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姜利敏


 
七
    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女性的直觉,娅和詹妮一见面的刹那间,都有一种情不自禁的
回避反应。虽然只是些微的迟疑和不自在,但在彼此心头漾起的惶乱与不快却很久才平复。
     
    实际上这也是自然的。两人都有着思想准备,知道对方能吸引某个男人,必定有其不一
般的魅力处,但在深心里却又下意识地相信对方不如自己出色。一旦见面,那种“出乎意
料”的感觉自然就成了一种压力。好在两人毕竟都是见过些世面的,女性之间既有相克的一
面,也有相容与相谅的心理需要在。两人短促地调整了一下心态,一面默默地、习惯性地探
询、审视着对方,一边对话;渐渐地,两人都感到对方并无恶意,感到许多共鸣、可意会之
处,谈话便又不知不觉地热烈而和谐起来。
     
    实际上,这也很正常地体现了两个人的聪明之处。在一般场合下,两个中国姑娘没有特
别原因,未必有相处的愿望,但在目前这样一种共同都有着一个外国情人的比较特殊的情形
下,倒是有着不少乐意趋同的心理需要的。至少,彼此都比较能体谅到对方的心境,也都乐
意显得大方而有气度,况且目前谁也不觉得谁受到了什么特殊的压力。
     
    这情形显然令索恩和弗兰克特别满意。他们和她们一起喝了点咖啡,东拉西扯地寒喧一
气后,精神十足而迫不及待地换上运动服,操起球拍,开进了网球场。
     
    娅和詹妮也就兴致勃勃地随他们来到室外,坐在草坪边的遮阳伞下,边啜着可乐,边聊
天,同时不忘适时地常常是故作激动地为两个男人喝彩、打气。
     
    娅十分羡慕弗兰克的住处。这是南郊风景区外,邻近江边的一片坡地。三面绿树婆挲的
丘陵怀抱间,建着十几幢各带小院和草坪的哥特式别墅。专对外国人和海外投资者售租。弗
兰克的公司为他们的6名常住人员租了两幢别墅。每幢楼配一名“阿姨”,为他们洗衣、清
洁。弗兰克住的这幢,另两人最近去海南筹建一个办事处,所以目前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独
居。事实上也就成了他和詹妮的临时“新房”。
     
    天气很好,风很小。空气中浮漾着草叶和江水湿润的气息。坐在楼前远眺,屋后坡岭上
飒飒红枫在绵软的秋阳下闪烁着温情;杂树、茅草从坡上漫延到江边,透过微波般起伏的草
尖,可以看见江上偶尔游弋的货轮的舵楼,同时不断有许多不知名的鸦雀啁啾着从江边飞过
头顶,栖隐于身后那密密的山林间。
     
    其实我们公司也应该租这么个地方给职员住,娅叹息道:费用比宾馆便宜环境却远比宾
馆舒适。这么静,这么美,这么好的空气,我都象有几个世纪没接触到了。常住在这儿,什
么三烦四恼都会被大自然冲涮干净的,你说是吧?
     
    当然。詹妮表示理解,她指指身后说,据说那顶头的两幢还空着,你可以叫维纳说服他
们老板来买下或者租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聚会了。
     
    哪能呀!娅忍不住笑詹妮为他们想得太天真了:我们老板宁肯花更多的钱,也不愿让手
下人散住在外面,连住别的宾馆都不行。他是个很古板的人,最怕别人在外面乱来,做出什
么有损公司形象的事来。何况,即使他愿意这么办,也没我们中国雇员的份的。
     
    这我知道,我是想,索恩住过来,还不就等于你也住过来?
     
    不不,你想到哪去了,我和索恩……
     
    不必瞒我。詹妮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我在美国好歹也泡了几年了,什么事不可理解,什
么道道看不出来?
     
    娅不禁红了下脸,辩解道:我的意思的,我们一个单位,只要有别的同事住这儿,我就
不便住,而且我和你不同,我没结过婚,现在还受家里人的限制,原本和索恩也……很偶然
才在一起的--你呢?你现在常住在这里?
     
    基本这样。反正家里人不会干涉我。不过我可不会老泡在这里,男人嘛,总得跟他们悠
着些好,要不然很快就厌倦你,象扔一件破衣服一样把原先象珍珠宝贵一样含在嘴里的女人
扔进大江里去。
     
    听了这话,娅的心不由得一凛,虽然明知她说得有理,情感上却不愿接受。她说:你这
真是经验之谈。不过我想,人与人不完全一样,如果有感情的话……
     
    概莫能外!詹妮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娅的话头,顿了顿又补了句:至少对多数男人而言。
     
    顺手从烟盒里取出支烟来,点上后,很优雅地送到嘴边,悠悠地吐着烟圈,也吐着她的
见解:男人的本质就是喜新厌旧,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对女人有感情没感情只不过决定
他们以何种方式抛弃这件旧衣服而已。有的是毫不在意的一扔了之,有的则是扔上一把金
币。更常见的是看起来没有扔,比如他们的妻子,实际上却早已被束之高阁或冷藏在漂亮而
空荡、只有做不完的家务、忙不完的孩子的“家”里……
     
    娅愣住了,不禁有几分伤感地问:那么,弗兰克这样的……
     
    我说过概莫能外。何况我和他原本就和你与索恩的关糸不同。我有丈夫,我不想结束,
尽管他也可能将我“冷藏”。但我们作为女人的天性却使我们都差不多,天性中有些东西使
我们痴傻不悟;再超脱再玩世不恭的女人也不可能象男人那样随意,除非那纯粹是交易关
糸。所以我不想更换丈夫这件衣服。何况我早就看透了,对于女人来说,更换衣服既不象男
人那么方便,换了也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但是你就不同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不同?
     
    你的眼睛告诉我一切,一开始我就看透了你的心思。你不知道吗?你看索恩的眼神和我
可大不同呢。娅呀,你现在大概不会超过22岁吧?24?好吧,我来告诉你我现在多少
岁,我现在刚刚过完28岁生日,我在美国闯浪江湖时间虽然不算大长,但三年时间里你知
道我和多少人、什么样的人打过多少交道?如果要问我在美国的最大收获,告诉你,很简
单:我认识了人是怎么一种动物,更认识到男人是怎么一种动物--实质上讲,他们大都不
坏,只不过就女人、尤其是中国式、东方式的女人的根本愿望来看,他们实在都是些……
     
    詹妮明显地激动了,她一时找不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词,不由停顿下来,狠狠地掐灭了
手中那还有一半的香烟,终于从齿缝中迸出一个硬梆梆的词儿来--王八蛋!
     
    娅绝望地看着她,半晌,才说:那么你的感觉是……索恩也是那种人?我是说早晚也会
将我象件衣服一样抛弃的人?
     
    詹妮尖锐地看了娅一眼,有些犹豫。经不住娅的催问,便说:你先回答我,你一定要嫁
给他?
     
    娅吃了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索恩先前和你们说过我们的事?
     
    说什么!詹妮淡漠地撇々嘴,神色有些黯然:你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几年前我就是现
在的你,嫁给我丈夫前我几乎是死乞白赖地缠住一个同校的外国留学生。结果……我为什么
去的美国?就是因为现在的丈夫拿到了签证,我想随他出去,可能会找到那个早就悄悄地弃
我而去的王八蛋,可是……幸亏我醒了。象一场恶梦醒来,我发现我一无所有,又似乎一无
所失,总之我现在很好……许多人问我为什么不生孩子,我高兴时就说我怕我会误生个女
儿,这世界生女儿等于生个活囚徒,一辈子都是情感的奴隶!不高兴我就干脆说:去你妈的
母亲!如果能做父亲我就生,生他妈的一打儿子,我为他们做牛做马,让他们一辈子只干寻
花问柳一件大事!
     
    娅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詹妮,其实仍然是满腹哀怨,愤世嫉俗的
背后藏着一大块血淋淋的创疤!呵,万一索恩他……我也会象她这样吗?娅浑身颤栗不止,
牙关也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不,我可不愿象她这样!如果他真是个无情无意的东西,我决不
让他安生!至少我决不留恋他,决不作情感的奴隶……见她一言不发的怔忡相,詹妮从自己
的怒火中醒悟过来,伸手轻刮了娅的脸一下,笑笑说:别发呆了。没听过吗?不幸的人各有
各的不幸,也许你不至于象我一样糟糕。也许这个索恩是个真是深爱你的……她远远地望着
嘿嘿大叫着击球的索恩和弗兰克,悟有所悟地说:瞧那两个家伙,据弗兰克说,他们在波兰
时处得很不一般。看来这也是男人的优势之一,他们相对的较重朋友感情,女人可惨了,自
身懦弱不说了,还天性地视同性为敌,实际上反映的还是女性对男性的无奈和对自身处境的
绝望。但愿我们能超脱这个,互相帮衬着点,我相信我们之间是可以做到的,因为我对你那
个至高无上的索恩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你呢,我料定你现在也根本无心旁鹜,这就成。
要知道,这两个家伙不好对付呢,尤其是你那位索恩先生。
     
    为什么?他很通情达理的。
     
    这也许是,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的直觉是……
     
    --嗨,你们在谈什么呢?把我们撇在一边?
     
    是呵,没有女士的喝彩,男人还有什么拼杀的兴致呢?
     
    索恩和弗兰克喘着粗气,用毛巾擦着浑身的汗走了过来,并将球拍交给她俩,劝她们也
去玩一会。娅不会打网球,本不想去,可是詹妮将她拉了起来:走吧,活动活动没有坏处,
我来教你。
     
    两人蹦跳着走进场子里去时,弗兰克擎着可乐的手停在了半空,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说:伙计,看起来都不赖呀,不是吗?
     
    你觉得娅怎样?
     
    超乎想象!很棒,特别是……瞧那两只乳。看样子你很爱她?
     
    索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不会是想娶她吧?
     
    索恩手一摊:我还没想过这个。她怎么样?
     
    你是说詹妮?也不坏,就是这个……弗兰克指指自己脑袋:并不好办。
     
    你是说,不够开放?
     
    嗯……对你也许是个例外吧。
     
    哦?
     
    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笑够了,忽然都觉得不知说什么好似的仰着脸望起天来。望得眼花了,便又都无意识地
似地端起咖啡,默默地呷。
     
    或许是那渐渐苍老起来的天色影响了索恩,他突然显得忧心忡忡地样子嘟哝了一声:人
生如梦哪。
     
    你是说……弗兰克擦着眼镜,一双变了形的眼睛迷茫地瞪着索恩。
     
    我是说……他妈的我突然想到作一个男人可真够无耻的。
     
    无耻?弗兰克一把摘下刚戴上去的眼镜,又一次不知所以地瞪着索恩。
     
    贪婪!当然,也够可怜的。
     
    可怜?你觉得自己可怜?
     
    啊哈,只不过是偶尔会忽然生出的一种怪念。
     
    嘿嘿,可真够可怜的。我说你是累了吧?
     
    哼,难道你不觉得累吗?索恩突然亢奋地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弗兰克,见弗兰
克依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禁滔滔不绝地发泄开来--在这个世界上,谁最可怜呢?
似乎应该是女人。至少她们总在抱怨自己不幸、可怜、烦恼,可是,有谁想过男人是否可怜
呢?
     
    当然……弗兰克可怜巴巴地附合着。可是索恩根本不在看他,眼望着天继续说道:不妨
让我们来看看男人这个该死的概念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这个约定俗成的千百年进化成的概念的内涵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要求所谓的男人要永
远不断地去征服、探险、寻求,要求他刚强、坚忍、洒脱,以一切来证明他是个“男人”!
     
    无怪人们尤其是女人们,总是爱论述说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对,如果不仅狭义地理解
这个“色”的话。一个男人可能是球迷,可能是赌徒,可能是事业家,甚至道德家,但无论
如何,他都可能下意识地无数次编织过关于女人和色情的美梦。然而,人们也该明白,关于
男人好色的理论顶多只说对了一半。因为男人的骨子里并不仅仅是好色。好色仅仅是他的一
面。他更好爱,好被爱。他实际上象个懦弱贪婪而又永远饥饿的孩子。他更需要的是“证
明”。或事业上的或竟技上的或者干脆是从异性那儿来的种种“被爱”、成功的证明。为此
他拼命工作,拼命发明,有时甚至接二连三焦头烂额地拼命和女人作爱,但那多半又不是为
了性欲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不甘示弱!难以满足证明欲的男人必是困惑自卑惶恐不安
甚而是自暴自弃的--他抑或酗酒,抑或斗殴,甚而变成一个性变态或强迫症患者,躲在角
落里由“自己”向自己发难。潜意识里的他永远不停地拷问着命令着他:你是个男子汉哪!
你得象个男子汉,你得成功!
     
    可他妈的这在今天这种世道下,谈何容易?
     
    他太累了。他太无奈了。他太象个没有信心受惯娇宠的脆弱的娇宝宝,太象个饱受别人
赞美而变本加厉地穿衣打扮、拼命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漂亮女孩了!事实上他也常常企图换一
种活法或者改变点什么,可是他终究还是……
     
    喂,弗兰克,你不以为这样做男人其实真是怪可怜的吗?
     
    我想是的。弗兰克象看着个精神不正常的家伙一样,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点着头连连说:
是的,是的,的确是的。只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男人呢?而且,好象我并没
有你那么强烈的体验--我是说,感慨。哦,索恩,你今天怎么啦?你现在改行做哲学家了
吗?
     
    那又怎么样?
     
    怪可怜的。
     
    是呵。不过,也许最不该可怜的倒是我这号自以为可怜的家伙。
     
    索恩你真逗。
     
    等着吧,到我这个年纪,你也会幽默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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