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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娄红坚持不找医生,也不去医院,耿林却坚持劝她去。最后娄红说:
    “医院让我想起你老婆。”
    耿林立刻就不坚持了,娄红的理由让他顿时矮了三分。
    “我担心你的伤口……”耿林害怕地说。
    “没关系的,你去买些东西,我自己能处理。”娄红情绪安静下来,表现出了她这
年龄女孩儿少见的坚强。“买什么你肯定知道,你老婆是外科医生。”娄红最后一句话
也没带出抱怨或伤害的企图,仿佛要说明的只是事实本身。
    耿林被眼下的娄红感动了,心猛地又被怜情紧攥了一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
一下刘云,然后不自觉地咬咬牙关。
    “娄红,我真的对不起你。”耿林真诚地自白道,“我希望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
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快去买东西吧。”娄红说完轻松地笑笑,没想到凝固的伤口却因此疼起来。
耿林立刻用手围拢到娄红的脸庞,心疼地说:
    “没事吧?”
    耿林买来了处理简单伤口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助娄红一点一点地清洗
血污。当他们做完这些的时候,娄红坐到一面镜子跟前,这面很窄的立镜是女房东留下
的,它曾为耿林发现娄红身体的美妙之处起过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现在耿林却通过这
面镜子看到了跟美妙毫无关系的可怕:娄红脸上的血污清洗掉了,但一道道红色的划痕
残酷地分割着娄红白皙的皮肤。划痕深的地方肿得高些,耿林无法想象那些结痂掉了之
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即使他不想这是刘云一手所为,作为一个男人也忍受不了这样的
伤口,这和男人间的殴斗所造成的伤害不同。他站在娄红身后,轻轻把手放到她的双肩
上,如果可能,他真的想哭。
    “我该回家了。”娄红看着伤口,首先想到的是父母,于是就说了出来。这也许是
她性格奇怪的一面,她能为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常的小事发疯地吵架,但在能把许多人吓
坏的大事面前镇定自若。
    耿林没想到娄红这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这的确又是个很大的问题。娄红不能随
便在外面过夜,那么回家这伤口怎么办?怎么向她父母解释。
    耿林没有退却的选择,他说:
    “我送你回去。”
    娄红从镜子里盯盯地看着耿林,好像她没有明白耿林这话的意思,又好像她不相信
耿林有这勇气。
    “得向你父母做个交待。”耿林坚决地说,说话间心理准备也充分一些。
    耿林感觉到了娄红矛盾心清背后最终想要的东西,她希望耿林去,因为在她看来这
是很男人的举动,甚至很浪漫,娄红和耿林间由于年龄或价值观念所造成的差异,往往
在这样的时候显现得很清楚,耿林要求送娄红回家,是因为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不管愿
意不愿意,这跟责任有关,而不是别的。
    耿林先替娄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戴好。他站在门前,平静地对娄红说:
    “我们走吧。”
    “你真的要去?”
    耿林点点头,然后他看见娄红的眼睛里迸出深受感动的光芒。
    娄红有着她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但她毕竟还年轻,还处在靠想象理解世界的阶段,
因此,有时候在活法上有一点随心动所欲的架势,但这不过是阶段性的表现,没人能在
这条路上走很远,因为想象总要碰壁的。一路上,娄红出于好心,设想了好几种,她父
母可能对待耿林的态度。比如,二话不说立刻把耿林撵出去的可能首先被娄红提出来,
但马上又被她否决了。她说,她父母是有教养的人,再生气也不可能做出无礼举动的。
耿林静静地听着她说,不停地抚摩她的肩头。他心里很空,根本想不出她父母可能有的
态度,索性不想。
    “你害怕吗?”娄红问。
    耿林点点头。
    “为什么?”娄红不满地说,“我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对你有点尴尬罢
了。再说……”
    耿林用手捂住娄红的嘴,他害怕娄红说出伤人的话,比如,“再说你本来也有责
任”,他猜她可能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打断了,他眼前承受不了娄红这样的话。
    “我不害怕他们怎样对待我。”耿林说。
    “那你怕什么?”
    “他们会想办法让我们分开的。”
    “他们肯定会这么想,但能不能做到,这取决于我们。”
    耿林对娄红笑笑,替她拢过去吹到脸上的头发。
    “还疼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动人。
    娄红乖乖地摇摇头,把头枕到耿林的肩上。
    “现在打车吧?”耿林问。
    “再走一段吧。”
    当娄红和耿林终于站到娄红父母面前时,他们的确像女儿猜想的那样,大吃一惊,
但好像并不是因为耿林来了,而是女儿的伤。父母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娄红的脸上,
这难道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的女儿从没受过任何人的伤害,他们一直认为作为父母他
们是有能力保护女儿不让别人伤着。现在怎么了?
    娄母伸手要去碰碰女儿的脸庞,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娄父抓住女儿的手,脸色铁
青,“怎么了?”他问。
    娄红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被忘却的委屈又升涌起来。“在父母这儿我多么重
要啊!”她想到这儿,眼泪也流下来。她的泪水流经伤口时,蜇得很疼,她的脸抽搐了
一下。
    娄红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愤怒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把注意力转到耿林身
上,从外表看他还算镇定:
    “也许你能对此做一点儿解释?”
    “都是我的责任,我……”耿林大包大揽地说。
    “那好,我们可以出去说说。”娄红的父亲打断耿林的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
耿林说。
    娄红身上保护耿林的意识这会儿也活了起来。她拉住父亲的胳膊摇晃着,企图以女
儿对父亲的特权化解双方间的怒气。
    “你们别着急吗,我没事的,先让我给你们介绍……”
    “你闭嘴!”娄红的父亲甩开娄红的手,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的脸,还敢说没事
儿!小心你将来出不了门。”
    娄红被父亲的态度惊呆了。从小长到这么大,父亲从没这样对过女儿,不管她犯了
什么错。娄红也没见过父亲这样对过别人。她一时说不出话了。
    “请吧。”娄父对耿林伸出手。
    耿林看一眼娄红,娄红把握不准,耿林想通过这目光传达什么。那目光既没有感情
也没有责备,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是胸有成竹。那目光甚至没有暗示娄红要坚强,要相
信他们的感情。那目光好像什么都没有,仿佛一个再也找不到力量抗争的人,把自己的
生活交给了命运,而听从摆布。
    耿林随娄红父亲离开时的无奈,给他自己刻下了很深的感情印记,这是他过去的那
么多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的致命局限:的确有这样的
场合和这样的事情,身在其中的时候无能为力。这时候他认真地痛恨自己,但于事无补。
    耿林和娄红的父亲离开他们的院子,来到街上。娄红的父亲走在前面,他想把耿林
领到一个能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又不想在家附近,担心碰到熟人,于是就招呼了一辆出
租车。
    在车里,耿林依然没从刚才的无奈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娄红父亲的
后脖颈,好像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他是父亲,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充满
力量,理直气壮,看来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耿林想,“可我却没有这样做的机会,
尽管我和他一样爱娄红,甚至比他更爱,但为什么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去表现我现在的感
情?”想到这儿,他觉得特别窝囊,不由地又想到刘云,“都是因为她,她疯了!”耿
林又一次有了那样的感情,恨不得马上见到刘云……
    娄红的父亲把耿林领进一个宾馆的咖啡厅后,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现在感觉没那么
多的话要对耿林讲,也不想听他说。他不是要了解他们的感情,而是消灭它。
    他们坐到一个角落,娄红的父亲点了两杯咖啡。在咖啡送上来之前,他没说话。耿
林看得出来,他故意要这么做,给耿林心理压力。但耿林不紧张也不害怕,他知道自己
可能失去的是什么,但眼下他无能为力。在他所爱女人的父亲面前,他怎样抗争或表白,
都可能被对方的一句话击败:你是结婚的男人,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在这种场合下理
直气壮!
    咖啡终于端上来,娄红的父亲自己喝了一口,耿林没有喝。他发现耿林没有喝,也
没劝他,接着自己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他朝远处的服务员摆手。服务员走过来,他说:
    “结账。”
    服务员有些吃惊,娄红的父亲看她一眼,仿佛在问,“我的话你没听懂吗?”服务
员点点头离开了。这时,娄红的父亲看耿林一眼,根本没在意耿林眼神儿中流露出的不
屑,他说:
    “其实我要对你说的话不多,因为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女儿的事,什么都不想知道。”
    耿林无奈地笑笑,无话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做家长的想法。”
    服务员把账单交给娄红的父亲,他看一眼后把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冉一次离去。
耿林心想,他还要等着找钱,然后他就可以骄傲地离去了。
    “我们绝不允许女儿跟一个结婚的男人有感情纠葛。”
    “我正在办离婚。”耿林认为有必要说这句。
    “结过婚的男人也不行。如果小红找不到一个好的未婚男人,可以找个差的,为什
么要跟一个有过婚姻的男人?!”
    “照您这么说,爱情是无所谓的?”耿林有些顶撞地说,他感到绝望,他不能想象
面前这个男子汉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岳父,于是他和娄红的前途突然黯淡起来,他便不在
乎自己的态度怎样了。
    “爱情?”娄红的父亲充满讽刺地强调着这个字眼儿,“我想,作为一个丈夫,我
比你更有资格谈爱情吧。”
    服务员又走过来,把要找的零钱交给娄红的父亲。
    “我想你至少还不是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所以对我最后的忠告,你最好在意些,
其实说成警告也不过分。”娄父说到这儿看一眼耿林。耿林的表情一如刚才。
    “离开我女儿,不然我让你失去工作,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你送进监狱。”
    耿林没有说话,但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这没用。一个男人能不能轻蔑地看别人,要看他有没有这个
实力。我告诉你,为我女儿我可以做一切。而且,你最好相信在社会上官场上混了一辈
子的我,有这个实力。照我说的话去做。”
    娄红的父亲站起来。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娄父阔步离开了安静的咖啡厅,留下耿林一个人.
面对一杯一口没喝的咖啡,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在他们遇到面对不了的困难时,倒头便睡。最重要
的是,他们也能睡得着。如果他们有体贴的父母或朋友,常会把他们唤醒,怕他们这样
入睡导致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也许会精神失常,但肯定不是因为入睡。刘云不属于这类
人,即使在她精疲力竭痛苦至极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入睡的可能。有时,她想,这是上
帝送给她的命运。当她被同事从医院送回家后,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她服了安定后不久,
便昏睡过去。但她总是从昏睡中醒过来,而且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醒过来,然后心狂跳
一阵,接着她闭上眼睛,等待这急促的心跳过去,再一次进入昏睡。
    当她从最长的一次昏睡中醒过来时,依旧很难受,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她坐起来
喝了一杯水,记起来自己刚才做的梦,不由得不安起来。她从没做过这样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走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大街上。街道的两边是又高又壮的杨树,没有车辆,
只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尔有几个与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
过她了。于是,她也加快脚步。可这样没走几步,她就看见自己的左脚脱离了她,走到
她前两步远的地方去了。她一开始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脚,但她认识自己的皮鞋。她吓坏
了,连忙低头看自己的左脚是不是还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脚步,然后眼前的左脚便回
到她这儿了。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过她,然后又加快脚步,左脚便
又离她而去……
    就这样循环了几次,她醒了。在梦中她觉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在她醒了之后,
思绪依旧集中在这儿,她不明白在梦里为什么偏要加快脚步?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刘云一跳。她犹豫,但还是拿起了听筒。
    “刘姐吧,我是陈大明。怎么样?我都听说了,这会儿那x丫头该老实了吧。以后
这事儿你全找我,别的不成,帮你出出气没问题。”
    刘云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架刚从雾中钻出的飞机,耀眼的灿烂日光让她晕眩,
原来是这样!
    “我担心她报复你,所以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上班?我去你医院候着,他们不敢乱
来。”陈大明说着又补一句,“再说还有我吴哥。”
    陈大明的第一句话把刘云气坏了,但听他说完第二句话,她又觉得陈大明一片好心
为她,不忍责备。可刘云眼前又浮现出娄红受伤的脸。
    “刘姐,刘姐,能听见吗?”
    “我在听,”刘云说,“你也能听见我说话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没问题。”
    “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刘云恳切地说。
    “可是我……”
    刘云放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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