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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教工之家”难以维持下去,主要是没有钱买米买油。大家更是不满意刘国璋。
     
    他交的钱和大家一样少,又没有出菜,又没有值勤,连忙都很少帮。等于是大家在供养
服侍他。一天吃晚饭时,邓之勤首先对刘国璋发难,要刘国璋帮他执一天勤,因为他人有些
不舒服。大家都不吱声,刘国璋只好答应下来。晚饭后,他找邓之勤(这个月他兼保管)要
第二天的东西,邓之勤将保管室打开让他看,原来什么都没有了!米缸里唯有一只量米筒。
也不见一根菜。他说:“你叫我做无米炊?”邓之勤苦着脸说:“我们都做了好些日子的无
米炊了,你才知道!”
     
    当晚,刘国璋找到卫麻子,向他借了十斤米,一瓶油,两个白菜,半筐莴笋。
     
    卫麻子说,菜可以不还,就算是他还种了刘国璋地的人情。
     
    回到寝室一会儿,郭玉兰敲门进来。这是她第一次进刘国璋寝室,就四下看了看。寝室
里很乱,桌上、床上、凳子上,到处扔着书。床脚一堆脏衣服,一半在盆里,一半在盆外。
跟卫麻子借的东西和一堆鸡食堆在屋角。刘国璋赶忙收拾。郭玉兰说不必收拾,这样就很
好,使她回忆起了当学生的时候。那时看到的男生寝室,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的。现在重临
此境,只会令她感到亲切。然后就问他研究生考试准备得怎样了,吴成是否答应他去考。郭
玉兰一头美发,长长地披在肩头,五官秀丽,表情生动,两颊上有一些雀斑,被一层薄粉盖
着,不细看看不出来。由于她与刘国璋原来的女朋友真的有些相象,刘国璋一直对她有一种
亲近之感,从来都是另眼相看的。
     
    刘国璋让郭玉兰坐了,然后说他考研究生其实心中没底,只是借以打发时光,当然,要
是能成,也不失为一种改变环境的路子。又问起郭玉兰的打算。郭玉兰说:“我能有什么打
算?混日子罢了。只是我父母亲供我上了师专,他们一定想不到我在这里还有一块‘自留
地’!幸好我对种地不感兴趣,不然,我就和王超群一个样了。”刘国璋说他是没有这样潇
洒的。他迟早得学会种地,他不能老吃别人的劳动果实——感叹一声:“要是发得出工资就
好了!”
     
    就说起第二天刘国璋的值勤,刘国璋说他已作好准备,说了向卫麻子借米借菜的事,还
说明天要去卖掉一只鸡,买几斤肉来招待大家,免得别人说他老揩大家的油。郭玉兰说生蛋
鸡卖了可惜,要买肉她可以给他钱,说毕摸出二十块钱来往桌上一放。刘国璋当然不要。说
大家都困难,谁的钱也不容易。郭玉兰说她是不愁钱用的,她父亲是养兔专业户,时常给她
寄钱来。再说这钱也不是她父亲的钱,是她卖鸡蛋的钱。她打麻将赢的鸡蛋。刘国璋听了,
不免吃惊,说:“你倒把那玩意儿当正经副业了,若能保证只赢不输,还真是一个上好的生
财之道。”郭玉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和男老师打,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刘国璋忍不住
咂了一下舌头。
     
    讲定只是暂借。刘国璋是准备写信向家里伸手了,以前是不好意思,认为既已大学毕
业,就该自立才是。现在想来,与其接受别人的救济,不如接受家里的救济。
     
    郭玉兰还问他会不会煮饭,刘国璋说:“煮饭有什么?看也看会了嘛!”
     
    两人就扯些闲话,各自回忆起了读书时的生活,觉得那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校园的静谧美丽,教授们的庄重威严,同学们的理想、热情、友谊,种种轻淡如烟的莫
名的愁绪,种种明静如流水的精灵一般的欢乐,还有阶梯教室和林荫道上的颤颤如花蕾初绽
的爱情……说到动情处,两人口气温柔,脸上红晕一团一团地涌上来,象是吃醉了酒。又都
惊奇当年读书时居然并未尽觉其妙,现在想来,那几年真如生活在天堂一般。郭玉兰说如果
刘国璋能考上研究生,这一切他还可以旧梦重温的。
     
    又向他讨他原来女朋友的照片看:“我不信她长得就象我!”刘国璋说:“还看她干
啥?她现在一定早忘掉这世界上还有我这个人了!”
     
    这里的规矩是十一点停电,因为电是镇上用柴油机发的,必须限时供电。所以,郭玉兰
在十点半的时候就告辞了,刘国璋觉得当晚的时间过得真是太快。
     
    第二天,刘国璋第一次正式值勤,清早来到“教工之家”,望着那个模样傻乎乎的大灶
和灶边一堆冷冰冰的炊事家伙,很有一点献身给什么的悲壮感觉。按例早晨是煮稀饭,炒咸
菜,并不复杂。但他偏偏在第一道工序上就卡住了:他生不燃火。
     
    从来看见周世海王超群他们一把草就引燃了,以为很容易,但依样做来,那煤却好象是
认人的,不肯就着。他使劲拉风箱鼓风,也只吹得灶里煤灰乱扬,冲得他鼻子眼睛黑黢黢
的,眼泪都给搞出来了。
     
    快到吃饭时间,他还没有引燃火。嘴里骂骂咧咧手里摔东摔西。说他妈的活人太艰难
了,要吃他妈的什么饭。吃饭也罢了,还要煮来吃。煮来吃也罢了,还要自己煮。自己煮也
罢了,还要烧这种原始落伍的灶……幸好郭玉兰记挂着他,提前来了,见他怪模怪样象个疯
子似地在灶边转圈儿,“啊”地惊叫一声,忙不迭地换下他来。一边责备他昨晚不该冒说会
煮饭。又怪自己,说这事她本来是应该料得到的,怎么就会疏忽了呢?
     
    陆陆续续人来齐了,没按时吃饭,自然有生气的,有叹息的,有好笑的,也有暗说他笨
的:“看他象模象样一个人,饭都不会煮!”
     
    “教工之家”在风雨飘摇中维持下来,“值勤”者总能想出办法供应成员们的饮食。自
然,隔不几天,总有一个人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请刘国璋“代劳”一天,刘国璋心照不宣,
咬住牙关,全力操持筹办,尽他应尽之责。其间,多亏郭玉兰口里指点,手上扶持。
     
    慢慢刘国璋也就会了炊事这一套活儿。他想,当炊事员煮饭其实也难不了人。
     
    大学都读出来了,区区炊事员,岂有当不来的。
     
    一天,又有人请刘国璋“代劳”值勤。中午,他在灶边拉风箱,郭玉兰帮他剥菜,忽然
文峰走进来,请郭玉兰出去说话。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听得郭玉兰说:“我的事不用你
管!”文峰说:“你别说得这样干净!”郭玉兰冷笑:“我为什么不可以说得干净?我允了
你么?”文峰也冷笑:“你是没有允我。只是我对你怎样,你总该心里有数!”郭玉兰声音
低了一点,说:“你帮我种地,我很感激。但我现在宁肯不要地了。”“我不管你要不要
地,我只要你对得起人!”“我们不在这里说好不好?让人听了笑话。”“我就是要让人听
见,”走进屋对刘国璋喊:“姓刘的你出来!听听我和郭小姐说些什么!我今天实在是忍无
可忍了!”刘国璋说:“文老师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我好好说!你顶着块本科生
的牌子,跑到我们学校干什么来了?添乱!上次女学生的事儿还嫌不够,现在又缠上女教师
了!
     
    你以为你多大本事是不是?陈由也是本科生,你一个学校的,你去打听打听,他在我们
学校是怎么过来的!”又对郭玉兰:“我劝你别看走了眼,他没用的!”郭玉兰说:“无
聊!”转身走开。这时王超群走了过来,她说:“文老师,你太过分!
     
    老陈他没惹你,你伤他做什么?”文峰大约也觉出了不妥,声音放小一点:“我不是有
意说陈老师的。”刘国璋哼一声,继续回灶边拉风箱煮饭。文峰气冲冲走了。
     
    王超群进屋帮刘国璋收拾菜,对刘国璋说:“文峰和郭玉兰好过,你没看出来?”
     
又叹一口气,说:“老陈在学校,多少年都是大家的靶子!你要吸取教训。”
     
    刘国璋本来想着和郭玉兰的事,听王超群说起陈由,不禁问了一句:“陈老师他这二十
多年,过得很糟,是不是?”
     
    “一言难尽。当初分来时,比你还清高,什么都不懂。这也罢了,还口出狂言,说初中
有什么教头——我们这里一直只办初中。他是被国家培养来教高中的,要求调走。当时的校
长姓洪,是个转业干部,他说:‘你分到这里来了就别想再调走!
     
    我不把你的傲气收拾下来,我就不姓洪!’你猜他怎么收拾?他跟现在的吴校长安排你
一样,让老陈教体育。老陈他纯粹一个书呆子,会什么体育?而体育却是洪校长的强项。他
天天去看老陈上体育课,当学生的面指责他这不对那不行,学生懂什么,也跟着起哄。后来
老陈挺不住了,直向洪校长认错,要求让他去教数学。随便哪个年级都成,随便多少课都
成。但洪校长不同意。洪校长说:‘等你什么时候会了体育,再让你去教数学。’其实安排
老陈教数学并不难,学校正差数学老师。洪校长他是别有意图。他曾私下对人说:‘分来一
个大学生不搞服贴,今后分多了来,我这校长还怎么当?’老陈他也曾向县文教局申诉反映
过,不知怎么也没有得到解决。大约是地方僻远了,人家懒得过问。后来文革开始了,洪校
长成了走资派,被大家弄来批斗。老陈被洪校长整过,自然成了批洪的积极分子。一次批斗
会上,还上台打了洪校长一巴掌。他那时年轻,一心只要泄愤,哪里考虑后果?接着学校让
他教了数学,他也就安分了。但那时学校乱糟糟的,也没正经上过什么课。后来文革结束,
可以正经上课了,洪校长也解放出来,仍旧当校长。他倒没明显地与老陈红眼睛绿眉毛,只
是请县中的一个数学老师和他一起听老陈讲数学。县中老师说老陈不行,他就名正言顺地仍
旧打发老陈去教体育。老陈他是屁股上有屎的人,虽然明知被人冤枉整了,也无话可说。等
到洪校长退休,吴校长上任,他已经被耽误得差不多了,吴校长倒是让他教过两年数学,偏
偏学生又考得不好。于是公认老陈的确不行。学校只有他一个正牌本科生,正好被大家一致
嘲笑,说他高分低能。如今你来了,他连体育也教不成了,只让他在吴校长办公室打杂——
现在他连个中级职称都没有。我看他就如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高级的东西丢
了,低级的东西,比如种地,打杂,倒成了行家。”
     
    “他为什么不想法调走呢?”
     
    “吴校长上任后,他试着调过。她老婆是他大学同学,分在外县的县中。他想调到那个
县中去,档案都寄过去了。他回去催调令时,却发现老婆和别人睡在床上。
     
    老婆也不害怕,说:‘这么多年了,你为我做过什么?儿子你照看过没有?女儿你教育
过没有?或者,你象那些不顾家的名人一样,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了?你说说看。说得
出一条,你怎么我都行!’他自然说不出。又羞又惭,为了儿女又舍不得离婚。他老婆倒也
依了他,大约想着自己也不是完全在理吧!但调在一起的事却是不可能的了,双方心理上都
有障碍。”
     
    “陈老师真是可怜。但我没有象陈老师那样口出狂言,吴校长也不是洪校长,为什么也
要我教体育?”
     
    “你不晓得吴校长他也是教历史的?他是个中专生。”
     
    “我明白了,”刘国璋恍然大悟地说,“但愿我不要落得和陈老师一样的结果,陈老师
还有你这样的好心人扶持于患难之中,我呢,谁来扶持?”
     
    那天中午,文峰和郭玉兰都没来“教工之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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