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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暗中的骚动
     
    当我们闹嚷嚷的时候,许家大院里也是闹嚷嚷的,只是那种闹嚷是心底的骚动,是
窃窃私语,是悄悄地商议。此种暗中的骚动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自从我们进了许家大院,许家大院里的老住户就觉得我们对他们构成了威胁。
    这里的老住户都是许家的亲朋故旧,都是许老大爷特许他们住进来的,像是老皇帝
敕封给他们的领地,房子可以使用,可以世袭,没有人能干涉。老太爷已经过世,老太
爷的独子许春葳远在海外,费亭美是妇道人家,那三舅更算不了个东西,大少爷嘛……
大少爷还在念书,根本不管事情,没有人能更改许老太爷当年的决定。所以他们平时并
不感到居住权受什么威胁,只是在内部进行争斗,谁都认为自己吃了亏,把那位三舅恨
得咬牙切齿,说他是个没有骟过的太监,专门出坏主意。为什么让那个叫柳梅的女人独
住一个院子,这个小寡妇是哪里来的,太监占了太后,还要再养个杨贵妃!那王先生是
个什么人?王先生楼下的朱老头只不过是个收旧货的,倒是每家占有一个楼面,把许家
的老亲眷、老功臣三户四户地挤在一起。他们经常找三舅商量,要求扩大居住面积。三
舅把眼睛一翻:“这是不行的。”他们也找过费亭美,费亭美不胜其烦:“这种事情你
们找三舅去。”一个说不行,一个向外推,使得许家大院里的居住格局多年不变。许达
伟说得不错,这里的关系像锁链,是一环套着一环的。
    蒋仞山因汉奸罪被捕,四号门内无人居住,锁链突然断了一节,许家大院里乱了套,
那空关的房子像肥肉似的引起一场争斗。亏得许达伟破门而入,我们把四号门内的空屋
霸占,这一场争斗才宣告平息。他们对许达伟也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许家唯一合法的继
承人,将来他可以把许老太爷的决定改变。偏偏许达伟又欢喜瞎说八道,说什么等将来
要把我们这些寒士都请进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家都赶出去。他只是信口开河,可那
些人却人人自危。他们觉得这位大少爷能说会道,敢作敢为,很可能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这里的老住户在我们进入大院之前也是分崩离析,谁对谁都有意见。有的意见是猫
引起的,有的意见是为了倒垃圾。更多的意见是谁住得宽敞谁住得挤,那些没有明确划
界的空间又被谁侵占。现在,他们自己的纷争暂时退居第二了,对我们的防范倒变成了
第一。唉!这房子实在是个惹事的东西,据说,为房屋而引起的纷争,约占人类纷争的
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是婚恋和金钱。
    住在二号门里的胖阿嫂最担心会被赶出去。
    胖阿嫂不是谁的嫂嫂,对她称阿嫂实际上是从“白相人嫂嫂”演变过来的。在苏州
话和上海话里“白相”就是玩,白相人就是玩客或流氓,“白相人嫂嫂”就是一种带有
流氓腔调的女人。
    胖阿嫂其实也不太胖,只是生得比较高大,面孔圆圆的。她说她的胖和别人不同,
别人是吃胖了的,是实胖;她是气胖了的,是虚胖,就像河豚鱼胀足了气。
    胖阿嫂自认受的气很多,住房不公是主要的。所谓不公就是她认为自己占有的房于
太少,只住了二号门楼下的三间,灶间是和楼上的老佛婆合用的。问题还不仅是房子少,
居于的风水也不好。因为许家大院的一号门整年关闭,内里的房子大多倾圮,不能住人,
必须关门,如果不关门的话,那些讨饭的叫儿子,吸白粉的瘪三会进去过夜,冬天会有
人冻死在里面。可那一号门内的灶房又没有倒塌,住了一户卖西瓜的。卖西瓜的阿五穷
得要命,却生了一大堆孩子,就像西瓜似的滚来滚去。楼上的老佛婆,阿五的一家人,
进出都走二号门,弄得二号门像城门洞,整天不能关闭,家里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都容易被人看见。
    胖阿嫂所以觉得住房不公,是因为她的丈夫对许家有功。想当年,那许老太爷的一
条老命就是他的丈夫耿龙彪救出来的。耿龙彪用两把匣子枪撂倒了三个土匪,才使得许
老太爷免遭杀害,免遭打劫。舍命保驾的人只住了三间房,而且是楼下的。两个女儿大
翠小翠都不小了,她们都有男友,也不能老是住在一个房间里。说起来也真气人哪,楼
上的那个老佛婆是个什么东西,一人住一层楼面,两个大房间竟然是供佛像的!
    胖阿嫂愤愤不平,可那卖西瓜的阿五却在背后揭她的底,说那个耿龙彪是个流氓,
当年是领着老太爷嫖堂子,当保镖的。胖阿嫂名叫白兰花,年轻时长得亭亭玉立,在阊
门外同乐坊的妓女之中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已经是胖河豚了,却把风流的勾当传给了大
翠小翠,两个女儿做私门子,做点儿高档皮肉生意,赚大钱。
    楼上的那个老佛婆虽然是以慈悲为怀,可对楼下这家人的憎恨却是永远也抹不掉的。
    楼上的老佛婆是许老太爷的小妹妹,人称许小妹。她嫁出去不到一年便死了男人,
婆家说她是克夫命,要送她到西山的寡妇院里去,她不肯,回到娘家来守节,守着守着
便出了点纰漏。许老太爷伯家丑外扬,便叫耿龙彪住在楼下面,死盯着许小妹,不让任
何男人沾她的边。耿龙彪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想监守自盗,妄图染指许小妹,可他那副
歹相在一个大家闺秀的面前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同时,那白兰花也把个耿龙彪看得紧紧
的,不让他讨好卖乖,嬉皮笑脸。耿龙彪看着许小妹,白兰花看着耿龙彪,谁对谁都提
防着点。如今当然用不着再看了,许小妹已经六十八岁,满头白发,心如死灰,烧香念
佛,修来世之风流。耿龙彪更用不着看了,疯瘫在床上,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流口水。
倒是那个卖西瓜的阿五常常看着大翠、小翠,看着她们又把什么客人带回来睡觉,赚了
多少钱,卖皮肉倒是比卖西瓜有赚头。
    自从胖阿嫂感到居住的危机之后,她也曾去和阿五拉关系:
    “你听说了吗,许家大少爷要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把房子让给他的把兄弟。”
    “赶就赶呗,我反正就住了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到照壁墙下去搭个棚子也可以。”
    话虽这么个说法,阿五的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他和许家非亲非故,只是那一
年送西瓜到上房里去,只只西瓜大又甜,费亭美和三舅一高兴,才把耳门内的那三间柴
房借给他们作为安身之地,不交房租,也没有祖契,随时随地都可以滚蛋的。
    胖阿嫂也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楼上的老佛婆,许小妹听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我
在这个鸟笼子里也住够了,真想住到尼姑庵里去。”
    胖阿嫂知道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魔力,只是透透风声而已,用现在的话说是造造舆
论的。她把希望寄托于三号门里的一个人,此人名叫吴子宽,连三舅也怕他三分。
    吴子宽听了胖阿嫂的话之后一阵沉吟。此人干锤百炼,世故极深,他听人讲话时痴
痴呆呆,好像没有听进去,也好像没有听懂似的,其实他什么都听进去了,什么都听懂
了,只是不想把他的想法告诉你。
    吴子宽年轻时也是好生了得!他和许春葳是诗文之交,一起组织过“天雨诗社”,
作过街头讲演,欢迎北伐军进城时当过大会的司仪,年少气盛,倜傥风流,引得一位闺
中的千金随他私奔。许春葳助人为乐,把三号门内楼上的房子给他作为藏娇之处。合卺
之日诗友聚会高楼,通宵欢饮,不三不四的艳情诗写了一大堆。据说还曾经石印出版过,
收旧书的朱益老头曾经在废纸堆中见过的。当年的文人雅士出路常有三条:一是当官僚,
二是当教授,三是卖诗文。吴子宽走的是第一条路,当过幕僚,当过参议,还当过政务
次长什么的。官虽不大,却也实惠,待到官场失意后便回到苏州来当离公,准备安安静
静地颐养天年。
    当寓公首先要有一座宽敞雅致的寓所,三号门内的房子雅则雅矣,可惜是两户合住,
显得有些拥挤。独住叫寓所,合住的是公寓,寓公而住公寓有点儿不大体面。他也曾想
花钱买一座别业,可惜费用太高,而且看来看去也不如许家的这座小庭院幽静美丽。等
到抗战爆发,日本飞机轰炸苏州,他便打消了买房子的念头,困思梦想要把楼下的许逸
民赶走,让他把个小庭院独占。许逸民住在他的楼下,总像是一群虱子在身上爬来爬去。
抗战八年他深居简出,表面上不和日伪勾结,暗中却和汪伪的县长,和那住在四号门里
的蒋仞山过从甚密,他倒也不是想投靠蒋仞山去当汉奸,而是想在三方面都有朋友,求
个近有所靠,远也无虑。蒋仞山被当作汉奸捉进去之后,便请吴子宽帮忙营救,吴子宽
一口答应,但要蒋仞山准备大出血,从大后方来的军政要员都是饿虎。蒋仞山也是一口
答应,他准备尽其所有。经过一番考虑,吴子宽找到了他朋友的儿子李少波,李少波是
驻军某师的中校参谋。吴子宽向李少波允诺了黄金十两,外加花园洋房一座。
    李少波年少风流,身边的女人很多,正需要金屋藏娇,便为蒋仞山奔走,证明蒋仞
山不是汉奸,而是中统特务,做地下工作,有特殊任务。那时候这一类的玩艺很多,谁
也弄不明白,但也人人心里明白。
    吴子宽的忙当然也不是白帮的,蒋仞山答应事成之后把四号门里的房子让给吴子宽,
因为他在苏州也不能再混了,准备开码头。
    吴子宽又答应,把他现在的房子让给楼下的许逸名。许逸名是许达伟的堂叔,虽然
是个百无一用的鸦片鬼,可他却是许氏家族的活账本,知道许家的各种内情。多年来,
许逸名为了住房不公的事受老婆的凌辱,被儿女们轻蔑,所以他也愿助吴子宽一臂之力,
让吴子竟拿下四号门,他自己独占三号门,一家住一个院落,各遂心愿,都当寓公。想
不到事情办成,房子落空,许大少爷拉来了一帮小兄弟,把房子抢占,蒋仞山虽然已经
出狱,却也不能出面干涉。
    吴子宽眼看到手的房子没有到手,许逸名想吃的落地桃子也没有到嘴,两个人都恨
许达伟,都想在我们的身上出气。吴子宽和许逸名对我们特别讨厌,因为三号门与四号
门仅一墙之隔,我们那里的欢声笑语,把他们吵得烦得要命。其实他们也是自己心烦,
五号门里的王先生和朱老头听到我们的声音就高兴,认为年轻人过日子是得热热闹闹,
不能像快死的人那样有气无力,无声无息。
    吴子宽听着胖阿嫂的报告面无表情,只是向她探听消息,苍蝇叮蛋的时候也是慢慢
地爬来爬去,找一个缝隙:
    “那些学生都在做点啥呢?”吴子宽要找把柄了。
    “啊呀,不能提!”胖阿嫂来劲了,“他们花钱雇了个女的,日里替他们烧饭,晚
上陪他们睡觉,他们成立什么小社会,共产共妻……”
    吴子竟还是沉吟着,胖阿嫂以为是火烧得不够:“吴先生,这件事情你不能不管,
我们这个院子里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不能让他们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
    吴子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容易发现的微笑,他嘴里不说心里想,伤风败俗的事情倒
是你做的,男女之事都吓不了人,大学生租妻也时有所闻,共产共妻……唔!吴子宽凝
神了,共产共妻就是共党,共产党的地下小组就在许家大院里,嘴巴一歪就能把他们吹
得干干净净的。吴子宽终于微笑了:
    “你再去看看,看看他们怎样共产共妻。”
    “那还用看嘛,他们有饭同吃,有房子同住,有女人同睡,不是共产党是什么呢。”
胖阿嫂立刻明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共党,把这些人从许家大院里抓出去,空出来的
房子就归自己,我赶不掉你还抓不掉你!
    我的天啊,即使有了广厦千万间,那天下的寒士也难欢颜,人们为了争“公房”,
鸟儿为了争窝巢,都会打得血流满面,羽毛乱飞。杜甫的诗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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