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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琐记
     
     
锁门
    过去,我几乎没有锁门的习惯。年幼时在家里,总是母亲锁门,放学回来,见门锁
着进不去,在门外多玩一会就是了,也不会着急。以后在外求学,用不着锁门;住公寓,
自有人代锁。再后,游击山水之间,行踪无定,抬屁股一走了事,从也没有想过,哪里
是自己的家门,当然更不会想到上锁。
    进城以后,我也很少锁门,顶多在晚上把门插上就是了。
    去年搬入单元房,锁门成了热话题。朋友们都说:
    “千万不能大意呀,要买保险锁,进出都要碰上呀!”
    劝告不能不听,但习惯一下改不掉。有一次,送客人,把门碰上了,钥匙却忘在屋
里。这还不要紧,厨房里正在蒸着米饭,已有二十分钟之久,再过二十分就有饭糊、锅
漏,并引起火灾的危险,但无孔可入。门外彷徨,束手无策,越想越怕,一身大汗。
    后来,一下想起儿子那里还有一副钥匙,求人骑车去要了来。万幸,儿子没有外出,
不然,必会有一场大难。
    “把钥匙装在口装里!”朋友们又告诫说。
    好,装在裤子口袋里。有一天起床,钥匙滑出来,落在床上,没有看见,就碰上门
出去了。回来一摸口袋,才又傻了眼。好在这回,屋里没有点着火,不像上次那么着急,
再求人去找找儿子就是了。
    “用绳子把钥匙系在腰带上!”朋友们又说。
    从此,我的腰带上,就系上了一串钥匙,像传说中的齐白石一样。
    每一看到我腰里拖下来的这条绳子,我就哭笑不得。我为此,着了两次大急,现在
又弄成这般状态,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有了一所房子,有了自己的家门。我的家
里,到底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值得如此戒备森严呢?不就是那些破旧衣服,破旧家具,
破旧书画吗?这些东西,也并不是新近置买,不是多年就有了吗?“环境不同了,时代
不同了。”朋友们说。我觉得是自己和过去不同了,心理上有些变化了。
    我已经停止了云游的生活,我已经失去了四大皆空的皈依,我已经返回人间世俗。
总之,一把锁把我的心紧紧锁起,使它同以往的大自然,大自由,大自在,都断绝了关
系。
    我曾经打断身上的桎梏,现在又给自己系上了绳索。
    我曾经从这里出走,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
                   1990年2月5日,昨日立春
     
民工
    搬到新住宅里,常常遇到所谓民工。他们成群结队,或是三三两两,在我住的楼下
走过。其中有不少乡音,他们多是来自河北省。他们有的是建筑业,盖高楼大厦;也有
的做临时小工。在旧社会,农民是很少进城市的,他们不是不想进城,是进城找不到活
干。只能死守在家里,而家里又没有地种。因此,酿成种种悲剧。这是我在农村时,经
常见到的。
    现在城市,各行各业,都愿意用民工:听话,态度好,昼夜苦干。听说,每年挣钱
不少,不少人在家里,盖了新房,娶了媳妇。
    农民的活路有了,多了,我心里很高兴。
    但我很少和他们交谈。因为我老了。另外,现在的农民,也不会听到乡音,就停下
来,和你打招呼,表示亲近,他们已经见过大世面了。
    我不常下楼,在楼上见到的,多是那些做临时活儿的民工。
    他们在楼下栽了很多树,铺了大片草地,又搭了一个藤萝架,竖了山石。树,都是
名贵树种,山石也很讲究,这都要花很多钱。
    正在炎夏,民工们浇水很用心,很长的胶皮水管,扯来扯去。
    其中有一个民工,还带着家眷。民工,四十来岁,黑红脸膛,长得粗壮,看见生人,
还有些羞怯。他爱人,长得也很结实,却大方自然,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小男孩有六
七岁了。
    最初,只是民工一个人干活,老婆不是守在他的身边,就是在附近捡些破烂,例如
铁丝、塑料、废纸等物。收买这些废品的小贩,也是川流不息的,她捡到一些,随手就
可以换钱,给孩子买冰棍吃。那小孩却有时帮他父亲浇浇花。
    我有些旧想法,原以为这个农民,可能在村里出了什么事,呆不住才携家带口,来
到城市的。有一天清晨,我在马路上遇到他们,男的扛着一把铁锨走在前面,母子两人,
紧跟在后,说说笑笑,上工去了。
    他们睡在哪里,我不知道,夏天在这里随便就可以找到栖身之地的。中午,妇女找
一片破席子,铺在马路边新栽的垂柳下面,买来几个面包,两瓶汽水,一家人吃喝休息,
也是表现得很快活的。面对如流的豪华车辆,各路的人物精英,无动于衷,甚至是不屑
一顾。他们是真正的自食其力者。
    我想,这也是家庭,这也是天伦之乐,也不一定就比这些高楼里的住户,更多一些
烦恼愁苦。
    过了些日子,农妇也上班了,是拔草,提着一个破筐,把草地里的杂草拔掉,放在
里面,半天也装不满一筐,这活儿是够轻松的了。
    但秋天来了,我就见不到他们了,可能回家去了,也可能到别的地方干活儿去了。
                          1990年2月7日下午
     
装修
    早起,黄昏,我在楼群散步时,就常常联想起,当年走在深山峡谷的情景。那时中
间是流水,周围是鸟语花香,一片寂静。现在是如流的汽车,排放着废气,此起彼落,
是电焊电钻的噪声。不禁喟然叹道:毕竟是现代化了啊!
    过去住大杂院,所谓干犹,不过是邻居盖小房,做家具,小孩子哭闹,都属于传统
性质,是习惯了的。
    我不怕自然界的声响,我认为:无论雷电轰鸣,狂风怒吼,洪水暴发,山崩地裂,
都是一种天籁,一种自然景观。我唯怕恶人恶声,每听到见到,必掩耳而走,退避三舍。
这次搬家,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此。现在电焊电钻的声音,还有凿洋灰地的声音,一户
动工,万家震动,也令人不安。
    然而这是没法躲避的。人们都在装修自己的住宅。里里外外,都要装修。家家户户,
都要装修。其范围甚广,其时间不一,其爱好不同。然要现代化,如装太阳能、热水器、
排风扇、电话、闭路电视,则无一项不需要焊、钻。且住户是陆续搬来,人手和材料的
配备有先后,有人预计:全楼群安装妥贴,定在两年以后了。
    我于是大恐。春节,有一位现代化友人来访,曾与他就此事交谈,兹录其要:
    主:这房不是很好吗,这不都是公产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
    客:为的住着舒适阔气啊。现在分什么公私,公也是私,私也是公。
    主:过去,有很多同志,放弃瓦舍千间,奔走革命,露宿荒野,住的是泥房、草屋、
山洞、地洞。现在年近就木,又何必在这低矮狭窄的小天地里,费如此大的心思呢?
    客:人各有志,志有多变。不能强求。且系新潮,势难阻挡。
    主:为什么在盖房时,不预先把这些东西安装好?
    客:这是国情。即使都安装好,他还是要鼓捣。现代化是不断更新,无止无休的呀!
    主:这里住的不都是老年人吗?如果有人患心脏病,这种声音,他受得了吗?
    客:老年人在这里,究竟还是少数,子女们多。至于患病的,那就更是个别的了。
不会有人去注意。
    我们的谈话,实际是不得要领。但客人说的“新潮”二字,最有启发性。新潮的到
来,绝不是空谷穴风,总是有它到来的道理的。潮,总是以相反的形式,互相替代的。
    明白人总是顺应新潮。弄潮儿之可贵,就在于此。苏子曰:
    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
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
    反复斯言,我当有所醒悟了。
                          1990年2月5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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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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