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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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秋心说到底是个成熟人,江湖道行相当,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大形于色,等闲之
辈不容易看得出来。跟冯逸红比较,后者的表演是差得多了。
    这几天,小红一直是没精打采的,就只为跟未婚未麦耀华吵了嘴的缘故。
    固然不便胡乱以上司为诉苦对象,就是跟同事,也不多说。平日闹哄哄的,以公司
里头一些无伤大雅的人事或日常生活轶事做话题,还是可以的,要说到私事呢,个个都
讳莫如深,有着起码的防范。
    至于家里的兄弟姊妹,比自己年长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都是男孩子,根本从来都
不是谈心的对象。事实上,那豆腐方块似的居室,无论如何不鼓励人把心事摊出来讲,
谁有任何不得意,就连那最小的小弟都知道。前些时,大哥换了女朋友,小弟是头一个
嘲弄他,说:
    “怎么,枫妹妹不要你了,她另外找到比你更好的?”
    童言无忌,有甚么办法。
    大哥铁青了脸,足足整个月没有回家里来吃晚饭,怕家里人那暖昧的,不知是同情
抑或是奚落的面色,在重新出现后,父亲在厨房里问母亲:
    “脾气发完了,肯见亲戚朋友了吗?”
    母亲叹一口气答:
    “这是个甚么世界,发脾气也得要有身家支持。在外头吃一餐多少钱了,有本事长
年大月食在外,就不会闹失恋了。老是嫌弃爹娘招呼得他那红粉佳人不够周到,又不晓
得想一想自己的本事?”
    家里有多大呢,这厨房的一席好精彩的私底话,跟在客厅内发表宣言是没有分别的。
    小红吓得一点点心胆俱裂。
    是个千真万确的感觉,并非故意夸大。
    母亲的一席话不知可否视作熟不拘礼?为甚么亲如骨肉,也要把人糟踏得如此不成
话?
    大哥的感觉如何可不知道。然,这个教训,小红可记紧了,免得过,她绝不会把自
己的为难告诉家里人。
    故此,小红把失意收藏得紧紧密密,反而在办公时,还会稍为流露疲态,略现心事
重重的颜色,一回到家,就只是没事人一样。
    活到如今,小红才知道世界艰难,家庭环境不怎么样的人家,种种问题就会出现,
家居简陋,别说没有私家用地可供自己痛快地哭一场,就连大声叹息,怕都会被兄弟姊
妹听闻而予耻笑。
    原以为早早脱苦海,可是,一下子发了臭脾气,跟麦耀华闹翻了,如今怎样下台?
    才不过几天功夫,小红就憔悴下来。
    这天将近放工,有把陌生的女声摇电话进来找冯逸红。
    “是冯小姐吗?我们是宜新家私公司负责送家具的,你订的那套餐桌餐椅已经过了
陈列期,可以送到府上了,请示时间地址。”
    “甚么?”小红惊异地问:“甚么餐桌?”
    “就在前几天,我们总厂作酬宾倾销大减价,你们不是订了一套餐桌吗?让我看看,
订单上写了冯逸红的名字,付款者名叫麦耀华,是你的先生吧?”
    小红脸上登时泛起红光,精神奕奕的答:
    “对,你们现在就可以送货了?”
    “是的,打电话来审查一下地址,问是否正确?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或下午送去,
请选定时间,届时按址送货,有人接应了吧?”
    小红想了想,答:
    “就下午四时半吧!”
    这样她可以向乐秋心请半小时假,到新房去接应餐桌。
    完全是意外之喜,这表示着自己跟麦耀华的关系还没到濒临告吹边缘。餐桌一定是
在她气极跑回市区之后,由对方买下来的。
    忽然的有迹象雨过天晴,云开见月,真是太高兴了。
    小红准时跑到新居去,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客厅连饭厅那二百英尺地方,空空如也。然,小红兴奋得管自在那儿手舞足蹈,甚
至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来。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雀跃、飞舞,冷不提防,来个大转身之后,竟撞在一个人的怀
抱里。
    小红吓得尖叫。
    “小红,是我。”麦耀华说。
    “天!”小红定下神来,随即破口大骂:“你要吓死我吗?无端端在这儿出现?”
    “我为何不可以在这儿出现呢?这是我们的家,你有门匙,我也有门匙。”
    “还给你,让你独个儿住好了,我走。”
    小红一手把门匙塞给耀华,一边抿着嘴,一副哭笑不分的怪模样。
    耀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地把她拥到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们别再吵架了。
刚才你进来时,不是顶高兴的?”
    小红不知是气是笑,嚷: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用走这一趟,那家私店的人真是岂有此理,何必通知我?”
    “你怪错好人呢,是我请他们通知你,然后又问了他们何时送货的。我专诚到这儿
来,向你赔不是。”
    小红低下头去了,过去几天来的怒火,似被一阵豪雨淋熄之后,只余一缕轻烟,微
微往上冒,熏得人双眼有点红。
    “你原谅我。”耀华说。
    小红点了头,再抬起来,接触到对方炽热的眼神,正打算闭上眼,门外就人声鼎沸,
嚷道:
    “有人没有,送家私来了?”
    那套餐桌餐椅摆好之后,耀华跟小红到楼下商场去买了家乡鸡和粟米,抱了回来,
就在这新房子吃他们小两口子的第一餐晚饭。
    没有比吵嘴之后和好如初的感受更甜蜜。
    “小红,我己请妈妈替我们择好日子,好不好约你父母出来,彼此吃顿饭。”
    也是到两亲家会面的时候了。
    小红有点紧张,怕双方母亲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结果会难为了自己。然,难关总要
闯过去的。
    耀华倒算买了礼物,跑到小红家里来,恭恭敬敬地邀请小红父母,说:
    “家母请世伯和伯母赏个面,大家围拢起来,吃顿晚饭。也把兄弟姊妹请在内,来
个相见欢,凑一凑热闹。”
    冯家当然答应下来。
    启程赴宴的那天夜晚,小红明显地紧张。她帮忙着替小弟换衣服,把一个抽屉内的
衣裤翻了出来,左左右右地察看,总觉得不顺眼。
    忽然的,小红急躁起来,骂了几句:
    “怎么你的衣裤竟没有一件光光鲜鲜的,带你出去吃饭,失礼死人!”
    小红的兄长正在缚鞋带,说:
    “怕我们失礼你呢,那就不要去好了,宁食开眉粥,莫食愁眉饭。随随便便吃饱肚,
省得安乐!”
    小红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鼓着双腮,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
    她的沉默,并没有把家里头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父亲已经立即说:
    “一点都不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未过问,就先嫌弃起自己的家人来。”
    “小红,你别以为快将是麦家的人,就对娘家亲属不卖帐,我这做母亲的真要认真
地说你几句了。将来嫁出去,家姑的脾气不易受,那时候才晓得跑回娘家来哭诉,就知
道谁才是真心站在你的一边了。”小红的妈煞有介事地教训起女儿来。个个似乎都在凑
热闹,趁她说错半句话,就打落水狗,事必要她乐极生悲。
    有了上次的教训,小红承忍住脾气,不作声。否则先弄得家人不高兴,坚拒赴宴,
怎么好呢,再下来,又会把一口乌气转喷到麦耀华,甚至麦家的身上,那还得了,可一
不可再,再闯这次祸,就未必会如上次的幸运了。
    这口气只好忍了。
    然,人是往往不会因为对方退让,就放过生事的。通常反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小红的大哥就是一例。
    一看风头火势,发觉父母都帮到自己这一面来,便更乘机撒野,说: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此言一出,父母的脸色更不好看。父亲干脆把穿到一半的袜子脱出来,掷到鞋面上
去。母亲呢?使劲地把手袋抛向梳化,跟着整个人跌坐在上面,把脸望向窗外。其余弟
妹,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或倚在墙角,或蹲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小红如何收拾残
局。
    小红的眼泪正在眼眶内打滚,很辛苦,很辛苦才把它们生吞到肚子里去。
    她微微昂起头,环望着这间斗室。
    无法不苦笑了。
    她是第一个可以脱离这个家,跑到外头去另闯天地,成家立室的。
    这无疑是一项进步,说得坦率一点,她是这家里头第一个作出突破,脱离狭窄的环
境,有本事往外头世界吸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于是,有人妒恨了,有人将不得志的情意
结发泄到她身上去。小红心里狠狠地想,大哥被女朋友抛弃,母亲说是该女子嫌他穷。
    是不是人穷志短?就是因为兄长那种小家子气的性格把人家吓跑了。
    那女孩子的选择是对的。也许,小红跟在大机构的行政大员身边办事良久,至少训
练到自己的涵养与胸襟,晓得辨别美丑,兄长这种酸溜溜、不开扬、不大方、没远见、
没风度的表现,怎么可能吸引异性?
    总是现实的问题。男人不得志,象父亲、象兄长,就会出现一副落泊的形相、猥琐
的行止,完全没有办法。越是形容惨淡,器量狭窄,就越没法子发达。越没法子发达呢,
唉,不用形容下去了吧!
    小红忽然想起麦耀华来,别看他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因为有志气出来闯天
下,做小生意,人都出落得比长兄得体。
    一想起未婚夫,就立即觉醒到,今儿个晚上的相亲大会,总不能这样子就拉倒作废,
如何向麦家交代?
    好歹把闷气强忍,赔个笑脸,美言几句,但求息事宁人。反正,说句老实话,自己
的前途比他们好,再受气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而已。当然,对于父母兄长所付予的压力,
小红是失望,以致于反感的。
    只不过,自己也算行走江湖几年,知道好汉不吃眼亏的道理,也就不必去计较了。
小红跑到兄长跟前去,讲了几句好话,又正式向父母道歉,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大伙儿
赴相亲的晚宴去。
    麦家在一家三流的中国酒楼,摆了一席,也没有要个房间,只在酒楼的大厅一角,
霸了一个较静的位置,点的菜更是普通之极。
    席间,两亲家都客客气气的,毫不亲热,更缺诚意。
    麦耀华连连给未来丈母娘添菜,冯母说:
    “我吃得不多,你别客气。”
    “是菜粗了,亲家们不赏面。”麦母如此说。
    “我们根本就是普通人家,给我点了鲍参翅肚也吃不惯吧!”
    这算不算间接怪责对方点的菜没有贵价货呢?真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何其不幸,耀华的母亲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她年轻即守寡,把儿子及女儿养大成人,
心里就有一份挥之不去,且毫不自觉的占有欲信念油然而生,以致于根深蒂固。儿子要
娶妻了,要搬到新居去自立门户了,她的心早已灰冷,对于一总令儿子远离她的有关人
等,都痛恨得牙痒痒。
    对于今晚,她老早唧咕,在耀华跟前不知说了多少次:
    “你现今既要创业,又要置家,所有的积蓄都一下子用光,相亲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倒不如以饮茶方式聚一聚就算了。”
    还是麦耀华坚持:
    “也不差那几百块钱了吧,一生人只有一次。”
    “常言有道:山大斩埋有柴。同样的道理,处处节俭,就是一条大数。我看一请了,
就得一家大小请在一起,我们家只两个人,就要包起一围台。”
    “妈!”麦耀华负气地喊了一声。
    麦母随即举起手来,说:
    “好了,好了。再讲下去,母子就要反面了,人还未进我们麦家的门,就为媳妇而
破坏与儿子的感情,太划不来。”
    原来相亲前,两家人都各自有难以言喻的争执与苦衷。见了面,言语之间有一些合
不来,真是其来有自,无可避免。
    麦母对冯母他们那几句刺骨的话,立即还以颜色,说:
    “也不是怕你吃不惯鲍参翅肚的问题,老实说,孝敬岳父岳母是应该的。只不过,
我们耀华是个心急人,事必要又创业又娶妻,齐齐办,手上的资金就缺了。我也不明白
他年纪轻轻的,如何会这么着急成亲?先打好事业基础的男人,何患无妻?说句老实话,
两小口子结了婚,立即一大堆儿女的生下来,只吃两餐,都会要掉老命,更莫说要把儿
子装扮得出色、供书教学了。如果节育的话,那又何必急急结婚了?亲家也是过来人,
你说我是否有道理?”
    一顿饭,在座各人,除10岁以下的小弟外,人人都从背脊骨吞下去。
    一回到家里去,小红的父亲大力拍台拍凳,跟妻子二人落力把麦耀华的母亲数个臭。
    “都说孤阴不去,独阳不长。原来真有这回事,年纪轻轻就守寡,几十年积聚的郁
结,如今发泄到抢她儿子的女人及其家人身上,这是没法子的事。”冯父这么说。
    冯母气得脸如土色,问说:
    “甚么叫没法子的事,谁叫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人家都差不多讲白了,是她急于要
嫁,才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当然不可能没有大哥的份儿,他说:“小红,你好自力之,嫁给姓麦的,是立即抱
娃娃,抑或长年大月的节育呢?我看你是两面不讨好。”
    小红差一点就想叫嚷:
    “对,对,对,你们都说得对,是我一个人错,吃甚么苦也是应该的。我生我死,
我好我坏,我贫我富,通统与人无尤,请高抬贵手,别管到我的头上来,功德无量,福
有攸归。”
    若真能说这番话,怕也可以稍平心中怒气。
    既是始终出不了口,那种翳痛运行全身,叫人难受得半死。
    最最最伤心的还是天下间最亲密的人,竟最不留情地把自己推跌在地上,拼命践踏,
这成甚么世界了?
    若不是婚期即至,小红就真的无法忍受这种家庭气氛下去了。
    然,反正就只有短短几个礼拜就能摆脱一切,过其二人世界,对付有完结希望的困
境是比较容易的。
    于是,小红再不造声,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头,拼命把功夫尽量做齐,才放她的
结婚大假去。
    临放假前的一个黄昏,乐秋心把小红叫进办公室去,笑着对她说:
    “新娘子,恭喜你。”
    乐秋心站起来,以双手捉着小红的手,非常诚恳地向她祝贺。
    小红兴奋地不住笑,连声答:
    “谢谢!谢谢!”
    “我没空去搜购礼物,又不知你的小家庭究竟需要甚么、所以想了一个权宜之计。
我跟一位开设电器商店的朋友阮植讲好了,已经付了一个数额的钱给他,你与耀华按址
到他的店上去,随便选购电视和录影机等等,好不好?”小红感动得甚么似,连忙答:
    “不好!不好!”“为甚么呢?”“礼物太贵重,我受不起。”
    “你我还要说这些客气话,就太见外了。”
    乐秋心真心诚意地说出这话。这些年来,她有与小红相依为命的感觉,事业发展再
顺利,在大机构内的政治人事纷争还是无日无之。全公司,在自己跟英嘉成未闹恋爱之
前,只得秘书是最信得过的人。
    在英乐之恋传出之后,人前人后,还是有流言中伤这回事,尤其当大局未定之际,
很多人心都在起化学作用,那些在公事上头,看乐秋心、英嘉成不顺眼的人,都恨不得
他俩的一出戏是悲剧收场,甚而那些根本与他们没有利害冲突、抵触来往的人,都会以
别人不幸疗治自己失意的歪心肠,静观其变。
    凡此种种,均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够乐秋心受的。
    只不过,她身心都溶泻在极度激情之中,没有余情剩力去感受,不会觉察太多的难
过。
    小红这女孩子非但忠心耿耿,且还善解人意。除非遇上极严重的事,否则,从来都
报喜不报忧,那就是说,小红好比守门大将军,把那些不必入耳,入耳亦无用的是是非
非都挡绝了,所有消息经她过滤之后才传到乐秋心的耳朵里去,让她耳根清静得多。有
些人真不晓得争取眼不见、耳不闻为净的效果,一有甚么大事发生,立即四出奔走,打
探消息,死捏着周围人等问长问短,问不出结果来,忧心戚戚,问出了因由呢,苦自气
结,真是莫名其妙。
    乐秋心在商场内能征惯战,她绝不笨。历年来有甚么公司内的政治危机,她第一件
做的事是冷静自己,定夺方针,坐言起行,外间传言,一律拒诸门外,以免影响心情,
扰乱视线。这个方法,百试百灵。
    然,有些时不是你不要听就听不到的,人像老是在想办法去刺激你,企图令你气愤,
乱掉阵脚。故而有小红之流的得力将领挡在前方,诚是她专心应付种种危难的一大助力。
    对小红的感激,常在心间。
    要回报呢,也还不易。公司有人事部的已定薪金架构在,有好的表现,还是要看年
资、学历、职位。小红已在乐秋心照顾下得到相当好的优惠。但秋心是个重感情、讲义
气的人,她始终认为不足以表达她对小红的感谢。
    如今小红结婚了,正正是大好时机。
    既为小红高兴,也有点惺惺相借。于是决定来个大手笔,以示对小秘书的爱护。
    当然,乐秋心绝不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她家当相当,但也明白小职员一旦成家,凡
事一阔三大的苦。
    一念至此,就知道小红家居的常用摆设也许会缺了,因而作了这个安排。
    小红当然不是为了物质上的厚待而深深感动。这年头,连父兄等都受不了生活压力,
而不自觉地常常将脾气发泄到自己身上来,这位女上司,难道就缺了形形色色的挑战与
考验吗?还能在每天每时兵凶战危之际,对为她出过力、尽过忠的人关照,真是太要感
谢,太要知情了。小红千多万谢之后,说:“乐小姐,我放假回来,再请你吃顿便饭。”
    小红结婚不打算摆酒,一则是这阵子年青人结婚也不重视这个摆场了。二则,不消
说了,当然是为着手头没有松动余钱做这番喜事。
    乐秋心于是说:
    “好,你回来后,由我请你们两位吃饭吧!”
    小红突然想起,嚷:
    “可能我们谁也不能请谁呀!”
    “为什么?”
    “俗例不是规定两个都有喜事在身的人,不宜互相邀请,有相冲之嫌吗?”
    这就等于肯定乐秋心也在这最近要办喜事了。秋心一时有点点的难受,然,还是欢
喜的。因而答:
    “我们百无禁忌,况且,又不是大排筵席,只是吃顿便饭,有甚么不成?”
    “乐小姐,你也不打算结婚时要宴请亲朋戚友?”
    “不!”乐秋心摇摇头:“简简单单算了。”
    小红回应:
    “对,反正是两个人的事。”
    小红认为乐秋心及英嘉成都是在社会阶层内有相当名望的人,也不缺那个钱,一定
会铺张,没想过乐秋心如此的答她,也就不好再讲下去了。
    乐秋心是有苦衷的。
    有哪一个女人结婚前没有想过,要有个相当难忘、相当轰动的婚礼,最好是卫星直
播,把自己的丰福,通知全人类,这才算真真正正的威风八面。
    然,在自己的例子中,姑且勿论前些时,还在跟英嘉成相处上生了龃龉,发现感情
上的第一道很轻微的裂痕,就算依然郎情妾意,十全十美,仍不能把他俩的一份幸福公
然向所有亲朋炫耀。
    因为,他们的结合,无可否认代表另一段婚姻的脱离。
    别说姜宝缘有她的拥趸,还有不少局外人是支持她一面的婚姻卫道者,太明目张胆
地向这一干人等挑战,是不智,且心上也有不忍。
    一宗光明正大的人生大事,原本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进行,但,对她就只能在阳光可
到之处的一个角落内静悄悄的处理,不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四方八面洒来的鲜花与彩纸。
    不能不说是一宗憾事。
    如果乐秋心没有这些客观环境的故障,她可能还是会携了英嘉成,到地中海的一个
小岛上过个如神仙眷属般的蜜月生活,但如今明知不得不如此,才愤愤然,但望能开个
轰动全球的结婚酒会。
    乐秋心在心内苦笑。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个已经寻着了终生伴侣的快乐人儿,也有不快乐之处。
    冯逸红与麦耀华的蜜月地点是珠海。
    他俩订了一个3天的度假村假期,当日在大会堂签字行礼之后,就简简单单两个人牵
着手,挽了两个大包包,干脆步行至码头,乘船到珠海去。
    珠海的这个度假村,发展得相当不错,尤其是一幢管理得颇整齐的酒店落成后,便
可容纳很多游人住宿。
    村内的设备还算像样。不但有网球场、卡拉0K、的士高、保龄球场、水上单车、陆
路马车,还有各式各样的商店、茶楼、酒馆,可供游人两三日十分丰富的节目。
    年青男女结伴前往游玩的也不少,最主要是收费廉宜,像麦耀华小夫妻,两个人3天
的费用,大概还不过是一千元上下的样子,若果在香港要三天节目,支出还可能不只此
数。
    怎么样的环境下的蜜月,都是甜蜜的。一对新人,生活在心境与环境都如诗似画的
情况之下,两个人,由头到脚,都沐浴在幸福之中,光芒四射,新鲜明朗。
    这是留在珠海的最后一天,麦耀华携着小妻子,走出度假村,到珠海市上游览。
    在一幢文化馆跟前,小红买了很多彩色的人形公仔,打算带回去给弟妹们。心里想,
说是姐夫给他们送的小礼物,一定会加强彼此的关系。
    耀华呢,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原来他走到另一个即席替游客写字画的摊档去。
    当小红看到他,急嚷:
    “吓死人,转头不见了你。我以为你要撇下我不管了。”
    “不急,待那十年八年后,我总会。”耀华幽小红一默。
    小红想了想,才晓得嗔骂:“你敢,我缠定你一生一世。”
    “此生休矣!”耀华才吐舌头,就把小红拥在怀里。
    “你买甚么!”“回到酒店去你便知道。”“不,不,现在看,现在看。”耀华没
办法,只好把字画打开,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吾爱吾妻”。小红感动得一下子就歪
倒在丈夫的怀里,整个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没有能力再站得稳了。
    为甚么还要靠自己呢,都已是人家的人了,就这样永远依傍着他,由他照顾好了。
    这个意念,这个感受,实实在在是太好、太甜、太美了。
    可惜好景永远不常。
    对小红而言,蜜月才那么几天,一返回现实生活,就已苦难重重。
    当她回到娘家去,摊开了那些在珠海搜购回来的礼物给家人,就立即被浇了一头冷
水。
    那唯一的,才14岁大的妹妹逸芳,把弄着那个彩泥娃娃,冷漠地说:
    “我班上的同学王淑湄的姊姊,也刚刚蜜月回来,姐夫给她买了件礼物,逗得她乐
透了心。”
    小红慌忙兴致勃勃地接嘴问:
    “是什么礼物呢?也是泥娃娃?”
    “啊,不。”逸芳慢条斯理地答:“是在英国一间叫哈理斯御用百货公司内买的一
套旅行真皮皮包,还可作书袋平日上学用。是名厂货吧,有法国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
    还未待小红作出反应,她的大哥冯逸忠在旁就笑了出来。
    虽没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声笑、那个不屑的表情,还厉害过赏小红两记耳光。
    她直情愤怒,扬起声来骂道:
    “小芳,你别学得这么虚荣好不好?甚么也得讲身份、讲资格,那不是我们可以奢
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么给你,也是出于一番诚意,不领这个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骂完这番话,心上仍有气。幸好耀华还在楼下烧腊店买东西,未上楼来,否则要叫
他不好受!
    小红的妹妹小芳听了她姐姐的怪责,闷声不响.站起来,把那盒泥彩娃娃向小红的
手里一塞,说:
    “多谢了,请代归还你的丈夫。”
    小红气得发抖,那双手紧紧握着纸制礼盒,竟有一种把它捏个稀巴烂的冲动。她嚷:
    “你这叫做发脾气了,是不是?”
    冯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认是个虚荣的人,我不讲身份,也不讲资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
与你丈夫的诚意且留为自用吧!”
    这番说话,出自一个才14岁的亲人之口,太令小红吓呆了。
    她只有眼泪汪汪,无辞以对。
    环视斗室之中,几张亲属的脸,都像带个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难看得有如青面潦
牙的鬼,冲着她而来。
    再忍不住了,小红只有夺门而出,背后还听到有人冷笑几声,道:
    “看,是谁个使性子了?还不是恃着自己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有另外一头家可栖身,
才有这副德性。”
    “蜜月回来,要一家人凑她的兴,硬要人锦上添花。”
    “风吹得起的几份礼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过分不过分?一当成老板娘,就摆
个气派出来,骂穷亲穷戚虚荣。好笑不好笑?”
    这些说话,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实,总之,听得小红激心刺肺,掩着双耳,直奔至楼
下去。整个人忽然软弱无力的跌坐在楼梯间,似刚刚逃出鬼门关来,既有余悸,又复伤
感。
    她回望着背后那道幽阴的楼梯,发觉自己与家人竟然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内。
    小红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了,为甚么人穷志短?一家几口瑟缩在那转身都有困难的居
住环境之内,怎么可能培养得胸襟气度来?空间把人压扁了,根本大方不起来。
    为甚么说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远眺,人的视野与量度都会豁然开朗,宽松宏大,
因为环境是最见效的染缸。
    小红必须学习接受一个事实,她是家中唯一一个有机会接触到社会上层人物言行风
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在目前得以脱离贫困局促的居处,拥有自己的窝。
    妒忌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自己的不甘不忿、凄惶与无奈。不错,小红谅解家人的
心情与处境。
    然,这并不表征着他们可以通过谅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儿,是父母兄弟要视之为泼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当自己际遇超越他人时,会遭到家人的联手杯葛,他们以此表
示自己的地位与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原来从另一个角度看,锦上添花也是气度纵横的人才肯做
的事。
    远远的看见耀华从街角转弯处走过来,小红立即拭干了眼泪,拿出粉盒来印去泪痕,
站起身等耀华走近。
    “怎么?你走下楼来了?”耀华奇怪地问。
    “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在痛,母亲嘱我早回家去躺着休息,不必陪他们吃饭了!”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耀华一边挽扶着妻子,一边这么说。
    甚么叫做好女两头瞒?小红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会在一夜之间成长,怕是为了在柔情与激情之后,巨浪似的翻过来,
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轮不到你再不脱去幼稚天真的种种憧憬与期望,而面对现实。
    耀华正要扬手叫计程车,就被小红叫住了:
    “怎么了?我们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还挤甚么巴士?”
    也不由分说,就截停了部计程车,硬塞了小红上去。
    现今在本城坐计程车,价钱比起外地仍是相当便宜,但以当地普通人的经济能力去
应付,则是很吃力的。
    小红呆呆的望住了车头的那只价钱咪表,每跳一下,心头就有着重重的扯动,这就
叫做肉刺了吧?这车程怕要用过百元,是起码三餐的菜钱了。
    巧妇难为无米炊,学习做主妇,还真不容易。
    蜜月回来,探过了娘家,赢得一场至大的没趣之后,还要应付家姑。
    小红跟耀华说:
    “把奶奶请回来吃顿晚饭好不好?”
    “新妇要为家姑洗手作羹汤,当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顺道把妈妈接回来。”
    于是小红忙足一天,又是煲汤,又是烧菜。连那张小小4人用饭台,都给铺了张好看
的绣花台布,放上一小盆人造丝花,教室内添上不知多少欢乐温暖的气氛。
    小红环视这新居的布置,心头就畅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个大跃进。
    虽说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么样,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厕所,还
有个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推开那客房,见到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电视机、录影机、甚而是卡拉OK的设备,像足
小型娱乐音响室,更令小红欣慰。因为都是乐秋心送她的结婚礼物,正好表征着自己年
来的工作成绩获得赞赏。让小两口子能在工余,捧玩努力得来的报酬,尤其多一重意义。
每晚她和耀华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于地上的软垫,看电视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来
的录影带,更兼听唱片,其乐融融。
    只容纳着她与耀华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宽敞了。
    小红开心得吐一吐舌头,更进一步原谅了娘家人各种小家子气的反应。
    处在顺境的人,始终拥有着各种贴身享受,不会因为外头的酸风妒雨,而影响有瓦
遮头者的安全感与欢乐情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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