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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齐磊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他做了生平第一次做的事情:臭骂一个人超过半个小时以上。明知管这女人的闲事
只会惹来满身腥,他还失心疯的插了手,简直疯了!
    即使两人迁出原来的旅店,另外用假名登记到另一家旅馆的房间,他的诅咒也没有
停过;直到两人进了新房间,放下行李,臭骂声依然没有断绝。
    咒骂到口酸脚软,旁边的罪魁祸首依然没反应,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骂了这么久,你究竟听进去几句?”他突兀的质询她。
    青萝呆坐在床沿,容颜呆滞而苍白。
    约翰死了。她妹妹的下落再也无人可以查问。人生,地不熟,门路又杳。强烈的失
落感是如此沉重,她无法再做其它思考。
    “莫勒帮并不算什么重要角色,然而他们拥有我一直在追寻的线民。即使拋开这一
点不谈,现在莫勒帮八成也把我在调查韩伟格的事泄漏出去。一旦打草惊蛇,我的计画
得重新部署一遍。”他的脾气忍不住又燃沸起来。“你该死的根本不该闯进谈判现场!”
    不行!青萝挺直瘫颓的背脊。她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当年唐三藏西天取经也历尽九
十九大劫才修成正果,如今她只是碰到一个小小挫折而已,算得了什么?中东的头号人
口贩子虽然殉亡了,他的贩卖纪录必定仍留存在某个地方。她只要把这本“遗物”找出
来,情势仍然大有可为。
    目前他身旁的人被那个神秘的布雷德吓得半死,但她相信,只要她肯花时间钻研,
必定能找出某个可以渗透的管道。
    “布雷德。”她忽地脱口而出。
    “什么?”齐磊停下折来返去的踱步,阴目瞪睨她。
    “布雷德。他是最后一个接触到约翰的人,只有他知道约翰究竟从台湾带回什么宝
贝。”意志坚定的焦点移向他脸孔。“我有预感,若想查明所有谜团背后的真相,必须
找出这个宝贝的秘密。”
    很好!显然他方才说的话,她完全没有听进去。脾气飙到极致,他反而乏力了。
    “所以呢?”他充满耐性的坐回床沿,先探明她的计画,以免她又做出什么出人意
表的举动。
    “所以,我必须找到布雷德。”她坚忍不拔的开口。
    “你认为布雷德会乖乖告诉你约翰勒索他的内容,好让你拿同样的内幕来威胁他?”
    他讥诮的问道。
    青萝摇摇头。“我的思绪还非常混乱,说不出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但是凭我
的第六感,我知道约翰带回来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说不定和我的目的地有关!而这一
切都得和布雷德接触之后才能获得解答。”
    他并不搭腔,神色却越来越阴沉。让她扯进莫勒帮的事件就已够糟糕,他不需要她
再蹚进韩伟格的浑水。
    青萝心念电转,脑筋动到他头上来。
    方才瞧他在人家的地盘上,单人支枪制伏了对方七、八名打手,那股悍劲光是看看
都觉得很帅。出门在外,身旁有个免费打手也不错。况且陈朝阳人在台湾,总有无法帮
上手的地方,齐磊的门路倒似颇灵通。最好想个法子诱使他站在她这条线上。
    “好了,你先别生气,我道歉就是了。”
    “道歉是全世界女人想从麻烦中脱身最好的借口。”他冷冷的讥嘲道。
    青萝先忍下这一回。“根据我的观察,你对韩伟格相当感兴趣,却也拿他束手无策?”
    “在我的地盘上,他动不了我;在他的地盘上,我碰不了他。大家半斤八两。”齐
磊往床头一靠,存心看她准备如何动他脑筋。长到这把年纪,倘若会栽入遣将不如激将
的老招数,他顶好别出来混了。
    青萝依样昼葫芦的躺靠在他身旁,连两腿在脚踝处交叉、两只手交叠在小腹的姿势
都一模一样。
    “可是,你不会逊到连人家手下的行踪都打探不出来吧?当心布雷德摸上家门口,
你还在温柔乡里散步。”
    “什么温柔乡?”他忽而侧身一翻,将她压陷在身体底下。“你是说,这样的温柔
乡吗?”
    “先生,你有点重。”青萝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无动于衷。
    “是吗?”他拂开她散披在脸颊上的发丝。“你是第一个抱怨的人。”
    意思是,他的姘头都习于乖乖承恩?
    “让开!”她懊恼的推撼他。
    齐磊仅腾出一只右手便将她的两腕桎梏在头顶上方。两副躯体之间少了他右手臂的
支撑,贴黏得更加亲密。他的呼息喷拂在她的鼻端,弄得她脸颊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我注意到,你似乎很习惯从我这里骗诱你想要的东西。”他黝黑的眼眸变深了。
    “或许,你该提出一些真正的‘甜头’来换取我的服务。”
    “不行。”她摇摇头。
    “为什么?”他轻啮她的耳垂。
    “我怎么可以用交换条件的方式来侮辱你的人格。”她甜甜的解释。
    “我不介意。”他抬起头来端详她。
    “还是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必须培养施恩不望报的情操。”
    齐磊险些笑出来。被男人以这么暧昧的态势压住,还能理直气壮得起来,大概也只
有她一个人了。
    “无论如何,我已经想好该如何挽救今天的意外。”他翻身放她坐起来。
    身上少了他的重压,青萝反而感到空虚。
    “你想怎么做?”她晃了晃脑袋,驱除这种不合理的荒谬感受。
    “明天我会联系沙城的手下,将你和飞飞载送回去,你留在这里只会妨碍我的正事。”
他欠身移下床,伸展一下完美壮实的身躯。
    当初为了瞒过韩氏无孔不入的耳目,才放弃搭直升机。如今谈判破裂,莫勒帮八成
也出卖了他的行踪。没有必要再藏头缩尾了。
    “我不要!”她的反应是激烈的。
    冷硬的眼神将她的抗议悉数驳回。“令妹的行踪我会一并帮你寻探,你乖乖回沙城
等我消息便是。”
    麦氏旗下养了数十个顶尖探员,何劳他们俩亲自出马。
    他开始宽解衣物,准备冲个热水澡。
    “我不要!”青萝跪坐在床上,坚定的望睨他,“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找。你若想
找人帮忙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但若想把我剔除于行动名单之外,我绝不答鹰。”
    “你或许还未搞清楚,我并非在和你讨论,而是作出一个决定。至于你的意愿如何,
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的话音虽然轻柔,其中的威胁意味却不会被错认。“你念
兹在兹只记着妹妹一个人,我的终极目的却是为了数以万计的生计,请你偶尔试着替别
人想想。”
    这会儿她又成了不知体恤他人的坏女人了!青萝怒由心生。
    “人各有志,你的事业是你的生命,我妹妹的下落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犀利
的反唇相稽。“你和我非亲非故的,沙城也不是我的家乡,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行动,
更别提把我囚禁在那里。”
    “那我就唤人替你备一份假护照,明天将你塞进飞离阿拉伯的班机,送你回家乡!
我说得出做得到,不信你试试!”他大跨步隐人浴室内。
    眶!毛玻璃的隔板门用力摔上,震得门框隐隐晃动。
    青萝的眼光烧灼着浴室门,恨不得将它烧出一个洞,射穿里头那个土霸王的心脏。
    既然他如此不讲道理,她只好宣战了。
    古人说得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即使她人生地不熟,又如何?即使她身无
分文,又如何?
    齐磊最好尽早明白一件事:她从来不是个温驯听话的女人。
     
    ※               ※                 ※
     
    那女人溜了。
    隔天一早齐磊睡醒,愕然面对一间空荡荡的卧室。
    她非但自己溜走,还把他的现金洗劫一空。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分钟后他证实了另一件更可恶的事:飞飞那头蠢羊也跟她一起跑了。两个忘恩负
义的东西!
    轻敌。他天般的错在太轻敌。尽管董青萝处处表现出独立自主的个性,他仍然以过
去的经验值为基准,认定女人不敢在陌生的国度里乱窜,才会遭遇这等倒栽雏鸟手中的
乖舛命运。
    幸好衣袍内装仍留着几个昨天用剩的铜板。第一件事,他先去电麦氏位于利雅德的
总公司。
    “哇哈哈哈哈哈哈──”麦达毫不容情的耻笑声沿着线路飞过来。“你……你是说……
你被美女抢劫了?哇哈哈哈哈……”
    可以想见,那痞子现在一定笑出泪来。
    “麦达,倘若我此刻站在你身旁,你的脑袋已经滚进兽圈槽里喂骆驼。”他的口气
冷到极点。“叫纳亚来听电话。”
    “纳亚忙着去补你捅出来的楼子了。今天一大早我们就接到消息,莫勒帮想和韩伟
格的人接头,合作修理那个上门踢馆的‘麦氏走狗’,幸好消息给我们拦截下来。阿拉!
看样子你在沙卡卡还真忙,干出了不少大案子,就可惜没一样成事的。哈哈哈哈……”
    麦达极尽挞伐败将之能事。
    谁教亲爱的弟弟把他困在总部,害他天天埋在计算机堆里,没有性感美女可以看,
只能上网抓些香艳泳装照解解馋!现在被他挖苦一下下也是应得的。活该!
    齐磊的脸色更阴沉。“叫纳亚让消息传露出去,我要让韩伟格知道麦氏一族在刺探
他的防卫系统。”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的哲学也可以反过来用,既然我靠近不了山,何妨让山来就
我。
    “聪明、聪明,不愧是我弟弟。”啪啪啪!彼端响起麦达的鼓掌声。
    “谁是谁的弟弟还未可知!你别高兴得太早。”从小到大,兄弟俩为了争排行已经
打过N顿架!“你那方面的进展如何?”
    “唉,此时此刻不禁要为我的聪明才智感到痛苦。没事居然写了一个毫无破绽的隐
形防卫系统,害我现在四处敲洞找缝钻也找不到。可见一个人太聪明、太有智能也会带
来困扰。”麦达重重叹了一气。“这种痛苦,凡夫俗子如你又怎能体会?”
    齐磊从嘴角迸出话来,“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你养在利雅德的香窟掘出来!”
    “香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话虽如此,为了红粉知己的安危,麦达还是乖乖
招了。“要找漏洞很难啦!不过我有了新的办法,和你刚刚耶招反其道而行的原理非常
类似,可见我们是兄弟至亲,血缘的影响深深根植在……”
    “麦达!”他的低喝充满威胁性。
    “好啦、好啦!你这人很没有幽默感耶!”麦达忍不住抱怨。“隐形防卫系统的原
理是利用特殊装贵发射电子反干扰波,因此雷达扫描到该地区,只会接收到反射回来的
侦测波而自动演绎为该地区没有特殊建筑物。沙城和韩氏绿洲目前正是依赖此种方式运
作。”
    “然后?”
    “然后我正在写另一套‘反隐形系统’,它能针对特定地区释出一种特殊的电子讯
号。这种电子波投射在任何物体上,都会被自动而无害的吸收掉,然而隐形装置却会将
它……”
    “反射回来!”他顿时领悟。“我们再动用一组侦测卫星,扫描整块沙漠地区,只
要从某地区接收到反射的电于讯号,那就是韩伟格的藏身之处。”
    “答对啦!这招当然是一步险棋,毕竟它也会暴露出沙城的所在地。不过麦氏素来
以商业为导向,在国际问的敏感度并不若韩伟格高,因此沙城曝光之后,顶多是让几个
穷酸鬼摸上门找你借钱,还不至于带来任何危险。”麦达喋喋不休的演说下去。“不过
咧,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事后你铁定会逼我再写一套反‘反隐形系统’的系统,然后我
就……”
    “限你一个月之内把这套设备完成!”他中断嘈杂的麻雀叫。“叫秘书先汇两万里
亚到沙卡卡给我。还有,青萝一定往利雅德去了,叫纳亚派人拦劫她下来,我随后就到!”
    通讯中断。
    麦达叽哩呱啦的噪音仍然在耳朵旁嗡嗡乱响。
    齐磊用力甩甩头,总算摆脱掉耳鸣。上天明鉴!他爱他的兄弟,但是那家伙若变成
哑巴,他也不会太感伤。
    而且麦达说得没错,他的表现确实超乎往常的差劲。
    如果一切按照计画进行,他早已与莫勒帮众达成交易,此刻正随着对方前往“线民”
的巢穴之中。
    然而打从认识董青萝开始,幸运两个字就成为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他的生活被
她搞得一团糟,被羊踢、被她捶、被枪打、被支使得团团转,现在还得出动纳亚帮他收
拾烂摊子。
    他这辈子向来只有替别人──尤其是麦达──擦屁股的份,何时曾让别人来擦他的?
结果她小姐还变本加厉放了他鸽子,摸去他的银子,和他结下梁子!
    此怨不出非齐磊。
    董青萝最好尽早明白一件事:他从来不是个以德报怨的男人。
     
    ※               ※                 ※
     
    沙卡卡每隔四十五分钟发一班公车互连利雅德,沿途风尘仆仆,全程耗去了七个半
钟头。
    好了,现在她安全抵达利雅德。接下来呢?
    在茫茫人海中探寻线索,谈何容易?青萝找到一处公用电话亭,试着拨通陈朝阳的
电话号码,但彼端的线路无人接听。她颓丧的靠站在电话亭外,一股强烈的无依无靠感
席卷而来。
    “别慌,先把事情的先后顺序订出来,你就不会觉得如此茫然!”她告诉自己。
    首先,她必须找到一个落脚处,趁着休息期间和陈朝阳取得联系;其次,她必须开
始探查布雷德或约翰旧部下的行踪。这种高来高去的神秘人物,大抵得从社会黑暗面着
手。利雅德的治安良好,她只能深夜出来晃晃有没有风月场所。
    主意打定,她低头招呼了飞飞一声,一人一羊背起行囊,开始寻找平价旅馆──那
种地方比较可能接受羊儿一起投宿。
    午后三点多,利雅德的气温依然灼热烫人,青萝深深吸进文明都市的气息。重新回
到大都市的感觉真好!
    沙城当然也很先进,但小镇风光与大城市的气氛终究不同。望着往来的行人,听着
汽车的引擎声,她恍惚升起站在台北街头的怀念感受。所不同的是,建筑物多了几丝异
国情调,人们的穿著打扮也充满浓浓的回教风采。
    现在的她与任何回教妇女别无两样,身穿女用长衣,头脸覆罩在面纱之下,只露出
一双乌灵灵的眼瞳。即使父母亲此时从她身前经过,相信也认不出她来。
    “嗯?”青萝从一栋七层楼的大厦底下走过去,适才闪过眼角的标志却让她顿下脚
步。
    她转身,望见一个气派非凡的石碑,碑上以英文字篆刻着本栋楼的称号,The Hawn
'sCommercial Center──韩氏商业中心。
    韩伟格的"韩"。
    她再侧头望向马路对面,另一栋八层楼的建筑物与韩氏商业中心凛然对望。The Ma
-dini──Klana Petroleum Building──麦氏油业大楼,这是对面建筑物的名称。
    韩麦两家还真是冤家路窄。
    最令她讶异的是,她以为韩伟格的行踪多么神秘,孰料她随便晃晃竟然就来到人家
的地盘上,得来全不费工夫。
    “飞飞,你留在这里看着行李。”她将羊儿牵引到大楼外侧的转角,卸下行囊。
“我进去瞧瞧,马上就回来。”
    “咩。”温顺的飞飞只有同意的份。
    青萝举步迈向韩氏商业中心。目前她尚未谋策好任何良计,只想先探采对方的虚实。
    一切彷佛莫勒帮的景象重演,只除了这里的气氛更豪华正式。
    “女士,需要我的帮忙吗?”大厅内,一位男性接待人员礼貌的拦下她。
    这人的举止比一般接待人员更有自信,走路的态势与上回见到的打手有几分相像,
青萝料想他不是个单纯的侍应员。
    大厅部分有专人化身为便衣接待,几名穿上制服的警卫来回巡逻,四周的电眼设备
几乎毫无死角,韩氏大楼的戒护果然相当严密。
    “我和韩伟格先生有约。”她脸不红气不喘的撒谎。
    “您恐怕没有。”对方一脸礼貌的微笑,也立刻戳破她的谎言。“这里是韩先生代
理人的办公室,他本人极少前来本处。若您需要,可以向他的代理人约时间。”
    原来如此。青萝在心里暗暗点头。
    “请问今天之内我可以和代理人会晤吗?韩先生的朋友托我转达一个口讯给他。”
    她漾出柔和友善的微笑,随即想起自己的脸孔藏在面纱下,对方看不到。
    “韩先生的代理人相当忙碌,目前的预约已经排到四天之后。”对方也很伶俐,没
问清楚之前绝不放行。“可否请问是哪位人士央您前来传讯?”
    “他自称‘布雷德’。”青萝镇定的说出关键名字。
    笑容从他的脸上失踪了两秒钟,随即又跃上嘴角。“我想您可能找错人,韩先生垃
不认识任何叫‘布雷德’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你是韩先生的秘书吗?”青萝稳稳的反驳。一个接待人员怎会知道
主子有哪些朋友?然而他几乎是出于直觉的否认了布雷德的存在,可见布雷德的名号在
韩氏王国中是个禁忌,不能在公开场所提及。
    “不,我只是一名接待人员。”对方的嘴角抽动一下。
    “那就是了!上个星期,我明明和布雷德约在这附近相见。”她眼睛眨也不眨的撒
谎道。
    “布雷德并不在……”他及时煞住话,笑容开始不稳。“小姐,我恐怕无法帮上您
的忙。您若坚持要见韩先生的代理人,我可以帮您预约时间,请您另日再来。”
    “不用了。”青萝决定暂时撤退。“或许我真的找错地方,告辞。”
    他方才匆匆停口的那句“布雷德并不在……”,并不在什么?并不在利雅德?这个
可能性很大!她越想越兴奋,迅速奔回飞飞等待的地点。
    “飞飞!我刚刚……”拐进转角,青萝呆住了。行李堆满地,羊儿却不知去向。
    “飞飞?”
    她惶急的四处张望,却看不见羊儿的踪影。大马路上都是车子,它如果被车撞了怎
么办?
    “飞飞,你在哪里?”她匆匆忙忙奔到大马路外,努力想从每个街口或转角发现羊
儿的踪影。“飞飞?飞飞,快回来!”
    时值阿拉伯人的午睡时间,路旁的商家探出头来看她一眼,满脸的不敢苟同,旋即
缩回店里吹冷气。
    “飞──飞──”她也顾不得女人不应在公共场合喧哗的规矩,扯直了嗓门大叫。
    “你在哪里?快点回来!”
    咩……熟悉的羊叫声几乎让她软倒下来。
    “飞飞?”响应飘自于下一条巷子内,青萝快步奔过去。“笨羊!只会惹麻烦!早
知道就不带你一起来!”
    ……这些台词好熟!依稀是齐磊曾向她抱怨过的话语。她甩甩头,将这可恶的名号
用到脑后。
    奔过转角,飞飞果然杵在原地等地。
    以及四个满头大汗的男女。
    以及一匹堵在巷道中央的黄马。
    “嘶──”马儿长叫一声,任身后的人如何推它、赶它,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阿黄,你怎么回事?快点走啊!”四人当中唯一的女子连连顿足。
    “再拖延下去,我们就赶不及将今天整理好的出土陶片送回营地,教授会气死。”
    一位金发白眉、操着美国口音的年轻男人苦笑道。另外两个年纪更长的美国人只能
陪在旁边咒骂。
    飞飞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探头探脑,看热闹看得很快乐。
    青萝迅速打量这等阵仗。马儿驮负的行李装上印着“宾州大学考古学系”的字样,
马背上的几把铁揪与铲子沾满黄沙,想来是来自美国的考古队成员正要收工回营。
    四个人再度推顶马屁股,另一人走向马首拉扯它的嘴勒,马儿不走就是不走,硬和
他们耗上了。四个人叽哩咕噜喝骂成一团。
    “它脚底受伤了。”青萝忽然开口。
    四个人愕然回头,终于注意到身后多了一只羊和一个身穿本地服饰的女人。
    “嘶──”马儿又长叫了一声,彷佛在附和她的观察结论。
    “你是……?”娇小的女子轻声问。
    通常外国女子并不需要遵守本地女人的服装规范,她穿著考古队的轻便装扮,脸容
却围罩着纱巾。那副头纱让青萝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我是个兽医。”她的注意力转回马儿身上,尽量以不甚流利的英语解说。“你们
看,它的右后脚一碰到地面就立刻缩抬起来,这是脚底有了伤口并且受到感染的征兆。”
    “可是他几个小时前走路还很正常。”一位年轻的美国人显得很纳闷。
    在街头巧遇落难的异乡人,青萝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
    “马脚的裂伤很容易让细菌入侵,而后在蹄跟部位形成脓包。平时它的病情尚称轻
微,症状不会显现出来。现在它驮了重物,伤口被全部重量一压,才会痛得无法走路。”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四个人忙不迭跟着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它不肯走动,我们也没有办法带他去兽医院就诊。”另一个年纪
稍长的美国人很忧郁。
    “只要把它脚底的角质层割开,让脓水流出来,即能暂时减轻它的痛苦。”她环顾
四周一圈,相中一把靠在墙上的弯揪。“我需要力气大的人帮忙把它脚底的蹄铁褪下来。”
    几个大男生自告奋勇,青萝迅速教导他们应该以何种姿势固定马脚,大家一一就定
位。黄马甚有灵性,知道主人们正在解除它的痛苦,也乖乖的没有挣扎。
    三个男生遵循她的指示,将伤脚固定在其中一人的膝盖上,另一个人迅速挑掉蹄铁
的针头,用钳子把铁钉拔下来,将蹄铁撬开。
    “好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她上前接手,背对着马臀,将它的右后脚夹在两
腿之间,用小锤子沿着蹄脚轻轻叩打,寻找比较松软的地方。“你们帮忙安抚它,以免
它在治疗的过程中乱动,反而被我割伤了。”
    “是!”大家现在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轰然大响的应和反而吓了马儿一跳。
    “乖乖,不要乱动!”青萝直觉的用中文喝斥它。
    娇小的女人倏然望向她。“你是台湾人?”这个问题是以中文提出来的。
    青萝猛地抬起头,乍听到故乡母语,感动得几乎泛出玉泪。“你也是?”
    “抱歉打扰你们,不过,兽医小姐,您的动作可不可以快一点?”美国佬担心她们
俩净顾着聊天,马儿等不及一脚踹出来,大家就跟着倒霉了。
    “对不起。”青萝连忙继续手上的动作。“我叫董青萝,方才看你围着头纱,还以
为你是本地人。”
    “我确实是本地人。”娇小女子的眉眼微弯,在面纱下浅笑。“我姓欧阳,大家都
这么称呼我。你好!”
    “你不是宾州大学考古系的学生吗?”青萝的手下摸到一处质地较软的部分,就位
于脚蹄内缘。
    她向其它成员讨了一把锋锐小刀,开始削掉表面的角质。
    “不是的,我丈夫是本地人,婚后我也跟着定居在阿拉伯。”欧阳友善的解释道。
    “我未婚之前是考古系研究生。前阵子听说宾大前来挖掘一处遗迹,就央请以前的
教授替我写了推荐函,加入这次的考古行动。”
    青萝的第一个反应是:“你敢嫁给阿拉伯男人?听说他们可以娶四个老婆!”
    欧阳笑意吟吟的眨眨眼睫。“放心,我老公娶了我之后,就知道他和其它三任老婆
没有缘分。”
    “我仍然觉得你很勇敢!”青萝不敢苟同的摇摇头。“中东半岛是我见过最不把女
性当人的地区,有些部族甚至可以合法强暴女人,而且被强暴的女人还非得嫁给犯行者
不可。我当时听了差点气死,把告诉我这件事的家伙臭骂一顿,还被他回我一句多管闲
事。”
    “听起来很像麦地尼克拉那的传统,你朋友来自麦氏部族吗?”欧阳好奇的看她一
眼。
    “萍水相逢而已。我才没有这个荣幸结交他当朋友。”她立刻否认。
    欧阳看得出她不欲多说,也识趣的没有多问下去。
    “很少见到单身的台湾女子出现在阿拉伯。你来拜访亲友抑或自助旅行?”她提出
友善的疑问。
    “我来找人的,虽然进行得不怎么顺利。”青萝重重叹了口气。通常她不会向陌生
人吐露太多私事,然而茫无头绪的挫折感,再加上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她的话忍不住多
了起来。
    嗤的一声,脓疮终于被割开,一股黄白色的脓水喷溅出来。等伤处的脓疮流尽之后,
她示意旁边几位观众递上干净的清水,将伤口彻底洗净。
    “大功告成。”她再度和三个男生换手。“轮到你们上场!再帮它把蹄铁钉回去即
可。”
    趁几个大男人手忙脚乱地整顿黄马,两个女人在旁边好整以暇的聊天。
    “你想找什么人?我先生在阿拉伯颇认识几个人物,或许他帮得上忙。”欧阳看出
她的郁色,温柔的拍拍她肩膀。
    青萝感激的喟叹一声。“谢谢,不过我怀疑有任何人帮得了我。”
    “说出来听听吧!”
    她颓丧的垂下脑袋。“我想找一个叫布雷德的人,可是要找到他必须透过另一个叫
韩伟格的人;据说韩伟格又比布雷德更难找,所以现在我也不晓得自己该找谁了。”
    “韩伟格在阿拉伯相当有名,寻常人恐怕很难接触到他。”欧阳垂下眼睫毛。“你
找他们做什么?”
    “唉!此中详情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她无奈又感谢的对同胞微笑。“不过还是谢
谢你听我发牢骚。不过有个人可以诉苦,我感觉好多了。”
    “千万别这么说。你的声音甜甜软软的,令我联想到一位熟朋友,我也觉得很亲切
呢!”
    “蹄铁钉好了。”其中一个大男生叫道。
    “。K!”青萝的注意力立刻回到动物身上。“它现在可以正常行走,不过仍然无法
背负重物。你们记得立刻带他去兽医院补一针破伤风,否则伤口很容易感染。”
    “是!”又是轰然应得震天价响。
    “谢谢你。”趁着几个大男生开始分背着行李,欧阳又拍拍她肩膀。“如果你打算
在利雅德停留一阵子,我们可以约一天出来喝喝茶、聊聊天。我好久没有说中文了,好
怀念。”
    “可以啊!不过我尚未决定投宿的地点,无法留下联系电话,或者你先给我你的电
话号码?”她提议。
    欧阳圆亮的眼珠转了一转。
    “这几天我都待在考古队的营区,不如你上那儿找我吧!”她从口袋里掏出笔,迅
速画下简单的地图及地址。“我老公偶尔会开车送我上下工,运气好的话,你们或许能
见上一面。”
    见她的老公算是运气好吗?青萝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谢谢你的帮忙,回头见。”四个人挥别了她,重新踏上归途。
    青萝停在原地,眷恋的看着台湾同胞消失在转角。
    “咩──”飞飞舔了舔她的柔荑。
    “飞飞……我好想家怎么办?”她忧郁的低下头和飞飞四目相交。
    “别担心,你不久就会被塞上飞机,一路飞回家。”低沉冷酷的嗓音从巷子口霍起。
    青萝霍地面对声音的来处。
    几道人影分别堵住两端出人口,将她困陷在无法脱逃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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