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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子自杀的那个学期我退了学。我是那所学校唯一一个自动退学的人。
  在那所傻X学校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老师,她很年轻,瘦高个,喜欢戴墨镜,每天都
是平静而不快乐的样子。有一天我们的语文老师病了,她来带课,她说今天上课之前我给
大家念一首诗4《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是我中学时代最激动的一刻,感谢那个傻X学
校给了我这神圣的十五分钟!这老师、听着诗歌的我们,以及当时的教室,这一切在以后
的日子里总是感动我,似乎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动,直到这一刻来临,我想这就是那种
叫做命运的东西。
  退学后,我被介绍到一个5\"穴头”那里,顺利地开始了我短暂的“小歌星走穴”生涯。
我爱唱歌,那可以舒展我自己。我穿着可笑的台湾八零年代的服装站在舞台上故作感伤,
那时我喜欢把眉毛画得又宽又浓,那时我喜欢苏芮、娃娃。
  我们团里有一个伴舞的男孩比我还小,我们很要好,常在一起抽凤凰牌香烟。他叫小
虫,可他什么都大,一点都不象小虫。有一次我们去西宁演出,小虫显得特别激动,走路
都踩着他特有的象在作广播体操似的舞步。
  小虫从小在西宁长大,他说他喜欢西北的黎明,他说西北的黎明饱含着光明。
     
  在去西宁的火车上小虫跟我讲他的朋友白脸:体育老师在打我们,我们的教室是矮平
房,白脸是突然从教室的房顶上跳下来的,他跳到体育老师面前给了他一记耳光。大家都
笑了。老师拿他没办法,很多人都怕他,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但他很出名。当时我没认出
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叫白脸。我爸妈都是文化大革命从上海去西北的,虽然我在西北出生,
但我是外地孩子在西北,所以常被人打。西北的孩子和上海的孩子很不一样,他们经常打
来打去的。比如说我们班有个孩子老被欺负,有一天他的裤子被一个最狠的孩子在课堂上
给脱了,放学的时候这个被欺负的孩子拿一个墨水瓶向那个最狠的孩子砸去,这么一下就
把那孩子给砸死了。扔墨水瓶?这种事我们都干过。可是谁也不知道死是这么容易的,所
以我真的怕西北的孩子。有一次我被堵在铁道上,有人向我要钱,我没有钱,我知道我又
得挨打了,这时突然有一帮人过来把堵我的人教训了一通。听说是因为白脸关照过我们年
级里的“老大”保护我,我才知道原来白脸是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小时侯经常在一起打弹
子。我去找他,我们又开始一起玩。白脸有五个姐姐,他妈死得很早,他是被宠坏的。但
他对朋友极有感情,两肋插刀。他有很多女人,他搞过我们那儿6
  \"老碴子”的妹妹,搞了人家又丢掉人家。他还坚持为我找女人,带女人约我在林子里
见面,可我那时多小啊!
     
  我见到了白脸。他长的确实很白,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好看,大双眼皮,眼睛很黑,
目光空洞,平头,头发微卷,头发很黑,我发现他的脚非常小。他请我和小虫去舞厅跳舞。
那时没有迪斯克,那时只有交谊舞厅,舞厅里什么年纪的人都有。西北的舞厅很乱,经常
为了争舞伴而发生打架斗殴事件,这对我们这些上海人来说是很新鲜的事。
  那天白脸身边有个女孩,长得有点古典美,看上去比我还小。白脸当着我们的面对小
虫说他要求交换舞伴。我不喜欢他的这种作法。我想如果他想和我跳舞,他可以好好得过
来请我。我当时认为这是上海人和西北人的区别。但是小虫很开心地答应了,我想我得给
他一点“面子”。我和白脸跳舞时放的是《友谊地久天长》,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地跳着舞,
包括白脸,这让我觉得很怪,一直想笑。
     
  在我们第二场演出后的第二天,白脸单独来请我单独和他去跳舞。我说你为什么要请
我去跳舞?可能是我当时的语气不太好,因为那天我心情不好,团里的大人们为分钱的事
一直在吵。也可能是我这句话本身引起了白脸的什么误会。总之他生气了。他看着我说为
什么我不可以请你去跳舞?我说我没说你不可以,我只是问你为什么?他说你去不去?我
说你有病吧?哪有这样说话的!他说你去不去?白脸的口气始终是没什么感情,音量不大
不小的。我说不去!
     
  白脸来的时候我正靠在招待所的床上看诗集《城市人》,在我说“不去!”的同时这本
书被我从手里甩了出去。接着我就闪电般地挨了白脸的那一刀。我没看到他从什么地方拿
出的刀,我没看到他的刀朝我伸过来,我也没有看到他拿刀的手放回原处。我只看到他拿
着刀站在我面前,面孔苍白,好像有点抽筋,有趣的是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窗外。
  他划了我,我浑身发冷,我的身体脱离了我的身体,这感觉在疼痛中瞬间降临,我全
部的精神在为之振奋。后背一阵阵发麻,大脑一片空白,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下来。我开始
发抖,这和我读到某首诗、唱到某首歌、听到某个故事时的感动有点类似,但要强烈和迅
速得多。
  白脸继续问我你去不去?他还是不看我。我说去哪里?他说去跳舞。我说好吧,你等
我去洗手间把血擦掉。
  我重新出现在白脸面前,当他抬头看我,我手中的刀朝他的小腹直刺了过去。我的刀
刺进去之后没有拔出来。这刀是我爸给我的,是把新疆刀。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给我这
把刀,这就象我爸会答应我退学一样奇怪,要知道我爸可是知识份子,
  白脸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我们两个就这样站着看对方,他空洞的目光令我迷惑,我
突然虚弱得想倒下,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我彻底飞了,飞走了。
  大人们过来了。两把刀,两个流血的人。小虫也来了,他和白脸一样站在那儿看我。
不知是谁报了警,我被关了起来。西北的警察很猛。我想白脸是当地人,我这次完了。每
天早上我得和别的犯人一起到院子里对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双手挂在背部蹲
一会儿。牢房里有很多气势澎湃的怪异标语,都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我不和任
何人说话,我不和别人说话是因为我害怕。当一切已被铸成事实,我实在无事可干,我不
停地看我的腿,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确定了自己有一双美腿。
  小虫来看我。他问我刀捅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其实我认为
那就跟捅了一个棉被的感觉一样。
  小虫说你后悔吗?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他一刀,我
只是非这么干不可,我没想过我几乎杀了个人,我愿意接受惩罚。可是这里太脏了!到处
都是屎尿,外面真好,哪怕饿肚子都好。小虫说你别哭,别哭,你不会有事的,我去找过
白脸了,他愿意帮你,你很快就会出来。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象一只自由的小鸟,离开那里真好!
  我的身体经历了几种我从未经历过的变化,现在,我有一种“一切有趣的事情就要开
始”的感觉。我长时间地看着车窗外,茫茫无尽的旷野是我的感觉,没有树叶的树枝是我
的思维。而夜晚的时候,火车在夜晚里穿梭,我爱那种声音,我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下了“我
愿意用我的飞翔来展示我的翅膀”这样的诗句。
  我突然开始喜欢白脸,我想我是在喜欢他,他的脸在那里闪闪发光,我被好奇之心充
满。可能是因为白脸身上有一种我绝对没有的什么在吸引着我,可能是因为他给了我“彻
底飞走了”的感觉,我想到他就浑身为之振奋。我开始给他写信,不过这些信从未寄出去
过。后来我有了赛宁,就再也不想白脸了。
     
  听小虫说白脸后来因盗古墓罪被判了十几年刑,最后他被减刑,现在他自己在西北开
了个小店。十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家里烧信,这些往事又被我重新找了出来,触摸着右手
臂上那条快乐的小伤疤,我重新回味起我的那把刀捅进去的感觉,就象体会着无边的空虚。
我反应不过来这事是我干过的。而那些信,闻起来就象青春的味道。
4、 八十年代中国朦胧诗代表诗人顾城代表作《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5、 "穴头”:八十年代中期流行过一段日子的一种职业,就是带着一些歌手到处参加
一些中小型的音乐会,演出内容大多是港台流行歌曲。
6、“老碴子”:西北方言,指比较“有地位”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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