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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作品记(一)
     
    《蒲柳人家》 中篇 刘绍棠作 载《十月》一九八○年 第三期
    绍棠敦于旧谊,每有新作,总是热情告我,希望看看。而我衰病,近年看新作品甚
少。他奋发努力,写得又那么多,几年来,长、中、短篇,齐头并举,层出不穷。我只
看过几个短篇,也没有提出具体意见。前不久,他签字寄来载有此作的《十月》一册,
并附信。我感到实在应该认真读读他的新作了。用两个整天,读完。我视力弱,正值阴
雨,室内光线不足,我多半站在窗下,逐亮光读之。
    读毕,本想写篇短文。当时因事务多,只把联想到的意见,提纲告他。后又因发生
严重晕眩,遂稽迟至于今日。心实愧之。
    绍棠幼年成名,才气横溢,后遭波折,益增其华。近年来重登文坛,几个长篇,连
载于各地期刊,成绩斐然。今读此作,喜欢赞叹之余,觉得有下面几个问题,可以同他
商榷。
    这些问题,有的与绍棠之作有关,有的无关,是提出和他讨论。
    绍棠对其故乡,京东通县一带,风土人物,均甚熟悉,亦富感情。这是他创作的深
厚基础。然今天读到的多系他童年印象,人物、环境比较单纯,对于人物的各种命运,
人生的难言奥秘,似尚未用心深入地思考与发掘。人物必与社会风貌关联,才能写出真
正时代色彩。绍棠的作品,时代色彩,并不凝重。人物刻划,重在内心,从内心反映当
代社会道德伦理,最为重要。然做到此点,不似风花雪月描写之易于成功。
    在作品中,人物必须与社会结构、社会风尚结合起来写。不如此,所谓时代色彩,
则成为涂饰标签,社会、时代、人物,不能实际融为一体。
    此中篇,几个主要人物,都写得有声有色,然结构稍松,总体无力,其原因在此。
这是高要求,我对于此点,也只是高山仰止,不得其途而进也。
    爱情故事,为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所共有,名著亦然。于是有人把爱情定为文学永久
主题之一。其实似是而非。就文学史观之,传世之作,固有爱情;而专写爱情者,即所
谓言情小说,产量最多,而能传世者甚为稀少。作品之优劣,读者之爱弃,自不在此。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只是从生理上说。文学作品固然不能忽视生理现象,
然所看重者为心理、伦理现象。伟大作品之爱情,多从时代、社会、道德、伦理着眼,
定为悲剧或喜剧的终极。小说之红楼,戏剧之西厢,无不如此。其他,如《牡丹亭》形
之于梦中,《聊斋志异》幻之于狐鬼,虽别开生面,其立意亦同。伟大作品,实无为写
爱情而写爱情者。
    至于“三角”之作,或小人拨乱其间,虽改朝换代,变化名色,皆为公式,不足谈
也。
    绍棠写爱情,时有新意,然亦有蹈故辙处。不以自己的偏爱写文章,不迁就世俗的
喜好写文章,而以时代和社会的需要写文章。这是我年近七十,才得出的结论。
    艺术既发源于劳动,即与人类生活现象密切相关。中间虽亦有宗教、政治影响,究
以反映人生现实为主。现实主义贯穿中外文学艺术历史,这既是规律,也是事实。
    在这一主流之外,尚有旁支流派。写作手法,并不求同,而贵有新的创造。但如脱
离现实根本,违反规律,则虽标新于一时,未能有传久者。中国“五四”新文学运动以
来,现实主义为其基本传统,当时师承者,除民族遗产外,主要为十九世纪东、北欧现
实主义作家和作品。这些作家,除去作品深刻的现实内容外,皆富有伟大的人道主义精
神,个性解放思想,社会进步要求。
    随着欧美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时时遇到的危机,人的生活,在新情况下遇到的困
惑,常常迫使文学艺术,脱离常轨,产生新的派别。此种派别,时时表现为对现实的怀
疑、忧虑、不满,内心的反抗。在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上,形成种种反现实主义的倾向。
    这些新的文学流派,在过去,也常常引进到中国来,也常常有人仿效之,宣传之。
但常常不能为广大群众接受,并经不起时间考验,迅速灭亡。近几十年,各种新的主义、
流派,差不多都曾在中国传播过,但能在此土生根丰茂者甚稀。
    文学艺术,自有其民族传统,维妙维肖的写实手法,最为中国人民所喜闻乐见。此
外,中国的资本主义,并未得到长足的发展,更谈不上成熟与崩溃。社会上的竞奇斗异
的趣味,远不同于欧美。此后,从国外引进一些新的文学流派,自亦难免,有的群众也
许爱好一时,然从艺术来说,只能说是多了一种普及的样式,并非是对艺术的提高。
    三十年代,有所谓新感觉派,日本作家横光利一颇有名。
    中国穆时英初仿效之,后抄袭之,遂即名誉扫地,而此流派亦随之销声敛迹,不再
有人称道。
    横光利一有一篇小说,题名《拿破伦与疥癣》,他写拿破伦所以征服欧洲,是他的
疥癣,时常发痒的结果。中国的曾国藩也患有此症,时时对人搔爬,鳞屑飞落,拍马者
誉为龙变。难道他的敉平太平天国,也是癣的作用?小说家可以异想天开,编造故事,
有时以为越新奇,越能耸人听闻,其实是自促自己作品的寿命。海外奇谈,不能代替文
学。
    中华民族,这块伟大的土壤,是很肥沃的,对于外来的东西,也是热烈多情的,这
一点,从南北朝翻译佛经起,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如果把文学艺术,比作花卉,只
有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并对这块土壤的现实有所补益的,才能在它身上繁殖成活。
    绍棠不尚新奇突异,力求按生活实状,自然描述,是其风格之长。然于现实主义的
师法继承,似应再为专笃。
    绍棠幼年,人称卓异,读书甚多,加上童年练就的写作基本功,他的语言功力很深,
词汇非常丰富,下笔汪洋恣肆。
    但在语言运行上,有泛滥之处。词句排比过长,有失于含蓄。
    有所长必有所短也。读书似亦甚杂,吸收未加精选。即如卿卿我我的文风,有时也
在他的文章中,约略可见。
    对于作品,历史有它自己的优选法。历史总是选择那些忠实于它,并对它起过积极
影响的作品。历史最正直公平,不需要虚词,更厌弃伪词。任何企图掩盖历史真相,欺
世盗名的人和作品,他的本来面目,迟早要被历史揭示出来。读书,博览之外,还要有
选择,评文要有高标准。
    以上不算评论,原来是想再写封信,告诉绍棠的。现在编入读书记,也要先抄录一
份,就正于绍棠,恐不符合实际之处甚多。年岁相差,时代先后,老的见解,总常常是
保守落后的。
                       1980年8月7日立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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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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