有了,“三千六百两银子!”秋葵喜出望外,反又不信了,“真有这样
的好事?”
    “你不信就拉倒。”
    “信、信!”秋葵笑着说道。“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发三千六百两银子的大财!”
    在她已觉此是巨数,而张汉意犹未足,心里在想,这件事,在李振邺不费吹灰之力,
而自己要去觅主顾,却须大费气力。出的力多,得的钱少,这笔生意划不来。
    “哼!”他冷笑着对秋葵说,“你的眼孔真小,三千六百两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想
想,他安安稳稳坐得一万八——如果我找不来主顾,莫说一万八千银子,一两人钱他也
没得。”
    “那么,你说,你要多少呢?”
    “什么‘你’要多少?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呀、我呀的,拿我当什么人看了?”
    秋葵知道自己错了,“我是说‘我们’要多少?一时说错了也是有的,你何必这样
子光火。”她也反唇相讥:“真是穷人气大!”
    “好了,好了!”张汉却又软了下来,“我是生老李的气,你不要误会。老李良心
太黑了!秋葵,你要明白些,你跟我是一辈子,凡事替我打算,就是替你自己打算,懂
不懂这个道理?”
    秋葵想想不错。李振邺的老婆是雌老虎,自己跟他这样明来暗去,有朝一日事机败
露,必定要受一顿羞辱。倒不如弄几个钱,跟他一刀两断,死心塌地随着张汉过日子,
才是个了断。
    于是她深深点头:“我怎么不懂?”
    “与其为他打算,不如为我们自己打算。秋葵,你等他来跟你说,请他把‘关节’
给我,卖出一个,对半分帐,各得三千。”
    “那么,还有小费呢?”秋葵也很精明,“小费要归我。”
    “小费就不一定了,如果有,就归你。”张汉又说,“我自己当然也要下场;我这
个‘关节’,对不起,要叨他的光。”
    “这样子说,你马上也是‘新科举人’了!”
    “岂止新科举人?明年春闱联提成进士,我不想当翰林,也不想当京官;榜下即用
去当知县,选上了无锡、苏州这些好缺,你想想,你这个官太太当起来,是啥滋味?”
    有这样的好事!秋葵想想不能不信,顿时欣喜若狂,一夜都不曾合眼。
    到了第二天下午,李振邺照例来“歇中觉”,秋葵便把张汉的意思说了出来,只瞒
着他自己要下场的话,因为照张汉的一把如意算盘,到明年就带着秋葵远走高飞,李振
邺自然不愿,有此顾忌,他就不肯把关节交出来了。
    就这样,李振邺还是不肯。经不住秋葵一会儿娇语央求,一会儿生气要不理他,软
硬俱来,使得李振邺终于屈服。
    “关节我可以告诉你,不晓得你记得住,记不住?”
    “何必要我记?你不会拿张纸写下来?”秋葵拖着他就走,“来,来!我替你磨
墨。”
    “你替我磨墨,我也不写。”李振邺使劲摇头,“笔迹不能落在外面。”
    秋葵无奈只好听他口授,李振邺定的关节是“诚、敏”二字,分嵌在“承题”第二
句第二个字和第三句第三个字——八股文有一定的格式,起首两句,说破题中之意,名
为“破题”;接下来就是“承题”,笔法须与破题相反,正破则反承,反破则顺承,通
常最少三句,最多六旬。第二句第二个字用“诚”字,第三句第三个字用“敏”字,李
振邺一看就知道打来了暗号,自然会极力向主考“呈荐”录取。
    张汉得到了这个关节,自以为名利双收,已在掌握,但事与愿违,卖关节亦并不容
易。
    买关节自然有人,但要打听打听“行情”;房官只有“荐卷”之权,而每房所荐的
卷子,大致都有定额,除非得人极盛,好卷子太多,以争取较多的名额,一般来说,逾
额荐卷,主考是不会买帐的。
    这样,如果房官的关节卖得太多,则中与不中,事在未定之天,“行情”就不好了。
李振邺正是如此,茶坊酒肆,纷纷议论,有人这样摇头叹息:“今年北闱,要想靠文章
中举,怕很难了!光是李振邺一个人,就不晓得卖了多少关节?”
    张汉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卖关节如此之难!原来李振邺的关节不值钱,再细细
一想,李振邺卖出这么多关节,将来又如何应付?可想而知的,他有几等价钱,最高的
始为他力荐;价钱低的,就听天由命了。照此说来,竟是骗局!
    “我原来以为他只算卖三个关节,这样子,花了钱的包定可中,自然乐于交易。哪
晓得他是这样子搞法!”张汉向秋葵怨诉,“现在外面谣言很盛,东也是李振邺,西也
是李振籽,名气搞得具而不可闻也。照我看,发财无分,后患无穷。”
    秋葵这时一颗心完全在张汉身上——实在也是在那名利双收的“官太太”的一份梦
想上面;听见丈夫的话,自然对“故主”有着无限的不满。忍来忍去忍不下,等见了李
振邺,终于把张汉的话,转了过去。
    李振邺还不曾听完,就已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发红——多少是秋葵转述有误,李振
邺只当张汉编造了这一套话在外面说他,当时便冲出门去,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每天下午,张汉都要从家里避出来,好“方便”李振邺来会外室;他经常所去的地
方,是在一处名叫“信圣观”的道观中。观中两庑都是摊贩,别院有一处茶座,张汉不
是在摊子上闲逛,就是在别院中喝茶。
    这天他正在茶座上“穷吹”,说李评事跟他是刎颈之交,交情亲密得像合穿一条裤
子,有那晓得他跟李振邺好得合一个女人的,不免匿笑;但帷薄不修,男人的大忌,谁
也不敢说破。而大部分不知道这个内幕的,无不信他的话;李振邺最近名气甚大,有人
想买关节,却又不明底细,此时听张汉这等说,自然要打听打听。正谈得起劲时,忽有
人说道:“那不是李评事来了!”
    一看果然,张汉赶紧站起身来;为了要证明他自己的话,一面快步迎了上去,一面
亲热地高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
    “谁是你的李大哥!”
    张汉连李振邺的神态还未看清楚,左颊上已着了一掌:李振邺出手极重,他脸上顿
时起了五条红印。
    “李大哥,你怎么打人!”张汉又羞又恼,而且万分困惑,气急败坏地说。
    “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李振邺又是一掌,“你穷得没饭吃,我好意收
容你,还,还——。”秋葵的话不好出口,李振邺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你自己摸良
心想一想,我哪点亏待了你?你在外面瞎造谣言,坏我的事!真正狗彘不如!你再敢在
外面胡说八道,我一张名片,先革掉你的监生,叫‘坊上’撵你滚蛋!你要不信,你就
等着瞧!”说完又是一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跺一跺脚,管自己恨恨而去。
    张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一顿羞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此时唯有低着头,不
择路而行;一口气赶回家,颓然坐倒,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秋葵不安地问。
    “问你啊!”张汉一跳老高,“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我还不是就说的你说的话!”
    “这狗娘养的!少得意。”
    由此开始,张汉痛骂李振邺,骂到入夜方休;但枕上一番细语,张汉的心思又活了。
    秋葵劝他,做官就要受气,“宰相肚里好撑船,”受得气多,才会量大。而且李振
邺这一来,内疚于心,必定会设法补报;自己反跟他闹翻了,岂非不智?
    张汉想想她的话不错,第二天见着李振邺,依旧卑词奴颜,百依百顺,同时秋葵也
帮着相劝。李振邺表面敷衍,心里却另有主意了。
    不久,明发上谕,钦派考差;果然,大理寺左右评事。都被派为房官。
    两个评事,一个是李振邺,另一个叫张我扑。李是财迷,张是官迷;张一心想图谋
的一个官是:吏部郎中。吏部四司,主管人事进退,权柄极重。朝廷亦极重视,必从
“中行评博”,或者名声特佳的知县、推官中考选。张我朴志在必得,而事机常不凑巧;
这年——顺治十四年,春天他考取了御史,由此而人吏部,比较容易,所以同事都劝他
就职,但张太太不赞成。
    “御史常要奉派查案,公事麻烦,容易得罪人;不知哪年哪月中了别人的暗算还不
知道,你何苦自讨苦吃?”
    到了夏天,要点各省的主考,广东路远先点,张我朴得到消息,可能会点中他,张
太太又劝丈夫了。
    “广东很不平静,路又远。而且考吏部司官的日子近了,你一到广东,自然错过,
这又是划不来的事。”
    张我朴认为“夫人之言”大有道理,于是事先请了病假,作为规避。广东主考点过,
他再销假,跟李振邺同时奉派为顺天乡试房官。
    这又是个机会,是结欢于朝中大老的机会——顺天乡试应考的不完全是本省的举子;
大概十分之七为本省举子,十分之三是他省在京官员的子弟,以“监生”——可以花钱
捐的,国子监肄业生员的资格入闱。卷子的字号不同,本省举子是“贝”字号,外省监
生是“皿”字号。
    卖关节的,大多是“皿”字号。李振邺卖关节,张我朴则是送关节;自然是送大考
的子弟,希望投桃报李,在应选考吏部司官时,取得同样的便利。
    到了八月初入闱,与李振邺恰好邻房;既是同事,又是同闱,而且两人年龄相仿,
自以为年轻才高,越发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老李,”张我朴率直问道:“你一共卖出多少?”
    “实不相瞒,二十五名。”
    “二十五!”张我扑伸一伸舌头,“你预备荐多少?”
    “荐归荐,争归争。必中的只有五名。”
    “那么其余二十个人,你怎么交代呢?”
    “管他呢!”李振邺笑道:“反正先收一半,另一半就不要了。”
    “我倒不懂。”张我朴问,“你怎么知道那五名是非争不可的呢?”
    “这还不好办?”李振邺得意地说,“我的关节有三种,一望而知。”
    “原来如此!”张我扑恍然大悟,同时又自责愚鲁,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都想不
到!
    “跟年兄说句实话,粥少僧多,非如此不足以应付。”李振邺得意地说,“只怕不
入闱,入闱,哪怕它‘糊名易书’,总有办法摸索而得真相。”
    “然则请问:你那三种关节是几个什么字?”
    这话就问得蠢了,没有人肯把关节字眼告诉同官,一则此是受贿的凭证;二则不知
道卷子分在哪一房?自己把关节告诉了人,人家一定会如是想:好啊!你搞钱,我偏偏
不中他!于是见到有此关节的,一定打入“落卷”。
    李振邺却不然,痛痛快快地把三种关节都告诉了这个“年兄”——当然,李振邺说
的不是真话;他是临时起意,猜到张我朴的用心,特意说了三个假关节,要教他上当。
如果无意中有合此关节的卷子而被黜,只怨他本人命运不佳,受了无妄之灾。但损人不
一定不利己,取额有定,黜落一本假关节,真关节便多一分中的机会。
    到了八月初十上午,便陆续有人交卷了。这本原卷,用黑墨书写,称为“墨卷”;
受卷以后,先送“弥封所”编号弥封,然后转送“誊录所”,由“誊录生”用朱笔另抄
一本卷子,称为“朱卷”。朱墨两卷并送“对读所”校对,倘有脱落抄错,用赭色笔注
正——一本卷子上有各种颜色,誊录用朱笔,对读用赭色,内监试官有所批注用紫色,
主考则跟应试的一样用墨笔。
    等朱卷送到,李振邺第一个先看关节,“皿”字号有上千本卷子,卖出的关节,不
一定分在自己这一房;那就要暗中去摸索了。他带了个小听差名叫“灵秀”;人如其名,
十分聪明,所以李振邺便要他去摸索,用蓝笔写明关节,共是二十五人,灵秀拿着这张
单子各处乱钻,细细寻对。
    外面去寻,还未有结果,本房却冤家路窄,张汉那本卷子,恰恰落在李振邺手中;
张汉还以为李振邺总还有香火之情,自己这本卷子,不能不中,所以把“诚敏”二字关
节,嵌入“承题”,结果成了“授人以柄”,李振邺把那本卷子大涂大抹,另加一段很
刻薄的批语,结句是“其亦高山滚鼓之音欤!”高山滚鼓,其音“不通,不通!”
    灵秀果然灵秀,二十五个关节,统统找到,别房中了三名,加上自己中了两名,才
得五个人,未免太少,尤其是第一等的关节非中不可的,还缺两名,于是李振邺亲自出
马去想办法。
    最公平的是交换,你中我的,我中你的;其次是套交情,软商量,无奈这两条路都
行不通。
    李、张二人骚扰各房,人人侧目,但少年轻狂,毫无顾忌,甚至愈演愈烈,公然侮
人;特别是对行人郭浚,欺侮他年老懦弱,格外无礼。
    “老郎!”张我朴揪住郭浚将要呈荐的卷子,“这本卷子是谁,我知道!你跟我说
实话,得价几何?居间的什么人?”
    张我朴是诈语,郭浚却有些慌了,嗫嚅着说:“是太仓一个姓蒋的。”
    要撒谎就撒全了它,只撒一半,恰好启人疑窦;张我朴恍然大悟,“姓蒋倒是姓
蒋,”他说,“是浙江嘉善,不是江苏太仓!”
    张我朴依然是诈语,但老实的郭浚,竟不敢否认,这就使得张我朴愈有自信,暗暗
得意,真个冤家路窄,自然饶不过他!
    “哼!”他说,“嘉善蒋文卓,哪个不知道他是肚子里火烛小心的大草包!此人怎
么可以中?中了一定会有麻烦。”
    郭浚一听害怕了!他是想中这个嘉善姓蒋的,因为蒋家有钱,中了这本卷子便是收
了个阔门生,一份“贽敬”,必然可观;而况文字不坏,也着实可以中得去,只以张我
朴的威胁,不能不打入落卷。
    到事后才知道,这本卷子是嘉善蒋廷彦——蒋文卓的堂兄。张我朴跟他并无仇恨,
所以蒋廷彦是受了无妄之灾;但郭浚恨极了张我朴,便不肯说破真相。
    “唉!”他这样叹息着对蒋廷彦说:“老兄的卷子,我已经中了,张我朴说什么也
不许,硬要我打下来,实在愧对老兄。”
    “落卷”是本人可以领回来的,上面有郭浚“荐批”,说他“文字锦绣”,可以为
证。蒋廷彦对郭浚自然还是感激的,照样称“老师”,然而对老师自然也有不满。
    “门生实在困惑!老师看老师的卷子,张某人何得妄加干涉。”
    “张我朴、李振邺二人,在闱中横行无忌,自己卖了关节,反而诬别人。”郭浚说
道、“即如老兄这本卷子,明明应该高中,他硬说不通。如果我中了老兄的,将来‘磨
勘’的时候,万一出了点小毛病,张我朴岂不是就有话说:‘是不是,我早说过这本卷
子不能中,郭某人不听,不是有关节,何必如此?’那一来不但我的老命不保,老兄的
身家亦大有关系。所以我宁愿隐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老兄的事坏在张我朴
手里。他跟李振邺俩,简直不是人;李振邺有个好得可以赠妾的朋友叫张汉,文字也还
过得去,而且李振邺还送了他关节,结果也是不中——。”
    “这门生又不明白了,既然如此,张某又何以不中。”蒋廷彦插嘴相问。
    “哼!”郭浚冷笑,“谁晓得他们有何不共戴天之仇?李振邺送他的那个关节,是
个圈套;正好找着了,把他打下去!”
    “这两个恶贼!”蒋廷彦咬牙切齿地。“门生无论如何,饶不过他们!”
    等发榜出来,四千余名应试的生员,取中的只有两百零六名,自是欢喜的少,嗟怨
的多,照例落第的会顿足痛骂“主司无眼”,及第的无非侥幸。而这一闱也确有疑问,
平素有名不通的人,居然中了,这是什么道理?
    外面已经在怀疑了,而李振邺、张我朴二人,竟似一无顾忌;酒酣耳热之际,公然
告诉人家:某某人中了,是我的力量;某某人根本不通,因为平日有交情,我中了他一
个副榜。于是有个杭州的贡生,素行不端的张绣虎,打算着敲一笔竹杠;找到一个熟识
的吏科给事中,而又是这一科房官的陆贻吉,托他转言,叫李、张二人拿钱出来,不然
要他们的好看。
    陆贻吉不肯管这闲事,张绣虎便直接上门勒索,敲诈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他有恃无
恐的凭证是,张汉和蒋文卓所写的两分“揭帖”。原来说好,花钱可以无事,结果揭帖
还是贴了出来。
    这种揭发阴私的揭帖,俗名“无头榜”,照例不具姓名;但个中人则无不知出于张、
蒋二人之手。除了闱区实贴以外,还分送科道衙门,希望查办。
    蒋文卓写的揭帖,未出大门,就有麻烦,他把张绣虎敲诈李振邺、张我朴的情节,
叙在里面,用意是要证明李、张二人“贼胆心虚”;又说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是给吏科
给事中陆贻吉过付,这一点自是大谬不然。
    陆贻吉的消息很灵通,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赶到蒋文卓所住的客店中,厉声诘责。
蒋文卓知道自己错了,连声赔罪以外,立即把陆贻吉的名字删掉。一场纠纷,本已告一
段落,但陆贻吉内心颇为不安,认为还须采取一种什么措施,以防后患。
    于是他跟他的同事,刑科给事中任克溥说:“今年科场,弊端丛生,一个姓蒋,一
个姓张的、写揭帖揭发,这倒也罢了;哪知道把我的名字,无端牵涉了进去,真正岂有
此理!我要自己上疏,纠举这件事。”
    话是这样说,他自己可能也有顾忌,所以举棋不定,始终未见他上疏。任克溥的心
思却是大为活动了——前明遗留以来的“南北之争”,依然未消;北以山东大老为首,
南由江浙大臣领导;任克溥受了冯铨和刘正宗的指使,久已想“荼毒南士”,得此机会,
自然不肯放过。不过江南籍的几名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也不是好惹的;因而任克溥犹不
免观望。
    就在这时候,皇帝在南海子召见汉大臣及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很严厉地面谕须各
尽职掌,不得徇私包庇。任克溥一想,趁个风头上,正该奋力一击,于是十月十六日上
了一道奏疏,严劾北闱弊端,以蒋文卓和张汉所投送的揭帖为凭,并举陆贻吉作证。
    此疏一上,皇帝大怒,传旨拿捕奏疏中指明的人犯,由吏部及都审院会审。
    结果审实有五名房官卖了关节,他们是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项绍芳,还有一
个就是陆贻吉。举人贿通有据,亦有两人。奉旨:“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
子俱流徙尚阳堡。”主考曹本荣、宋之绳亦交部议处。
    这不过是北闱弊案的开端,吏部尚书王永吉,蓄意要兴大狱;于是灵秀手中的一张
单子,便成了极重要的证据。
    此是李振邺的疏忽,当他用蓝笔亲写二十五个人的关节,嘱咐灵秀去“摸索”以后,
原该将单子收回销毁,而竟忘却其事,偏偏灵秀又拿给他的同事冯元看,李振邺御下无
恩,冯元久已怀恨在心;这张关节单子如至宝,想用来威胁李振邺。不知如何,王永吉
也听说有这样一张单子,因而向满洲籍的大学士图海,和满缺的吏部尚书科尔坤建议,
据此追查关节。
    “什么叫关节?”来自关外的图海,始终还不明白。
    于是王永吉掀髯抵掌,把什么叫关节,如何使用,怎样不易为人所发觉,以及如何
付款?原原本本地讲解了一遍。
    “这就有疑问了。譬如,我向你买关节,先付一半;等中了以后,那一半不付,你
又奈我何?”
    “怎样无奈何?”王永吉答道:“买关节的人有借据在别人手里。”
    “这又有疑问的了,倘或不中,这一半自然不付;而执有借据的考官,告到当官打
钱债官司,不中的那人,岂不吃亏。”
    “不要紧,借据有个写法,具名是‘新科举人’某某,既然不中,便不是新科举人,
不问可知,借据无效。”
    “啊——!”图海大摇其头,“南蛮子真狡猾!”
    有了这句话,便是被说动了,主张严办;王永吉得此支持,大为高兴,把冯元找来,
好言问道:“你把那张单子拿出来,将来一定有赏。不要紧,凡事有我作主!”
    呈上单子,调原卷核对,李振邺所卖出的关节,第一名叫做陆庆曾,捉拿到案一问,
陆庆曾承认有此事,但关节不是买的,是李振邺所送:因为他曾医好了李振邺的病,藉
此以为酬报。
    不管是买是送,总是关节,陆庆曾当然被逮下狱。再调第二名的卷子一看,王永吉
的神色大变!
    “图中堂!”王永吉嗫嚅着说,“我,我要回避!”
    “怎么回事?”
    “唉!”王永吉长叹,“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真正是无从说起了!”
    “到底怎么回事?”图海性子急,“请你明说。”
    说出来无不诧异,这一本卷子的王树德,就是王永吉嫡亲的侄子,不知如何也通上
了李振邺的关节。
    于是王永吉上疏自劾。皇帝公事公办,批复:“王树德审明处分,不必先期陈乞。”
同时下旨,将关节单上的二十五个人,连家属一起捉拿到案,关入刑部大狱。
    北闱弊案未了,南闱又起了极大的风波。给事中阴应节参劾江南主考方犹舞弊,其
实是跟方拱乾父子有嫌隙,借以相攻,所以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江西主考方犹等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著者,如取中之方章俄,系少詹事方拱
乾第五子,玄成、亨咸、膏茂之弟,与犹联字有素,乘机滋弊,冒渎贤书,请皇上立赐
提究严讯。
    主考舞弊,却说“冒渎贤书”,其意在方章钺;而方章钺还在江南,那么“请皇上
立赐提究严讯”,便隐隐然是指方拱乾和方玄成父子了。阴应节这道奏疏显然别有用心;
当山东大老,正在“唯恐天下不乱”,掀起大狱之际,不能不令人怀疑,山西洪洞县人
的阴应节,是受了刘正宗的指使,要对方拱乾报当年不肯明指太子假冒的仇。
    皇帝对考试舞弊的案子,深恶痛绝,因而一接阴应节的奏疏,立即召见方玄成—一
这时自然不会叫他“楼冈”了,疾言厉色地责问,可有其事?
    “臣家桐城,已历数世。江南主考方犹是浙江人,从未同宗,臣弟章钺,不在回避
之列。”
    皇帝听得这样回奏,脸色缓和了些,“我想你家的人,亦不致要靠关节,才能中
举。”他说,“不过此案既然从严办理,方章钺亦不能例外。”
    “是!臣不敢以私情坏皇上的大法,乞赐拿问。果然不肖,臣弟自耷应得之罪;否
则便是皇上为臣弟洗刷,还他清白,臣父亦同感天恩。”
    “嗯,嗯!”皇帝撇开方章钺,就事论事:“江南闱到底如何?乡试至今已在一个
月,总有江南来的人,可曾听到些什么消息?”
    “流言甚盛,只是真伪难明,不敢妄奏。”
    “不妨!你说来我听听。”
    方玄成不敢隐瞒,把所听到的消息,细细面奏,据说南闱发榜,士论大哗,好事者
做诗做文章、做杂剧、传奇,把方犹、钱开宗骂得不亦乐乎。甚至船过苏州等地,一路
有人跟着船骂,再激烈的,便拾取砖瓦投向船头,吓得方、钱一二人在舱中发抖。
    “真是斯文扫地,辱及朝廷!方犹、钱开宗太可恨了!非严办不可。”皇帝又问,
“好事者是怎么说?可有他们做的诗文?抄来我看。”
    方玄成当时就找到了两本传奇,都是江南新刻的,一本名叫《万金记》,万是小的
万字,加一点成方;金字则为钱字的一半,所以“万金”二字,即是影射方、钱两主考
的姓。其中描写通贿的情景,历历如绘,只是姓名都已隐去。
    另一本叫做《钧天乐》,也是写科场故事,主考名叫胡图,是“糊涂”的谐音;三
鼎甲名叫贾斯文、程不证、魏无知,谐音为假斯文、真不证、鬼无知。作者是号叫西堂
的尤侗。
    “尤西堂是老名士,必不妄言。”皇帝重新加强了决心,一定要严办。
    于是一道上谕,颁行江南,上面是这样指示:
    据奏南闱情弊多端,物议沸腾,方犹等经朕面谕,尚敢如此,殊属可恶。方犹、钱
开宗并同考试官,俱着革职,并中试举人方章钺、刑部差员段速拿来京,严行详审。本
内所参事情及闱中一切弊窦,着郎之佐速行严查明白,将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着明白
回奏。
    由于这道雷厉风行的上谕,参劾考官,顿时成为极时髦的举动,因而有刑科给事中
朱绍凤的弹劾河南正副主考黄钅心、丁澎;山东两省试卷,亦经礼部“磨勘”,发现违
犯成例而提出纠举,都奉到“革职拿问”的谕旨。
    但是案情重大,仍旧要算南、北两闱;而从南闱案发,北闱又变成雷声大,雨点小
了——这是南北之争,北派占了上风的征象。吴梅村的亲家,大学士陈之遴为刘正家所
打倒,获罪下狱,已没有人敢为南士讲话;而皇帝一则受了《万金记》和《钧天乐》渲
染的影响;再则听信了北方诸大臣的话,认定江南士子,狡猾轻薄,惯于结党营私,反
抗新朝,所以自然地严办南闱,放松北闱。
    北闱的新科举人,奉旨于顺治十五年正月十五,在太和殿举行复试,皇帝亲临主持,
当面宣示:“由于本科考试不公,所以亲加复试。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不必畏惧。用心
各抒实学。”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要选拔真才,不得已而有此举。”
    应试的举人,本都惴惴然以为天威不测,雷霆一震,粉身碎骨,谁知竟是如此春风
照拂,无不喜出望外。一齐顿首,高呼“万岁”。
    试场中虽有旗兵监视,但供给茶烟,照料甚周。日暮收卷,第三天放榜,取中一百
九十二名,准予会试;因为文理不通,革去举人的,只有八人。
    江南的新科举人,当然也要复试,日子是在会试以前的三月初。这些南士,就没有
顺天的举人那种思遇,复试的地点在西苑中海之中,三面环水的瀛台,皇帝亲出的题目
就叫“瀛台赋”。每一个人身边有两名“护军”看守着,白刃相向,如临大敌,一个个
失魂落魄,文思逃得无影无踪,以致交白卷的不知道多少!
    等到发榜,处置又与北闱不同,准予参加本科会试的只有一个人,准予举人而不得
参与本科会试的,有七十五名,准作举人而“罚停会试两科”,要到六年以后方能会试
的,有二十五名,文理不通,革去举人的有十四名。
    到了四月间,“三法司”会审北闱案终结,定罪甚重,案内人犯,一律死刑,所不
同的只是“立斩”、“立绞”、“绞监候”三种不同的死法而已。
    到了四月计二日那天,刑部镇抚司开南角门—一向例,处决死囚,出这道门上绑;
所以被押人犯,无不魂飞天外。同时听说刑部已备了四十副绳索,五十枚禁止犯人出声
的“口啣”,四十名刽子手,这更见得绝无生理了。
    哪知出得南角门,并非五花大绑,直赴宣武门外菜市口的刑场,而是被押解到太和
门说皇帝还要亲审。这时候各人的想法就不同了,有的认为还有一线生机;有的疑惑亲
审之后处决,而在受审时还要受一顿刑罚,因而吓得便溺齐出,亦大有人在。
    皇帝亲审,事非小可,刑部、大理寺,以及内延侍卫,无不到场伺候;律例中规定
的刑具,应有尽有,打的打,夹的夹,一时巍峨庄严的九重宫阙,变成鬼哭神嚎的修罗
道场。皇帝不忍看此惨相,回面向里;只命侍卫往来传话,乱糟糟、急匆匆,什么也没
有问出来。
    御审等于未审,唯一的结果是:皇恩大赦!侍卫传旨:“人命至重,恐其中或有冤
枉,特命提来,亲行面问。本当依议发落,但多犯一时处死,于心不忍,俱从宽免死;
各于长安街重责四十板,流徙尚阳堡。”
    这下三魂六魄飘荡在半空中的四十人犯,还如起死还阳。只是死罪可活,活罪难逃;
想到“重责四十板”这句话,不免又心胆俱裂了。
    等皇帝起驾,人犯又被押往长安街行刑;刑部在当街设下公案,刑部三堂官亲临监
视。名单上第一名是王树德,却已无法受刑——早两个月已死在狱中;流言藉藉,说是
大学士王永吉怕他侄子招供,会牵涉到他身上,买通狱卒暗杀灭口了。
    第二名就是陆庆曾,他是明朝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做过礼部尚书的陆树声的孙子;
少负才名,家境优裕,住宅颇擅园林之胜,以享誉三十年的老名士,大可优游纳福;只
以不甘寂寞,特以贡生的资格,参加北闱,结果招来了这么一场破家的大祸,而且还要
受辱,所以监视的刑部堂官,不免相顾嗟叹!
    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却无怜才恤老的念头;两板子下去,只见血流满地,人已不
会出声了。
    刑部侍郎杜立德大怒,拍桌而起,撩着袍褂下摆,直奔行刑的差役;刑部官看他眼
红如火,须髯抖动,大惊失色,赶紧拦住差役,不叫再打。
    “混帐东西!”杜立德用一口京东土音,指着差役大骂:“皇上要饶他们的命,你
们必欲置之死地,是有意不遵旨不是?”
    这个大帽子扣下来,谁也吃不消;司法连差役一起跪了下来。
    “虽说重责四十板,皇上的意思不过羞厚羞辱他,你们怎么可以下这样的重手!立
毙杖下是哪个抵罪?”杜立德一脚踹了过去,“你们不听我的话,我踢死你们!”
    就因为他这样大发雷霆,大大减轻了那四十人犯的皮肉之苦。
    北闱案以人犯遣戍奉天尚阳堡作结束;南闱案则犹在审问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犯人名叫吴兆骞,字汉槎,江南吴江人。”
    “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前程正远,如何不自爱惜,甘蹈法网?到底是如何通
的关节?从实招来!”
    “天大的冤枉!”吴汉搓哀声喊道:“犯人诗礼传家,从不敢做非法之事;闱中文
字,尽出精心结构,实不曾通过什么关节。”
    这位问官,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士,隶属“上三旗”的正黄旗,名叫安
珠瑚。入关以后,曾从豫亲王下江南,亲见史可法在扬州殉难。
    安珠瑚这时的官职是刑部江南司郎中,正为主办南闱案的司官。此人性情平和忠厚,
深通汉文,所以对汉人颇有好感;又因为转战吴楚各地,颇沾染了江南爱慕风雅,怜才
惜土的习俗。当时听得吴汉槎的供述,便点点头说:“我也知道你是神童,与你两个哥
哥,同有‘江左之凤凰’之称,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吴祭酒的谬赞之词。”
    “对了,是吴梅村。”安珠瑚接着便念了一首诗:
    长沙寒倚洞庭波,翠嶂丹枫雁几过,虞帝祠荒闻野哭,番君台回散夷歌;关河向晚
鱼龙寂,亭障凌秋羽檄多,牢落楚天征战后,中原极目奈愁何?
    念完,安珠瑚问道:“这是你十三岁那年做的诗,是不是?”
    “是!”公堂上能够谈诗论艺,吴汉槎的心情便轻松了,从容答道:“原作一共八
首,是仿少陵的《秋兴》八律。少年胡说,请大人指教。”
    安珠瑚谦虚地笑笑,接着又问:“你现在能不能马上再做一首?”
    吴汉槎便即答道:“遭命,请大人出题。”
    “自然是即事。”
    “请大人限韵。”
    安珠瑚想了想说道:“就是‘囚’字吧!”
    “囚”字是十一尤的韵。等安珠瑚命人给了纸笔,吴汉槎已经有了半首;于是一面
磨墨,一面构思。磨好了墨,铺纸在地,先伏身提笔写下了题目:“四月四日就讯刑部
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接着振笔疾书:
    自叹无辜系囗鸠,丹心欲泪先流。才名夙昔高江左,谣琢于今泣楚囚;阙下鸣鸣应
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邱。
    把诗呈上堂去,安珠瑚看了看说:“急就章难免草率,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首诗,吴汉槎自己也知道做得不好,所以磕个头说:“愿大人矜怜,有冤待雪,
此时此地,出语不工。”
    “我尽力而为,看你的造化吧!”
    于是吴汉槎仍旧被押回拘系之地,那地方自然在刑部,却非监狱,各州“火房”,
凡是不曾定罪的官员,都暂时监禁在此。内部行动自由,有钱的话,生活亦可以很舒服。
吴汉槎在火房中,依然读书饮酒,闲下来与难友分韵刻烛,彼此酬唱,不脱文人的积习。
    跟他在一起的难友,有“海昌相国”陈之遴与他的儿子陈直方、陈子长;陈之遴以
“贿结内监吴良辅”的罪名,为北派打了下来,此时正待罪刑部。陈直方右眼失明,是
吴梅村的女婿;陈子长则与吴汉槎年龄相仿,结成了患难之至交。
    再有就是方拱乾父子。方拱乾虽曾复奏,并引用载明科名年籍的“齿录”,证明他
与方犹并非同宗,但皇帝在“办南士特严”的定见下,连方玄成一并革职下狱。
    由于彼此同在患难,加以气味相投,因而对吴汉槎这天的遭遇,都为他庆幸不止,
说是经此考验,而且安珠瑚是如此矜怜,冤枉必可洗刷。
    吴汉搓是冤枉的。江南总督郎廷佐以“采访”所得,奏复朝廷,说南闱案中“显有
情弊”者九人,将吴汉搓列名其中,实在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你自己总应该知道。”陈之遴问吴汉搓,“倘或是结怨于人,总也应该知道,冤
家是什么人?”
    “不瞒相国说,我亦茫然。上个月初九,到礼部报到,谁知被逮!我当时有两首诗,
颇能道出心情。”
    接着,吴汉搓便念那两首“口占”的七律:
    仓皇荷索出春官,扑面风沙掩泪看。自许文章堪报主,哪知罗网已摧肝!冤如精卫
悲难尽,哀比鹃啼血未干。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
    庭树萧萧暮景昏,哪堪缧绁赴圜门!衔冤已分关三木,无罪何人叩九阍。肠断难收
广武哭,心酸空诉鹤亭魂。应知圣泽如天大,白日还能炤覆盆。
    陈之遴亦是受冤甚深,对这两首诗,真所谓“感同身受”,所以连连点着头说:
“一字一泪,不堪卒闻。”
    “但愿‘圣泽如天大’!”方拱乾比较乐观,说了这一句又问吴汉槎:“听说你跟
汪苕文不和?汪苕文的气量是出了名的偏狭,莫非他造了你什么谣言?”
    “这就不知道了。”吴汉槎答道,“苕文气量虽狭一点,到底也是饱学之士,想来
不至于。”
    “这要看你跟他结的怨如何?”方拱乾说:“‘怨毒之及于人,甚矣哉’!一时失
检,遗无穷之祸,也是有的。”
    他说这话是“夫子自道”,指得罪了刘正宗那件事,但吴汉槎觉得他跟汪琬——字
苕文,又号尧峰——的情形,并没有这么严重。
    “一次在我家乡吴江,一起出东门到垂虹桥去散步。我一时狂妄,引袁淑的话对苕
文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吴汉槎说:“苕文素性自负,不甘居人之下,听见
我的话,自然很不舒服、所谓结怨如此而已!”
    “那就难怪了!”方拱乾说:“如今你在刑部火房,汪苕文就可以独步江东了!”
    他的话谑而虐,大家笑归笑,却都凛然有人情险峻之感。
    安珠瑚果然是苦心回护吴汉搓,七月下旬奏复全案时,特地将面试吴汉磋的情形,
详细叙明,同时附上了他的原作。
    “仓车之下,有此捷才,也还难得。字也写得不错!”皇帝看过吴汉楼的诗稿,这
样嘉许;但是对于整个案子审问的结果,皇帝非常不满,“这一件大案,问得这样子轻,
是何缘故?”
    于是降下一道上谕,除了方犹、钱开宗“正法”以外,十七名房宫,大都是浙江各
县举人、进士出身的知县,一律绞杀。“显有情弊”的九名举子,包括吴汉槎、方章钺
在内,“俱着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其中有个姓程
的在逃,责成江南总督郎廷佐、漕运总督亢得时,尽快抓来治罪;如果抓不到,便认作
郎、亢二人“受贿作弊”,有意买放。
    从清军入关,十四年以来,从未下过如此严厉得不讲情理的谕旨;同时对江南士林,
怀着极深的成见,更为显然。因此,谕旨发抄,朝野震惊,而知道内幕的人,所感到的
悲愤是,这都出于汉人的自相残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除了痛心饮泣以外,
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话虽不说,暗中却有行动,尽量把无辜受牵连的“父母兄弟”,设法开脱,不随
“正犯”一起充军——吴汉槎就是如此,堂上双亲和两个哥哥,都得留在关内;他的妻
子葛氏,亦可暂缓出关,只有吴汉槎于身就道。
    遣戍是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初一,吴汉槎自己写了一首《将赴辽左留别吴中诸故人》
的长诗;然而传遍遐迩,脍炙人口的是,江南士林魁首吴梅村所写的一首《悲歌赠吴季
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魂消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
死非死!
    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壁青绳见排低,一朝束缚
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君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
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
后苍囗,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鳀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
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空良有以。忧患只从读书始;君不
见,吴季子!
    吴梅村一生恨事,第一是甲申之变,殉难为家人所救,不能相随崇祯帝于九泉之下;
其次便是不能归隐,保持一个“遗民”的头衔——他在顺治十年被迫北上,受清朝的官
职,当“国子监祭酒”,虽然一年以后,即以丁忧辞官回里,但已如守节的寡妇,遭遇
强暴,白壁有瑕。这都是因为才名太盛,清朝才放不过他的缘故;所以“悲歌”实以自
哭,亦为普天下读书人,同声一哭。
    丁澎的遭遇,与吴汉槎一样,也是充军出关;所好的是到奉天尚阳堡,不是几乎汉
人从未到过的,满清发祥之地的宁古塔。
    一辆骡车,载着妻儿,迢递出关,三千里崎岖,不知何日重见西湖?这样至不堪的
境界,丁澎却以极豁达的态度应付,他说:“出关迁客,皆是才子,此行不患无友。”
所以每到邮亭驿站,先读题壁的诗。
    看起来他像个书呆子,其实伤心大别有怀抱,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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