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圆明园
吕厚龙
一
第一次去圆明园，记不得是哪一年了。那时候，我还在一个封闭的海滨小城工作，意得
志满地做着其实很小却老是以为很了不起的小官员，管文化的，搞创作的。
我和同室作家罗兄一同到北京，借去石家庄开会之名，行北京探亲之实。好在不用住旅
馆，只不过是贪污一点儿时间而已。
一日，罗兄写信来（那时电话还很少，极不方便），说他弟弟的新家离圆明园很近，约
我同去圆明园一游。
那是一个暮秋的下午。我和罗兄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穿过农舍小村，绕过护园长堤，从
疙疙瘩瘩、荒草遍地的土径上漂游到荒废了的圆明园。西斜的夕阳柔柔地散发着橘黄色，照
着不时缓缓飘摇而下的黄叶。有的黄叶坠进一堆碎石烂砖，隐藏进不深也不美的沟溪里；有
的黄叶撞上一个半插在泥土里的琉璃瓦，被琉璃瓦击退，不甘心地滚落在一边，挣扎着，反
抗着，徒劳地扭动着废弱的身躯，而那琉璃瓦却放出比黄叶更黄更亮的光来，一片骄傲的神
色。
废园里没有其他人。开始我们默默地推着车走，听着路边一丛丛荒草野花低声地哭泣呻
吟，看着一堆堆瓦砾残砖挣扎呼喊。心在沉寂，火在积聚，嗓子眼儿里老感觉有一股被压抑
的憋屈想冲出来。蓦地，我们看见了西洋楼！满身伤痕一脸屈辱的西洋楼！好象一把血淋淋
的刺刀同时刺入我们的胸膛，好象无数钢针扎入我们的双眼，两辆自行车一起冲进了荒地，
我们也和西阳、怒火、眼泪一起钻进了瓦砾的记忆。
这就是圆明园？
这就是那座历时一百多年耗费了几亿白银建造的世界园林之最？
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罪恶行径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十分强烈，读过的书上曾撒上了我许
多的泪，听说书听闲聊也曾让我怒不可遏，我曾为圆明园的毁灭而痛哭，我曾为不可雪的国
耻而怒吼，但是，今天的灵魂震撼却是我一生中最强烈的一次。强烈得无法用语言述说，强
烈得无法用笔墨表达！
仰起头，长吸一口气。太阳泪气朦朦，淋湿了整个世界，为人类失去良知、失去理智、
失落人性而着火，为一个古老国度的懦弱羞红了脸，为人类史上这笔永远抹不去的奇耻大
辱、凶残粗暴而放声大哭……
如果此时我面对的魔影是额尔金，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它！因为，它玷污了“人”这
个名词。
额尔金，一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一个毫无人性的野兽，一个西方文明社会敬仰的“英
雄”，你知道什么是“人类文明”吗？
历史可以宽恕一切错误，但决不会宽恕任何残暴和罪行。
拳头从心头崛起，快速划过一个半圆，狠狠地落在散发着清香气和腐朽气的地上。触手
的却不是泥土，拿起来，是一块残破的已无形状的琉璃瓦，象征着至高无上、象征着富贵、
荣誉的金黄色琉璃瓦。不知不觉地一捏，竟如面团一样纷纷而碎，琉璃瓦原来是如此地软
弱，如此地没有筋骨。是因为时间太久了，还是根本就没烧到火候？
如果当年没有额尔金，圆明园会是什么下场？
一只美丽的绵羊，长得越肥，性格越温柔，就越能引起野兽的关心。何况只会长肉而不
会长志气不愿长知识的好绵羊呢？
那位家长的家长，那位视皇帝为草芥也就如同视万民为草芥的太后，没有勇气和额尔金
对面交锋，御驾西巡去了，乖乖地把大好河山亲手送给列强，乖乖地把圆明园拱手送给额尔
金以供他发泄兽性。
“一将功成万骨枯”，毕竟是有一人成功，而伟大的太后用万骨枯和万园枯换来的，却
是耻辱、失败。温柔的中国和伟大的英帝国的友好史上终于有了这么一笔令千秋万代都感动
不已的记录：尊敬的慈禧皇太后用中国百姓的枯骨和世界园林之最的毁灭，帮助了额尔金伯
爵的“成功”。
如果把她和额尔金绑在一根柱子上，让我杀掉其中的一个，我将毫不犹豫地杀掉她！
如果慈禧不把海军经费挪用去做她的生日蛋糕，中国会再出一个丁汝昌、再出一个邓世
昌吗？历史还会再给中华民族铭刻上一个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吗？
一个凶狠刁钻且喜怒无常的老太太，一个蛮横无知却掌握着亿万人生命的泼妇，一个固
执专横而势炎熏天的家长，一个祸害了国家半个世纪的西太后，你知道什么叫国家、什么叫
百姓吗？
历史不会宽恕她，永远不会。
如果没有慈禧这个家长，圆明园会是什么下场？
中国的国王和家长同义。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天地君亲师，皇帝永远是最大的辈分，
永远是最高的家长。姬家秦家刘家杨家，李家赵家朱家金家，出个明君，万姓高呼，代代昏
君，生灵涂炭。一人，谋害了万万人，一家，祸害了万万家。
中国老百姓已经习惯了封建专制——几千年的驯化，石头也会被教育得通情理——善良
的人们已经很尴尬独立思考，而总是心平气和地去接受最高指示，虽然有时候也会骂一句半
句娘，但最终还是不折不扣地去执行，无论这个最高指示是让自己幸福还是让自己牺牲。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成功，革命者是当不得领导的——何况是“领袖”！于是，起
义的首倡者，就不得不赶紧寻找家长，不得不拿枪逼着大军阀黎元洪当大都督，当大元帅。
因为在人们心中，国和家一样，必须有一个铁腕家长，一呼百应，一怒百寂，一举手千百人
人头落地，一骂娘万里沃土变成荒野。这才是个国，这才是个家。
在羊圈里过惯了被管束被禁锢日子的温顺绵羊，一旦置于无边无际的大草原，竟不知如
何生存，只能惶惶地期盼着主人再拿着皮鞭、锁链来看管它们，无论管束多么严厉。
如果把额尔金、慈禧、封建专制绑在一根柱子上，让我杀掉其中的一个，我将毫不犹豫
地杀掉它！
我问圆明园：你毁于谁手？
圆明园问我：我死于谁手？
天黑了，多云。天像一个黑洞，地也像一个黑洞，吞没了世间的一切。
我们俩默默地推着车，默默地在黑暗中和圆明园告别。
前头一盏昏黄黯淡的路灯，我们就磕磕绊绊地朝前走。
二
那年夏天，天特别特别的热，热得人坐立不安，热得人本久已冰冷的血直沸腾。
秋天，我奉调入京。搬家，办各种奇奇怪怪的手续、关系，安顿东西，安置人身……转
眼，寒冬已狞笑着逼近，向软弱的人们炫耀着自己伟大的的刚硬与暴力。
终于喘了半口气。圆明园又占据了我的心灵空间。
好像丢了灵魂，好像只有去圆明园才能找回自己的灵魂，稀里糊涂就爬上了去遥远的圆
明园的公共汽车。
到圆明园，已经是傍晚。残阳如血，如刚刚经受了一场大屠杀后还未来得及凝固还未来
得及美化的鲜血。我想，那血，一定是心头的血，也一定是富有活力的生命的血，因为，它
是那么鲜艳。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西洋楼残迹前的废石上，与残破的圆明园对视着，相
对无语。圆明园沉默，我也沉默，难得的沉默。
静静的沉默里，好像有枪声。不对。英法联军毁灭圆明园的时候，用的是人类最早认识
的最会使用的也是最能代表人类文明的东西——火，还有就是人类最根深蒂固的本性——掠
夺、杀戮与疯狂。没用枪。哪来的枪声呢？当年，疯狂的日本军国主义者，变成了野兽，即
使是那帮野兽，也是在城外拼命的打枪，杀人，发泄兽性，进了城，看见故宫，看见午门天
安门正阳门，把兽性也收敛了好几分——文明，对野蛮，具有着不可抗拒的震慑力。北京解
放，傅作义将军为了北京城不受枪炮之扰、战火之焚，毅然率部起义——其实就是投降。北
京城，中国，世界，都记住了深明大义的傅将军——保护文明，是人类善良本性的体现，是
人类得以进步的动力。何来枪声？何来枪声？没有一个稍微有一点点儿人性和祖国文化自豪
感的人敢在北京城放枪！一定是鞭炮，庆祝什么大典大功大活动的鞭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驻足在圆明园废墟，老是好像听见有枪声。
不是，是笑声，是清脆、悠扬、动听、银铃般莺燕般动人的笑声。一位漂亮时髦的青春
少女，拉着一位潇洒少年的手，一蹦三跳，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鸟，翩翩飞至。洁白的旅游
鞋，轻快地在西洋楼残迹上跳来跳去，动人的笑声随着她的跳动起伏上下飞舞。残破的圆明
园，成了她美丽的陪衬，成了她显示自己青春的道具。把脑袋歪起来，把眼睛眯起来，把嘴
角吊起来，把头发飘起来……我看见那位男青年曾在女朋友欢闹的空隙里，板起脸，抚摸了
一下残破的石头，少女立刻埋怨：“看镜头呀！这个姿势好不好看？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看我看我，还得赶紧到另一个地方去照呢！”
我不得不离开。看看夕阳，依旧如血，依旧流着鲜艳的血。好像又听见了枪声。
圆明园自从被毁灭以后，就失去了高贵的身份，失去了门第的森严，成了一个任何人都
可以来的荒凉之所。有志之士，可以来凭吊；郁闷之人，可以来散心；有闲之人，可以来闲
游……这里留下了数不清的人的脚印，这里肯定也留下了数不清的人的愤怒、叹息与思
索……笑，有多少呢？有多少中国人能在残破的骄傲前，能在被强盗强奸后又被毁尸灭迹的
“世界园林奇迹”的废墟中，开心的微笑，开怀地大笑？
想回头再看一眼西洋楼残迹，不小心却看见了那位美丽的青春少女，她在极自然地极自
豪地剥下自己的衣服，向男友，向圆明园，骄傲地展示自己丰满的青春胴体。
幸亏额尔金不在场。
专制、暴政、愚民政策，延续了几千年，养成了中华民族的“四老”特性：老气横秋，
老练圆猾，老谋深算，老牛破车。也养成了中国人无论什么样的艰难屈辱都能忍受的温柔性
格。中国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几千年，也许她老了。但是，中华民族的血脉里，总是有青春
的血在流动，一个民族的希望与未来，在于青春。中国并未老，中国还年轻，中华民族还年
轻，就因为有青春的血在不停地流动。所以，每到一个历史的关头，都会有鲜艳的火热的青
春的血喷发出来，把世界装扮的绚丽多彩，把令人厌倦的“四老”特性震惊——虽然并不能
扫除。总统府前，天安门前，赵家楼前，青春的血，高唱起一首又一首豪迈的歌，青春的
血，编织成一个又一个民族进步的花环，青春的血，点燃起一片又一片唤醒民众的火焰……
可爱的少女，把你的衣服大大方方地全部剥光，让全世界都来欣赏你的美丽吧。我相
信，一定是一片惊诧赞誉，一定是全世界都垂诞的民族自豪，一定是令人心碎的开怀大笑。
能在圆明园开怀大笑实在是不容易。令人感到惊诧的是，能在圆明园开怀大笑的人越来
越多了，你不能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奇迹，一个世界奇迹！
我忽然想起赛金花。八国联军气势汹汹地砸开中国的大门，用科学的洋枪洋炮教育着不
懂礼貌不识时务的中国人，犹如一个高贵的老爹管教一个无赖无知的儿子，那么严肃，那么
负责，那么一本正经。不可一世的皇上、皇太后吓得屁滚尿流，一直逃到西安。从最顶级的
到最基层的父母官们都跑了，跑不了的，就熟技熟法地，心安理得地，下跪，投降。汉奸，
丰富而高产。赛金花只不过是一个妓女，一个人格低下地位低下至今仍上不了台面的下层人
物。但是，她居然能在被侵略者玷污的时候，没忘了在侵略者的耳边，为温顺的同胞说上几
句寻求保护的话。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谁知道呢——历史好像是一种能随心所欲地加以
塑造以为我用的东西，很普通的一种面塑物品。据一本正经满脸严肃的史学家们和政治家们
说，赛金花只是同个别的德国军官有接触，而不是真的和瓦德西有那么一回。这样的话，起
码，我们伟大的父母官们就不必要为自己还不如一个妓女有用感到自卑，我们的民族也没必
要为自己曾经靠一个低下的妓女用卑贱的身体和外国统帅进行的枕边交易而免受了杀戮感到
羞愧了。但是，当时的人，后来的人，都没忘了赛金花这个卑贱的妓女。不管赛金花是不是
真的曾在瓦德西耳边为同胞求过情，当时，和后来，真正的赛金花，舞台上的赛金花，老百
姓口中心中的赛金花，一定令不少英明智慧无私的的公仆们为之脸红心跳了那么一阵子。
不知道那位美丽的少女把衣服脱到什么程度了。如果，瓦德西，额尔金，八国联军，突
然然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怎么办？也许，她会流着眼泪乞求强盗放过她，也
许，她会自动地把衣服脱光，把自己无私地奉献给侵略者，也许，她会在强盗心满意足的离
开后，一边擦着满身的污秽，一边低低的流泪饮泣……我想，她不大可能会义正词严地去斥
责失去理智的强盗，更不大可能坚强地与敌人做一拚死相抗，恐怕连像赛金花那样也做不到。
圆明园是块铁面无私的试金石，每一个有意走进或无意闯进圆明园的人，都要接受一回
灵魂最深处的检验。
缺乏最起码的民族自豪感、民族耻辱感的人，是人格不健全的人；记不起民族屈辱民族
仇恨的民族，是永远不会有出息的民族。
圆明园被强盗强奸了，圆明园被强盗焚毁了，但是，圆明园一直挺立着，向世人诉说着
历史。圆明园，永远不会向强暴低头！
我真的想再回头看一眼西洋楼，但是，我确实再没勇气回头看一眼西洋楼。
西洋楼，只剩下了不灭的灵魂的西洋楼啊，你在想些什么呢？
三
好长好长时间没到圆明园去了。不是怕看见历史，是怕那些面对历史的麻木。
一位中学同学打电话来，说近日将携夫人到京。名义是开会，实际是旅游——组织会议
的人就是这么说的。捎带着，看看老同学。
同学是企业家，我们那个偏僻的农村中学里，出息了这么唯一的一位企业家。远离热火
朝天的世界，自个儿闷在醋缸里发酵，编文章，我也占了个唯一。于是，倍受尊崇的企业家
皇恩浩荡，不光没忘了我，还有些尊重我。为了不辜负同学的另眼高看，做好接待工作，我
掂量了又掂量，才给他制定了一份可心的旅游计划。
其中，有爬长城，有逛颐和园，连去周口店参拜老祖先都计划到了，唯独没有圆明园的
任何有关行动。不管是叫凭吊也好，叫游览也好，叫怀古也好。我很想带他去一趟圆明园—
—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去一趟圆明园——可是终究下不了决心。我怕他也会在圆明园开怀大
笑，把满嘴的酒气与山珍海味的发酵美味，一并留在圆明园。
同学却一再地向我提起圆明园。于是，我们就不得不去圆明园了。
同学和夫人意气风发地站在圆明园里，站在西洋楼前，国骂一阵子后，忽然问我：
“哎！你在天子脚下做事儿呢，消息灵通，知道不知道圆明园要开发重修的事儿？谁负责？
能不能给牵个线？”
开发——重修圆明园？！
同学说，重修圆明园，这，可是个有利可图的好事、大事、国事呀！一定要想尽一切办
法在里头占个股份。你想，谁不爱国？叫谁掏点儿爱国钱谁不掏？打着重修的牌子，办个公
司，一号召，全国人，甭说多，一人一块钱，就是十几个亿！一块钱，算什么？爱国钱，掏
吧。咱呢，国也爱了，钱也有了，名也出了，何乐而不为？
企业家夫人补充说，瞧你！还企业家呢，那么小家子气。光让中国人掏？还有八国联军
呢！他们都得掏，乖乖地掏钱，谁让他们烧圆明园来着？那些国家，富得头发稍上都往外滴
哒油，他们要一拿钱，嘿！十几个亿？打得住吗？
重修圆明园，原来有这么多好处！岂是我辈穷书生所能领悟到的？
怪不得那么多的“爱国志士”想重修圆明园！
好长时间后，同学还打电话过来，问重修圆明园的机构联系的怎么样了。我说：圆明园
绝对不会重修！同学惊诧了老半天，叹了口气，说：“这些人，怎么这么没有经济眼光呢？”
我在自欺欺人。其实，陪同学“参观”或者叫“游览”——只能用这样的名词了——圆
明园时，圆明园的新建大门已经是彩旗招展，一片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动人景象了。
圆明园的彩旗，老是影影憧憧地鬼魅般地在我心头飘荡。我反复地问自己，问圆明园，
问苍天大地：圆明园废墟啊，到底是个什么？
圆明园废墟应该是中华民族的一块墓碑，经常地到这块墓碑前站一站，反思一下自己，
都自己对民族对国家对世界都有好处。
而我们，善良温柔的民族，是多么地不愿意在美好的梦境中突兀耸立一块扫兴的墓碑！
所以，圆明园废墟就惹得好多人讨厌。
所以，老有那么一些热心人士，不厌其烦地要“修复”圆明园，再现世界园林之最的风
采。我们可以再用一百五十多年的时间，再用几千万两几亿两百银，搞出一个再生的圆明
园。欢迎你们再来烧，烧光了，还会有废墟，有废墟，就会还有我们坚持不懈的努力……
让强盗们看看，你们能烧，我们就能修，中华民族是温良恭俭让但又是顽强不息的！
把它修复吧，让圆明园吸饱善良的人们的血汗，用卓而不群的精美为民族饱经风霜的脸
上抹上一层厚厚的脂粉；
把它修复吧，让圆明园成为一块功德碑，记录下那些“爱国志士”、“有志之士”的辉
煌业绩；
把它修复吧，让北京人，让所有来北京的客人，包括强盗的后代，尽情地心安理得地享
受中华民族的智慧与洁净，忘掉一切人类的耻辱，人类的疯狂，人类的悲哀；
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还要把南京大屠杀的一切痕迹抹去，把大屠杀的地方变成一个美
丽的大花园，用被杀者的鲜血培育出动人的花朵，赠送给每一位前来参观或叫游览的客人。
并且，一定要特别注明：“这里有几十万无知的中国人，接受了日本朋友的劝导，走向了极
乐世界，体现了国际和平精神，所以有此绚丽的花朵”；
也许，再过几年，万人坑的白骨，都可以提炼出一种“中药”，这种中药，能让全世界
的人——包括疯狂了的野兽——变得温情脉脉，变得通情达理，让所有被欺负的民族被欺负
的人都能享受到被强奸后的快感。
所以，我们不能成立“圆明园遗址保护委员会”，我们要成立“圆明园开发委员会”，
成立“圆明园发展委员会”，成立“圆明园修复委员会”，“修复”圆明园。
所以，我们不能让圆明园废墟这么样不争脸面不好意思地傻呆着。洗一洗，穿上一件时
髦衣服，仍旧漂亮，仍旧贤惠，仍旧可以吸引额尔金瓦德西来那样……
长岛挨了一颗原子弹，看样子，愤怒与仇恨这辈子下辈子再下下辈子都不会从长岛人的
心中消失。多灾多难的中国呢？杀了我们的同胞，也就是时早无晚的提那么一句；烧了我们
的万园之园，我们自己打扫废墟重新建造——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大度
吧？不信不行，不服不行。
说这些干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我曾经多次见到不少一头白霜一腔热血一肚子墨水的
老先生为圆明园的“修复”痛哭流泪，也曾多次听到一些有文化而没权的穷酸一再呼吁“保
护圆明园遗址”，没多少时间，还看见余秋雨先生、舒乙先生对圆明园不能重修的振振陈
词。有用吗？你是书生，不是吴晗。
北京的吴晗市长早去世了，北京再也不会有吴晗市长。
让圆明园废墟焕然一新，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开门接客吧，这辈子，再不去圆明园了。
圆明园仍旧是块墓碑，它立在每一个有民族耻辱感的中国人的心里。
圆明园仍旧是历史的见证，它会在冥冥之中提醒温柔的国人，落后永远会被人欺负。再
不要粉饰太平，再不要麻痹自己，再不要装神弄鬼，再不要自欺欺人……
这才是真实的圆明园，而不是被“修复”的圆明园。
四
圆明园，应该属于全人类，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把它“修复”。想修复圆明园的人，无论
他是怀着何种目的，都是人类的罪人。
圆明园的价值，已不在于它的超群之美，它的浩繁伟大，它的无与伦比的精巧，而是它
给全世界全人类带来的反思。
人类需要和平，圆明园废墟——不是修复的完整如新的圆明园——可以以自己的亲身遭
遇，告诉所有的人们和平的重要性。
人类需要共处，圆明园废墟——不是修复的完整如新的圆明园——可以教给人们，人为
什么要和平共处，人怎样才配称得上和平共处，人与人之间怎样才是真正的和平共处。
人类将毁于暴力与自私，圆明园废墟——不是修复的完整如新的圆明园——会告诉一切
善良的人们，暴力与自私究竟是怎样地对世界对人类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毁灭，告诫人
们要时时提防暴力与自私的膨胀。
也许，会有那么有一天：善良的人们踏进圆明园废墟，在寂寞的荒境中自由地寻找，探
访，思索，看到的是美丽的残败，真实的废墟。废墟的旁边，是这个“景点”的详细解说，
也许，硕大的牌子上，或者是全息的电子牌上，会很准确很精细地绘出它原来的精美绝伦……
那时候，圆明园会与全世界的来访者进行心灵的交流，所有拜访圆明园的人都将从废墟
里倾听到和平的呼喊，感受到心灵的震撼，唤起对文明、理智的渴求，知道了怎样做才是一
个真正的人。那时候，圆明园也就真的体现了它永恒的生命价值。
会有这么一天吗？
会的。
中华民族毕竟是个有文化的民族，它不但心胸宽广，而且理智聪慧。它不但为自己负
责，更为全人类负责。
告别了，圆明园废墟。但愿不是永别。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你还是你的那么一天，我一
定第一个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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