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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
     
    初进城时,我住在这个大院后面一排小房里,原是旧房主杂佣所居。旁边是打字室,
女打字员昼夜不停地工作,不得安静。我在附近小摊上,买了几本旧书,其中有一部叶
昌炽著的《语石》,商务国学基本丛书版,共两册。
    我对这种学问,原来毫无所知,却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兴趣很浓。现在想来:一是
专家著作,确实有根柢。而作者一生,酷爱此道,文字于客观叙述之中,颇带主观情趣,
所以引人入胜。二是我当时处境,已近于身心交瘁,有些病态。远离尘世,既不可能,
把心沉到渺不可寻的残碑断碣之中,如同徜徉在荒山野寺,求得一时的解脱与安静。此
好古者之通病欤?
    叶昌炽是清末的一名翰林,放过一任学政,后为别人校书印书。不久,我又买了他
著的《藏书纪事诗》和《缘督庐日记摘钞》,都认真地读了。
    我有一部用小木匣装着的《金石索》,是石印本,共二十册,金索石索各半。我最
初不大喜欢这部书,原因是鲁迅先生的书帐上,没有它。那时我死死认为:鲁迅既然不
买《金石索》,而买了《金石苑》,一定是因为它的价值不高。这是很可笑的。后来知
道,鲁迅提到过这部书,对它又有些好感,一一给它们包装了书皮。“文革”结束,我
曾提着它送给一位老朋友,请他看着解闷。这是我以己度人,老朋友也许无闷可解,过
了不久,就叫小孩,又给我提回来,说是“看完了”。我只好收起。那时,害怕“四旧”
的观念,尚未消除,人们是不愿收受这种礼物的。
    也好,目前,它顶着一个花瓶,屹立在四匣三希堂法帖之上。三个彩绿隶体字,熠
熠生辉,成为我书房的壮观一景。
    还有人叫我站在它的旁边,照过相。可以说,它又赶上好时光、好运气了,当然,
这种好景,也不一定会很长。
    大型的书,我买了一部《金石粹编》。这是一部权威性著作,很有名。鲁迅书帐有
之,是原刻本。我买的是扫叶山房石印本,附有《续编》《补编》,四函共三十二册。
正编系据原刻缩小,字体不大清楚,通读不便,只能像用工具书,偶尔查阅。续编以下
是写印,字比较清楚,读了一遍。
    有一部小书,叫《石墨镌华》,是知不足斋丛书的零种。
    书小而名大,常常有人称引。读起来很有兴趣,文字的确好。
    同样有兴趣的,是一本叫《金石三例》的书,商务万有文库本,也通读过了。因为
对这种学问,实在没有根基,见过的实物又少,虽然用心读过,内容也记不清楚。
    原刻的书,有一部《金石文编》,书很新,字大悦目,所收碑版文字,据说校写精
确,鲁迅先生也买了一部。我没有很好地读,因为内容和孙星衍校印的《古文苑》差不
多,后者我曾经读过了。
    读这些书,最好配备一些碑版,我购置了一些珂罗版复制品,聊胜于无而已。知识
终于也没有得到长进,所收碑名从略。
    钱币也属于金石之学。这方面的书,我买过《古泉拓本》,《古泉杂记》,《古泉
丛话》,《续泉说》等,都是刻本线装,印刷精致。还有一本丁福保编的《古钱学纲要》,
附有历代古钱图样,并标明当时市价,可知其是否珍异。
    我虽然置备了这些关于古钱的书,但我并没有一枚古钱。
    进城后,我曾在附近夜市,花三角钱,买了一枚大钱,“文革”中遣失了,也忘了
是什么名号,我只是从书中,看收藏家的趣味和癖好。
    大概是前年,一青年友人,用一本旧杂志,卷着四十枚古钱,寄给我,叫我消遣。
都是出土宋钱,斑绿可爱。为了欣赏,我不只打开《历代纪元编》认清钱的年代,还打
开《古钱学纲要》,一一辨认了它们的行情,都是属于五分、一角之例,并非稀有。但
我心里还是不些不安,小大属于文物的东西,我没有欲望去占有。我对古董没有兴趣,
它们的复制品、模仿品,或是照片,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只是想从中得到一点常识,
并没有条件和精力,去进行认真的研究。
    我决定把这几十枚古钱,交还给那位青年友人。并说明:我已经欣赏过了。我的时
光有限,自己的长物,还要处理,别人的东西,交还本人。你们来日方长,去放着玩吧。
    我还买了一些印谱,其中有陈簋斋所藏《玉印》,《手拓古印》;丁、黄、赵名家
印谱,《陈师曾印谱,《汉铜印丛》等,大都先后送给了画家和给我刻过印章的人。
    关于铜镜的书,则有《簋斋藏镜》,以及各地近年出土的铜镜选集。
    关于汉画石刻,则有《汉代绘画选集》、《陕北东汉画像石刻选集》;还有较早出
版的线装《汉画》二册一函,《南阳汉画像汇存》一册、《南阳汉画像集》一册。都是
精印本。
    《摹印砖画》、《专门名家》,则是古砖的拓本。
    我不会画,却买了不少论画的书,余绍宋辑的《画论丛刊》、《画法要录》,都买
了。记载历代名画的《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以及大型的
《佩文斋书画谱》,也都买了。佩文斋书画谱,坊间石印本很多,阅读也方便。我却从
外地邮购了一部木刻本,洋洋六十四册,古色古香。实际到我这里,一直尘封未动,没
有看过。此又好古之过也。
    古人鉴定书画的书,我买了《江村消夏录》、《庚子消夏记》。后者是写刻本,字
体极佳。我还在早市,买了一部《清河书画舫》,有竹人家藏版,木刻本十二册,通读
一过。因为未见真迹,只是像读故事一样。另有《平生壮观》一部,近年影印,未读。
    文章书画,虽都称做艺术,其性质实有很大不同。书法绘画,就其本质来说,属于
工艺。即有工才有艺,要点在于习练。当然也要有理论,然其理论,只有内行人,才能
领会,外行人常常不易通晓,难得要领。我读有关书画之论,只能就其文字,领会其意,
不能从实践之中,证其当否。陆机《文赋》虽玄妙,我细读尚能理解,因此多少有些写
作经验。
    至于孙过庭的《书谱》,我虽于几种拓本之外,备有排印注疏本,仍只能顺绎其文
字,不能通书法之妙诀。画论“成竹在胸”,“意在笔先”之说,一听颇有道理,自无
异议,但执笔为画,则又常常顾此失彼,忘其所以。书法之论亦然:“永字八法”,
“如锥画沙”之论,确认为经验之谈,然当提笔拂笺,反增慌乱。因知艺术一事,必从
习练,悟出道理,以为己用。
    不能以他人道理,代替自身苦工。更不能为那些“纯理论家”的皇皇言论所迷惑。
    我还买了一些画册,珂罗版的居多。如:《离骚图》、《无双谱》、《水浒全传插
图》、《梅花喜神谱》、《陈老莲水浒叶子》、《宋人画册》等。
    水浒叶子系病中,老伴于某日黄昏之时,陪我到劝业场对过古旧书店购得。此外还
有《石涛画册》、《华新罗画册》、《仇文合制西厢图册》等,都是三十年代出版物,
纸墨印刷较精。
    木刻水印者,有《十竹斋画谱》,已为张的女孩拿去,同时拿去的,还有一部《芥
子园画传》(近年印本)。另有一部木刻山水画册,忘记作者名字,系刘姓军阀藏书,
已送画家彦涵。现存手下的,还有一部《芥子园画传》,共四集,均系旧本,陆续购得。
其中梅菊部分,系乾隆年间印刷,价值尤昂。今年春节,大女儿来家,谈起她退休后,
偶画小鸟,并带来一张叫我看。我说,画画没有画谱不行,遂把芥子园花鸟之部取出给
她,画册系蝴蝶装,亦多年旧物也。大女儿幼年受苦,十六岁入纱厂上班,未得上学读
书。她晚年有所爱好,我心中十分高兴。
                       1987年9月15日写讫
    附记:一九四八年秋季,我到深县,任宣传部副部长,算是下乡。
    时父亲已去世,老区土改尚未结束,一家老小的生活前途,萦系我心。
    在深县结识了一位中学老师,叫康迈千。他住在一座小楼上。有一天我去看他,登
完楼梯,在迎面挂着的大镜子里,看到我的头部,不断颤动。这是我第一次发见自己的
病症,当时并未在意,以为是上楼梯走得太急了,遂即忘去。
    本文开关,说我进城初期,已近于身心交瘁状态,殆非夸大之辞。
    一九五六年,大病之后,结发之妻,虽常常独自饮泣,但她终不知我何以得病。还
是老母知子,她曾对妻子说:“你别看他不说不道,这些年,什么事情,不打他心里过?”
    那些年,我买了那么多破旧书,终日孜孜,又缝又补。有一天,我问妻子:“你看
我买的这些书好吗?”
    她停了一下才说:
    “喜欢什么,什么就好。”
    她不识字,即使识字,也不会喜欢这些破旧东西的。
    有时,她还陪我到旧书店买书。有一次,买回一本宣纸印刷的《陈老莲水浒叶子》,
我翻着对她说:
    “这就是我们老家,玩的纸牌上的老千、老万。不过,画法有些不一样。”
    她笑着,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这是她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同我一起,
欣赏书籍。平时,她知道我的毛病,从来也不动我的书。
    我买旧书,多系照书店寄给我的目录邮购,所谓布袋里买猫,难得善本。版本知识
又差,遇见好书,也难免失之交臂。人弃我取,为书店清理货底,是我买书的一个特色。
    但这些书,在这些年,确给了我难以言传的精神慰藉。母亲、妻子的亲情,也难以
代替。因此,我曾想把我的室名,改称娱老书屋。
    看过了不少人的传记材料,使我感到,中国人的行为和心理,也只能借助中国的书
来解释和解决。至于作家,一般的规律为:青年时期是浪漫主义;老年时期是现实主义。
中年时期,是浪漫和现实的矛盾冲突阶段,弄不好就会出事,或者得病。书无论如何,
是一种医治心灵的方剂。
                       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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