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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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耳畔蓦的嗡的一声,心上突然一片空白。
    良久,一千一万个倩彤的影象在脑海里重重叠叠。
    我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觉得我这童年好友出事了,觉得自己脸上毫无光彩……
    思想刹那间混杂无章,把旁边两个女人的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听进脑子里。
    “女子无才便是德,此是恒古常理。举凡年薪半百万打上的女人,都自负得以为天
塌下来还有本事撑得住,还不是一回到家里,睡在床上,就想要个男人了!”
    这是活生生的人讲的话,真是会得吓死人,最低限度吓死我!
    “说什么个个都—表人材,冰雪聪明?最人的智慧应该是老早定夺去向,知所取舍,
认清身分才对。年轻时既要在事业商场上出尽风头,就别赶在更年期粉饰一番,捡人家
的老公!”
    我有点晕眩想吐,不知要不要上洗手间去,稍事歇息!
    修甲女朗拿眼看看我,问:“你脸色不大好,怎么呢?”
    我机械化地堆出笑容.没说什么。
    但愿赶快做好头发,迅速离此是非之地。
    临踏出“清浪”门口,还听到最后一句话:“这孟倩彤真会挑,施家骥当年家无恒
产在英国做苦学生之时,放在她面前,她不见多望一眼。现今成了政界红人,单是出这
等画报的免费风头.就值回票价,谁愿对这种郎才女貌、相得益彰表示认同……”
    走在街上,要顶着大太阳,我惊出一身的汗。
    原以为世界上最难缠的人物是家姑,岂知她的谈话艺术还未臻绝境!一山还有一山
高,外头的崇山峻岭竟多至如此!
    我是断断不会给倩彤,甚或任何人复述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的,恐怖得连复述的勇气
也没有,实在难于启齿。
    如果说这情景就是世面,我宁愿从未见过世面了。
    可是,倩彤肯定是见过世面、通晓人情道理的,她会不会老早已经风闻此类闲言闲
语?是置若罔闻?是见怪不怪?抑或声誉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其心深处,深不可测吧!
真是一念曹操、曹操就到!
    丽晶楼头,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珠光宝气,其中也包括了孟倩彤。
    我其实不大习惯豪门夜宴的场面,置身其中,觉得格格不入。有一起富家太太小姐,
谈论时装首饰,固然非我族类。我整个保险箱内除了两对结婚时双方家长送的龙风镯、
一些亲友送的金饰,最名贵就是锦昌给我的订婚钻戒了、重—克拉二十八,成色高至九
七,完美度是VVS,即很少很少瑕疵,也算是我的传家至宝了。
    至于服装,我年轻时穿旗袍,后来踏入中年,腰身粗横了一些,也就改穿本地缝制
的西装,最出得场面的要算那袭由倩彤介绍我买的名牌货,勉强是四季皆宜。故此,今
天我也以此亮相。
    识得少,自然无谈话本钱。首饰服装之外,对商业活动与香港时事我更孤陋寡闻,
故而在这种各人捧着鸡尾酒杯聚谈、论尽天下的场面,只得以微笑与沉默应付。
    曾经试过一次,傅老板晚宴,嘱两三位高级职员携眷出席相陪。锦昌的—位同事马
先生的太座,在席上略为谈笑风生,谁知乐极生悲,马太太在各人谈论英国当前外交态
度时,竟然无端端发出一个问题:“贺维是什么人呢?他有权管香港?”
    在座中人,面有难色,小马尤甚。
    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严厉地告诫我,以后出席任何大小宴会.绝对不可胡言乱语,
以免失礼。
    倩彤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在公众场合跟她碰过面,完全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还能怎样形容她呢?总之,
她每一句说话都有尺度,有内容,恰到好处地通过笑容传递出来,融化在聆听者之间.
叫人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
    听倩彤说话,根本上是一种享受。她的确有使男听众心悦诚服、女听众慑服的能力。
    我不能说不羡慕她的!
    像我,彻头彻尾的呆瓜—个,站在华筵盛典之内,简直有点多余。
    今天倩彤穿件米白色斯文套装。胸前别了个二十四K镶碎钻的细致胸针。把她配衬得
温文尔雅,连平日常见的那三分职业女性的霸气也遮掩得密密实实.益显娇美。
    她喜悦地走过我身边来,说,“看!你没有买错这套服装呢!高贵大方,穿多次也
不会使人生厌!”
    其实我无心听她赞美。
    一看见倩彤,就想起这些天来所见所闻。顿觉眼前的这位经年亲如骨肉的挚友,有
份生疏感觉。
    人要了解人,委实是相当困难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倩彤把声线放下,喜悦地说:“他也被邀出席呢!”
    我差点冲口而出问:“他是谁?”
    随即会意了。
    “你会把他介绍给我认识吗?”
    倩彤仍旧喜孜孜,心无劳骛地说:“看情形吧!也许不大方使!其实,你认识他也
不管用呢,他不会跟你谈得拢,日后也不会来往,知道有这么—个人不就可以了!”
    心头像被刺了一针.有点滴的血丝浮现。
    为什么日常生活之内。我老是要训练自己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看事物,才能安乐?
    我当然可以把倩彤的说话看成忠实报导,我俩既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气?直话直说
是应该的。
    然而,心上的血丝还是涌现。
    人的自尊毕竟最是脆弱。
    锦昌曾经向我提示过:“你别天真,这个世界有百亿家财的人绝对不会把五十亿的
放在眼内。倩彤与郁真跟你亲近,并非考虑你的智慧,只是当你是家庭中一件有用的物
品.起方便的作用。”
    我当时不以为然,因为作为—件有用的家庭用品,也是有价值的。
    如今想来,家庭用品难登大雅之堂,不值得在人前亮相。这也不是不悲哀的!
    眼前的倩彤,当然不会明自我心里产生的千百个问号,她一直微笑着,……
    突然问,她收敛了舒舒服服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点点尴尬与微微怆惶。
    我回转头,望见有两位丰容盛髻的女士陪伴着新娘子傅玉书走过来。
    傅家小姐的—张脸,细白滑嫩得别人一看见就知道什么叫养尊处优,那么娇小玲珑
的身段毫不畏难地罩上一件曳地的长婚纱,粉颈上还戴了一条重型的、由起码几十颗克
拉装巨钻镶成的颈链,当中嵌上成颗龙眼般大的、杏圆血红宝石,完完全全集富贵荣华、
粉琢玉砌于—身。
    令人惊叹!
    我爽爽快快地说:“恭喜恭喜,恭喜你与新郎永结同心,白发齐眉!”
    在这种场合,我可以说的和敢说的话实在不多,一有机会立即表现自己。
    “谢谢!”傅玉书笑得甜到人家心上去。真要命,这天之骄女差不多有齐太阳底下
的一切。听说新婚夫婿是牛津大学博士,专攻英国文学!有钱人家念文学,才叫相得益
彰!
    这是个连我都懂的道理了!
    身旁其中一位太太微笑插嘴道:“一定是永结同心,白发齐眉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嘛,单是亲朋戚友的善颂善祷,已多福庇,挡得住任何风风雨雨了。”
    说得极是!
    傅玉书跟我说:“你们认识吗?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施家骥议员夫人!……”
    我登时吓得摇摇欲坠,手上拿鸡尾酒杯的手随即震抖,酒不住在水晶杯内荡漾……
我看上去,自觉晕眩。
    站好了,定下神来,更慌张。原来就在我不知所措之中,新娘子给别些宾客簇拥着
又如穿花蝴蝶般跑到别处去了!只余下四个女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施家骥夫人、施家骥情人、施家骥情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可能是施家骥夫人的女
朋友!我的天!快要短兵相接。
    我简直觉得如临大敌,瞪着眼.望住那个施太太……
    敌人终于笑口吟吟地开口讲话了:“王太太不是单独一个儿赴会吧?王先生也来了
吗?”
    她们两个朋友,一唱一和:“王锦昌是傅翁的爱将,要算半个主人了!当然在酒会
里头……”
    “王太太怎么一个儿开小差呢?现今有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太太得步步为营呢!”
    我拿眼看倩彤。她粉脸泛白,没有太大的反应.然而,分明的无法脱离险境,干尴
尬。
    对方毫不放松:“时光正在倒流五十年,这年头甚多女人甘于做妾!”
    脑子里灵光—闪,我竟答:“对呀!天下间一有你情我愿的事,就防不胜防,跟是
肯定白跟的了,对不对?”
    话溜了出口,我突然有种反败为胜的畅快感,还能向着两只摆明张牙舞爪的雌老虎
冷笑。
    第一次在生活上知道半斤八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施家骥太太以及她的那位朋友的威风霎时掉了一半,也真难为她们,搜索枯肠,只
找到这么一句回话:“我们以为女人只会物伤其类!”
    我毫不思考地答:“根本是非我族类,何伤之有?两位太太跟孟倩彤小姐认识吗?
是我的好朋友!”
    趁着此时有别的宾客穿来插去,热烈招呼,二人知难而退。
    倩彤默默的望住我,再微垂下头,轻声说了句:“多谢!”
    我拍拍她肩膀说:“我们不只是好朋友,是好姐妹是不是?”
    —整晚,我心不在焉之余,竞有点从未有过的顾盼自豪,想来我做人处事的潜质颇
佳吧!到底是受过正统大学教育的人,只不过对社会生疏了,只消几回练习.还是有希
望的。
    我多想在回家的路上,把过程转告锦昌,回心一想,还是不必了!
    我和他之间愈来愈多少一事得一事的怪感觉!
    况且,要说战胜了施家妇,也还未必!
    唉!胆敢大庭广众,出言相欺,可知来意不善,今回对方输在轻敌,否则,理亏的
一边还是容易在人前矮了一截的。不是吗?斯斯文文的言语交锋,也还能撑得住,如果
有日明枪明刀呢,无论如何有法律保障的人在社会上占有优势!杂货店内那些无牌洗洁
精,又平又靓,都无人问津,是必要斧头牌,奈何!
    倩彤身光颈靓的人.为什么要去淌这种浑水?
    那施家骥是个三头六臂的人,值得如此拜服吗?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议员在捣外什么鬼。
    算了,人各有志!
    我刚才在阵前硬说物以类聚,其实全是为了维护倩彤而作的违背良心话。
    可是,在人前袒护倩彤是我的当然责任,我确是非常非常非常真心的。锦昌曾说我
常在人前提起倩彤的交情是志在高攀,他错呢!叨光之余,联朋结党等于承担彼此的苦
难。倩彤的成败苦乐,我一律感同身受。十只手指有长短,世上哪会尽是便宜事?不见
得有朝一日,要对付倩彤的人会得特别怜惜我!
    谁说日子不是箭一般地飞驰而过?
    一眨眼,我们全家就得上加拿大驻港专员公署去接受移民面试了。
    锦昌办的是投资移民,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亲属在彼邦,锦昌只好委托律师,代他以
二十五万加币投资在加国移民部特许的银行贷款基金之上,就轻而易举地过关了。
    那移民官是个男的,—脸祥和.只向锦昌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包括问他何时启程、
何时向永成建筑请辞等等,锦昌说:“最希望能赶及八月一家成行;以便我女儿可以在
今秋入学!”
    转到移民官问我时,我的手—直抖,干脆双手垫在大腿下压着。他问:“王太太到
过温哥华?”
    我点点头:“年前旅行去这过了。”
    “观感如何?”
    “蛮好的。”
    “你若长居,会适应?”
    “无所谓,我在香港的生活也甚是简朴。在那儿洗衫煮饭,服侍丈夫女儿还不是一
样。”
    没想到我如此实话实说.该移民官满意地不住点头。
    他又跟沛沛闲聊。这女儿甚为出色.才说上两句话,她就兴致勃勃地反客为主、拼
命追问对方关于加拿大的大学生活,她决定要攻读时下最吃香的改良品种科学。急于查
询哥伦比亚大学这一科可有闻名。
    那移民官说:“加拿大实在最欢迎像王沛沛这种年青人.有信心、有活力,适应力
强,勇于融入新环境之内。我们其实并不反对移民者以九七为首要移民理由.只是期望
顺应这项移民需要,人们可以积极地接受及学习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
    香港人灵活变通的能力闻名于世,只要有充足心理淮备,简直易如反掌。”
    移民官演讲完毕,站起来送客,礼貌地给我们握完手.还高高兴兴地拍着沛沛的头,
说:“希望有天能在加拿大碰到你!”
    就这么简单,我们就得准备在不久将来登上征途了。
    上屋搬下屋尚且头痛。
    移民,真是搞得我这家庭主妇一头烟雾。
    单是服侍宝贝女儿,就艰难。她大小姐要应付期考,虽说行将就道,成绩如何不成
威胁,但锦昌坚持要沛沛功课上不因外在环境影响而稍呈松懈、这个观念当然正确,于
是王家小姐把她赴洋求学的兴奋心情暂且压下,“嘱咐”就这老妈子,为她购买各类衣
物用品。并收拾行装,就是那些牛仔裙裤与牛仔褛就已买上一大堆。
    行李要先托运,现今专门为移民提供服务的货柜寄运公司,态度并不算友善。由于
锦昌嘱咐,只把四季应用衣服及家庭用品托运,其余家具杂物,都在抵步后添置,因而
用不了一个货柜箱,对搬运公司而言,算小生意,于是获得礼待的机会就相对地下降了。
    对方差不多在末听完我讲完行李情况时就截我的话:‘得了,得了,总之你何时收
拾妥当,就再摇电话来,价钱届时才告诉你,我们没法子有空先来给你报价!”
    随即摔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当中。面对着一屋子未经入箱的杂物,顿生气馁。家庭主妇生活上有干
百种芝麻绿豆般的困难,真不知从何说起。真能组织起来吐苦水时,徒惹听众鼓噪!
    挂在一般人口头上的一句话,通常是:“你的受罪也算为难,那些在社会上干大事
业的人所遇风险岂非等于世界末日!”
    说得合情合理,然,我无意跟人家作什么比较,他们再富贵荣华,我还是每个月守
着二万元家用过日子,他们更困难,我亦无法感同身受。同样道理,我觉得生活呆滞、
平板、枯燥、琐碎、烦闷,他们不能体会,我的辛苦并非比别人的辛苦轻一点,就不算
是辛苦了。
    像如今,一屋凌乱巳整整两个星期,沛沛放学后躲在睡房中少理,锦昌放工回家只
管皱皱眉头,母亲呢,每天绝早销声匿迹.对于移民一事反应相当消极,简直有种事不
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只我—人苦撑残局。也不能怪母亲,事缘锦昌不能立时把岳母
带同前往加国,她属于次要亲属,务必在我们安定下来,才有资格正式为她申请。母亲
曾不置可否地说过:“移民与否,于我是无关痛痒!”
    故而,她不爱帮我忙打点一切,何能厚非?也许她心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难受感觉,
亦未可料!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我自沙发上跳起.慌忙翻动地上的纸盒杂物,寻了半天方才
把个电话寻回!
    “喂!”我倒抽一口气!最凄凉的情景莫如是折腾好—”会之后,把个电话抓起来,
对方刚刚收线。幸好今回仅仅赶及!
    “喂!郁至吗?”对方竟是锦昌,吓我一跳!
    “对不起,锦昌,客厅乱糟糟,我连个电话都寻不到!”
    “你—定收拾得很累了吧?”
    我支吾以对,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开心?惊奇?
    “郁至,你还在吗?”
    “嗯,在,在!我在听你的!”
    “你太累,今晚不好做饭了,赶快泡个浴,开车子到中环来接我下班,我们到外头
么吃顿好的。”
    “沛沛考试呢!还能出来走动!”
    “给她弄个即食面吧!”
    “这……”
    “爽快点,免得—交五点,中环车塞.更耗费时间了!我们带点小食回家给沛沛做
消夜便成!”
    这可以算是生活里头的天大喜讯了!我都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跟锦昌双双对对地逛
街吃饭了!
    我快乐得有如一只小鸟高飞,哈哈!应该修正,足—只不大飞得动的小鸟才真.只
要依然快乐便成!
    今天必是吾日、连沛沛都甚易商量.对公仔面甘之如饴。
    我琳了浴,在梳妆台头翻出了唇膏和香水,就只有这两件道具,还适合我派用场。
衣服是试着穿了两件、在镜前几个转身,都觉得不大好看。从小到大,姐妹俩的体形就
有显著分别,郁真是香肩细小。腰可盈握,一副秀丽晶莹的模样,老是有种叫人不要乱
摸,要仔细呵护的感觉。我则老早便腰圆背厚,嫁后作为人母,就更胖鼓鼓的,不至于
成了肥婆、但绝不轻磅,故而硬把自己塞进的裁剪苗条的衣服里时,总显得牵强:望一
望手腕上的表,快五点了。吓得什么似的,不由分说,反正把裙子穿上,抓住手袋就冲
出门口去。
    锦昌上了车,对我微笑.赞道:“好准时,喜欢吃什么吗?”
    “听你好了!”
    “还早呢,我们先到浅水湾酒店饮茶、再到日本餐馆去吃鱼生!”
    派头真不小!我望了锦昌—眼.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忍不住笑;”你笑什么?”
    “锦昌,你听过有些丈夫忽然对妻子大献殷勤了,且别欢喜.一定是外头有了个见
不得光的女人!”
    锦昌认真地看我一眼,并无惧色,却有些微忸怩。
    “郁至,你说真心一句话,婚后这么多,你觉得我对你是不是不够好?”
    想不到刚才在车子里头一句半句戏言,锦昌竟放在心上,际此浅水湾头,温馨细腻
的情景之下,还恋恋不舍地追问,杀了风景,真是悔不当初!
    “你别听我刚才胡扯!我们老夫老妻了,还不互相信任吗?”
    “这敢情好!我可放心了!老实说.时逢乱世,连照顾自己家小都七手八脚,没有
多少个男人有剩余的心力去闹婚外情。”
    那可不见得,我还不知施家骥与盂倩彤一案如何收科。
    锦昌既然不知此事,我绝不透露口风。自问虽无江湖历练,倒知多少江湖规矩。妄
自假借同情为借口,宣扬人家私隐,理应罪加一等。
    我对倩彤又添一份浓不可化的交情,照顾她,绝对应该。故而,亲如丈夫,也不应
预闻其事。
    我忽然间想念起倩彤来,心有种异样的不安感觉.照说,就连郁真这妹子都有好多
天没见面,倒无牵挂。怪得很!
    “郁至,你听着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点点头。锦昌少有如此多话,听他的声音,诚是我的享受,由着他说下去吧!
    “也许这些年来,工作忙苦,搁在家里头的时间都没有好好地表达自己感情,很有
点难为情!”
    “这是什么话了?”我失笑.“我从没有像沛沛般要你又呵又哄又疼!”
    锦昌握住了我的手,诚恳地说:“郁至,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这以后要你支撑的
局面可能更多,责任更沉重了。”
    我默然,心上突然七上八落、有种静候宣判严重结果的紧张。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
鲜。在与锦昌母亲一桌子吃饭时,听她东拉西扯地议论—会,就会出现如今的心乱如麻,
只因她一转入正题,就往往是叫人难堪之事。我做了十多年王家媳妇,太知道那种风雨
欲来的气氛了。
    可是,锦昌从未试过如此。
    如果有的话,今回是首次。
    我也不怕,两夫妻。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
    “郁至.这个星期永成承接了几个庞大建筑计划,傅先生郑重地挽留我。他坦白说。
香港可能好景不常,但当今仍在东南亚大红大紫之际,机不可失!”
    “那么,我们不移民了?”
    “不,积谷防饥虽是合情合理.一家大小的安全保险仍然非买不可!这次错过了移
民,不知将来重新申请有无困难。我想,你跟沛沛先到加拿大兴家置业.我留在香港再
搏个两三年,才图一家团聚。”
    我浑身冰冷,胃里的浓茶翻腾着,叫我连胸口都郁闷。
    “郁至,大时代的日子,不比寻常。”
    我前所末见的倔强,答:“不见得严重到这地步!”
    “防范胜于治疗。”
    “小心足矣.不用杯弓蛇影。”
    “你口气甚紧。”
    “差不多没有商量余地!”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怕我独个儿留在香港,会闹婚变,会花天酒地!”
    我没有答。正确的答案是我舍不得跟丈夫分离。
    我的眼眶温热。
    锦昌的声浪调低了,依然悻悻然道:“谁叫我们生不逢时.几经艰难才有出头之日,
几经辛苦才安排好妻小.就为着妇人的一般见识,整个家庭与事业的计划告吹,你于心
何忍?”
    大帽子压下来,顶得我头痛欲裂。
    浅水湾头的茶叙,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此了。
    我苦笑,想自己必是个对良辰美景、诗情画意都无福消受的人!
    夫妇俩沉默了好—会,锦昌再开口:“就在此吃点东西就回家好了,懒得又再另外
寻个地方泊车吃饭!”反正是咽不下的,其实吃与不吃都不成问题了。只是白己年纪不
轻呢.不会胡乱发脾气。抓起手袋就走!就算跟锦昌拍拖那年头,大家闹别扭,我也只
会默不作声,跟在他后头,完成当时的节目,回到家里去,才躲进睡房生半天闷气。
    唉,连自己的委屈都不敢作明目张服地宣泄,我这种不中用的女人,跑到外头世界
去,在大太阳底下曝光,只怕—朝半日,便已经完蛋?除了舍不得跟锦昌分离之外,心
头掠过的恐惧.难以言喻。
    车子开回家去的一路上,锦昌完全没有说话。他不高兴的时候可以不开金口凡三五
天以上,直至他的意气平伏过来为止。我相信这回的沉默抗议起码要持续一头半个月了!
    我会为他的抗议而屈服吗?每一次扯白旗投降的人都是我。今次如若请降,我又要
承担多少苦难?想都不敢再想。
    车子在家居大厦门门,我才猛然记起.对锦昌说:“忘了给沛沛买点消夜、你先回
家去,我到麦当奴走—趟。”
    锦昌铁青着脸,毫无表示地下了车。
    冷战开始.夫复何言?
    我是否太自私了?锦昌十多年为我们—家的口粮与安定操劳挣扎.到今日,稍有微
成,我就是不肯提起勇气来为他的百尺竿头更进—步而尝试独立.事必要拖垮他而后快
吗?不,不,不,不……绝不是这样的。
    眼前一片迷糊,只见突然人影浮动.我下意识地踩了煞车脚掣,耳畔响起了此起彼
落的按号声.惊魂甫定.我才看到车前有张吓得紫白的年青女子的脸,以及旁的几个指
骂我的路人。
    我的天!我竞视行人路旁亮着的红灯如无睹……
    车子重新向前开动时,我背上湿了一大片,兼头痛欲裂。
    把汉堡包与薯条弄到手,像是半个世纪的历程。
    我把车泊好在停车场,锁上了,正要抱住食物开步回家去,从柱后闪出个人影来,
吓得我又一脸煞白。
    “郁至!”
    今夕何夕?我的霉头还未触够?
    只见来人不由分说,扑倒在我怀里,“呱”的一声,就大口脏物吐到我身上及地上
去。
    我下意识地搀扶着她,拿手托住她的额头,让她好好地吐个干净。
    这才看清楚了孟倩彤那张毫无血色、像极了死人的脸。
    “倩彤,你这是干什么的?”
    倩彤紧张地抓住我,不放。口中乱嚷;“别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惨定了!”
    分明是喝醉。醉后吐的也许是真言。倩彤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孤家寡人一名,
我算是她最亲近的朋友,直至最近,她才有了那个姓施的!
    心头蓦然掠过—阵忧戚,随即惊觉,要先顾倩彤。于是把她半扶半搀,一直拖抵家
门。
    好辛苦才把倩彤弄进母亲的房间,让她睡在床上。慌忙地弄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脸,
又得强行脱下她的衣服,给换上了我的。折腾了好半天,才叫看着倩彤昏睡过去。
    总算一下子回复平静。
    我坐在她床前。嘘一口气。
    到底出事了!
    这是预期的结果吧?
    我无奈地站起来,腰骨有轻微的迫卜之声,人要折成两半似,怎生这一天快快地过?
    我步回睡房里,推开门,锦昌倚在床上,边抽烟边看电视,我想了想,说:“锦昌……
倩彤有点事,她来了我们家,大概要搁上一夜!”
    锦昌完完全全的没有反应,连稍微回转头来给我一个眼色也欠奉!
    我默默地把房门带上。
    背后有人猛地拍打我的肩膀:“什么?”我看清楚来人,气愤地叫,“沛沛,你别
在此时作弄我。”
    “我的汉堡包呢?”
    天?汉堡包?还用细想,给倩彤吐了一身,连那袋宝贝都己弄赃,随手不知扔到车
房哪个角落去了。
    “沛沛,你且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应付着今晚吧!”
    “我是问你,汉堡包呢?”
    “掉了!”
    “掉了?你究竟什么回事?为什么人总要像是祖母说的,三分颜色例必上大红?我
吃什么穿什么,原就在你们指掌之上,犯不着前言不对后语!”
    我忍住了没有伸手赏王沛沛一记耳光,因为我已怒不可遏至耳畔嗡嗡作响,四肢发
软!
    “沛沛,容忍有个限度,你太目无尊长!”我厉声喝道。
    “是的,因为我没有家教!”
    我气得胸口发痛,眼泪直流。手举在半空的一刹那,被人狠狠地捉住!
    “你疯了!”锦昌使劲地把我的手摔下,“你自己有冤屈,别发泄到孩子身上.要
是这样了,你求我让你独个儿把沛沛带到加拿大去,我也不放心!”
    眼泪在眼眶内打滚,滚、滚、滚,滚回肚子里去。整个人如掉冰窟,急冻冷凝,毫
无知觉。
    我目送着锦昌搭住沛沛的肩,走出大门,隐约听到锦昌说:“我们父女俩吃消夜去!”
    客厅只剩下我一个,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离弃我,我将如何?
    过尽半生,我第一次思考如此庄严肃穆而又凄凉.但有可能发生的事!
    我呆呆地站着、思考、站着、思考……
    突然,有一个意念飞快地钻进脑子里,我必须摇个电话给正在搓牌的母亲,看她能
不能到郁真处过一夜。看情况,倩彤是要留宿一宵的了。我家就只有三个睡房。平日本
可嘱她两婆孙挤一挤,如今沛沛考试,情况有点特殊,她需要一个完整而不被骚扰的天
地!
    我凄然苦笑。此念一生,正好给了我一个具体答案,不论世界如何变,活着的一天,
必须尽心尽力应付目前。戏还是要串演下去,不论是群戏,抑或是独脚戏!
    我摇电话至张重轩太大家去找母亲,奇怪,母亲的麻将搭子、近来总是些有头有脸
的人物!张重轩是本市若干慈善机构的总理,夫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各类活动的重心人物
.风头之劲,无与伦比!连跟她亲近的朋友雀友,也沾光彩。
    每亲年内也不知出席了多少个电砚台与电台举办的盛典,嘉宾票子都是因着张家的
关系取到手的。这倒好。难得老人家可以为自己的生活铺排,不用我们但心!
    母亲来接电话时,语气极不耐烦,想必战局仍然持续紧张分秒必争之故。
    对我的建议.母亲没有反对,只道:“你给郁真一个电话,交代一声才好。”
    这当然应该。才是晚上十点多,郁真还未上床休息,对母亲会借宿一宵,她的态度
还是温和的。我放下了心头大石。
    只是,郁真乘机问了我一句话:“大姐,你曾到移民局走了一趟吗?”
    我都差不多忘了这桩事了.只茫然地答:“啊!很多天以前的事了!”那周钰城先
生不是答应过不会给郁真提起的吗?
    于是我问;“是周先生告诉你的?”
    “不,他没有提过,大概是尊重你的要求,他代为保密。
    只是别个负责帮你拍发电报到菲律宾去的同事,辗转相传,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这
世界上,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段郁真从小聪明干练,她从来处事都含蓄而一针见血。
    这番话语,已等于热辣辣地向我破口大骂。
    我完全搭不上嘴。
    要向妹妹说声对不起吗?我根本没有做错过什么吧?
    每个人是不是都有一定的自由权利,去为本身的意愿采取某些行动。当然,这些行
动最好不会伤害别人,为了替家姑申请菲佣一事,我跑去移民局一趟求助,有侵犯到段
郁真的尊严抑或权利吗?
    我只能以此相问。答案是:有。
    郁真冷冷地说:“你根本搞不清楚形象对一个苦苦经营的职业妇女的重要性。我不
要听到署里头有任何一句闲言闲语,说我的亲人打着我的名号,得着什么利益!大姐,
请你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人明白,外头风霜正盛,轮不到我们不小心冀翼,不讲某程度
上的势利!希望下不为例,如再有雷同事件,我直接给同事讲清楚,此风不可长!”
    摔掉电话的,竟然是我!
    心头随即泛起一点喜悦,只为我觉得自己晓得愤怒,都算是死气沉沉的屋子内一点
活泼生气。
    也许真是我训练自己分析思考的时候了。
    不错,人生难得正直。然,假无私之名标榜自己清誉,是无私显见私!受害的对象
不同而已!
    段郁至在整件菲佣求助个案中.只犯了—个毛病,就是模样儿长得像段郁真,故而
给他的下属周钰城认出来了,主动地加以援手!我利用了自己的长相,暴露了跟郁真的
关系与身分,因而沾了不应沾的光,得了不该得的特权。香港是个文明光洁的社会.于
是我错了,活该备受责难!
    如果段郁真认为她有权利,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不以和蔼友善的商量口吻
去给我讲解江湖利害关系,事必要疾言厉色苛求,我有权对她的谅解减半!
    段郁至不是生下来有责任无穷无尽地受着各房亲友的气的!
    任何人要仗着感情与关系之深厚而发他臭脾气的同时,应该想—想对方的感受,想
一想别人的尊严底线与容忍韧力。
    利欲熏心的后果,并不一定是杀人掳掠,才能使人痛心疾首!
    在生活环境之内,俯抬皆是只见自己困难、漠视他人权利的人,不论亲疏,冲着你
而来。无须人在江湖,始知利害!
    从小到大,只有妹妹教训我的份儿,因为她的确比我聪敏美丽,我心悦诚服地爱护
她、佩服她!但全面性的盲目容纵,显然使自己首当其冲!
    我应该开始考虑给予自己以及对方改良关系.使之正常健康化的机会!
    沛沛那方面,又何独不然?
    一夜之间,我活像受尽了凄风苦雨。
    推门走进母亲的卧室,倩彤还在睡。
    我坐在床沿,把床头灯的光度调低.我看着倩彤出神。
    心在无目的飞驰至多少个以往的年头去!
    小时候.我跟郁真同室而居。姐妹俩相处得非常融洽。
    我们是在同一间女校内成长的。我比郁真高一班。妹妹在校内的风头.无人能出其
右。纤纤弱质,运动场上却永远是金牌得主。每次田径抑或泳赛归来.就必累得像烂泥
似,死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吃晚饭。母亲三催四请无效,管自把饭菜放好在饭桌上,嘱
我照顾姐妹,就抓起手袋到隔壁搓麻将去。
    我就在床沿守着熟睡的郁真,看着她纤巧玲珑的身子,端正姣好的脸庞,以及那放
在书桌上的运动奖状.我就会得把差点饿弯了的腰一挺,含笑坚持等她转醒过来,才—
起吃晚饭,通常候至十点十一点,都饿过笼了,郁真才转个身,考虑起床!
    又妹妹岂只运动好,功课也是一等一。在我记忆中,她在学业成绩上的遭遇从来都
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每逢考试,她就彻夜不眠。有时累得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把我
摇醒,当她的活动闹钟。我又是毫无怨言地守着熟睡的郁真,直至月色微明,才催她起
床。
    家中两朵小花,一定得培养出一朵玫瑰来才好!
    故而.自问蒲柳之姿的我,从小乐于退居次席、诚心当护卫队的一员。学校经常有
小八婆攻击郁真,放着各种无的发矢的流言,我听在耳里,心上难过,可从未试在郁真
面前复述半句,因为她受不起。我和父母都甘心情愿让她在世界上逍遥自在,惟我独尊。
    难道我们又有错吗?
    倩彤翻了个身,说着梦话。
    “倩彤!倩彤!”
    我轻声呼唤,她的话像个婴孩在牙牙学语,根本听不懂。
    只见她把被褥踢开了,手在胡乱挥动,状似挣扎。
    可怜的孩子!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用我的体温拥着她冰冷的身体,帮助她战胜恶梦.平伏过来。
    我把倩彤的手,再收到被子里去.松轻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再宁静
地睡下去。
    看着倩彤额上有汗水,湿濡了发鬓,我拿毛巾替她揩干。
    那年头,沛沛十岁闹了一场病,我就是如此这般的日以继夜倚候在床前,不知多少
个晚上未曾敢把眼睛合上半下。
    沛沛从小身体不算好,小毛病说多少有多少,平日已叫我这做母亲的担心,还闹一
场重病,简直掉尽了我的三魂七魄。
    每次守在她的床头,我就难过。真不知怎样才能无灾无难地把她带大?为了沛沛的
体弱,我受的委屈,更不足为外人道。家姑老是拿言语威迫我,说王家要有男丁继后,
谁知在这事上不肯让步的并非媳妇而是儿子。锦昌每次在沛沛生病时,就拉长了脸.似
世界末日!他决不肯再添一个孩子,增加顾虑!我是夹在中间的无奈人。经年下来,听
闲话,受指责,久而久之,变作麻木不仁,唯一活动的心机,就是依然热切期待沛沛快
高长大!
    近这两三个年头,沛沛身体的确硬朗不少,没有守在她床头有好一般日子了,只间
中,夜里转醒过来,会得蹑手蹑脚,跑到女儿睡房去,看她有没有把被踢跌在地。
    我跟倩彤自小相交,可没有什么机会,会得像今晚般,守在床头看她睡觉。
    从前未嫁,倩彤最喜欢把我请到她家去住宿一宵,两人团在被窝里学着说人情世故,
也说男生,都总是谈得累了,就双双睡去。嫁后要撇下锦昌去外宿,可就说不过去!
    如今,看着倩彤那张睡了还紧绷着的脸,心不由得不抽动着,微感痛楚起来!
    倩彤不会为了公事而醉得如此无奈与痛苦,这是肯定的!
    她是个有办法的女人,天塌下来,她都有本事撑得住!
    否则,不会父母双亡,家无余荫,可以几年之内,在商界叱咤风云。有学位的年青
人,在江湖上宛如水帘洞的猴儿,说多少有多少,单凭两下绝招散手,挣扎不出个所以
然来!
    经验通常是决胜之道。我生活上最大的敌人怕是家姑无疑。初成为王家媳妇时,每
次给尖刻的言语刺痛了,就只会躲起来哭,或向锦昌、母亲投诉。日子过下来,发觉哭
最不是办法了,徒令家里的人讨厌。是非扯得多,无补于事,只有愈发结上生结,一屋
子都在阴霾密布下过日子似。于是—反常态,试行把家姑的说话孤立,我过我的生活,
她说她的闲话.就这样.反相安无事。
    谁说经验不令人世故独到?故此倩彤在工作上头,经验绝对老到,怕己成精,百毒
不侵。
    只有对爱情一事是个生手,故而中招了。
    普普通通一段恋情,犹须屡经历练,才到得彼岸。何况揽这么一宗复杂无伦的社会
奇情伦理曲折故事上身,只怕肯披荆斩棘,也无从下手。
    倩彤又翻了个身,口中乱喊:“我渴呢!”
    我慌忙跑到厨房去,给她倒了一杯茶。
    倩彤半醒半睡,头不住地拧来拧去,像要摔掉脑子里什么似。
    我把她略略扶起,说:“好好喝一口,要小心,很烫!”
    倩彤大口大口地喝光了那杯茶,回一回气,睁开眼,看到我。才一定神,就扑到我
身上来,放声狂哭。
    我一直拍着她的背。
    让她哭吧!
    沛沛小时候有什么不如意,哭了,左哄右哄还是没办法,我就干脆坐着,任她哭个
够,之后,就易于变回个没事人一样。其实,麻烦并不能哭掉,可是,要真是发泄了舒
服一点,又不碍着眼前人物,也就无所谓了。
    这其间,我又重新替倩彤倒了热茶。是要补充水分的。
    倩彤哭累了,捧住热茶,一边呜咽,一边轻呷着。
    我没有问为什么。
    她要说给我听,早晚会开口的。
    我只问:“要不要放水让你洗个澡?”
    倩彤摇头:“我想静一静。”
    “那我先出去,让你躺躺!”
    “不!你陪我,成吗?”
    我点点头。
    被欺负了的小孩,最恐惧是独个儿站着。嚎陶大哭,也没有个人上前来慰问,是愈
显凄凉的。只要能有个人在身边出现,表示支持,不论用什么有效无效的方式支持,也
是好的!
    孤独十分难受,在落难时孤独更加恐惧。
    “施家骥今天跟我摊牌了!”
    唉!今天在通胜上是什么日子?宜摊牌?怎么男子都拣今天行事?
    “他怎么说?”
    “他要在我和政治前途中择一。”
    “这有关系?”
    “他太太告诉他,会有,且是密切关系。”
    “于是他选择对太太投信任一票。”
    倩彤眼内又有泪光。我不知是否措辞过重了,其实我从来不是个言语厉害独到的人,
这些天来,大抵太多练习机会!
    倩彤倒抽一口气“他不敢冒险,如果施太大真个撕破脸,大庭广众把我们的私情抖
出来,准敢担保社会舆论会怎样?”
    “施家骥是委任议员,是不是?”
    倩彤拿眼看我,半分的惊骇与佩服一闪而过。
    自从那天知悉了孟倩彤有了这个施家骥,又在傅玉书的婚宴上无端端迫上梁山,跟
施太太交手,我已开始注意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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