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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碧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上压着一条冷毛巾。她听到房里有人在嘤
嘤啜泣,同时,听到高太太的声音,在不满的训斥:“……半夜三更的,吵得阖家不安,是
何体统呢?依云,你一向懂规矩,识大体,今天是怎么了?皓天,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应该
懂得调停闺房里的事,闹成这样子,你第一个该负责任……”碧菡努力从床上坐起来,晕眩
仍然袭击着她,但在晕眩以外的,真正撕裂着她的,是她内心深处的痛楚,那痛楚拉动了她
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纤维。她坐了起来,把头上的毛巾拿掉。立即,皓天俯身过来看
她,他的脸色好白,眼睛好黑,焦灼与关怀是明写在他脸上的。
    “碧菡!”他喑哑的、急急的说:“你好些了吗?”
    “我——我——我很好。”她挣扎着说:“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头
晕。”
    看到碧菡醒来,高太太放了心,叹口气,她说:
    “好了!好了!从此不许再吵闹了。皓天,你劝劝她们,安慰安慰她们,我要去睡觉
了。”
    高太太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碧菡这才发现,依云正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帕捂着
脸,哭得个肝肠寸断。一听到这哭泣声,碧菡的眼睛就也湿了,她怯怯的、害怕的、惶然的
伸手去碰了碰依云。低声的、犹豫的、颤抖的说:
    “姐——姐,我——我——我可以再叫你姐姐吗?”
    依云拿掉了捂着脸的手帕,一下子就扑到碧菡身边来,她的眼睛哭肿了,鼻子也红了,
但她的眼光依然明亮。她一把握紧了碧菡的手,她哭泣着、激动的喊:
    “碧菡,碧菡,我发疯了,我一时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该说那些话,
那不是我的本意。碧菡,我当然是你的姐姐,我一直是你的姐姐,不是吗?”
    碧菡发出一声轻喊,就整个人投进了依云的怀里,她用手紧抱着依云,哭泣着说:
    “姐姐!姐姐!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你可以骂我,只是不要不认我!”“不不,碧
菡!”依云更加激动:“是我错了,我乱发脾气,你原谅我!碧菡,今夜我说的话,你千万
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姐妹!我发了疯,你忘记我说的话吧!碧菡!”
    皓天走了过来,他把她们两人都拥进了怀里。
    “听我说!”他哑着嗓子,眼里盛满了泪。“今夜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现在都过去
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是最亲密的三个伴侣,
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要并肩走完这条路。天知道!我爱你们两个!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
个,我都不能活下去!你们好心,你们善良,你们比亲姐妹更亲,我求你们,让我们彼此相
爱,好不好?”依云和碧菡握紧了手,都无言的把头靠在皓天的胸前。
    于是,风暴过去了。依云退回自己的房间,临行时,她把碧菡的手放在皓天手中。
    “皓天,你陪陪她,”她温和的说:“她看起来好软弱。”她对碧菡凝视:“碧菡,你
不怪我吧!”
    “姐姐!”碧菡轻叹:“我怎么可能怪你?”
    依云走了。皓天躺下来,他把碧菡的身子揽在怀中,感到她在颤抖。他注视她,她苍白
如纸,他惊跳起来:
    “我要去给你找医生,你病了。”
    碧菡紧紧的拉住他。“我没有病!”她说:“仅仅有一点发冷。你不要走开,也不要小
题大作,我睡一下,就会恢复的。”
    他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拂开她脸上的散发,她小小的脸紧张惨白,那对眼睛深黝黝的望
着他,一瞬也不瞬。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他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冷。
“碧菡,”他紧盯着她:“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摇摇头,仍然望着他。
    “我爱你。”她轻声说。
    他拥紧了她,心脏像绞扭一般的痛楚,他吻她的唇,她立即热烈的反应了他,那样热
烈,使他心跳。他再审视她,小心翼翼的问:“碧菡,你真的很好吗?”
    “真的。”她说。“我明天不去上班,让我在家陪陪你们。”
    “千万不要!”她低声说:“你会弄得干妈他们不安,还真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什么大问
题呢!”
    “那么,”他抚摸她的面颊。“你保证你没有什么吗?你保证你会好好的,是吗?”
“是的。”她说,把头缩到他的臂弯里。“我好累,我想睡一下。”“睡吧!碧菡。”他拍
抚她,像拍抚一个婴儿。
    她阖上眼睛,似乎逐渐的入睡了。
    早上,当皓天起床去上班的时候,碧菡还沉睡着,她仿佛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她的眉头
微蹙,脸色依旧苍白。他小心的把棉被给她盖好,注视着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脸庞,他
就情不自禁的低叹了一声。俯下头去,他轻轻的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的睫毛微微的颤动
着,他怕把她惊醒了,悄悄的,他走出了房门。客厅里,依云已经起了床,正帮着阿莲弄早
餐,看到皓天,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神情暗淡。皓天走过去,他紧紧的揽住她,吻吻
她的面颊,他说:
    “还生我的气吗?依云?”
    她摇摇头。轻声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依云,”他凝视她,真挚的,诚恳的说:“你说过,我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同时爱上两
个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命运还是怪我自己?或者,该怪你们两个都太可爱!
无论如何,我爱你们两个!依云,请你谅解,请你——不要生气。”她猛烈的摇头。“我狭
窄,我自私。”她含泪说:“我是个不可原谅的女人,我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碧菡,她
一定伤透了心,恨透了我!”“你了解碧菡的,不是吗?”皓天说:“只要你不再提这件
事,她永不会放在心上的。她一生,不记任何人的仇,不记任何人的恨。尤其对你。”
    依云点了点头。“是的,我了解,所以,我难过。”
    皓天深深的注视她。“依云,你是个好女孩,你和碧菡,都是好女孩,我高皓天,何德
何能!依云,我要怎么样做,才能报答你们两个?怎么样做,才能永远保有你们两个?”
    “你放心,皓天,我保证,昨夜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你去上班吧!不能天天
迟到,是不是?”
    皓天笑笑,心里掠过了一阵温柔的情绪,吻了依云,他出门去了。一个上午,皓天在办
公厅中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做不下去,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鼻子里就酸酸
楚楚的。他打翻了茶杯,画错了图,弄伤了手指,最后,他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回家,接电
话的是依云。
    “你们好吗?”他问。“很好呀!”依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轻快。
    “碧菡起床了吗?”他再问。“早就起来了,就在我旁边,你要和她说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算了,马上就回家了,何必又惹依云不快?于是,他说:“不用
了,我只问问你们好不好?”
    “很好,”依云说:“碧菡在给你打毛衣。”
    听起来一切都恢复常态了,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碧菡既然在打毛衣,当然也没生病,他
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可能是睡得太少了。“你呢?在做什么?”他再问。
    “我和妈在帮碧菡绕毛线呢!”
    他微笑了起来,几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个女性,正在为他这一个男性而忙碌,打毛衣的
打毛衣,绕毛线的绕毛线,这件毛衣,虽然才只有一点影子,他却已经感到身上的温暖了。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会提前一点回来,你们想吃什么?要不要我带回来?”
“干嘛呢?”依云也笑着说:“你昨晚带回来的牛肉干和巧克力还没动呢!我们姐妹俩各有
所吃,都不要了。哦……妈说要你经过逸华斋,买点熏蹄回来!”
    “好的,待会儿见!”挂断了电话,他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样子,昨晚那场风波虽然来
得快,去得也快。难得依云想得开,也难肾碧菡的委曲求全。拿着铅笔,想着依云和碧菡,
他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他不知道古时候的男人,有上三妻四妾的,是怎么活过来的?为什
么他竟连两个女人都协调不好?何况,这两个女人都如此善良与多情?看样子,真该找几本
古书来研究研究,可是,哪一本古书中,曾介绍过如何安抚妻妾?
    中午,他去买了熏蹄。为了特别讨好碧菡和依云,他又买了碧菡爱吃的枣泥核桃糕,和
依云爱吃的糖莲子。另外,再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么的。回到家里,大包小包的抱
了满怀,一进门,他就提着喉咙嚷:
    “快来拿东西!依云!碧菡!赶快帮我接一接!”
    依云赶到门口来,笑得打跌。
    “哎哟,又不是办年货!买这么多干什么?”
    皓天抱着东西走进客厅,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样右一样的帮他接过去。他四面看看,没有
看到碧菡。沙发上放着起了头的毛线,和一大堆毛线团。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打开那
些包包东尝尝西尝尝,家里并无异样,他不敢显出过份的关怀,只淡淡的说了句:
    “碧菡呢?怎么不来吃东西?”
    “碧菡出去了。”依云说,含了一口的糖莲子。
    “出去了?”他的心猛然间往下一沉,他相信自己脸上一定变了颜色。“到哪里去了?”
    “她说去买毛线针,现在这副针太粗了,打出来不好看。”依云说,望着皓天,渐渐
的,她脸上也变了色,笑容从唇边隐去。“可是,她已经出去很久了,我记得,对面超级市
场里,就有毛线针卖。”皓天摔下了手里的东西,就直冲进走廊,推开碧菡的房门,他冲了
进去,四面望望,他松了口气。化妆台上,整齐的放着化妆品,椅背上,搭着她常穿的大
衣,书桌上,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镜花缘还摊开着,床上也丢着四、五个毛线团。不,没有
事,一切如常。他走到壁橱前,拉开橱门,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齐的挂着。走到床边,他下
意识的翻开枕头,下面空空的,没有留书。不,她当然不可能出走,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
可是……可是……他站在书桌前面,一把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倏然间,他的心沉进了地
底。抽屉里,触目所及,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离身的手镯,在手镯的下面,压着一张信
纸。他的腿软了,头昏了,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信纸。终
于,他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来,或者没什么,或者她是取下镯子忘记戴了,她不可能这样
离去!绝不可能!他颤抖着伸手去取出那张信纸,睁大了眼睛,他强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
子:
     
    “生命是你们救的,欢乐是你们给的,幸福由你们赐与,爱情因你们认识,如今我悄然
离去,我已认清了自己,存在还有何价值?徒然破坏了欢愉!别说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
言语!恨人间太多不平,问世间可有天理?”
    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他把头仆在书桌上,好一刻,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听到身
后有啜泣的声音,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
往屋外走,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问:
    “你要到哪里去?”“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机械化的移着步子。“我要去找
她回来,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离开了这儿,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她会
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来!”
    依云含泪望着他,他的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身子摇摆不定,神情
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紧了他,哭着大叫了一声:
    “皓天!”皓天悚然而惊,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望着依云,然后,他扑到桌子
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他握紧了镯子,浑身颤抖,他嚷着说:
    “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么都没带,甚至不带这只镯子!她这样负气一走,能走
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着喊:“是我闯的祸,我去把她找回来!”她往屋
外就跑。
    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着她,哑声说:
    “你往哪里去?”“去找碧菡!”她满脸的泪:“找不到她,我也不回来!”
    他死扯住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敢走?”他说:“我已经失去
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你敢走!”依云站住了,瞪视着他,他们相对瞪视,彼此眼
睛里都有着恐惧、疑虑、爱恋,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她伸手抱紧了他的
腰,一面哭,一面喊:
    “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皓天,我永不离开你!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来
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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