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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上海男人!》结集成书了,才发现,这竟是第一本我为大陆读者所写的书,收入
文章多数在《文汇报》发表过。在此之前,所有的书都是“转载”。这个不经意的发现使我
怔了一下,想起前两天德国编辑问我的话:“在你的写作时间分配上,亚洲和欧洲所占比例
如何?”还没人这样问过,沉吟了一会儿才能回答:“1995年以前,百分之二十给欧洲,
八十给中国台湾;1995年以后,百分之二十给欧洲,百分之四十给中国台湾,四十给中国
大陆。”面对三个读者群,每一个读者群的知识范围和关心的题目非常不同,可是,我之所
以能够在三个文化圈之间“游艺”,表示这些读者群仍有一个共同的文学品位,因为一个
我,即使用不同的语言,不可能有两个表现风格。1995年在我的写作历程中是一个关键,
因为这一年,《文汇报·笔会》副刊开始有我的专栏,像一扇窗子突然敞开——正值古老中
国的20世纪,生命躁动一如初始:我看见,我聆听,我印证脑海中原已熟悉的概念,我汲
取崭新而陌生的印象;还没回过神来,一半的我,已是一个大陆作家。
    这本书里有三场论战,分别发生在上海、新加坡、台北。《啊,上海男人!》刊出的当
天,听说《文汇报》编辑们就代我受罪,接到不少愤怒的上海男人的电话;可惜这些愤怒的
声音没有文字呈现,否则一定是最鲜活生动的上海话!这里所收的十来篇议论文章——来自
大陆各省、台湾以及法国、加拿大、美国、日本,我相信肯定还有我没机会看到的——并不
曾解决任何问题,严重的各说各话使得讨论失去焦点,等于没有讨论;但是各说各话在这里
反而成了更出色的主角,它很具体地突现了在不同文化氛围里的人们对文化认知可以错离到
什么程度。大陆人和台湾人也许使用一样的词汇:解放、女权、自主意识等等,但是每一个
词所蕴含的意义却由于社会条件的不同而有着巨大的差异。这场关于上海男人的争论显得有
点儿光怪陆离,我觉得,倒正是我们的时代特征。
    《还好我不是新加坡人》在新加坡的《联合早报》发表之后,一位当地作家说,一夜之
间“龙应台变成新加坡的人民公敌”。文字能使一个人成为“人民公敌”,还真是对文字的
高度赞颂。新加坡人和中国大陆人、台湾人、香港人以及留美华人都加入了这场论战,每一
个人都因为见证过不同的历史而对问题有截然不同的角度和信念。值得思索的是,如果处在
相对闭锁的社会里,得不到充分的信息和知识,我们如何形成判断?一个人若对自己毫不怀
疑;他又如何能倾听别人、与别人对话?
    可是认知不同岂止限于文化与文化之间?画家何怀硕与我同属一个社会,而且是朋友,
却也可以爆发一场小小的辩论。知识分子,在一个专制和一个民主体制里,占有非常不同的
地位,发挥非常不同的作用。在前者,知识分子容易成为英雄;在后者,他觉得失落,使不
上力。其间悖论在于,英雄时代的他本来就致力于社会由专制转向民主,转向成功之后,他
却怅怅然找不到自己!我们之间的争执多多少少反映了我们所处的社会正在经验的价值变
迁。
    没有一场争论是我事先设计、有意掀起的,但是每一场争论对我个人都有一个震撼:如
果没有理性和知识作为基础,任何讨论都只是口沫横飞的幼稚争吵而已。一个社会的成熟程
度,可以由它所表现出来的理性和知识程度来衡量吧。有一个念头总使我战战兢兢,如履薄
冰,那就是:我,有没有能力看见自己的盲目?
    任何城市都是寂寞荒凉的,除非你在里头恰好碰上几个可爱的人。《文汇报》的《笔
会》为我打开一片繁花似锦的世界——在一个写作者的眼里,丑陋也是美丽的——我为这样
的机缘觉得谦卑而感谢。
    1998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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