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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画家马达
     
    听到马达终于死去了,脑子又像被击中一棒,半夜醒来,再也不能入睡了。青年时
代结交的战斗伙伴,相继凋谢,实在使人感怆不已。
    只是在今年初,随着党中央不断催促落实政策,流落在西郊一个生产大队的马达,
被记忆了起来。报社也三番两次去找他采访,叫他写些受“四人帮”迫害的材料。报社
同志回来对我说:
    马达住在那个生产大队临大道的尘土飞扬、人声嘈杂、用破席支架起来的防震棚里,
另有一间住房,也很残破。客人们去了,他只有一个小板凳,客人照顾他年老有病,让
他坐着,客人们随手拾块破砖坐下来。
    马达用两只手抱着头,半天不说话。最后,他说:
    “我不能说话,我不能激动,让我写写吧。”
    在临分别的时候,他问起了我:
    “他还在原来的地方住吗?我就是和他谈得来,我到市里要去看他。”
    我在延安住的时间很短,也就是一年半的时间。原来是调去学习的,很快日本投降
了,就又随着工作队出来。在延安,我在鲁艺做一点工作,马达在美术系。虽说住在一
个大院落里,我不记得到过他的窑洞,他也没有到过我的窑洞。听说他的窑洞修整得很
别致,他利用土方,削成了沙发、茶几、盆架、炉灶等等。可是同在一个小食堂里吃饭,
每天要见三次面,有什么话也可以说清楚的。马达沉默寡言,认识这么些年,他没有什
么名言谠论、有风趣的话或生动的表情,留在我的印象里。
    从延安出发,到张家口的路上,我和马达是一个队。我因为是从敌后来的,被派作
了先遣,每天头前赶路。我有一双从晋察冀穿到延安去的山鞋,现在又把它穿上,另外,
还拿上我从敌后山上砍伐来的一根六道木棍。
    这次行军,非常轻松,除去过同蒲路,并没有什么敌情。
    后来,我又兼给女同志们赶毛驴,每天跟在一队小毛驴的后面,迎着西北高原的瑟
瑟秋风,听着骑在毛驴背上的女歌手们的抒情,可以想见我的心情之舒畅了。
    我在延安是单身,自己生产也不行,没有任何积蓄。有些在延安住久的同志,有爱
人和小孩,他们还自备了一些旅行菜。我在延安遇到一次洪水暴发,把所有的衣被,都
冲到了延河里去,自己如果不是攀住拴马的桩子,也险些冲进去。
    组织上照顾我,发给我一套单衣。第二天早晨,水撤了,在一辆大车的车脚下,发
见了我的衣包,拿到延河边一冲洗,这样我就有了两套单衣。行军途中,我走一程,就
卖去一件单衣,补充一些果子和食物。这种情况当然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很正规的。
    中午到了站头,我们总是蹲在街上吃饭。马达也是单身,但我不记得和他蹲在一起、
共进午餐的情景。只有要在一个地方停留几天,要休整了,我才有机会和他见面,留有
印象的,也只有一次。
    在晋、陕交界,是个上午,我从住宿的地方出来,要经过一个磨棚,我看到马达正
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画速写。有两位青年妇女在推磨,我没有注意她们推磨的姿态,
我只是站在马达背后,看他画画。马达用一支软铅笔在图画纸上轻轻地、敏捷地描绘着,
只有几笔,就出现了一个柔婉生动,非常美丽的青年妇女形象。这是素描,就像在雨雾
里见到的花朵,在晴空里望到的勾月一般。我确实惊叹画家的手艺了。
    我很爱好美术,但手很笨,在学校时,美术一课,总是勉强交卷。从这一次,使我
对美术家,特别是画家,产生了肃然起敬的感情。
    马达最初,是在上海搞木刻的。那一时代的木刻,是革命艺术的一支突出的别动队。
我爱好革命文学,也连带爱好了木刻,青年时曾买了不少这方面的作品。我一直认为在
《鲁迅全集》里,鲁迅同一群青年木刻家的照相中,排在后面,胸前垂着西服领带,面
型朴实厚重的,就是马达。但没有当面问过他。马达那时已是一个革命者,而那时的革
命,并不是在保险柜里造反,是很危险的生涯。关于他那一段历史,我也没有和他谈起
过。
    行军到了张家口,我和一群画家,住在一个大院里。我因为一路赶驴太累了,有时
间就躺下来休息。忽然有人在什么地方发见了一堆日本人留下的烂纸,画家们蜂拥而出,
去捡可以用来画画的纸片。在延安,纸和颜料的困难,给画家带来了很大的不便。我写
文章,也是用一种黄色的草纸。他们只好拿起木刻刀对着梨木板干,木刻艺术就应运而
生地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他们见到了纸张,这般兴奋,正是表现了他们为了革命工作的
热情。
    在张家口住了几天,我就和在延安结交的文艺界的朋友们分道扬镳,回到冀中去了。
    进天津之初,我常在多伦道一家小饭铺吃饭,在那里有时遇到马达。后来我的家口
来了,他还到我住的地方来访一次,从那时起,我觉得马达,在交际方面,至少比我通
达一些。又过了那么一段时间,领导上关心,在马场道一带找了一处房,以为我和马达
性格相近,职业相当,要我们搬去住在一起。这一次,因为我犹豫不决,没有去成。不
久,在昆明路,又给我们找了一处,叫我住楼上,马达住楼下。这一次,他先搬了进去。
我的老伴把厨房厕所都打扫干净了,顺路去看望一个朋友,听到一些不利的话,回来又
不想搬了。为了此事,马达曾找我动员两次,结果我还是没搬,他就和别人住在一起了。
    我是从农村长大的,安土重迁。主要是我的惰性大,如果不是迫于形势,我会为自
己画地为牢,在那里站着死去的。
    马达是在上海混过的,他对搬家好像很有兴趣。
    从这一次,我真切地看到,马达是诚心实意愿意和我结为邻居的。古人说,百金买
房,千金买邻,足见择邻睦邻的重要性。但是,马达对我恐怕还是不太了解,住在一起,
他或者也会大感失望的。我在一切方面,主张调剂搭配。比如,一个好动的,最好配上
一个好静的,住房如此,交朋友也是如此。如果两个人都好静,都孤独,那不是太寂寞
了吗?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他搬进新居,我没有到他那里去过。据老伴说,他那屋里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也穿着奇怪的衣服,像老和尚一样。他那年轻的爱人,对我老伴称赞了他的画法。这
可能是我老伴从农村来,少见多怪。她大概是走进了他的工作室,那种奇异的服装,我
想是他的工作服吧。
    在刚刚进城那些年,劝业场楼上还有很多古董铺,我常常遇见马达坐在里面。后来
听说他在那里买了不少乌漆八黑的,确实说,是人弃我取,一般人不愿意要的东西。他
花大价钱买了来。屋里摆满了这种什物,加上一个年老沉默的人,在其中工作,的确会
给人一种不太爽朗的感觉。
    在艺术风格上,进城以后,他爱上了砖刻。我外行地想,至少在工作材料上,比起
木刻更原始一层。他刻出的一些人物形象,信而好古,好像并不为当代的广大群众所喜
闻乐见。
    他很少出来活动。从红尘十丈的长街上,退避到笼子一样的房间里,这中间,可能
有他力不从心的难言之隐吧。对现实生活越来越陌生,越陌生就越不习惯。以为生活像
田园诗似的,人都像维娜斯似的,笑都像蒙娜丽莎似的,一接触实际,就要碰壁。他结
婚以后,青春作伴,可能改变了生活的气氛。
    古往今来,一些伟大的画师,以怪僻的习性,伴随超人的成绩。但是,所谓独善其
身或是洁身自好,只能说是一句空话,是与现实生活矛盾的,也是不可能的。你脱离现
实,现实会去接近你。
    一九六六年冬季,有一群人,闯进了他的住宅,翻箱倒柜。马达俯在他出生不久的
儿子身上,安静地对进来的人说:
    “你们,什么东西也可以拿去,不要吓着我的小孩!”
    他在六十多岁时,才有了这个孩子。
    接着说是全家被迫迁往效区。“四人帮”善于巧立名目,借刀杀人,加给他的罪名
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
    这十几年,当然我们没有见过面。就是最近,他也没得到我这里来过,市里的房子
迟迟解决不了,他来办点事,还要赶回郊区。我因为身体不好,也没有能到医院看望他。
这都算不得什么,谈不上什么遗憾的。
    我一直相信,马达在郊区,即使生活多么困难和不顺利,他是可以过得去的。因为,
他曾经长时期度过更艰难困苦的生活。听说他在农村教了几个徒弟,这些徒弟帮他做一
些他力所不及的劳动。当然,他遭遇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和人格的被侮辱。我也断定,他
可以活下来,因为他是能够置心澹定,自贵其生的。他确实活过来了,在农村画了不少
画,并见到了“四人帮”及其体系的可耻破灭。
                      1978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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