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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老霜趁着暮色,坐柴三轮车回桐花林。
    越是近村,越是兴奋。三轮车拐过桐山公路的最后一道大弯,看得见桐花林那片黑压压
的房屋了。桐花林可真是个好地方。背后依靠着层层迭迭的矮山,山坡上终年青翠葱郁,有
茶有果有树林,虽说如今山上树林跟以前比已经少了许多,且多是这几年新栽的嫩树林,倒
底还有林,只要再过十来年,这些嫩树林就能长得跟过去一样茂密,到那时桐花林就不要发
愁没钱了。山脚下是一大片的平洋,足足有好几千亩,都是捏得出油的沃土肥田,一年可种
两季,他去学习时,晚稻刚刚插下而今田野又一片金黄了。桐花溪从层山的深处流出来,经
过平洋和村庄,汇到宽阔的剑溪去。这样有山有水旱涝有收的地方,天下有几处?只要思想
再解放一点,步子再跨大一点,就能富起来。
    这次区里组织村主干集中在党校学习。快结束时校长带大家到闽南深圳一带考察了一
圈。过去他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只是听说那里的一些情况,总是半信半疑。这次到了实地
一看,真是吓了一跳。想不到那里的经济竟发展到了那样的地步。从福清开始,沿着海边公
路,一直到深圳,一两千里,路边盖了多少楼房,一座座都跟皇宫一般豪华漂亮,据说都是
个人盖的;还有多少工厂,烟囱就象树林一样多,有国营的,有集体的,也有外商投资,个
人办的;有几个乡镇,比闽北的好多县城都繁华热闹。还有那么多的高档酒家歌舞厅游艺
场。与那里一比,桐山乡桐花林就寒酸的多了。
    那里的干部,思想也解放的多。到哪里去,他们都是介绍说如何如何抓经济,如何如何
用足用活中央给的特区优惠政策,如何利用发挥本地优势。好多想都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他
们都想了做了。他看花了眼,也听花了耳,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有一点不错的是,不管他
们怎么做,老百姓农民实实在在富了起来,集体经济也实实在在壮大了起来,共产党的威信
实实在在的高了起来。为什么同样的天下,差别就那样大呢?也许要认真想想是不是自己确
实跟不上形势了?
    三轮车在村边刷地停下,老霜一下车就听到了熟悉的狗吠猪叫,闻到亲切的泥土香味。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家家户户电灯亮了,隐隐的还有电视的声音。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村头
没有一个人。不过老霜倒宁愿这样悄悄地回家。在外的那些日子,他虽远离了桐花林,但是
桐花林发生的一些大事也都知道,村里和家里人来城看他时都会跟他谈起。其它的事犹可,
大肚落选,华亮当选村主任的事在他心灵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他越来越不喜欢大肚。一个村里的人,肚里几根肠谁不得知?这人脑子灵活,能说会
道,外交极好。但为人不那么踏实,村里人老是反映他这个那个问题。可他对老霜倒还始终
敬重,事事处处也都能想着他,顺他的意思办事。这就使老霜又觉得不好甩他。何况乡里老
雷对他还那么器重,真要甩他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当选举前燃冰提出大肚的问题时,老霜
一直不吭声。
    这回大肚落选,令他吃惊不小。选举前,他总以为,既然乡里已将他列为正式候选人,
有上边撑腰,就是有些人对他有意见,应该还能当选的。然而结果全出乎意料。不是正式候
选的华亮倒选上了。对亮仔,老霜没有什么成见,说起来,这小子也是村里的一把角色,他
与大肚比,有他的灵活,但为人正直的多,文化也高。老霜不喜欢的是他开会时经常喜欢提
出不同意见,和他唱反调。又不务正业,不好好在田里做,成天想七想八的要搞什么企业。
还喜欢赶新潮,把什么事都与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挂起来,老说村干部保守。你不要仗着读过
几年书,肚里有几滴墨水,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嘛,论什么你还嫩着呢。可是不知怎么地,燃
冰却十分器重他,多次说他是个人才。现在看来,也许是自己过去对他确有些偏见?
    令老霜想不通的是,他怎么会拉得到那么多的票?桐花林的人他太清楚了,一贯都是老
实结巴的,上边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闹别扭的。要不然,这几十年来,村里的工作哪
能得红旗?就是计划生育意见大,也不过发发牢骚,最后还是照样做了。这回明摆着是与上
边唱对台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恐怕事情出在燃冰身上。原先燃冰就说过要调整大肚,让亮仔上的。唉,要是燃冰支持
的,就难怪了。想起燃冰,老霜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他对这位在桐花林插过好几年队
的老知青,总是估不透,也总是亲近不起来。过去他在桐花林时,因为是可教育好子女,从
不重视的。直到他自己考上了大学,才吃了一惊,看不出这人还是个才呢。这回他到桐花林
来包队,更使老霜吃惊。也有些不舒服。别看这人长的斯斯文文,手腕硬得很。对桐花林的
工作一来就不满意,老是否定老霜的想法和做法。还批评他说思想解放不够。到后来就不管
他同意不同意,反正村里大事都要照他意见办。不办就不行。有些事,象承包茶厂,出租猪
场这样的事,叫老霜想都不敢想,蛮硬着就办掉了。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胆子?
    不过老霜不得不承认,燃冰的这些做法,确实使村里经济有了活力。无农不稳,无工不
富,这道理老霜不是不懂,也心动过。可回到村里一盘算,要钱没钱,要技术没技术,老虎
吃天,不知从哪下口,立即手就软了。唉,人家富人家的,我们没那个福气,就少吃一点。
反正桐花林比富不足,比穷有余。靠着这山这田这水,不要怕饿肚子。所以老霜对茶厂,不
抱太大指望。办了好几年,开头赚一点钱,后来就积压亏损了。燃冰一来,把它承包出去,
也真怪事,一包就灵,这茶厂马上就活了。出租猪场给台湾人办厂,虽说眼下还没正式投
产,但要办起来,无论村里还是村民个人肯定都有利益。
    凭良心说,这人还是不错的。来桐花林为村为他个人都做了好事。虽说有些事不一定对
自己的胃口,但只要对村里人的胃口就好,也许他是对的?
    世道变了,真如凌书记说他的那样,老霜哇,你的脑筋要换换了……
    老霜边想边走,穿过昏暗狭窄的村街,回到自己的家。一推开门,老黄狗吠了一声,立
刻闻出了主人的味道,唔唔唔地低叫着,一边跑过来蹭他的裤脚;门口猪栏里猪梦呓般哼了
一声,翻个身又呼噜呼噜睡下去;厅堂里没亮灯,厢房里开着电视,透出一丝微光,一切都
那么熟悉而又亲切。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妻立刻听到了,拉开厅堂的电灯。黄脸上露出一股笑意:“你回来
了,吃晚饭没有。我去给你下点粉丝。”
    “不慌。小霜呢?”小霜的怪病,一送到地区医院就治好了,是院长亲自给他看的,为
此老霜很感激燃冰。小霜经过这几次教训,回来后老实多了。可是不知这家伙最近在做什
么。
    “去板厂值夜班了。”
    “板厂开始生产了?”老霜有点诧异。
    “听说差不多了,机器都来了。小霜就是去看机器。”
    老霜不吭声了,新型板厂总算弄起来了。他很想去看看,可转念一想,明天再说吧,就
在厅堂的木沙发上坐下,点着一支香烟吸着。
    “华亮选上村主任,村里人说什么?”他想起村委会改选的事,问道。
    “村里人倒没说什么,是大家选的,大家也都支持他。大肚与大脚来过家里,大脚筒骂
骂咧咧的。大肚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大脚!老胡涂了。大肚一定一肚子的不快活,当了那么多年村主任,一下就被人选
掉,也怪不得。明天碰面时,劝劝他,谁能当一辈子的官?就是他,这个支部书记也不能当
一世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嘛……
    “霜叔!霜叔!”突然有人在门外叫着。
    一听就知道是大肚的声音。他倒精灵,一回来就赶来了。老霜还不及回答,大肚就走了
进来。老黄狗认识他,只是抬头哼了两声就又伏到地上睡觉。
    “哎呀呀,老霜叔,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猜想你是该回来了。一路辛苦。这两盒人参精给你。”说着把手里的两盒东西放到
房间桌上又出来。
    “嗨,这是做什么?”老霜客气着,他不喜欢大肚这样,可也不好意思拒绝。
    “自己人,这点小意思算什么。人到了中年,身体最要紧。”
    “是啊是啊。”这话说的中听,老霜一辈子没病过,可是被老婆病弄怕了。人是不能病
的,一病了任你多少英雄都硬气不起来的。“身体是自己的。仁海,你也四十来岁了,也要
注意。凡事想得开一点。”
    “我是想得开。以前当村主任,整天忙死忙活,现在想起来,图个什么?吃力不讨好。
唉,我是想破了,做人就是这回事。”
    他叹息着,满肚委曲的样子。老霜知道他对自己落选的事耿耿于怀,觉得很有必要做做
他的工作,安慰安慰他。不管怎么说,到底干了好几年村主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想得开就好。其实呢,做人也就是那样,活着就是做,做多少算多少。做村干要做,
不做村干就不要做了?照样做。仁海哇,这几年你当村主任,工作是做了不少,别人不清
楚,我还不清楚吗?我们桐花林的各项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总有余;虽说经济没有大发
展,可总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嘛。就是乡里凌书记也这样说。这里也是有你的大功劳的。”
    老霜先是大大的赞扬了大肚一番,他觉得这时他最需要的就是人的肯定了。果然,大肚
听了这一番话,眼眶红起来:“霜叔这话讲到我心里了。有你这句话,我什么委曲也都忍下
去了。”
    “是啊,特别我们是共产党员,做事只求对得起党,对得起群众,对得起良心就行了。
个人受点委曲,被人误解,算不了什么。你不当村主任了,还是支委嘛,还是村干部,还要
大胆工作嘛。”
    老霜认真而又严肃地鼓励大肚,他觉得,这是他的职责。
    “这点你放心。我是不会计较个人得失的。你会理解就够了。要不然,我早就躲在家里
做自己的事了,也用不着再来找你。我要只顾自己的,少了多少烦忧?”
    大肚这话中有话,老霜立即感觉到了:“最近村里有什么事?”
    “嗨,怎么说呢。说起来如今我不在其位就不该谋其政,可好歹我还是支委,该说的还
要说。”
    “到底什么事,你干脆点嘛。”老霜见大肚吞吞吐吐,有点急了:“在我这里,有什么
不好说的,你快说。”
    “论理,这事不合我管的,村里事自有村主任管,可我是担心哪。华亮这人年轻,头脑
也灵活,是个好苗子,到底经验不足哇。一个人自作主张,要把野猪窠的青山卖了。”
    “什么的,他把那片青山卖了?”老霜有点吃惊,这片青山是村里唯一剩下的杉树林
了,以前大肚也说过要卖,都被他顶住了。华亮一上台,就把它卖了,这还了得。
    “他是卖给包工头老陈,都来看过了。听说还卖得很便宜。村两委都没人知道,他的胆
子太大了。”
    “妈的!”老霜顿时恼火起来。这样的大事竟一个人就做掉了,真是没天没地的。他额
头沁出了汗珠,脸色顿变。
    大肚还想说什么,突然门外蓬蓬蓬地响起急促的脚步,老霜转头看,却是大脚跑来了。
    大脚怒容满面,见了老霜和大肚,大嘴巴喷出白泡沫,狠狠跺着脚跟:“正好,老霜你
总算回来了,你两个干部都在这里,你们评评理看,这样做怎么行。年纪轻轻的,主任还没
当三天,就做绝了!我操他妈的。”
    大脚那付模样,就象跟谁有深仇大恨般。一听就知道是在骂华亮。只是不知又为了什
么。“来来,莫那样拼命吼,有话慢慢说。先喝杯茶。”
    大肚立即从桌上的大黑陶壶里倒了一碗茶给大脚,大脚接过一口喝光,嗓门反而更大
了:“妈的,这世道叫人越活越窝囊了。你们说,现在天下到底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谁说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那好,我问你,共产党的天下,不是说要人人都有饭吃吗?不是说共同富裕吗?如今
可好了,弄得我们这些贫下中农都快要没饭吃了。你怎么说?”
    大脚气凶凶的责问,倒弄得老霜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到底什么事,你说干脆点,莫共产党长共产党短的。”老霜深知大脚的脾气,一点点
小事都要吼得天塌下来,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大脚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通,老霜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华亮今天派人通知大
脚,要他还清拖欠村里的的贷款三千元。这款是前三年大脚的女婿说要养猪,由大脚出面,
请村里担保,向农业银行贷的。本来说好一年还清本息的,可后来女婿不争气,把卖猪的钱
拿去赌搏,一夜输的精光。哪还有钱还贷?银行见到期不还,就将作担保的村里款扣去。这
样就变成欠村里的了。因为这是老霜念在大脚是老积极分子的份上同意贷的,经不住大脚再
三恳求宽限,也就没有认真追讨。一晃就三年了。如今华亮当了村主任,马上开始追讨欠贷
了。据说还有好几家长期欠村里的,都接到了通知。不但要还,还限定时间,要在一个月内
清楚。
    老霜听清了,一时作不得声。大肚却大为高兴起来。这些个人拖欠集体钱的事,他当村
主任时早就一清二楚,总数大约有二万元。之所以一直不去催讨,因为他知道欠款的人不是
干部就是干部的亲戚朋友。一般的村民哪能借得到?村里也不可能为他作保。反正是集体的
钱,他乐得做人情。你要问他追讨,这些人还不恨死了你?就连老霜自己,也欠了一千元在
那里呢。这下好,你亮仔不知天高地厚,让这些人骂你吧。看你够受的。他强压住心里的快
活,一本正经地对大脚说:“大脚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华亮刚上台,新官上任三把火,
要支持他嘛。叫你还,你就还。”
    这一说,更激起了大脚的火,“什么事都由他说了算!叫我死,我也要去死?老霜,你
要是不管这事,我也不管。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吼完了,一跺脚,一路骂着出去。
    老霜望着大脚一颠一颠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人哪,就是死脾气不改。”
    “也难怪,亮仔对他太绝了一点。把他从茶厂赶出来,这回又要逼他还债。大脚多年的
老积极了,我们对他可是从来客客气气的。他从来没吃过亏的。霜叔啊,我总觉得这样做过
份了一点。弄不好会出事的。”
    老霜抖索着手,点着一支纸烟,心情开始变坏起来。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你说华亮做
的不对吧,追还欠集体的钱不能说不对。燃冰这次一到村就说要清理村里的财务帐了。可你
要都认真清起来,牵涉的人不少,而且都是不好得罪的人。就连自己,好象也欠了一些钱,
眼下的情况,要还有点难处呢。亮仔亮仔,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商量了再做?还自
作主张把野猪窠的青山卖了,这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也未免太胆大了,都忘了他这个支书
还在呢。
    “霜叔,有些事我是不好讲的,你是支书,是村里第一把手,又是长辈,你要去管管
他,真要出了问题不好办。”大肚继续鼓动着老霜对华亮的不满。
    正在说着,猫婆又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后面跟着她的女儿和两个小外孙女,一见了老
霜,就扑咚一下跪下来:“霜叔,你要救救我了,现在不好弄了!”
    老霜吓了一跳,赶快把她拉起来,可老太婆赖着不起来:“你要救我,不答应我就不起
来。”
    “好好,我答应你,总行了。”老霜无可奈何了。
    猫婆一下立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原来也是为了华亮催她还钱的事。“我们孤儿寡母
的,哪有什么钱还呀。上次听你们的话,彩婢去结扎,身体一直不好,天天还要吃药呢,这
笔钱还没法找呢。那短命的狗奴又撒手去了。叫我们怎么办。”
    老霜知道这老猫婆从来是个难缠的,只好赶快答应:“我知道了,我会跟他们讲。会考
虑照顾的,你回去吧。”
    老猫婆等的就是这句话,千恩万谢回去了,一路上又骂个不已。
    “唉,年轻人做人,太毛燥了。催欠的事都闹成这样,我担心,卖青山的事让村里人知
道了,更会闹的凶。”
    一种不祥的预感闪电般掠过老霜脑海,他想,得赶快找亮仔好好谈谈,做事不能那样毛
燥。否则会出问题。然而,不等他找华亮谈,当天半夜里就闹出事来了。村里有几十个姓温
的跑到野猪窠抢砍杉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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