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8
     
    我叹一口气:“那就给我一个限期!”
    “你看要多少日子才能让我们向董事局交代,然后撤销控告?”
    “最低限度让我有几天想想法子,再向你们汇报,究竟是何办法?”
    从恒茂银行出来,我立即赶去张重轩公馆。
    佣人开门,我求见张太大,她请我稍候。
    差不多等了十多分钟,那女佣才再出现,只在双掩的柚木门开了一个小小缝隙,像
防着麻风病人似的。
    “张太太出门去了,不在香港。”
    说罢,随即把门关上。
    我走到这座华厦的大堂坐下来,候着。
    如果张太太出了埠,用不着我等那十多分钟才拿到答案。
    整三天,我除了喝过些少饮品,半点食物未曾下肚,然而不饿。
    我的躯壳一直在作垂死地挣扎,机械化地走动。我软弱无力地斜倚在客用沙发椅上,
等,等,……等足了一个上午、中午、下午,惹得大厦上落的人侧目。
    眼皮沉重得像要掉下来似,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电梯在眼前久不久的开开合合,走出来的人都不是张重轩太太。
    直至黄昏日落,电梯再一关一开,载下了一群位客,都那么的衣履鲜明,甚而珠光
宝气……
    其中一人,煞是面熟。
    我奋勇排众而上,吓得同行的一两个男女闪身避开。
    我扯着了张重轩太太:“张太太,张太太,我等你足足一天了!”
    对方初而惊骇,继而厌恶:“你放手,你是谁?”
    “我是段郁至,我妈跟你相熟,我替你女婿在恒茂银行作了个担保……”
    “来人呀!”张太太使劲地甩掉我,大声呼唤大厦看更,登时从一边车房里走出几
名管理员。
    “这女人半疯半癫的,请召警把她带走!”“你……”我的眼睛要爆出愤怒得足以
燃烧任何物体的火光来。
    张重轩太太急走几步,一拉开停在门口的车门,跃进车内,绝尘而去!
    “你,快走,别再来这儿撒野!”
    管理员抓住我臂膀,拉着我走出华厦,把我摔在路旁。
    “别摸上来,再摸上门来,我们报警拉你!”
    我差不多是一跌一撞的,到达倩彤家门。
    倩彤把我扶进客厅去时,简直惊骇得目定口呆。
    曾几何时,她以类同的姿态求救于我。
    世界真的轮流转!
    “倩彤救我!”
    眼泪如崩堤的水,一泻千里!
    我抱住挚友,这个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压抑着的沉痛,蓦然泛滥,一发不
可收拾。
    倩彤张罗着拿热毛巾让我洗面,给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然后让我斜卧在沙发上,稍
事歇息。
    我饮泣,不住饮泣,把惨剧的前半截相告。
    除了钱债案一事,需要尽快解决之外,其他……不必再提了。
    我紧紧握住倩彤的手,问:“施家骥能帮我这个忙吗?”
    “他?”
    “他是恒茂银行的董事,可以求情放我一马!”
    倩彤面有难色。
    我急急问倩彤:“他跟你还在一起吗?”
    倩彤点点头:“我们有机会结婚了,他就快办妥离婚手续。”
    好像一万年未曾听过一宗好消息似!
    我以万劫的心情,挤出一个心甘情愿的笑容,拍着倩彤的手:“代我跟他说一声,
成吗?最低限度宽限一年半载!”
    “让我想想!你且在这儿睡一会,我答应跟家骥吃晚饭,你且歇着,待会回来,我
再给你商量。”
    倩彤把一张薄被拿出来,给我盖着,再出门去。
    狂风暴雨之后,这儿算是我的避难所了。
    倩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肯定比亲生的要好!
    我的心,又如刀割!
    泪眼迷糊之中,入睡!
    睡中做着乱梦,漫山遍野的荆棘,蛇虫鼠蚁,我独个儿站在山谷深渊,叫天不应,
叫地不闻。一忽儿又在茫茫大海,我抱住一小片浮木,身子愈挣扎愈往下沉。又回到那
熟悉的故园,看见郁真在掩面痛哭,母亲,她却盛怒地,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我整个人自睡梦中惊醒。
    一头一脸一身的冷汗,头昏欲裂,我摸着额头,唉呀,惊人的烫手。我是病了!
    无法再入睡。我给自己倒了冻水,连连饮了两杯,再倒在沙发上,等候倩彤回来!
    倩彤,现今是我唯一的支援了!
    倩彤的家,也变成我唯一的栖身之所。等会要是倩彤问我为什么不回到锦昌身边,
我决定什么也不说,只说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处理钱债纠纷一事,便算了。
    倩彤推门进来,看见我已醒来,忙问:“肚子饿了吗?”
    我摇着头。
    “有充沛的精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排除万难,自暴自弃干急着,无济于事。”
    我点点头。
    “倩彤,你见着施家骥,有跟他提起吗?”
    倩彤叹了一声,摇摇头:“没有,没有提。”
    我哑然。
    “郁至,我不是不肯帮你。只是家骥这阵子闹离婚,情绪十分的不稳定。我不想因
为我的私事,再加添他的顾虑。”
    我呆住了。
    “他的压力,你不易明白。要他在这个时刻,护着我的朋友,弥补一项如此错误的
行为,他有他的难处!我也真的不明白,你怎会糊涂到这个地步了!”
    我把脚伸到地上,坐直了身子,意图伸伸腰骨,图个精神一点的样子,再重新思考。
    “你的鞋子放在大门口玄关之上。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我望住倩彤,还是做不了声。
    “早点回家也好!休息一天,明日再想办法!”
    “我可以留宿你家一宵吗?”
    “郁至,别到这个时候还闹孩子脾气,丑妇终于要见家翁的,是你自己的事,早晚
要给家人知道,极其量是一顿争吵,锦昌有办法帮你。”倩彤深深叹一口气,“我从前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家庭主妇也得有私己才好,有什么危急关头,谁都不比自己能救得
自己,你总是不信!”
    “让我过了今天晚上才回家去,我很累很累了……”
    倩彤一直在我身边说的话,像加重我脚上所缚缠的铅块,更使我身上如有千斤担子,
半点儿动弹不得。
    “郁至……”倩彤有些微不耐烦,“好好的振作,天大的事总会想到法子解决!今
天晚上,你还是回家去,况且家骥等会要回来,我把他支使去买点消夜,这些天,我说
过了,这些天,他情绪甚不稳定,我不希望在这最后关头,还多生枝节,我老是陪在他
左右……”
    我缓缓站起来,穿回鞋子,跟倩彤说了再见。
    身后还听到倩彤说:“振作一点,明天再给我电话联络。”
    我从未试过踯躅街头,看这城市的夜景。
    从小我是个乖乖女,吃饭后绝不离家。嫁后,也只爱留在我的天地,并不好高骛远!
    今夜星光灿烂。
    除了那宗悬而未决的钱债案,我应毫无牵挂。
    什么时候会流连在这海边,坐在一张街边的长椅上,长候天明的?
    人生原来如许多的莫名其妙与不可知。
    海风阵阵吹来,使我头脑刹那间清醒了。
    母亲畏罪遁逃,躲到乡间去了。千斤重担,由我一人承担。
    从来如是,她毕生活像只有一个女儿,那人竟不是我!
    丈夫,哈哈!近二十年的夫妻,就竟不知道他会垂涎小姨,我以为锦昌一直跟郁真
有或多或少的心病。是啦!这种心病还须心药来医!
    妹妹,更不用多说,我欠任何人,也没有欠她的!
    谁不知寂寞难耐,同样是那三百多个孤零零的日子,是不是锦昌可以有权利过不了,
而我就有义务坚守下去?
    谁不有生活的压力,谁不有难言的苦困,谁不需要有人分担危难,分享欢愉?每个
人的哀愁,都可以深得有如这海港,可是,并不因此而可以牺牲任何他人的些微幸福去
平衡自己的苦衷!
    我有没有错呢?
    海浪拍击着堤岸,一声声,提点着我,我当然是有错的。
    错在懒惰。年年月月的放松自己,不图长进,不求成熟,不思学习。跟社会脱离,
远离丈夫要求的沟通水平。
    错在疏忽,思想行为从不追上时代,落在人后,为人取笑而不自知,在自己亲人以
至相识的人群中,造成鸿沟疏离,使他们不愿认同!觉得跟我等同陌路。
    终至无人觉得有责任、有心情、有需要去爱我。
    我还是无所谓、无所谓地一天又一天的活下去吗?
    不,直至今天,我蓦然觉得有所谓了,……
    至于倩彤……
    我怅惘,但不失望。
    有哪时哪刻她不是让身旁的一总人,把自己拱卫保障得无懈可击,是我从小一厢情
愿地拿她看成亲人一般而已。
    当真正的亲人尚且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所有事物的大前提之上时,我要求倩彤十足斤
两地还以关爱帮忙,未免是属于强奸友谊,敕令回报了!
    谁都没有错!
    因为谁都有苦衷,有难处。只要能找得出借口,谁不可以洗脱罪名?
    错的只有那些精神感情经验生活完全不独立的人,怀抱着世界上有人先顾念他人,
再顾念自己的幼稚思想,做着各种先君子、后小人的看似伟大、实则戆居行为,那才是
千错万错!
    我仰望漆黑长空,繁星点点,对岸一片的万紫千红,璀璨夺目,是这世界一流名城,
冠绝人寰的夜景。我怀着感恩的心,因为我觉醒了。
    在举世公认的、如此成熟世故精明练达灵活聪敏的大都会成长的人,如果还出落得
幼稚肤浅草莽愚笨顽固,那怎么会是社会的错?绝对绝对绝对是自己的错!难辞其咎!
    最错的人,实实在在只有我一个!
    “嘘,小姐,今晚寂寞吗?”
    我吓一大跳,一个流氓突然坐到我身边来,他无疑衣衫褴褛,满面油污,那头胶着
似是千年未经梳洗的头发,发出阵阵酸臭的霉气。他刚开嘴唇,露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烟
牙,一口恶俗的口气,照口照面地喷过来,我惊呆了,完全没有回避,我睁着眼看他。
    流氓看我没有反应,笑嘻嘻地继续调笑,说:“不怕冷清清呢,我这就陪你过一夜
好不好?”
    我瞪着他,心里悲哀至极地想,人的厄运要走到何时始是尽头!
    对方的胆子分明的壮了,说着说着竟伸手过来捏着了我的手,使劲地搓了几下,更
突然猖撅地抓向我的胸脯。
    我岂只没有畏缩,竞哈哈大笑起来!
    太可笑了,那个流氓,他的一举一动,卑鄙下流得如此明目张胆。可是,这有什么
可怕呢?要躲避,还真容易,只消大喊一声,就会惹来途人警察,把他抓走了。可怕的
不是明枪,而是暗箭,所有的陷害、压迫、侮辱、玷污,全部防不胜防。只怕你喊破喉
咙都不管用,旁的人谁会帮你,谁能帮你?
    这个流氓,他算老几?
    他有本事就将我强奸、劫杀,今时今日,我当然不会再以此为苦!我会怕?简直做
梦!
    我哈哈的失声狂笑,笑得前仰后翻,不能自已。
    流氓刹那间把手缩回,连连退坐到长椅一角,然后急急站起来,望住笑得连眼泪都
挤出来的我,像遇鬼似的惊呼一声,头也不回地拔足而逃。
    我笑得拿手按住小腹,有点不支的样子。
    心头又是另一番的领悟。无他,恶势力挡在你的面前,只有毫不畏缩,比它更恶,
才是彻头彻尾的退敌良方!
    三天之内,我学晓了前半生所有末懂而应懂的道理!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是微明。
    我仍然踯躅街头,不是办法了。
    扬手叫了部计程车,把我载到附近一家酒店去。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之中,坐在镜前,问自己:“段郁至,现今放在你面前的只有两
个选择,一是走进浴室放满满的一缸温水,把自己抛进去,完完全全地浸在暖洋洋的洗
澡水中,然后打碎一只玻璃杯,狠狠地在手腕上划那深深的一下。就这么简单,不会太
难受!甚至以后都不会再有痛楚了。另外一条路,好好地睡一觉,重组生活,蜕变新人!”
    就只有这两条路,我别无其他选择。并须迅速取决。
    终于,我站起来,定进浴室。
    把衣服再次脱下,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肩膀、胸脯、小腹……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
躯,必然面临一次脱胎换骨的抉择,再世为人。
    我扭开了水龙头,贮满了一缸温水,卧进去,闭上眼睛,好舒服、好舒服,过去的
一切,已成过去,必须过去。
    良久,良久……
    我再爬出了浴缸,用大毛巾拭干身子。返回睡房中,睡到床上去。
    竟然无梦。
    好的开始必是成功的一半。
    人生不应有梦。
    我睡至日上三竿,醒来……
    伸手摇电话至酒店服务柜台,要了设在酒店的服装店电话,把我的尺寸、年龄相告,
请他们送上一套款式简单、净色的西服。
    我在房中用毕早餐,穿了那套新衣,出门去了。
    车子把我载至恒茂银行,我走进陈业广总经理的办公室时,对方有种眼前一亮的感
觉。
    “对不起,时间有限,我没有预约就跑来了,原不打算你能立即接见我!我想我可
以在银行候至你有空的时刻!”
    “不,不,别客气,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是愈快办妥愈好!”
    “对。”我呷了一口茶。
    “王太太,今天精神焕发得多了。”
    我笑,单刀直入,闲话少说:“陈先生,二百万现金,不可能立即筹还,但只要你
通融两个月左右,大概就能办妥。”
    “两个月?”
    “对,我可以尽快还一半。在温哥华,我有一间平房,一年前买入,价钱是十七万
加币,现在应该升值起码百分之三十,如果我作保守估计,照原价卖出,可以立即脱手,
全数先还给恒茂,至于余下的数目……”我嘘了一口气,“要我办妥离婚手续,分了家
资,才能偿还。”
    陈业广在踌躇。
    “陈先生,这已是尽我所能。离婚手续可能需时,我会试图通过我的律师,请求外
子先把我名下的本市住所物业所值,以现金给我,便可以立即补偿不足的数目了。”
    陈业广认真地望住我:“王太太,你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从前是的。”
    “幸好恒茂银行并非上市银行,业务处理的自由度比较大,我尽量向董事局以及信
贷委员会交代。”
    “多谢你的帮忙。”我毫不含糊地说,“这个忙其实也是帮双方面的,抓了我去坐
牢,正如你们昨天说的,谁又有好处了?
    自今天起,我必须谨记,尽量不领情,也不施惠。任何人际关系,半斤八两,两不
拖欠!
    “陈先生,我需要一个律师,可否有相熟的给我介绍一位?”
    “好。我们银行的法律顾问汤律师,他弟弟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相信是可靠的一
个专业人材。”
    我辞谢了陈业广,立即跑上汤敬谦律师楼。
    汤敬谦老成持重。我把钱债案与离婚案一并交到他手上去。
    “王太大,温哥华的房子屋契,你有带在身边?”
    我点点头。
    “如果你真肯以买入价出让,我的客户,连我自己都有兴趣。”汤敬谦说得有点腼
腆。
    “谁是买家并不相干,愈快成交愈好。”
    “不成问题,我有业务伙伴在温哥华,办好文件,我日内通知你来签署。”
    “汤律师,可否请问你买了房子,作何用途?”
    “分散投资,暂作收租。”
    “可否租回给我?”
    “你要回加拿大了?”
    “尽快回去。”
    “租值方面……”,“你调查市场后,就依那个数目好了,一年合约。”
    “王太太,你不像个家庭主妇。”
    “为什么?”
    “你做事果断神速,有着职业女性的风范。”
    “刺激过暴所致。”
    我说的是真话,汤律师跟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顾忌。
    他可不信我,以为我品性幽默,处变不惊。“汤律师,我的确归心似箭,未知恒茂
会否放人!”
    “我相信,只要在这两三天内把十七万加币先还给他们,等于欠债的半数,就可以
讨个人情,先行撤销告票。”
    “人情如果太牵强,也就不必了!”
    “也不见得,就算放了你,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况且,我相信见过你的几位恒茂高
级职员,对你有信心,不会故意多生枝节!”汤律师停了一下,“反倒是离婚一事,未
知能否速战速决!”
    “证据确鉴,外子与我妹通奸,我亲眼所见,法律上,我有权离异吧!”
    “原则上应无问题,但……或者王先生要求跟你见面,好好解释,况且财产分配,
以及你女儿的抚养权等等;都要相议。”
    我非常清楚地说:“力求速战速决。我没有任何要求,自住的房子,是以我和王锦
昌两人的名字买下来的,我有理由分回所值一半,应该相等于一百五十万左右,王锦昌
的其余资产,我不取分毫。至于女儿……”
    我考虑了那么一分钟,再说:“她已经快十七岁,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她要跟我,
我欢迎;要跟她爸爸,我不反对。”
    “王太太,你应该好好考虑,我意思是王锦昌先生的身家当然不只一幢自住楼宇,
我代表你,应该以你的利益为大前提!”
    “谢谢,我以为这已经非常公道了。加拿大那幢房子也是王锦昌给我买下的,现今
却让我卖掉还债了。”
    “王太太,你跟张重轩的女婿有交情?”
    “一面之缘!”
    .汤律师叹了一口气。
    走出律师楼,我还有很多正经事要办。
    首先,去看医生,昨天分明地发了高烧,如今身体还有种虚脱的感觉,脚步有点浮。
    再不爱惜自己,谁还会爱惜我?
    跟着我摇了长途电话给球表嫂,报导平安,并嘱她转告沛沛。暂时,我并不打算跟
沛沛接触交谈。
    我也摇电话到雅式制衣厂给孟倩彤,没有找她接听,只请她秘书留言,说我的困难
已获解决,不用再担心了,待我返回加拿大,再联络。
    给倩彤打声招呼,是合乎情理的。她并没有一掌推我陷入深渊,先照顾自己再帮助
别人,并不同于落井下石,我是从前帮过她的大忙,然,施恩者不应望报!她对我的情
谊,我应以同等尺度回报相处。
    然后,我打探了几家有港制服装零沽出售的工厂,预算明天一早去选购一些货式,
携回加拿大去发售。
    这一夜,睡得至为安宁。
    除了汤律师,没有人知道我的所在。
    我再没有想起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沛沛。这一班人的形象,只消稍一由
模糊而渐至清晰地呈现脑际,我就立即惊觉,下令它们引退……
    才不过几天的日子,整个内心与外在世界都已面目全非!
    汤敬谦办事异常神速有效。他终于买了我温哥华的住所,将十七万加币还给恒茂,
同时让恒茂撤销告票,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王锦昌,根据汤律师报导:“王先生说,你如有急用,他可以先给你一百万元,
他恳切地要求跟你见面商量一切,看他的意思,希望不至跟你离婚决裂。”
    唉!郁真比我更不幸!王锦昌拿她看成什么人了?消愁解闷的玩物?须知道一时寂
寞难耐的遣兴跟相逢恨晚的情不自禁,对郁真而言应是云泥之别。
    突然之间,我开了窍,我晓得把事件斩开来分析。锦昌有了不忠于我的行为是铁一
般的事实,对手是我妹子抑或全不相干的人,所引致的后果于我而言,应是大同而小异
的。我跟他算的是一笔账,我跟郁真算的又另一笔账,可以是单打赛事,不一定是混合
组。
    如果我暂时撇开这个跟妹子发生暖昧行为的男人是我丈夫的事实,单以郁真妹妹身
分去看这件事,我应该希望王锦昌对郁真的感情与行为负绝对责任。除非彼此看成一场
无伤大雅的游戏,玩完算数。否则,始乱终弃,出了事,又再回到妻子的身边去,叫做
情人的情何以堪!不论他们日后是否谈婚论嫁,奸情一旦惊破,对妻子仍然有半分依恋,
亦即热辣辣地打了情妇一记耳光,甩尽了脸!
    我切切实实地为郁真难过!
    再以郁真姐姐的身分向妹妹大兴问罪之师呢,这才是极难处理的问题!现今道德水
平与尺度,在在作时代性修改,是不是同父同母所生,就事必有责任不可做对不起彼此
的事了?生活上多少手足争权夺利,打生打死,我如今的遭遇并不见得太特殊吧?利益
当前,谁分你我?天生的血缘关系,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迫着彼此认同的,她在自由
意志下选择陷害我,已经有罪,不必再多加另一项可有可无的控诉!人心已死,凶手身
分是尊是贵是贫是贱,都不相干了?
    我对汤律师说:“我要速回加拿大去,我重复,我只要分回我名下物业的一份,快
一点办妥固佳,否则请代我向恒茂银行解释。婚呢,是一定要离的,既如是,相谈实在
无益!”
    我的热度虽在就诊后减退,人还是虚弱得很,并不算形容过甚,我差不多是爬着登
上飞机去!
    何只步步维艰,每下一步都像无法站稳似,有门扶门,有梯扶梯,抓住航空小姐的
臂弯,才勉强坐到机位上!
    香港这个亚热带地区的一贯特色,是刹那间狂风暴雨骤然而来,谨然而去,人与事
经此一役,东歪西倒,残破不堪。然,劫后余生,谁不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健康积极,
以能重建所有,抑或更无奈可怜,直至了此残生,那就要看各人的意愿志气、命数造化
了!
    我会如何?
    强睁无泪的一双倦眼,望向机窗之外,感觉到航机一飞冲天,把繁华的香江抛掉在
云霄之后!
    我连一声叹息,也无力支付!
    撑着到了今天,已是奇迹!
    我摊开手掌细看,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才能度过此生?
    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
    段郁至的明天,必是难、难、难,难上加难!
    也许,幸运之神开始眷顾我了,竟能在飞返温哥华的飞机上,睡得昏熟!
    重返加国是一个清晨!
    下雨!
    我步出机场,决定一切从头开始!
    计程车停在家门,还是那幢老房子!可是,不一样了,去时仍是吾家物业,回来已
属寄人篱下。
    我赶紧告戒自己,从今天起,置昨日于死地而后生!不可回顾,无庸细想!
    我拿出门钥开门,还未及走进屋内,电话铃声就响。我去接听,竟是球表嫂!
    “对不起,我没去接你的机!”
    “别客气,你要守着店铺,我明白!”
    “累吗?在机上可曾休息?”
    “还好!”
    “郁至……”
    我静候球表嫂说下去。
    “郁至,我……我对不起你。”
    怎么世上会有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人与事呢?我苦笑!
    “有什么事吗?你慢慢说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真心话,生命中就是多活了这几天,就仿如隔世,谁知我已下了十八层地狱,
脱胎换骨,再世为人,恨只恨步过奈何桥,没饮一口孟婆茶,可以把前事尽情忘掉!
    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惊涛骇浪我承担不起?
    “郁至,我们的服装生意出事了!因为生意没有领取商业牌照,货品又是偷偷进口,
没有报关纳税,就在周末,我到你家来依样照顾客人时,给当局上门查检,算是人赃并
获了,一定是在顾客中有什么人妒忌我们生意好,去告的密!
    我……我没法子招架,只得向他们报上你的名字,房子是你的,所以……”
    不用听下去了!人生的所有枝枝叶叶,均属微不足道,我只要知道关键性的问题。
    “他们要如何惩办了?”
    “要候你回来,到税务局走一趟!分辩失败,大概要罚一笔很重的款项!”
    我吁一口气,钱原来如此重要!
    “郁至,我当时乱了手脚,无法不把你的名字报出来,只说我是你的伙计。我知道
这样做太自私了……”
    知道自己自私的人算是不太自私了。
    谁又不自私呢?
    我不怪球表嫂,通天下的人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一族,我并没有例外地能跟头上有光
圈的圣人做亲戚朋友。
    “球表嫂,让我去处理吧,你少担心!”
    “郁至,你能应付得来?”
    不能应付得来又如何?
    一就是生!
    一就是死!
    不是前者是后者,既是前者,就得咬紧牙关撑下去!
    我站在税务检验官面前,任由他张牙舞爪地把我尽情数落!
    “到我们国家来做移民,当守本地规矩,连这种本分都不尽了,我们国家白白收容
了你!”“是的。”我谦卑地应了一句。
    形势既不比人强,只能吃眼前亏。
    要生存,等于要含辛茹苦,狂吞委屈。
    人家屋檐下,焉能不低头!
    自己的苦衷与愚昧,一定要好好收藏起来,人前露出来,更见面目无光。
    “你承认疏忽犯法了?”
    我点点头。
    并无求饶,坦承控罪。
    “我们不能根据你报上来的成衣数量为准则,必须由我们估计你运进口的货品价钱,
依此抽税,加上罚款,明白吗?”
    我又点点头。
    人海江湖,我一招招的领教,一招招的学习。这一役使我明白不打无把握的仗之重
要,既是手无寸铁,后退无门,就只好任由敌人拳拳到肉,直等到对方放肆完毕,自行
收手。要招架的话,绝不能平息干戈,对当权者的愤怒作不切实际的回应,只有刺激对
方延长战斗时间,强加高压手段,被害已经难受,不能再多讨苦吃。
    “那位球女士是你什么人?她知情不报?”
    “不,是我托她代我在回港期间照顾生意的亲戚,她毫不知情。”
    祸延九族,我还是不能幸免,何必!
    罚款是加币三万元整。
    正好将我银行内的存款,一次过扫得精光!
    我给自己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举凡身外之物,去了会来,来了会去,志不
在一朝一时,留得青山在,就好了!”
    我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好好地病了两个礼拜!
    球表嫂来看望我,还给我带了点水果来。
    我并没有问她要回三万罚款的一半,因为她没有开口问罚了多少,我就知情识趣地
不提算了!
    老早应下宏志,不再指望这个世界还有同甘共苦的人!
    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内!
    沛沛在我返回温哥华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沉默,没有问我什么。显然的,她父亲已
经给她通过电话,至于从来跟她亲近的郁真姨有没有主动地联络沛沛,向她解释什么,
那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知道我病倒,不能说她不闻不问,她只是有点想当然的无奈。也许,一切尽在
不言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康复的速度,认真差强人意。
    那天,我总算打破了整十日的闷局,撑着孱弱的身躯,跑到向着后园的凉台藤椅上
坐着,望任园中新翠,浸溶在微丝细雨当中,益显青绿!
    沛沛放学回来,在我后头叫了一声:“妈!”
    “回来啦!”我应着。
    沛沛站在我身边,一会,拉了张小凳子,坐着不动,似是有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她问。
    “你建议呢?”
    “我的建议不会合你脾胃,我们性格不一样!”
    我苦笑,不能帮忙,就无谓多问了,是不是?
    我转话题:“有跟他们通电话吗?”
    “有。”
    我没有再做声。
    “妈,我夏天还是会到法国去住两个月的。”
    我转动着身子,抬头看清楚女儿。
    唉!真差劲!才病了这短短半月,眼力就出问题了,竞觉眼前人离我多么多么的远。
    “妈,你不反对吗?”
    “我反对有效吗?”
    “你别这样看我!”沛沛蓦然站起来,摔开了凳子,厉声喝叫:“你以为这样委委
屈屈的算伟大,是必要你的成全,我才能心安理得去巴黎一转,你们自己闯的祸无须连
累到我这无辜的人上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人在事件中没有错,只有我才是清
白的。要我怎么样?陪在你身边哭哭啼啼,抑或故作大方,把所有冤枉吞到肚子里,博
人同情?”
    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回睡房去,关上门,躺到床上去。
    沛沛在外头摔东西,我听得见。
    她的委屈,我也能想像。
    刹那间要她选择站在哪一边,那重心理矛盾与压力,不容易承担!
    也许她下意识地仍同情我,但不能对我一直的荏弱予以认同,更不希望在以后的日
子里,要把我背负在她肩上,以致发挥不了她本性的潇洒。
    她跟父亲和郁真姨姨更合得来,对后者尤其敬佩。可是,公然站在他们的一头,又
多少受着良心的谴责,世俗的眼光始终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批判力量,刚成长的,也已感
受得到,如何是好呢?
    况且,现实问题挡在眼前。跟我,以后有可能贫无立锥之地。跟他们,别说今年到
法国,明年去瑞士,再好的条件,怕锦昌也要答允,一为弥补过错,二为争取同情。这
天渊之别,教沛沛左右为难。
    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抉择之余,就会使脾气、发泄。然而,她晓得在心里头不断衡
量利害,实在显示这女儿已很晓得为自己筹算了。
    她决不会像她母亲一般,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地过尽半生。
    为人母者,到了孩子可以有能力、有智慧照顾自己的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忧虑?
    我微笑地入睡,由得沛沛的哭闹声渐渐隐没。
    这以后,沛沛给我说,在大学找到宿位了。我完全同意!
    病中,来看望过我的,除了球表嫂,还有间壁的胖太太;她身重,走动殊不容易,
即使几步路程,对她仍如攀山涉水般困难,看着她一步步移动肉颤颤的巨大身躯,跑进
我房子里来,递给了我一束在她园子内采摘的花,我如见一屋阳光,温暖无比。
    “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我握住胖太太的手,说:“有。可否介绍一些朋友,租用我楼上这两层地方,我决
意搬到地库去住。离婚了,一切要省。”
    胖太太拍着我的手,一叠连声地说好,请我放心养病。
    完全没有追问过有关我的任何私事。
    人立心要帮别人度过难关,并不一定需要知道引起困难的种种前因后果。
    外国人真的有好有坏,有税务局官那狰狞阴险、不可一世的嘴脸,也有胖太太这侠
骨柔肠、天下大同的品相。
    更难得的是胖太太言出必行。才不过一个星期功夫,她就把一对年青夫妇姓韦迪的
介绍给我,分租了房子的楼上两层。他们是一家三口,一个刚满周岁的小男孩班治文,
白胖可爱,也因为有了他,韦迪夫妇就不能租住公寓了。温哥华的大厦公寓,多数不容
许房客有婴儿小孩的,以免骚扰邻舍,外国特别重视独立和隔离。
    这其实是个好习惯,君子之交谈如水,对人付出太多感情,过从太密,早晚失望的
是自己。
    韦迪每月付我七百元租金,拥有三房两厅、前园和车房。我需要向汤敬谦律师缴纳
一千零五十元月租,换言之,自己只需贴补三百五十元。
    这原本是相当低廉的租金,但对于前途茫茫、手上毫无积蓄的我,已是一项相当的
负担。
    无论如何,未尝开源,必须想法子尽力节流。
    久病初愈。先行报恩。我细心地给胖太太包了两打款式不同的中国点心,亲自送到
隔壁去。
    胖太太笑得一身肥肉乱颤,把我迎进屋子去。这么巧,她刚有客人!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都是左邻右舍!”
    胖太太在她的房子里度过了四十个寒暑,加上人缘顶好的关系,差不多是这区的地
保了。
    我把点心匣子打开,一桌子几个女人,都尝到我的小手艺,个个都不约而同地赞好。
    “比唐人街的点心还精细!”
    “怎么个做法?能不能教我们?”
    “懒得学了,干脆请王太太给我弄一盒,省得我这周末宴客时头痛,我把费用奉上,
当然还加人工!”
    她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高帽子横飞,戴得我应接不暇。
    胖太太一本正经地说:“王太太,说真的,你这手艺好得很,不要白白花掉,就当
钟点生意,各人向你订购,既可消阔遣兴,又赚点外快,天公地道!”
    我无辞以对,唯唯诺诺。
    回家去后的翌日,也不管是赚钱不赚钱了,只见那几位芳邻都盛意拳拳,我反正闲
着,便又动手弄好了几盒精美的点心,有蒸有炸,各式锅饼包糕,分别捧去送货。
    各家各户的洋太太,既高兴又客气,硬塞给我的酬劳,多过成本好多倍,还预订下
星期的“货”。
    我静下心来想,与其你推我让,倒不如订了个公道价钱,有个准绳,更能宾主尽欢
了。
    再进一步思考,好不好真的试试以这个方式去增加自己的收入呢?坐食尚且山崩,
更何况银行户口,只余不足五千加币,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自从韦迪夫妇搬来以后,不单负担了大部分租金,他们小儿子也托我照管,每个月
给我四百加币,等于可以免费有瓦遮头了,可是,其余食用,也得想办法。趁小男孩午
睡时,我把承接的点心做好了,黄昏送到各家去,赚点零用,实在是好。
    主意一定下来,竟然其门如市。芳邻一传十,十传百,订单如雪片飞来,心头油然
生了一重安慰。
    怎么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国人,竟在我穷途末路之时,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
情之手。他们的惠顾不只帮助我营生,更令我稍稍回复对自己的信心,到底证明柳暗花
明又一村,能靠双手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着想着,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滴在雪白白的面粉之上,被吸纳、被融和了。
    如果要为点心取个名字,当叫泪盈点心才对。
    韦迪夫妇下班后,就来把小男孩班治文带回楼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级市场吗?我们有车子,把你载着一道去买菜吧!”
    “劳驾了!”
    我乐得跟着他们去,因为近日订购点心的单子多起来,三朝两日就得去买菜买肉,
一大堆的抱着走回家,颇吃力。
    “你的点心如此吃香,有没有想过要拓展业务了?”韦迪问我。
    “你夸奖我了,能多赚几个子儿,我已心满意足!”
    “我是认真的,何必浪费你的天分!”
    “本钱哪里找呢?”
    “用不着什么本钱呀?我和太大珍妮是从事广告业的,我给你想几句推销口号,珍
妮负责给你画一些宣传单张,影印一大叠,分发到这区的信箱去,愿者上钩。”
    我的确有点心动了,孤军作战的女人,多赚一个钱傍身总是好的。
    珍妮一边逗着小儿子,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对嘛!每个吃着你点心的街坊都赞不
绝口,加一点宣传功夫,就能全区闻名了!我们不收费!”
    “谢谢!可是,把事情扩大了,可能要申请,否则……”
    上次经营服装店,得不偿失的经验,犹有余悸。
    “那还不简单,先代你注册一间公司,申请牌照有生意才报税!”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迪夫妇不单热心,而且坐言起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给我办妥所有应办
手续,当他们把一大叠印好的黑白传单递到我手上时,我禁不住惊呼一声,继而哈哈大
笑!
    “珍妮的设计功夫还可以吧?”韦迪问,一面拥住娇妻,看我的反应。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怎么样说呢?”
    单张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着点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蔼诚恳而滑
稽,很逗人开心。宣传的句子更惹人瞩目,写道:“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珍妮向我扮着鬼脸:“来,这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帮你去大派传单。我们洋鬼子很
受这一套!”
    珍妮没有高估她丈夫的宣传手腕,传单发放的翌日,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实在
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觉了。
    幸好这小男孩天性乐观,吃饱玩累,定必抱头大睡,行雷闪电都跟他无干。才照顾
他那两三个月功夫,已然肥头大耳,粉堆玉砌,可爱非凡。
    订单实在太多,有点应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间不愿太花精神时间在点心上头,无论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受了韦
迪家工银带孩子的。
    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点多,有人敲门,来人是珍妮韦迪。
    ------------------
 棋琪书吧扫校
 
  
返回目录: 风云变    下一页: 第09节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