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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午文学杂记(一)
     
     
作家与新潮
    意识形态,是指的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好
了,作家的意识自然跟着好,或者更好。社会意识坏了,就很难要求作家,每一个都是
卓异之士,不流凡俗。这是很困难的,很难做到的。就像一个青年作家过去对我说的:
“你自己没有做到的,怎么能要求我做到?”我们也不是圣贤呀!
    我一向认为:考察一个作家,主要是从他的作品来考察。
    考察一个作家的作品,应该放在当前社会生活中来考察。当前的商品经济,或者说
是市场经济,引发产生的个人第一,急功好利的意识,以及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新潮
生活,不能不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也不能不反映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上。
    过去,穆时英在上海,就是以专写舞场舞女而出名的,红极一时。
    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这是现实。现实必然进入文学作品。林琴南看不惯,
人家说他是复古派。缪荃荪看不惯,他在一本书的序言里骂道:“士皆原伯鲁之子,女
效欧罗巴之装。”人家说他是遗老遗少。他们并没有挡住新潮。新潮,不仅挡不住,在
历尽沧桑将近百年之后,又重新大盛于中土。
    现在已经不只是效装了,而是效一切,甚至说话的腔调,眉眼的动作。
    青年作家也是华人,在写作和生活上,模拟一下欧美新风,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呢?
    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动,各种行业的重新组合,人的素质,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这
种情况下,单独要求作家素质的提高,也是不公平的。作家素质的下降,必然导致作品
素质的下降。这样,要求出现多少内容高尚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
     
作家与文化
    现在,无论你住在什么地方,走到什么地方,看到的是做交易,听到的是买卖吆喝
声,以及与此有关的人情世态。
    社会环境的变化,必然引起文化环境的变化。文化环境对作家的形成,尤关重要。
    三十年代,作家的文化环境,是学校用功,图书馆苦读,公寓和流浪生活,贫穷和
追求革命。这种例证,可以在《新文学史料》上读到,田涛写的一篇回忆,比较典型。
    现在,大学中文系的师资情况,学生生活和读书的情况,和过去大不相同。图书馆
的状况,也有变化。尤其是报刊、出版部门,对作家和作品质量的影响,是应该认真研
究的。
    文化修养,是成为作家的基础。没有很好的文化环境,不认真读点书,是不能成为
真正的作家的。
    过去,我们曾提倡过工人作家,农民作家,士兵作家。现在看来,有些是昙花一现,
热闹一时,难以后继。这还是以阶级衡量一切,代替一切,以为出身好,什么也就可以
好的观点造成的。当然农民、工人、士兵都可以写出好的文学作品,但如果要保持下去,
要进步,就必须继续打好基础,多读些书,提高自己的文化。
    我见过一些农民出身的作家,因为读书少,文化低,而又成名早,背上了一个作家
的包袱,妨碍了他们的进步,在创作上,有很大的局限性。
    作家成名太早也不好。历史上就屡有明证。所谓神童,所谓天才,都和所谓特异功
能一样,靠不住。文学和音乐美术不同。我一向不去吹捧孩子们的写作,那对他们并没
有好处。
    有些家长,过于热衷于此,我觉得可以三思。
    大器晚成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但文学创作,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如果少年、青
年时期,没有在这方面作过努力,等到中年、老年,再拿起笔来,也是很难有成就的。
创作,是需要青春的火力的。是需要持续进行的。成绩和才能,是与日俱增的。
    文学创作,生活的积累,和技艺的提高,需要同步进行。
    这种配合,当然每个人不完全相同,但其规律,大体是一致的。
    读书,也是少年、青年时,效果最好,能够终身享用。有些人,因为成名早,忙着
去写作,等到觉悟到,自己的文化不够用,已经进入中年,再去补课,收益就小了。但
觉悟到这一点,总比一直不觉悟,把作品不受欢迎的原因,完全推到外界的人,好一些。
     
作家与道德
    文章穷而后工。作家不能贪图大富大贵。鲁迅引用外国人的话说:创作如果要丰收,
最好的办法,是使作家多受苦。
    生活太幸福,就没有花儿开放,也没有鸟儿歌唱了。
    达官,贵人,富商,大贾,都不会成为作家。但如果他们失败了,还是可以写出好
作品的。
    过去和现在,都有人说,创作是不满足的补偿,是不幸的发泄,是忧患之歌,希望
之歌。历来文章,多愁怨悲苦之辞。创作本身,对作家来说,是一种追求,一种解脱,
一种梦幻。
    但是,个人的愤世嫉俗,是一种狭隘的感情。孟子曰:
    “伯夷隘”。隘就是狭隘。对历史上的卓异之士,作如此严格的批评,孟子自有其
宏观的理解。
    人生与文学,有时是祸福相倚的。人在写作之时,不要只想到自己,也应该想到别
人,想到大多数人,想到时代。因为,个人的幸与不幸,总和时代有关。同时,也和多
数人的处境有关。
    多想到时代,多想到旁人,可以使作家的眼界和心界放得宽广。
    最近,有个中年作家,在给我的信中说:“尔今文坛,除了执著于‘为人生的艺术’
者外,文学掮客、文倒、文氓、混混儿、新贵……杂陈着各种角色。”
    这是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带来的文坛结构新变化。过去,在政治的严格要求下,作
家这一行业,还是比较单纯的,也可以说是比较封闭的,“死”的。现在一切都活了,
就必然像其他生活领域一样,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出来了。
    这些角色的出现,文坛表面是活跃起来了。但对于文学事业(现在很少有人这样提
了)是否有利,则很难说。就是在旧社会,这些人物,也是吃不开的,会受到谴责,为
真正的文学工作者所不齿的。
    三十年代,上海文场有个曾今可,此人家中有些钱,是个少爷,也会写些文章,并
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坏事。就是因为没有什么真本事,写作又不大严肃,在文坛上就
站不住脚,知难而退。今天看来,还算是正经的念书人。“尔今”的角色们,是很难与
他相比了。
    在旧社会,各行各业,还都有个“行规”,行业道德。多么恶劣的人,在行为上,
也要有些顾忌。目前是在混乱中,没有标准是非。或者说,还没有形成“新”的标准是
非。
    商品经济,使文化领域,变成了市场。这就是说,市场上有什么,文化界也就有什
么。以上那位来信者,所列举的文学界诸多角色,目前已经在各个大城市,甚至乡村城
镇,屡见不鲜。
     
作家与经济
    如果说,前一阶段,文艺界的“不正之风”,还不过是受“四人帮”的影响,有些
本来就是小喽啰的人,在那里呼朋引类,投靠一个,拉来几个,把持一个团体,或是一
家刊物。其表现形式,也不过是封建把头和小兄弟的规模,是政治性质的,而非经济性
质的。
    现在则有了突破性的变化。一些不逞之徒,从捞政治油水,一变而为追求经济实惠。
这一改变,还真是大有可为,不到几年,使这些人面貌一新。掌握一个文艺团体,或是
一家文学期刊,就是掌握了一个小金柜。小弟兄们干活儿,都两只眼睛盯着它。“繁荣
创作”,是为了增加小金柜的“投入”。
    写作为的是金钱,编辑为的是金钱,出版也为的是金钱。文艺工作的关系,一下变
成了金钱的关系。变成了交易所,变成了市场。
    市场经济,越搞越活。新的角色,应运而生。过去的把头,变成了掌柜,小弟兄,
变成了伙计。其收入,其气派,其手段,还真有可观。男女大亨们,都已经是满身珠光
宝气了。
    有些白发苍苍,手拿拐杖,或叫人搀扶的老文艺战士,还在那里开会,写文章,梦
想使“作家”们,回归到四十年代或五十年代,那种规规矩矩,青衣小帽,舍己奉公,
忘我工作的样子,看来是很难了。
     
希望
    当然,什么事情,也不能过于悲观。我们的文学事业,也是无数先烈,长期奋斗,
甚至流血牺牲,创造出来的。它有坚固的,悠久的,为人生而创作的传统。它还是生机
勃勃,充满希望的。有着优秀文化传统的人民,还是需要真正的文学,高尚的文学的。
而多数严肃的、正直的作家,还是执著于为人生进步,幸福的艺术,孜孜不倦地工作着。
    广大的,有见识的读者,他们的爱憎,他们的取舍,最终可以决定文学创作的趋向。
他们的书架上,总是希望陈列着有人生价值,也有艺术价值的书籍。他们要读的,终归
还是那些能带引他们进入文明和道德的精神境界的作品。
    那些唯利是图,唯洋人的马首是瞻的人,他们所写的,所提倡的,那些最终要把我
们的人民,引向没落、消沉、荒淫和失去自信的文字,终归要受到历史的谴责。
                       1990年10月27日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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