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孙犁


 
左批评右创作论
     
    譬之古人左图右书的读书方式,我建议人们在阅读文艺作品的时候,采取左批评右
创作的作法,就是把批评文章和它所批评的那篇(部)创作放在一起,进行一番独立思
考的比较、分析、判断。
    我想,这对于创作和批评都会是有益的,都可以得到提高。对于欣赏和学习,也可
以收到一种实证化验的乐趣。
    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人在怀疑,究竟在这几年里,批评是否粗暴了?以及这种批
评是否对创作发生了种种不良的影响——就是所谓障碍?
    批评是否可以起障碍的作用?我想是可以的。就其职责来说,简直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在创作界流行着一种不正确的创作方法,或是在某一作家的创作里,确实已透露着
一种不良的倾向,难道能够听其发展,看着它泛滥,而不允许批评家挺身而出,对它加
以干涉指责,甚至当头棒喝吗?在泛滥为灾的水流前面,筑起一道障碍,甚至坚壁高垒,
这都是应该的。别林斯基对于果戈理的错误倾向,就是这样做的,也没有听到当时以及
后来的创作界对他发表过什么怨言,更没有人说过他粗暴。
    但是,为什么现在有些作者竟然说起批评者粗暴来了呢?
    我想这并不是因为当代的作者,都害怕批评,忽然都变得脆弱,都成了胆小鬼。因
为这确是一个实际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局外人看得不很清楚,而从事创作的人,却
有种种切身的体会。
    什么叫切身的体会呢?对于批评家,历史上的大作家们,例如托尔斯泰、高尔基、
鲁迅都发表过一些感想,这些感想,大家都是熟悉的,不必引证。这些大作家也没有一
个不衷心地尊崇与他同时代的伟大的批评家,例如鲁迅之于瞿秋白,这也是大家熟悉的。
然而,为了说明什么叫做切身的感受,我们还是不妨引证契诃夫对批评家——这当然指
的是不好的批评家的一个看法,他说有些批评家对于作家的工作来说,就像正在耕作的
马的肚皮上飞拢的虻蝇。
    这个比方当然是不够客气的,但是,它确实是契诃夫的亲身的体会,也正如耕作的
马,确实有它本身的苦恼一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提倡左批评右创作的理由。有些批评是发表了的,有些批评是直接
寄到作者手里的,也有些是由报刊或出版社的编辑部转来的。这中间当然有很多对作者
颇有教益的文章,批评者的诚恳热情也是应该长久铭记在心的。但是,在前一二年(这
一年来减少了),正当你铺纸濡笔,培养起情绪,准备写作的时候,忽然有一封批评稿
件放到了你的桌上,对你的批评是:
    “我建议出版机关把这本恶劣到家的书,停止出版!”
    “这个作者太无耻了!”
    这些话都是来得这么突然,而出版社又限期让你答复这封“读者来信”。冷静些吧,
你至少今天不能创作了;再有勇气些吧,意思就是叫你承认自己确实犯有这些错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批评界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从创作里摘取一句一段,再加
以主观的逻辑,就给作者定下了这个那个的罪名。
    有些并不从事创作的同志,都会好心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呢,读者来信么!有则改
之,无则加勉吧!
    它常常并不是群众的意见,而是从来也不理解作品的生活实际,只会板“正确”面
孔的个人的武断。在作者这方面,就有了马的苦恼。
    现在,有人又在害怕,是不是会又一棍子打死了批评者?
    我想创作本身永远不会一棒子打死批评者,因为从各方面考察,创作的武器作用,
并不在这一方面。
    从事创作的同志,可以提出自己遭遇的事实。在广大的读者方面呢,就是要提倡把
批评和创作对照起来看。一经对照,谁是谁非,是否粗暴,就会弄清楚了。如果创作和
批评的篇幅都不很长,可以放在一起发表。过去,鲁迅就是采取这个办法的。
    这样做,就可以使创作和批评站在平等的地位,而免除多年来的批评好像是在审判,
创作好像是在受审的感觉。
    这样做,就可以使读者看到耕地的深浅,看到马匹的勤惰,也可以看到批评是在认
真地鞭策,还是在肚皮下嗡嗡!
    1956年8月13日作者附记:此系旧稿,写于一九五六年,未能发表。运动期间,家中
文字荡然,此稿因为一青年友人取去,幸未遗失。运动过后,彼知我爱惜羽毛,将此连
同其他一些稿件,送还我手,完整无损。深感保存此等物件之不易,现略加订正,表而
出之。目前,文艺界之民主及实事求是作风,提倡甚力,已有成效。此文议论,作为历
史经验教训观之可也。
                       1979年1月底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返回目录: 孙犁散文    下一页: 进修二题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