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２１节
燃冰从村里赶到桐山乡政府时，差一点下班。虽说作息时间表醒目地贴在每一个办公室
的墙上，但乡镇毕竟是乡镇，谁也不会认真严格地执行。此时偌大的政府楼里已经空荡荡
的，只有通讯员一个人在急匆匆地清扫领导们的办公室。
“凌书记呢？”他急于找到凌书记汇报村里的情况。
“到雷乡家吃晚饭了。你还不去？”通讯员见是燃冰，有点惊异。“镇两委班子的领导
统统都去了。”
“雷乡家有什么喜事？”
“搬家呗。雷乡造了一幢新房子，请大家吃酒。你不知道？”
燃冰摇摇头，他是新来的付书记，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但对雷乡已有耳闻，他是桐山乡
土生土长，从大队干部干上来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农村工作经验丰富，办事雷厉风行，为
人也讲肝胆义气，只是有点霸道。这次发现的水利工程问题，涉及到他。因此一听说雷乡搬
家，不由多了个心眼。
“雷乡的新房子造的好不好？”
“没说的。镇里一流。听说装修就化了三四万。”
燃冰情不自禁想起大肚的新房，心灵为之一震。他转身往外走。
“你快点去。”通讯员好意道，以为燃冰也是去雷乡家吃酒。
燃冰怎么会去呢？一来雷乡并未请他。二来即使请他他也吃不下这场酒。象雷乡这样的
基层干部工资有多少？居然能造得起这么好的房子。他的财产来源是很不明的。但是不管明
不明，都是农民的血汗钱。桐山乡并不很富，农民刚刚解决温饱问题，有一部分偏远山村甚
至还没有解决温饱。可当干部的就已提前进入小康了。这究竟是不是好现象？老邓说改革开
放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难道就是让干部先富起来？燃冰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味
道。
他走到乡政府食堂。往常此时总是十分热闹。桐山镇地处闽赣公路干线边，来来往往的
各地领导很多，区县各部门下乡工作的人更多，各处来人多喜欢在乡政府吃饭。乡镇政府似
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上边来客都免费招待吃饭。虽说区里规定干部下乡要按标准缴伙
食费。可几乎没一个人缴过。乡政府也懒得收。你想想，所谓的标准，只是一餐一块钱。按
桐山镇的餐饮水准，一块钱仅能吃一碗干拌面。来的客人，都是上级各部门的办事人员，都
在不同程度上握有某种权力，能用一碗干拌面招待人家？至少也要八个菜。还要喝酒。最低
限度每人要吃十元以上。收你一元钱拿来干什么？
多数机关干部是在清水衙门，生活清苦。机关工作又单调的很，所以一有机会就往乡下
跑。下到乡镇，一来山高皇帝远，不在领导眼皮底下，没有什么约束；二来可以白吃酒肉。
三来还能拿下乡补贴。何乐而不为？但这一来，乡镇就苦了。如今上级机构越来越多，人员
也越来越多，一个县的局级机关大大小小有二百来个，一个机关少说也有三五人。只要一人
一年下乡一次，乡政府就得天天招待客人。况且有些人一年不止下乡一次。所以乡政府食堂
就从未断过伙。有时一天要招待几十个客人。燃冰曾问过管招待的老胡，桐山乡一年招待费
要多少？老胡叹口气：莫提莫提，我这里酒宴是空顿不空天的，少说要十来万。
村里的状况大同小异。桐花林村一年用于吃喝的费用也要二三万，一个乡二十个村，就
要几十万，最保守的估计，桐山全乡一年要被白吃掉上百万。（不算乡里的七站八所吃喝掉
的）。
中国人热中于吃喝的程度，也许世界第一。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点可以肯
定：什么时候人们不再把兴趣放在大吃大喝上，什么时候中国就有希望了。
燃冰走进食堂，奇怪的是今天竟冷冷清清，看不到以往呼五吼六的景象。只有一个约模
四十来岁的男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角，脖子上挂着一个口哨，手里捧着一只碗，象是等吃饭。
厨师却不见踪影。
“没人煮饭了？”
“到雷乡家烧菜去了。有客人也被请去了。你怎么不去？听说办了三十桌呢。闹热的
很。”
“你怎么没去呢？”燃冰反问。
“哼，我没资格。他请的都是有头有面有权有势的。不过我也懒得去。吃他一顿还要包
五十块贺礼。划不来。”
看来此人跟雷乡有意见。燃冰忽然冒出一股想和他谈谈的强烈念头。“大哥贵姓？”
“胡，人都叫我胡半颠。”
燃冰心里不由得好笑，居然有人自称半颠的，“什么时候在乡政府工作的？”
“哼，我参加工作的时候老雷不过是大队通讯员。如今威了。可我没用了。”
“听你说话文化水平不错，读过一些书的，怎么会没用？”
“都象你这样说就好。我就不会这么苦。咳，如今的干部，乱透了。比国民党还不
如。”半颠发着牢骚。
“走，我请你吃饭。”燃冰对此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不敢不敢。”嘴里推辞着，脚却站起来了。
燃冰走出乡政府，找到一家僻静的小饭店，要了两个炒菜，一碗豆腐汤和一瓶米酒。和
半颠对饮起来。
半颠似乎很能饮，一坐下就不客气地喝了半瓶，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话也多起来。
“你是好领导。不象他们，只得知吃冤枉。奶个屁，他老雷算什么，前两年没做乡长
时，还不是跟我一样穷，裤都没得穿。才当两年付乡长，就神气了。还不是吃冤枉。哼，总
有一天吃了梗住脖子。我活的长长的，看他！”
“你有什么困难要解决的？”
“困难？多咧。可你能解决吗？以前县长也这样问过我。我说我没钱讨老婆。县长说帮
我想办法。可是最后我还没老婆。没老婆也好，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人管。嘻嘻。想做什么
就做什么。不怕坐牢，不怕杀头。坚决反对官僚反对腐败。
我是条小小泥鳅，掀不起大风大浪；
但我有血有肉有灵魂，誓把混水搅清！”
半颠突然张开嘴巴，唱起来，声音象狗吼。燃冰吓了一跳，仔细看他，两眼冒出一种非
人的光芒。边唱边将酒瓶抓起来，咕噜咕噜往嘴里倒。看样子，他是醉了。
燃冰站起来，伸手去拿酒瓶。他却猛地用手挡开。仍然喝。
“胡大哥，莫喝了。”
胡半颠忽然放下酒瓶，瞪起眼睛：“你是谁？噢，原来是新来的李书记，还是付的。你
有什么了不起？敢抢我的酒瓶。老子工作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也敢管老子。滚，
滚。小心人民把你打倒。”
已经完全语无伦次了。燃冰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醉鬼辱骂。只得自认倒楣。不再搭理他。
直想走开。这时突然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小酒店门前经过。半颠一看，大叫：“停下，停
下！”一边踉踉跄跄地追出去。
“喂，违反交通规则。罚款五块。”
那人莫名其妙：“我怎么违反了。”
“你靠左走了。”
果然是靠左骑了。那人无奈，只得掏出五块钱给他。半颠收下钱，十分认真地写了一张
收据给他。这才大摇大摆哼哼唱唱地走了。
难怪是半颠。燃冰看的目瞪口呆。小镇上居然有这个活宝。他好懊悔请他吃酒。
小酒店主人见半颠走远了。摇摇头对燃冰说：“同志你是新来的，不知情况。这半仙一
喝酒就发疯。就骂乡里领导。有一次还把乡政府的牌子摘下来扔到厕所去。知底细的人从不
招惹他。以后你要小心。”
“谢谢。请你把桌子清干净，煮碗青菜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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