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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
     
     
一  雨天的新娘
    朱勤把头仰后靠着,感到一种雨天的疲倦。
    本来上了一天班,她的四肢有点僵硬,此时正好可以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在美容院
不太舒适的坐椅上,好好活动一下脱掉鞋的双脚。她的女同事们常爱在下班之后,来这
儿洗洗头、修修指甲。这一个半小时的休息,对职业妇女来说,是一种享受。回家去,
有一个又乱又吵的家在等着她。
    然而,朱勤不必去面对这些,单身女人的家只有太过整齐、太过冷清。最近这七天
来,朱勤天天光顾这家“天使”美容院,她在一片人声吵杂、发卷、发夹跌落到金属盘
子的碰击中,双手交叉,对着镜子,任由做头发的小姐在她头上搬弄,心烦得想死掉。
朱勤租的小公寓隔壁,有一个五十多岁独居的老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尽管她身
上披的是睡袍,甚至只穿内衣衬裙,露出青蛇似爬满小腿的静脉瘤,她的脸可永远涂得
红红白白,一样也没少。朱勤经常在楼梯口碰到她,老女人总是告诉她,她正要上美容
院去。手上拿了洗发精、好几个颜色的指甲油。
    “从前在上海,我母亲常常教我,”她说:“如果你心烦、你不痛快,到美容院去。
即使天塌下来,你也甭去管!”一边喃喃:“以前在上海……”一边下楼。
    朱勤只是为了烦心来的?不,她烦心,会拼命吃东西,像以前周末,独自一个人留
在女生宿舍,没地方去,她会买来一包包硬的、有棱有角、像花生糖、豆腐干,有时甚
至是酱瓜等零食,让肚子里塞满了一大堆粗糙的食物,躺在床上,好像贪吃的动物,胀
得难过。
    这是上大学的时候,到美国留学呢,周末,同寝室的胖女孩,剃完腿毛,吹着口哨
到浴室淋浴,准备去赴约,留下朱勤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信,写一封撕一封,她把信
寄给谁?在台湾的寡母吗?喔,不,除了每个月寄回支票,她不敢跟母亲写信。当初大
学毕业,在一家新开的塑胶公司当秘书,母亲却天天逼她找对象,赶快嫁人。朱勤为了
逃避母亲的压力,只好到美国来读研究生。这下母亲是真的鞭长莫及了,不过,为了急
着离开台湾,她随便接受了一个小大学的奖学金,莫名其妙读了两年,拿了个生化硕士,
学位是拿到了,丈夫可是照样没找着。母亲觉得用信催不及她人来催有用,眼看就要赶
来了,朱勤帮母亲弄好一切手续,寄钱回台湾买机票,安排在波士顿的弟弟,母亲来时,
去机场接她。然后,她一个人,又晃回了台湾……
    朱勤缓缓睁开眼睛,她的脖子往后仰久了,有点发酸。暴牙的化妆师和她的助手撇
下她,去忙坐在她旁边,那个七点要在饭店结婚的女孩。准新娘很年轻,穿着衬衫长裤,
瘦瘦小小,可怜兮兮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却蹙着眉,嘟着嘴,好像在跟谁生气。也
许在怨天公不合作,怎么可以下起雨来。她是有权要求不下雨的,毕竟她一辈子才有这
么一天。
    朱勤挪动了一下坐姿,伸伸微微僵硬的腿,抬着卷满发夹的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
自己,她是来做脸的,想借按摩使她下垂的眼袋消失。最近这七天来,朱勤光顾美容院
的次数,恐怕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的总数要多。由于一直在学校,又住了几年美国,朱
勤的妆扮一向素雅简单,特别是萧喜欢看她不化妆,清清爽爽的。难怪这些一片来,她
半躺在美容师旁边,由她在她脸上涂着像漆一样的流质,朱勤从镜子的反映看到自己像
面具一样的脸,每次都怵然心惊。
    她这样精心打扮,一心要使自己完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萧?喔,不。为了使她
对自己有信心?也许有那么一点。更重要的,她是为七天前从旧金山回国的那个和她从
未谋面,却严重影响了她的那个女人……
    朱勤惨然的侧过头去月。刚刚暴牙的化妆师和她的助手撇下她,去妆扮新娘的时候,
她们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本来嘛,世界上有什么比把新娘漂漂亮亮的送上花轿更重
要的?等一下,整个地球即将绕着新娘在那铺腥红的地毡的大喜堂转。这些都没有朱勤
的份。她被遗弃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总算把新娘的脸捏弄妥了,就差点口红。暴牙的化妆师一手捏了四、五管口红,问
她晚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晚礼服是粉红镶金边,像电影中皇后穿的那种,再来旗袍是柳绿的,泰国绸衬得
皮肤白……喔,我先穿新娘纱行礼——别忘了。”女孩说到最后,嘴嗤地笑起来。
    “白色、粉红、柳绿,”暴牙的化妆师重复着,她在找一个适合的颜色。最后取出
一管蜜斯佛陀的唇膏。“用红的好了,任何衣服配红的,显出喜气,”又不大确定的说:
“不是吗?”
    口红点好了,白色礼服被小心翼翼从纸盒捧了出来。千尺白纱像白色的泡沫,由纸
盒窜出来,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小房间。
    “快一点,没时间了,六点就得到饭店去。”新娘命令着。反正她有权,今天是她
的日子。
    暴牙的化妆师指挥她的助手,两人手忙脚乱帮新娘穿礼服,只见一圈白色的泡沫往
上窜,附在新娘干瘦的身体上,拉好拉链,颈项间却露出一大截黄色的内衣。
    “哎,不行,赶快把衬裙脱下,”化妆师惊叫:“露出一大截,难看死了。”
    朱勤在一旁冷眼旁观,有点幸灾乐祸,她早就发现内衣露出一大截,却并不想提醒
她。这下朱勤倒是有点怨暴牙的化妆师多事。
    “快快快,来不及了。”新娘直跳脚:“他车子老早在下面等,一定等得不耐烦
了。”
    “让他等,”化妆师的助手很年轻,一个刚刚更事的少女:“最后一次,让他等久
一点。”虽然不是她的喜事,她可一直很兴奋。
    一阵忙乱,新娘重又穿扮好了,从镜子打量自己,似乎很惊讶自己一下变那么漂亮,
转了一个圈,把自己想象成白雪公主,头昂了起来,两只手拎着篷裙,就要走下楼梯。
    “喂,”朱勤从后面叫住她,有点恶作剧的:“别忘了你的内衣。”
    新娘倏地转过身,恨恨地盯了朱勤一眼,也不弯下去,用露出的脚尖挑起摊在地上
的内衣,把它丢到装礼服的纸盒里,她又把头昂起来,悉悉索索示威的走了。
    “老处女,哼!”
    朱勤似乎听到她在楼梯口丢下这句话。
     
二  年轻的鼓手
    朱勤坐了计程车赶回家,雨已经停了,她在小巷口停下,脚步迟疑地望着自己住的
公寓走去。再过二十分钟,萧将带着他的决定来见她。什么样的决定?朱勤很想知道,
却又害怕知道。
    钥匙插入朱红大门的匙孔,她回头望了一下这敷满暮色的小巷。巷子风情依旧,墙
角边那棵弯腰驼背的杨柳,随着季候,愈发显得多姿。然而,朱勤的心情,和一个星期
以前,却完全不一样了。
    和萧来往了三个多月,他通常在下班回家之前,开车先弯到朱勤的小公寓来,两个
人一起在四楼的阳台度过黄昏,然后萧再回家去,扮演父亲加慈母的角色,陪他两个母
亲不在身边的孩子。
    每天朱勤从早上就开始盼望下班,经常以最快的速度,把应该处理的公事办好,然
后,坐在那里,歪着头,笔尖在纸上乱画,眼睛凝视着那一团杂乱的线条,莫名其妙地
微笑着。好不容易挨到四点半了,朱勤从皮包掏出一个小小的化妆袋,里头装满了梳子、
唇膏、洗脸霜、香水,占用了洗手间,在味道不太好的空气里重新梳洗打扮。其实,萧
在五点半以前是不会出现在她住的公寓那条巷子口的,可是,朱勤老是幻想着这样的情
景:萧来早了,他的车子已经弯入巷口,朱勤刚好回头来,被萧撞见自己出油、疲倦的
脸。朱勤想象自己会掩面逃开,留下萧不知所措的坐在车子里。
    认识萧以前,朱勤对自己过了三十大关的容颜,已经采取放弃不理的态度。直至最
近这三个月,才使她重又拾回对自己脸容的兴趣,下班前三十分钟细心的打扮,巧妙的
遮掩了因工作疲劳,下眼皮肿起的那一圈黑青。然而她的衣着打扮,还是一本她的素雅,
这也是萧喜欢的。只有在这七天来,朱勤天天上美容院,她告诉自己说是为了让萧见到
她时,有着耳目一新的感觉。在心底深处,朱勤却不得不惨然的承认:她是在和另一个
人竞争,另一个她从来没见过面,却占了朱勤一心想要的位置不放的那个女人。七天前,
那个女人从旧金山回国,她这一出现,把原有的秩序打乱了。朱勤几次用长指甲掐她的
手臂,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萧的妻子只不过是偶然出现在她的梦里。对,朱勤只
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在做一个又长又不愉快的梦。
    早不该和萧或任何男人认真的。不是已经下了决心,绝对不再为任何男人动心了吗?
两年前,她刚回国不久,带回一身美国青年的活泼开放,朱勤那时还留着一头又长又散
的长发,穿着恤衫和牛仔裤,周末和一大群比她要小几岁的年轻人,一路呼啸开着车到
白沙湾。那里,一栋滨海的别墅,是当中一名年轻鼓手的父亲所拥有的。他们一大群,
像流浪的波西米亚,带了种种千奇百怪的乐器,在别墅前的草坪,席地而坐,由朱勤带
头,谈纽约格林威治村的嬉皮、鲍布狄伦的乡村歌曲、安第·华荷的地下电影……有一
两回,朱勤和比她年轻的男孩,似真似假的恋爱,她心里十分介意对方比自己年纪小,
常常在他们面前以“老牛吃嫩草”自嘲。后来,朱勤发现她开始很在乎那年轻的鼓手,
却苦于不知道如何表示。朱勤本着女人的佻巧,找机会试探他,鼓手两只手永远做着打
鼓的姿态。他一起一落打着无形的鼓,仰天大笑:
    “你比我大,So What?”
    朱勤从后边,搂住鼓手的肩膀。
    “你不在乎,那就好。”
    第二天,鼓手带回一个十九岁,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歌喉的女孩。鼓
手蹲在女孩前面,向她表演他的打鼓绝技。急促的鼓声震得朱勤的心要碎裂开来。她站
起身,向海边走去。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朱勤的年纪,他是根本不在乎她。从此,她脱下她绞染的嬉皮装,
再也没回到那滨海的别墅。
    朱勤冷冷清清一个人,度过她二十九岁的生日。在她临近三十大关的最后几个月,
日子突然变得很难过。她心里发慌,关在四楼的公寓,像一只困兽,无路可出。这一天,
她照例下班回来,把皮包、外套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就进厨房预备晚饭。朱勤不愿意到
公司附近的小饭馆解决晚上的伙食,她坐在那里,看人家双双对对,觉得刺心,而且几
年留学在外,吃怕了宿舍的伙食,现在租了个连厨房的小公寓,总应该多多利用。
    匆匆把菜炒好,端上饭桌,再回厨房拿碗筷。孤单的一双筷子,一只碗,捏在手中,
心里已经很不是味道,一转身,看到餐桌上孤零零的那盘菜,在极浓的暮色中,兀自冒
着热气。回来后一直在厨房忙着,没想到外面已经黑了天。朱勤站在厨房门口,也不想
去开灯,她一手拿碗,一手握筷子,突然泪流满面,很惊异自己会哭,用手肘去擦,眼
泪和汗水揉在一起,涩涩苦苦的,朱勤索性靠在厨房门上,哭个痛快。
    哭着,哭着,所剩不多的天光从窗口迅速隐去,愈来愈晚了,让朱勤感到时间不多
了,她一下冲人卧室,眼泪也来不及擦,从壁橱抱出所有的衣服,选了件低胸的枣红洋
装,还是在台湾大学的毕业舞会穿过一次,此后没再去碰过的。她像是有人在下面等着
来接她去参加舞会,怕下面等的舞伴再按喇叭催促她下楼似的,朱勤草草涂了口红,画
了眼线,戴上耳环,全身装扮好了,匆匆下楼,巷子阒然无人,她不敢停下来,跑到大
路截了一辆计程车。司机从反光镜问她到哪里,朱勤想了一秒钟,说到国宾去。
    在陶然亭,她选了个靠近钢琴旁边的位置,连续要了三杯马丁尼,一直勾着头。有
人在她前面坐下,朱勤竟然没有发觉。桌子底下,有个什么东西磕碰她的脚,朱勤抬起
头,对面多了个人。是他在踢她的脚。那个人咧着嘴,朝她笑,那笑的嘴愈扩愈大……
朱勤被一片笑影所淹没,来不及辨识对面的那个人,她的头趴了下去,长发洒满一桌。
    等她重又睁开眼时,她感觉到她是睡在大海上,荡啊,荡的,翻了个身,水从背后
淹了过来。
    她是睡在一张奇大无比,像海一样的水床上,旁边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月以后,朱勤躺在那人的水床上,双手掩着脸,说她“也许”有了小孩,朱勤
话刚说完,她的臂膀被那人用力抓住,把她从水床上拖了起来,拖得那么用力,几乎要
把她肚子里可能有的那一块看不见的肉拽下来。那人一语不发,把朱勤拖出去,拖上他
敞篷的桔红色跑车,开足马达冲了出去。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扬起朱勤的每一根头发,
一根根死劲摔到脸上,变成细针,一阵阵的麻疼……最后车子在她公寓门口停下,那人
左手搁在方向盘上,半斜过身,等着朱勤下车,依然是一语不发。朱勤不知哪来的勇气,
竟然没有哭,也不再多说一个字。她下了车,伸手把她的长发拨回拢好,若无其事的说
了声: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就进屋去了。
    这次故事的结局使她躺在床上,躺过了三十岁的生日。她恨不得就这样死了,永远
不再醒过来。
     
三  华盛顿的樱花
    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直到能起来那天,她站在穿衣镜前,里面呈现了一个单薄
的骨架子,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这就是朱勤吗?她自己可认不出,一阵冷,她全身颤
抖着,愈抖愈厉害,连身上的睡袍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从此,朱勤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她放弃了自己,也对男人完全绝望。
    那天晚上,参加公司的餐会,秘书小姐过来转达总经理的话,说是他吩咐下来,晚
上招待的是一个美国大公司新派来的台湾代表,因为朱勤的外语能力,国际间的公开关
系又是她职务里重要的一环,要她务必好好招待这个人,朱勤勉为其难的脱下她不知穿
了多久的素色衣裙,换上一件紫色小碎花旗袍。
    没想到招待的是个中国人。他久居美国,也住过华盛顿,是普林斯敦的化学博士。
一听朱勤在华盛顿住了三年,两人的交谈立刻热烈了起来。像是“他乡遇故知”似的,
一下子很热络。她听他回忆华盛顿春天的樱花、美国青年反越战,在白宫前搭帐篷示威,
朱勤提及她做学生常去的一家中国饭店,他马上接口形容那家饭店的烤鸭,肥得流了一
盘子的油……。
    朱勤变得活泼了起来,好几次和他举杯。酒席结束的时候,她的两颊泛起胭脂的颜
色,并且频频笑着。在一旁的秘书小姐,不得不惊讶了,和朱勤一起工作了半年,还没
看她笑得那么多过。
    他很美国式的问朱勤:可不可以送她回家。然后他为她开车门,侍候她上车。朱勤
上回从男人得到的屈辱创伤,似乎在这时被他的几个动作稍微抚平了些。他开着一辆白
色车身、黑篷的道奇送朱勤回家,在路上,他絮絮地说:自己刚回国不久,太太还在旧
金山。问他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我们已经分居了。”他简短地说。眼睛注视着前方,专心驾驶着。“两个小孩跟
我回来。”
    “哦,多大?男的还是女的?在哪里读书?”
    “我送小齐和缤缤到美国学校。孩子在美国长大第一次回台湾,你猜他们的第一个
印象是什么?”
    朱勤偏过头,等着他接下去。
    “‘喔,爹地,台湾是一个唐人街,好大好大的唐人街。’”他晃晃头,无可奈何
地:“你在美国呆过,你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他说。
     
四  小朱小猪
    他就是萧,一个据他自己说:已经和他妻子合法分居的中年男人。
    朱勤上了四楼,回到自己的公寓,她习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开冰箱,巡视一下
昨天晚上为萧预备下酒的东西。萧在国外住了多年,也学会像美国人一样,喜欢吃生冷
的东西。特别是有一种橄榄,取掉中间的核,塞入一小块椰子,更是他每天喝开胃酒所
少不了的,没开过的这一瓶,还是朱勤昨天下班时特地弯到专门卖外国进口食品的店买
回来的。朱勤又打开冷冻室,早上搁进去的两只酒杯,都已经冻了霜。萧说过,懂得喝
马丁尼酒的人,不仅在调酒上下功夫,甚至对酒杯的温度也很讲究。如果在喝之前,把
酒杯先冷冻一下,马丁尼倒下去,味道会更美,朱勤每天照着他的话,先冻酒杯,然后
把调酒的器具都预备好,等下萧自己动手,她在旁边看。
    只怕今天萧没有这种心情了。
    朱勤关上冰箱,把脱下的外套掷在床上。随手拿起化妆台上的电话,一阵绵长的嗡
嗡声,小心的放下电话,再拿起来,又听一次,电话好好的,没有毛病。她住在四楼,
老是疑心电话局来装电话时,一定把哪条线搭错了,因为人家打给她,总是打不进来,
说是线忙。天晓得朱勤有谁好谈心的。原先朱勤听她极少数的女朋友抱怨,也不太在意。
认识萧之后,可完全不同了,萧晚上的时间,还得在家陪他的两个小孩,电话变成两个
人谈话的重要工具。多少次,她叮咛萧,万一打不进来,并不表示她不在家,并暗示他,
要来尽管来。另一方面,她自己一天四、五个电话,催促电话局的人来帮她修理。最后,
实在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可是萧来电话的次数并没增多。
    有时当面诘问他,萧抓过她的手,打了一下手心。
    “你真贪心,该打,你自己说,我一天打几次电话给你。”
    “下班前一次,晚上有时一次,有时两次而已——”
    “而已?”萧叫了起来。“那你说,我每天下午从五点半到七点半,人在哪儿?”
    “这儿。”
    “对,不是全都交给你了,”摸摸朱勤的鼻尖:“你还不承认贪心?”
    朱勤哑然失笑。唇角微微翘起。一种属于拥有者的自信而又快乐的笑。
    最近这一、二星期,萧的电话显著的减少,盘问他,他说是她的电话坏了,打不进
来。朱勤好后侮告诉他自己的电话曾经有毛病,否则,萧也不会拿这个当借口了。
    就怕他又说电话打不进来,朱勤才想到在办公时找他。虽然两人约定好,互相不在
上班时间打电话,可是,已经让她等了七天,再等下去,可真要发疯了。
    “下班后,”他在另一端,顿了好一会:“下班后,我设法来一趟好了。”
    “好勉强喔!”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
    “不是的,小朱,她说下午去看牙医,说不定顺便到办公室来转一下,”朱勤不吭
声,他急急又说:“我只是讲‘说不定’,小朱,让我设法……”
    他口口声声叫她“小朱”。朱勤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开玩笑的骗过他,她小时候养
了一只小猪当玩伴,萧被骗得好不甘心,就说叫她“小猪”报复。朱勤却很喜欢这个昵
称。
    “一定吗?”
    “一定。”
    “萧,好久没听你声音了,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好想念你,我……”把话机尽量往
耳朵贴,她渴渴切切的:“……”
    “小朱,我知道,我懂,今天下午,一定。”似乎急着想把电话挂断。
    她不愿意以为对方是在敷衍她。朱勤在床上半躺半睡。闭上眼睛试着打坐。前不久,
她和大学的一个女同学碰巧在路上遇见,那女孩容光焕发,朱勤猜是因为在恋爱中,女
孩摇摇头。
    “听过T.M吗?朱勤。”
    原本流行美国的T.M,没想到这风也吹到台湾了。女同学向朱勤说了一大堆:“超
觉静坐”的许多好处之一是:能够驱逐疲倦,使人更富创造性,还能养颜。最后一句
“养颜”触动了朱勤。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朱勤自己觉得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去。不
晓得是不是她太敏感,最近觉得脸颊有点松弛下坠,她希望借着按摩,使那一部下垂的
肌肉消失。她对打坐也有信心,天天做。
    可是,自从知道萧的妻子从旧金山回台湾之后,朱勤再也无法定下心来打坐了。她
心思浮躁,眼睛频频睁开,二十分钟的静坐常常被打断好几次。她愈是无法打坐,愈是
心急,总是感觉到自己一分一秒的在老化。她双手捧着脸,生怕把手从脸上移开的那一
瞬间,她已经变成一个满脸皱纹,一脸疲倦的老女人。
    担心自己显老的心理令她难安,又怕萧下午来时,正是朱勤上了一天班之后,她的
脸色在黄昏的光下,一定很难看。所以,朱勤一反从前不施脂粉的习惯,买来好多化妆
品,开始细心打扮起来。有一个周末下午,萧应该是陪他的孩子到郊外玩的,他却突然
出现在朱勤的小公寓。那天,她穿着家居的旧衣裙,脸上脂粉不施。萧捧住她的脸,凝
视着。朱勤像是个现出原形的妖怪,被抓住躲无可躲,只好把眼睛闭上。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喃喃喃。
    “小朱,你好美!你这个样子好美。”萧叹赏着:“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像这样的!
    不打扮以后的朱勤,更勤于打坐了。“打坐可以养颜”,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使她
可以只擦上无色的口红,脸上一滴粉也不擦,而能够在萧的面前,尽情地笑。而萧总会
为她的笑而神驰……
     
五  带我走出后街
    五点四十五分了,萧随时会出现在她的面前。等人的焦躁使她无法再继续打坐,朱
勤不时到外边阳台朝下望,希望那辆黑顶白色的道奇,停在它经常停的拐角柳树下。可
是,没有。她有点失望,然后,她突然叫了起来:
    “傻瓜,萧不会开车来的,他很小心,为了不让他太太怀疑,他会坐计程车来的。”
    这个发现,使她雀跃,然而也令她黯然。为了怕他的妻子撞见,他们必须这样偷偷
摸摸。朱勤难过的折回屋子里。曾经不止一次,萧要她放心,他说他不仅和他妻子合法
分居了,而且已经请律师进行离婚手续。
    可是,萧从来不肯带朱勤公开露面,更不用说以萧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社交圈,
或者是把朱勤介绍给和他公事有关的人,带她去参加公司的宴会。
    朱勤不止一次的问萧,要他解释。
    “当初,我带孩子回国,她也一起回来。”
    “你是说你太太跟你一起回国的?”
    “嗯,她选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也见了我公司里的几个职员———”
    “所以没有人知道你们已经分居?”
    萧垂下眼睑。
    “当然没有人知道你和你太太分居了,”朱勤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她回来找房子,
以萧太太的身份见你公司的人——”
    “小朱,你要我怎样?我在外国住了十年,被派回来做这里分公司的代表,我带了
两个孩子,家需要安顿,公司要照样上班,我一个男人,你说——”
    萧眼睛中那一抹无奈使朱勤软化下来。
    “何况,小朱,”他又说:“这都是在我认识你以前的,以前的事,咳——”
    对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来说,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我请了一个很能干的女佣,陆妈,她把家收拾得好好的,小孩也弄得很干净,来
我家的客人,好像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如果客人问起你太太,你怎么说?萧。我知道,你会说你太太回美国去了,随时
会回来,对吧?”
    “不对。小朱,我不会这么说的。”
    “不过,你也没向他们承认你们已经合法分居了,对吧?”萧不再说话,朱勤站了
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萧,”静了一会儿,她说:“你从不带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她挑的房子,她一手布置的,你不会想看的。”
    “你说得对,去了,只有使我更难受。”她回过头来:“萧,那么,带我去参加你
们公司的宴会!”
    “喔!小朱,那种场合你一定不喜欢的。想想看,陪那些总公司来的,又是上司,
又是老先生们吃晚饭,你说有什么意思?无聊透了。我恨不得推掉不去,你不会喜欢
的。”
    “好,那就我们两个人,你总可以带我出去吃吃饭,玩一玩吧?!”朱勤退而求其
次的。
    “到哪里去?你说。”
    “你晓得我喜欢吃西餐,像美国俱乐部、军官俱乐部、圆山饭店,你不是都有会员
卡?”
    然而,萧始终没带她到这些地方去。追问他为什么,是不是怕被人家看到说闲话。
    萧只是不回答。他一把搂过朱勤的腰,把头埋在她的发颈间,吸唤着,吻着。
    “小朱,小朱,”他喃喃:“别逼我,给我一点时间,”他要求着:“一点点时间,
好吗?”
    萧在她耳颈后徐徐吹出的热气溶化了朱勤。他还是每天下午来,朱勤下班回家,还
得忙着张罗他的马丁尼、冰冻酒杯,还有他的橄榄。在她小小的公寓,朱勤望着萧,一
口口细细的啜饮着杯子中的马丁尼,心中满溢着充实的感觉。她任由萧的另一只手,在
她身上自由的游行,最后,萧放下空酒杯,两只手搂住朱勤,把她带到她的卧室。在那
一瞬间,朱勤以为她拥有了一切。
    朱勤以为她拥有一切,其实她只拥有萧,而且只是很短暂的时候;她只有在床上才
拥有萧,下了床,他就不是她的。他是别的女人分居的丈夫,他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他
是美国公司驻台的负责人,这一切都和朱勤扯不上关系。萧有他的社会、他的家、他的
被认可的生活方式,而这一切都是朱勤撞破了头也闯不进去的。
    他还是每天下午来,他们现在不在朱勤的小客厅逗留了,多半时间,他们呆在朱勤
很小,但布置得很精致的卧室,流连在她很舒服的床上,直到必须回家的时间,他才又
吻她,又抱她的依依不舍的离开去。进入另一层关系之后,女人需要安全感的本能,使
朱勤恨不得立刻抓住他,要他变成她的,全部属于她。朱勤求萧留下不要走,他总是不
肯。技巧的瞒了一下表,他翻身下床。开始一、两次,朱勤看着他穿衣服,还能够很幽
默地嘲弄他:
    “哟,又要回去了,丢你儿女面前做个正经的好父亲了。”
    后来,朱勤再也受不了了。她赌气的躺在床上,萧一手扣着衬衫扣子,一手拉过床
单,遮盖住朱勤袒露的身体。朱勤禁不住哭出声。
    “萧,你让我觉得自己好下贱。”
    接着,她啜泣地告诉他,有部电影,叫“后街”,情节和他们很相似,她就像是里
头的女主角。一个见不得人的情妇。
    “小朱,要我怎么样,你才会觉得好一点?”萧停下扣扣子的手。
    “带我出去。带我走出这‘后街’。”她说:“我憋得烦透了,萧,你总可以带我
到外边去,好好去玩一个晚上吧?!”
    “你是说,小朱,你不喜欢和我呆在这里谈心,你宁可要我带你去饭店吃饭、到夜
总会消磨时间,”萧不相信地摇摇头:“朱勤,我以为你不同,和别的女孩不同。”
    她知道萧会错意了。
    “我晓得你心里想些什么,萧,你总不至于以为我也是个虚荣的女人,只知道吃喝
玩乐,去夜总会跳舞,白天到美容院消磨一个下午,因为没别的事干。”
    她说得很快,眼前浮起对面那个上海老女人的样子。
    “我晓得你不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小朱,”萧试着让她安静下来:“只是我想不懂,
为什么带你出去吃饭,会对你那么重要,你已经吵多少次了。”
    “你当然不懂。你把我拘在这里,你爱来就来,说走就走。在你的社交圈、你的朋
友、儿女面前,我朱勤是不存在的。我这里好像是旅馆,而我……我比一个娼妓好不到
哪里去……”
    朱勤翻过身痛哭。萧重又坐回床上,想把她的身子扳过来。
    “小朱,我懂,我懂得你的心情……”
    “如果你对我还在乎,如果我不是那么见不得人,你总可以带我出去,让我知道我
在你心中还有一点点位置……”
    朱勤请求着。她毫无阻拦地任由萧的手在她身上游行,哪儿都去到了。
    “只要你愿意,萧,你可以——”
    他俯下身去,用嘴堵住朱勤的,不让她出声。朱勤溶化于情热之中,渐渐忘记了哭,
也忘记了先前说些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萧,是在他妻子从旧金山回国的前三天,他还是照常下班后来按朱勤
的门铃。朱勤冲出阳台,从四楼往下看,萧朝她直挥手。而且似乎笑得很开心。一上楼,
他把朱勤直往卧室推。
    “快,快去换衣服,小朱,我知道你一定做了好多新衣服,等我带你出去时穿的,
今天,可派上用场了。”
    “怎么?你晚上不必赶去做好爸爸了?”朱勤简直不敢相信。
    “这个你别管。老爸爸总可以带他心爱的小朱出去吃顿晚饭吧?”
    那天晚上,他们去希尔顿后面一家日本饭店。殷勤的女侍领着他们上去一个小巧的
榻榻米房间。
    “喜欢吃日本菜?”
    朱勤问盘腿坐在对面的萧。萧耸了耸肩:
    “除了生鱼片,我连菜都不会点。”
    朱勤本想问他:“怎么选这个地方呢!”
    女侍递上热毛巾,热茶,端着日本漆器做的松竹茶盘,跪着退出,轻轻地拉上纸门,
把两人关在小房间里。隔着纸门,他们和外界隔绝了。这和在她四楼的小公寓没什么两
样。萧还是有所顾忌,避免带她去可能碰到熟人的公共场合。不过,总算萧把她带出来
了,他是想向她证明,他对她是很珍惜的。
    这样一想,她也就不开口了,他们一小杯一小杯啜着烫暖的日本清酒。朱勤的酒杯
还带有哨子,每啜一口,就嘘嘘出声,把朱勤乐坏了。
    在微醺中,萧比平常话多。他第一次向朱勤提到他的妻子。说他们结婚十五年,妻
子本来是学图书馆的,为了孩子的出生,没把硕士念完,很不甘心在家带小孩,所以夫
妻常常争吵,吵到一个限度,觉得没法子住在一起了,萧让他太太“自由去寻找她自
己。”
    一个再平凡也没有的婚姻的故事。朱勤对这个“寻找她自己”的同性没有同情。换
上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不是萧的妻子,朱勤一定会为那女人叫屈,认为她为了照顾小
孩,成全家庭而牺牲了自己。然而,对于萧的妻子,朱勤怀着自己可以了解的敌意,她
为萧不平。一个男人,除了赚钱养家,还得照顾两个不大的孩子,而他的妻子,却一个
人在旧金山逍遥,用萧寄去的生活费,享受她的独居的快活。
    “很不公平。”朱勤叫着。
    苦笑的萧,使朱勤愈看他,愈像个悲壮的英雄。
    “你太太连丈夫、孩子都不要了,一个人在旧金山晃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她很少来信,偶尔写来,也很简短,不外乎是要我寄钱去。”
    “那她住呢?你还得为她讨房租?”
    “不,我在旧金山郊区分期付款,买了栋房子,回国以前,我们全家住在那儿——”
    “现在由她一个独享了?!”朱勤愤愤了。“我以为你妻子很勇敢,她既然不要丈
夫、孩子,她也应该像那群女权运动的,认为向分居的丈夫伸手要生活费,是一种寄生
虫的行为,你太太毕竟不够彻底!”
    “愫是没你勇敢,小朱。你毕竟比她小太多了。”萧惘然地:“要求一个过了四十
的人——尤其是女人——完全的彻底,好像太过残忍了吧?!”
    “这么说来,她还是需要你的?”
    “起码在经济上,她是需要我,愫无法回去工作养活她自己。她很沮丧,也很绝
望。”
    “所以,她出去‘寻找她的自我’,并没找到什么啰”,朱勤担心了,“既然这样,
你是说,你太太随时可能回来?”
    “不,”萧肯定地摇摇头:“愫最讨厌交际,我的工作需要很多应酬,以前常常为
了招待客人的事,吵得很厉害。她经常抱怨,公司的宴会,是天底下最烦闷的,她简直
恨透了!”
    “天下事就这么奇怪!”清酒喝多了,朱勤一下很自怜起来:“有的人主动去争取,
偏偏得不到,不想要的人,却是唾手可得。像我,巴不得挤进你的生活圈子,你却硬把
我往外推!”
    萧过来握住朱勤的手。
    “如果是在十五年前认识你,我们会过得很快乐的。”他唏嘘:“十五年,白白浪
费了。愫甚至是个很冷感的女人。”
    朱勤握住萧虽然过了壮年,却还是强韧有力的手臂。
    “好像你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了,萧,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从头开始呀!”
    “不,只怕没那么容易了。”萧怀疑地,他的脸因喝酒而酡红,眼眶的皱纹因此很
清晰。“过了四十五岁,还要从头再来一次,只怕我没有气力了。”
    他把耳朵贴附在朱勤的腿上,仿佛听到里面的血哗哗的流着,那是一脉年轻的血。
    “小朱,我对不起你。这几个月来,我是很亏待了你。照说,我应该依你的要求,
带你出来,骄傲的把你介绍给我周围的人——”
    “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不要人家知道你和你妻子分居了。萧,我敢打赌,上次见
过你太太回国的人,一定经常问你:萧太太几时回来?!”
    “小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依偎在朱勤的怀里,萧显得很迷乱。这个大男人,在中山北路十楼的办公室里做他
的主管,在他八面威风的办公桌旁边,坐着女秘书,挥笔直书地把他的话速记下来,间
或有底下的职员,从外间敲门进来请示,也是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毡上,生怕打扰了他的
上司……有这等权威的萧,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怀里,告诉朱勤他很迷惘。朱
勤母性地轻抚他的头发,安慰着他。
    “从我得到学位,我就一直在这家公司工作,到明年,就快有十二年了。这次,总
公司派我回国做台湾的代表,这是我做梦也不敢想到的升迁,熬了十几年,在白人天下
的美国,花比白人多两倍的精神力求表现,总算得到他们的器重了,”萧接下去叹了口
气,很无可奈何地:“总公司的老板是美国南方的绅士,十分保守,他来旧金山也见过
几次愫,很喜欢她——”
    “所以,你连分居的事都不能公开,怕对你的地位有所损,”朱勤酸楚地:“你还
告诉我,你们在进行离婚……”
    “我希望你懂得我的处境,在竞争那么激烈的美国总公司,我打倒了许许多多的对
手,得到今天的职位,如果我放弃它,四十五岁,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而且我有两
个家要养,台湾的,还有愫的……”
    朱勤黯然不语。
    “我们像是手脚被绑着来谈恋爱,限制太多了。”萧紧紧抱住朱勤的腰:“遇见你
以后,小朱,我常常告诉我自己,我萧某人找到了我要的女人,可是时间却错了,太迟
了。”
    朱勤把脸埋在萧的发须间,两人带着酒醉的微醺,哭成一堆,在啜泣中,萧得到了
朱勤的谅解与爱。
     
六  酗酒的妻子
    仅止一个下午,朱勤等着久久不出现的萧,她几次到阳台张望,巷子空荡荡的,见
不到为朱勤所熟悉的黑篷道奇。这一天,他人没来,却来了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他
徐徐的告诉朱勤,昨天深夜回家,接到他妻子愫拍来的电报,说她很想念孩子们,很想
回台湾来看看。朱勤听了,跌坐到床上,她只是说不出话来。电话中有很长一段死一样
的静默。
    “别担心,小朱,她不会往很久的,她只来看看缤缤他们,”萧在另一端解释着:
“顶多一个星期,她不喜欢台北,她不会逗留太久的!小朱,你在听着吗?小朱。”
    朱勤点点头,只是无法出声,萧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却没说几时再来看她,就
把电话挂断了。朱勤瘫痪似地在床上躺下来,动也不动,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天黑。
    那种希望自己躺着睡死了,永远不再醒来的感觉又回来了。然而,和上次不一样的,
她爱萧,爱得那么深,深到肉里头去,如果有人要把他从她肉里拔出来,那会很痛的。
    往后这几天,朱勤患得患失,很容易哭泣。她每天还得拖着彻夜未眠的身体,照常
去上班。她无心办公,坐在那里,垂着千斤重的头,同事来找她搭讪,说些别的事,朱
勤却无法不想着萧,一想到他,她再也忍不住地当着人的面流下泪来。
    朱勤从阳台折回客厅。已经六点差七分了。他不会来了。朱勤放弃等他,回到卧室,
和衣蜷缩在床上,捧着为等待而焦灼欲裂的心,泪水又滚了出来。
    萧自从他妻子回国之后,就没有再来找她,出现在她的小公寓。这当中有一次,她
突然难受得憋不住了,冲动的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给他。一听那熟悉的声音,朱勤绷了
几天紧张的神经,一下松懈下来,她禁不住哭出声。
    “喔,萧,萧,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我好想你,想你……。
    “嘘,小朱,安静点,你怎么啦?”对方似乎十分诧异她竟然会那么激动,“什么
事?急成这样?”
    朱勤停止了哭泣,她只求他赶快来,再不见到他,她要死了。萧的反应没有朱勤预
期的热烈,他只说一定抽空来看她,就把电话挂断了,可能怕他的女秘书偷听,向他太
太打小报告。
    朱勤放下电话,不由得怨起萧。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萧竟然装出那么若无其事的
样子,也许不是装的,他本来就是和朱勤玩玩的,根本不会太在乎她的感情。朱勤忍不
住胡思乱想。记不清多少次了,她下班,不回家,跑到中山北路嘉新大楼门口等萧下班。
有一个下午,雨下得很大,朱勤撑着伞,站在马偕医院的砖墙下,看着嘉新大楼的电梯
进进出出的人群,她觉得自己像个弃妇,痴痴地等着负心汉的归来,雨打湿了她的裙子,
朱勤站在雨里,哭红了眼睛。
    “剥剥……”
    电铃的声音。朱勤从床上跳起来,奔出阳台朝下望,巷口空空的。她以为人家按错
了门铃。住在这种杂沓的公寓,经常发生乱按门铃的事。然而,奇妙的感觉告诉朱勤,
一定是萧!一定是他。
    朱勤冲下楼梯,跑下二楼,有人从拐角的楼梯口上来。就是把这个人烧成灰,她也
认得。
    “萧——”朱勤叫了一声,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到楼梯上。
    萧抢过去把她抓住。
    “你干什么?小朱。”
    朱勤抓住萧的臂腰,迷乱地叫着:“喔,萧,喔,萧。”
    进了屋里,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瘦了,才几天不见。”
    泪珠又不争气的成串往下滴。
    “你总算来了,萧,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尽说这种傻话。”
    他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由她絮絮诉说她是如何地伯失去他,以及这七天来的相思之
苦。
    “小朱,原来我让你受苦了。”
    “瞧你,伤害我那么深,还好像一点都不知情似的。”朱勤抢白他:“你以为怎样?
你太太回来了,我还是无动于衷?”
    “我没想到你——”
    “没想到我爱你那么深?!”
    萧怜惜地抚着她瘦多了的脸颊。
    “你告诉我你妻子回来了,把我留在这后街,永远不再回来,我就无声无嗅地消失
了,反正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小朱,别挖苦我,愫是回来了,可是,她随时还会走呀!”
    “什么时候走?”
    “她没说。很快了。”
    “萧,我爱你。一想到你和你妻子呆在同一个屋顶下,我就要发疯。”
    “小朱,别瞎猜,我们不同房的。”
    “她回来干嘛?”
    “看看孩子,还有,问我要钱,更多的钱。”
    “你哪来钱给她?”
    “我是没有嘛,她嚷着要把旧金山的房子卖掉,反正她一个人住太大,她说。”
    “你答应了?”
    “没有。那房子是我分期付款买的,还要三年才能把钱付清……”萧顿住不讲。
    “不谈这些,多烦人!”
    “这几天,你们做些什么?”
    “吵架。”
    “缤缤和她哥哥一定很乐,妈妈回来看他们了。”
    “愫也不太理他们。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
    “你的卧房里?”
    “不,她住在客房,家里空房间很多。”
    “关在房间里干嘛?”
    萧迟疑了一会,才沉重地吐出两个字:“喝酒。”
    朱勤瞪大了眼睛。
    “据她自己说,我们分居后,她心情不好,经常借酒浇愁。”
    “那她不会和你离婚了,萧。”
    “怎么说呢?小朱。”
    “你太太不能出去工作,最近又染上酒瘾,她除了依靠你,没办法了,除非——”
    “除非——”
    “除非你把房子给她卖了,这不是她提出的条件?”
    “如果我答应她,我就一无所有了。”
    “萧,你想过没有?一个人不能什么都要有呀!”
    “我有什么?你说。”
    “我。最起码你拥有我,萧。”
    “对,起码我有你。”他重复。
    “可是,对你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并不很重要。”
    萧笑得很偶然。“我说过,我们始终就是绑着手脚恋爱。如果像你说的,从头开始,
一切会很美的。”
    “为什么我们不能?萧。”
    “我活得比你久,小朱。很多东西,和时间很有关系,愈久了,就愈甩不掉,不管
你喜不喜欢,它变成你生活里的一部分。”
    “我看,萧,你是顾虑太多了。”
    “不是顾虑,而是我们被困住了。”
    萧一脸懊丧,使得朱勤不忍再去逼他。她递给他一杯马丁尼。
    “试试看,我自己调的。”
    萧啜了一口,眉毛扬了扬,一手把朱勤抱住。
    “小朱,只要我年轻十岁,我们会是一对很相配的恋人。我们彼此相爱,一无牵挂,
我的很多缺点,你也不会发现,我这种狼狈的样子,更不会让你看到。”
    “如果你年轻十岁……”
    窗外,一大片黄昏的天,远处屋角斜斜挂着落日,把天空染红了,呈现出一种牺牲
的美。
     
七  老女人的静脉瘤
    “小朱,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你还年轻,你有权利要求完整的。”
    “萧,别管我,只要你常常来,我就很满足了。”
    然后,朱勤试着要他,她是想证明自己还拥有他,没想到萧拒绝了。
    “怎么啦!怕你妻子?”
    朱勤记得萧不止一次,提过他的妻子很冷感,朱勤一心想击败那个女人,她于是更
热情的抚弄着萧。
    萧还是不肯。“毕竟她人在台湾。”
    “你和她在一起了?”
    “别瞎猜,小朱。”
    “为什么不让她搬到旅馆去住?你们已经合法分居了?!”
    “小朱,我跟你说过,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愫上次回国挑选的,里头的布置也是
她一手弄的!”
    “她当然很自然地回去,你住的地方就是她的家,我要她住旅馆,简直在说傻话。”
    朱勤放开他,不再去抚弄他了。默默坐到一边去。
    “小朱,你在想什么?”
    “萧,你说你一无所有,”朱勤幽幽地:“我想我才是。到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
我拥有了你,其实——”
    朱勤苦涩地笑笑:
    “其实,只要你走出这个门,你就是别人的了。几时你会再回来,再让我拥有你一
下?”她摇摇头,哭了。萧又是抱她,又是安慰她。
    萧还是必须回去,他扶着门框,要朱勤等他回来。
    “不准你乱跑,听见没有?”他捏捏她的下巴,逗着她。
    “我会乖乖的等你,萧,”朱勤充满期待地:“你不要失约了,一定得让我等到。”
    朱勤攀着萧扶在门框上的手臂,仿佛她整个人都悬在上面似的。
    “你回去,好好把事情解决了,再回来,好吗?”
    萧答应着,只是答应得很含糊。
    朱勤送走萧,关上门,洗了个热水澡。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没有像过去七天,
每晚从睡梦中哭醒过来。
    萧从那天之后,却没有再出现在朱勤的小公寓里。朱勤的希望被他那么不以为然地
捎了去。一天天的期待,一寸寸的煎熬,却只有空使她着急。
    朱勤还是天天上美容院。她想到那个雨天的小新娘,残酷的诅咒自己“老处女”,
然后走了,现在一定是在某个隐密的旅馆,和她心爱的丈夫,度过她一生最丰硕的蜜月。
朱勤对着镜中自己愈来愈惟悴的容颜,她逃离美容院。
    回到公寓,在楼梯口,对面的门开了,那个上海的老女人叫住了她。
    “朱小姐。”
    朱勤转过身,老女人红红白白画了一脸,明星花露水的异味使朱勤止住呼吸。
    “朱小姐,好久不见。哟!”老女人涂得厚厚的两片嘴唇张开了,使人想到马戏团
的小丑那个夸张的嘴。“瞧你这个发型,多俊,刚去杭的?”
    朱勤倚着楼梯的栏杆,默默的点点头。
    “才从美容院回来的?朱小姐,你看起来很‘新’,我母亲说得没错吧?如果你心
烦,上美容院去,坐在那里,天塌下来也甭管!”
    老女人发现朱勤神色不对。
    “朱小姐,去了美容院,还不开心?”
    朱勤眼睛垂下,她看到老女人穿了一双深色的丝袜,把蚯蚓似遍布的静脉瘤给遮掩
过去了。
    “你那个朋友,姓什么来着,还常来吗?最近怎么不大常见到他。”
    朱勤情不自禁,泪水蓄满眼眶。
    “你那朋友,高高个子,很体面的,我见过,对吧?!”
    “你见过。有几次在楼梯口碰到。”
    “哟,怪不得我觉得眼熟。”
    “怎么,你看到他了?”
    老女人伸出涂着银灰蔻丹,像龙爪一样的手,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了,
我想起来了,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他?”朱勤急急地问,却又怕知道地退缩了:“算了,不要告
诉我……”
    老女人却欺近她一步,龙爪指着她:
    “朱小姐,我要说,说了你可别怪我。”
    “你说,不,你别说……”
    “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到军官俱乐部跳舞,”老女人摆着身体,难看地动着,
边动边说:“你那个朋友,带了一个女的,两个搂搂抱抱,跳了一个晚上。”
    朱勤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老女人拎着皮包晃呀晃的:“跳跳跳,连一只舞也不肯放过。”
    “那个女人,她长什么样子?”
    “鬼才看得到。人家楼搂抱抱,跳贴面舞咧!”
    朱勤谢了她,自己不晓得如何开门进屋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
么了,她打了一个电话。女秘书回答:
    “萧先生已经离开办公室了。”
    “到哪里去了,还会回来吗?”
    “萧先生回家去了。”女秘书似乎认出朱勤的声音,多嘴告诉她:“萧先生晚上家
里开宴会,是为萧太太接风的。请问你是哪一位?”
    放下电话,朱勤趴在茶几上,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是被愚弄了,朱勤这个大傻瓜,竟然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她甚至还不时替他找借
口,原谅他的自私,只因为萧那一副受害者的可怜相,口口声声说他是被困住了。为他
那无可奈何的神情打动了,朱勤本着女人易于受感动的天性,萧赢得了她全心的同情,
她甚至还为他的处境而担心。
    事实很明显,朱勤是被骗了,正当她蹲在她的小公寓,咀嚼她和萧之间苦恋的悲情
而热泪盈眶的同时,萧却搂着他的妻子,公开出去大跳贴面舞,还有什么可说的?朱勤
碰到了一个绝对自私的男人,为了巩固他的职位,萧可以毫无考虑的牺牲朱勤,把她困
在后街,一辈子不带她出来,他是吃定了朱勤。只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她爱他,也可以
恨他,更可以毁了他,只是,朱勤无法把他给毁了。萧的朋友她一个也不认得,如果他
跑去告诉他周围的人,说萧如何骗了她,恐怕人家只有把她当疯子看。对他们来说,朱
勤根本不存在的。
    晚上的宴会,正是萧安排给自己一个洗刷的机会,他是要证明给那些疑心他的婚姻
有了问题的人们看,愫和他不是好好的,你们看,现在愫不是回国了?
    朱勤是被无声地牺牲了。她仿佛从一场冗长而纠缠着扯不清的爱怨的梦中惊醒过来。
醒来之后,窗外是暗黑的天,风从空隙间钻进来,四周静悄悄的,下半夜的冷清,使朱
勤宁愿还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起码在梦中,扰在错综的情爱之中,有恨也有爱,有
眼泪也有微笑,这样的日子会过得充实些、快些。朱勤受不了一个人,她爱萧。如果她
让他走了,以后的日子,她将寂寂寞寞地过。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很快地,有一天,她
会像住在对面的那个上海老女人,下午去坐在美容院打发时间。晚上不愿意呆在家里,
因为一个人实在太冷清,所以,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穿着深色的丝袜,遮盖住她
爬满小腿,蚯蚓似的静脉瘤,夜夜出去,到咖啡厅,或别的地方消磨一个晚上。朱勤知
道,老女人去这些地方,是为了去听人声。
    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倘若她不愿意自己将来像那老女人,那么,只有让萧回
来,一辈子躲在后街,任凭萧怎样对待她,她都逆来顺受,再错的,她也只有接受。朱
勤倏地在床上坐直起来,她真的能够这样没有原则的依他吗?她不知道。想到这里,朱
勤全身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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