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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杂说
     
    从青年时起,《金瓶梅》这部小说,也浏览过几次了,但每次都没有正经读下去。
老实说,我青年时,对这部小说,有一种矛盾心理:又想看又不愿意看。常常是匆匆忙
忙翻一阵,就放下了。稍后,从事文学工作,我发见,从文字爱好上说,这部书并不是
首选,首选是《红楼梦》。我还常常比较这两部书,定论:此书风格远不及《红楼梦》。
    今年夏季,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了《金瓶梅》的删节本。
    说它是删节本,就是区别于过去所谓的“洁本”。我过去读到的洁本,是郑振铎主
编的《世界文库》上连载的,虽未读完,但记得是删得很干净的。人文此本,删得不干
净,个别字句不删,事前事后感情酝酿及余波也不删。这样就保存了较多的文字。对研
究者有利,但研究者还是需要读全文。究竟哪一种删法好,不在这篇文章研究之列,不
多谈。
    想说的是,我已是老年,高价买了这部书,文字清楚,校对也比较精细,又有标点,
很想按部就班,认真地读一遍。这倒不是出于老有少心,追求什么性感上的刺激;相反,
是想在历尽沧桑之后,红尘意远之时,能够比较冷静地、客观地看一看:这部书究竟是
怎样写的,写的是怎样的时代,如何的人生?到底表现了多少,表现得如何?作出一个
供自己参考的、实事求是的判断。
    我从来不把小说,看作是出世的书,或冷漠的书。我认为抱有出世思想的人,是不
会写小说的,也不会写出好的小说。对人生抱绝对冷漠态度的人,也不能写小说,更不
能写好小说。“红”如此,“金”亦如此。作家标榜出世思想,最后引导主人公去出家,
得到僧道点化,都是小说家的罩眼法。
    实际上,他是热爱人生的,追求恩爱的。在这两点上,他可能有不满足,有缺陷,
抱遗憾,有怨恨,但绝不是对人生的割弃和绝望。
    自从唐代,小说这种文体,逐渐完善起来,就成为对人生进行劝惩的一种途径。在
故事结构上,就常常表现一种因果。释道两家也都谈因果,在世俗中形成一种观念。但
是,文学上的因果报应说,实际上是人民群众,特别是弱小者,不幸者的一种愿望。在
实际生活中,往往并不如此。因为善恶的观念,有时并不稳定,有时是游离的,有时是
颠倒的。这种观念受时代的影响,特别是经济、政治的影响,这种影响,随形势变化而
变化。
    我并不反对,有些小说标榜因果报应。因果,就是现实发展、变化的规律。事物都
有它的起因和结果。起因有时似偶然,然其结果则是必然。其间迂回、曲折,或出人不
意,或绝处逢生,种种变化,都是事物发展的过程。作家能真实动人地反映这一过程,
使读者有同感,能信服,得警悟,这就是成功之作。起于青萍之末也好,见首不见尾也
好。红极一时,灯火下楼台也好,烟消火灭,树倒猢狲散也好。虽是小说家点缀,要之
不悖于真实。兴衰成败,生死荣枯,冷热趋避,人生有之,文字随之,这是毫不足奇的。
小说家常常以两个极端,作为小说结构的大局布,庸俗者可成为俗套,大手笔究竟能掌
握世事人生的根本规律。在写因果报应的小说中,《金瓶梅》是最杰出的,最精采的一
部。它不是简单的图解和说教,它是用现实生活的生动描绘,来完成这一主题。
    历来谈《金瓶梅》者,每谓西门庆这一人物,实有所指,就是说有个真实的人作模
特儿,这是可以相信的。很多著名小说中的人物,都有所依据。前人说“蔡京父子则指
分宜(严嵩)”,也并非妄言。
    最古老的小说,主角多是神魔,稍后是帝王、将相。唐代传奇,降而描述人生,然
主人多非平民,而是奇逸之士。
    《金瓶梅》始转向现实,直面人生,真正的白描手法,亦自它开始。
    《金瓶梅》选择了西门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家族。用这个人和这个家族,联系
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朝廷、官场、市井,各行各业,各种人物。这种多方面的,复杂
的人物和场景,是小说创作的一种新局面,也是这一书开创起来的。
    《金瓶梅》运用了写实的手法,或者说是自然主义的手法,描写不避繁琐。采用日
常用语,民间谚语,甚至地方土话,来表现人物的性格,色彩和气氛,也是它的创造。
    这部小说保留的民间谚语,比任何小说都多,都精采,它有时还用词曲韵语,直接
代替人物的对话,或对事物的描写。
    作者选择一个暴发户,作为小说的主人,是和时代有关的。通过这样的人物,表明
明代中季社会的面貌和内涵,最为方便。外国小说,有只写一个普通农民,普通工人的,
并不要求人物社会地位的显赫。中国小说的传统,则重视主要人物的社会地位及其联系
面。用广泛的接触,突出时代的特性。《红楼梦》写的是八旗贵族,这是清初的时代特
征。《金瓶梅》写的是山东清河县内,一个暴发户的生活史。每个封建王朝,都会产生
一大批暴发户。元朝蒙古入侵,明朝朱元璋定统,都产生了自己的暴发户。暴发户不只
与当时经济制度有关,而更重要的,是必须投当代政治之机,与政治制度有关。它用市
井生活作背景,这是明中叶社会生活的缩影。
    曹雪芹是八旗子弟。《金瓶梅》的作者,则属于下层。然其文化修养,艺术素质,
观察能力,表现手段,都不同凡响,虽尚未考证出作者确实姓氏,但他一定是个大手笔。
他是混迹于市井生活的人,不是什么显贵。对当时政治的黑暗,看得很清楚。他对这一
社会,充满憎恶之情,但写来不露声色,非常从容。他也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所以
写了那么多露骨的淫亵文字。他力图全面表现这一社会,其目的当然不会是单纯的泄愤
或报复。他是锐意创新的,他想用这种白描式的社会人情小说,一新读者的耳目,并引
导读者面对人生现实。他的功绩不只在于他创造了这部空前形态的小说,而在于他的作
品孕育了一部更伟大的《红楼梦》。
    不仔细阅读《金瓶梅》,不会知道《红楼梦》受它影响之深。说《红楼梦》脱胎于
它,甚至说,没有《金瓶梅》,就不会有《红楼梦》,一点也不为过分。任何文学现象,
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产生的,任何天才的作家,都必须对历史有所借鉴。善于吸收者,
得到发展,止于剽掠者,沦为文盗。
    《金瓶梅》所写的生活场景,例如家庭矛盾,婚丧势派,妇女口舌,宴会游艺,园
亭观赏,诗词歌曲,无不明显地在《红楼梦》中找到影子。当然《红楼梦》作者的创作
立意,艺术修养境界更高,所写,有其独特的色彩,表现,有其独特的个性,在多方面,
都凌驾于《金瓶梅》之上,但并不能掩盖它的光辉。
    任何艺术,比较其异同,是困难的,也是蹩脚的。在艺术上,不会有相同的东西,
这是艺术的创造性所确定的。但是,我在读“金”的过程中,常常想到“红”,企图作
一些比较,简列如下:
    一、“金”的写法,更接近于宋元话本,它基本上是用的讲述形式,其语言是诉诸
“听”的,它那样多地引用了唱词曲本,书也标明词话,也从这里出发。
    二、“红”的写法,虽也沿用宋以来白话小说的传统,特别是“金”的语言的传统,
但它基本上是写给人看的,是诉诸视觉的。它的语言,不再那样详细繁琐,注意了含蓄,
给人以想象和回味。
    三、“红”语言的这种特点,是源于作者的创作立场和主观情感。“红”的作者,
写作的目的,是感伤自己的身世,追忆过去的荣华。在写作中,他的心时时刻刻是跳动
的,是热的,无论是痛哭,或是欢乐。
    而“金”的作者,所写的是社会,是世态,是客观。
    “金”的作者对于他所描绘的世态也好,人情也好,都持一种冷眼观世的态度。这
些描述,在他的笔下虽是那样详细无遗,毛发毕现,总给人一种极端冷静的感觉,嘲讽
的味道。这一特点,当然也表现在它的语言上。
    四、“金”的写法,更接近于自然主义,作者主观的感情色彩,较之“红”,是少
得多了。对于世态人情,它企图一览无余地,倾倒给读者:“你们看看,世界就是这个
样子!”那些猥亵场面,也是在作者这样心情下,扔出来的。而“红”的作者对他所描
写的东西,都精心筛选过,在艺术要求上,作过严格的衡量。即使写到男女私情,也作
了高明的艺术处理,虽自称为“意淫”,然较之“金”,就上乘得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道学家的思想。最近看了一本马叙伦的《石屋余沈》,他在
谈到淫秽小说《绿野仙踪》时说:
    “即中年人亦岂可阅!不知作者何心。”他是教育家,他的话是可以相信的。这些
淫秽文字,在“金”的身上无疑也是赘瘤。
    五、因此,虽都是现实主义的艺术珍品,就其艺术境界来说,“红”落脚处较高,
名列于上,是当之无愧的。
    西门庆是个暴发户,他的信条,也是一切暴发户的生财之道:“要得富,险上做”。
他除去谋求官职,结交权贵(太使、巡按、御史、状元),也结交各类帮闲、流氓打手,
作为爪牙。他还有专用的秀才,为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他开设当铺、绸缎铺、生药
铺,这都是当时最能获利的生意。他放官债,卖官盐,官私勾结,牟取暴利。他夺取别
人家的妻妾,同时也是为了夺取人家的财货。娶李瓶儿得了一大笔财产,取孟玉楼,又
得了一大批财产。这是一个路子很广,手眼很大,图财害命,心毒手狠的大恶棍、大流
氓,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这无疑是当时社会上,最惹人注意的形象,因此,也就是时代
的典型形象。
    书中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西门庆,贪得无厌,贪赃枉法,一旦败露,
他会上通东京太师府,用行贿的办法,去求人情。他行贿是很舍得花钱的,因此收效也
很大。
    行贿的办法是,先买通其家人,结交其子弟。本书四十七、四十八两回,写西门庆
行贿消祸,手法之高,收效之速,真使人惊心动魄。
    这种人依仗权势、财物、心计、阴谋,横行天下。受害的,当然还是老百姓。活生
生的人口,也作为他们的货物,随意出纳,有专门的媒婆,经纪其事。一个丫头的身价,
只有几两银子或十几两银子。社会风气,他随之败坏,他们虐辱妇女:用马鞭子抽打,
剪头发,烧身子。书中所记淫器,即有六七种之多。《金瓶梅》是研究中国妇女生活史
的重要资料库。
    说媒的,算卦的,开设妓院的,傍虎吃食的,各色人物,作者都有精细周到的描述。
对下层社会的熟悉和对各行各业的知识,以及深刻透彻的描写,很多地方,非《红楼梦》
作者所能措手。
    《金瓶梅》的结构是完整的,小说的进行,虽时有缓滞繁琐,但总的节奏是协调的。
故事情节,前后有起伏,有照应,有交待。作者用心很细。艺术功力很深。曹雪芹没有
完成自己的著作,不能使人了解其完整的构思。《金瓶梅》的作者,写完了自己的小说,
使人了然于他的设想。他写了这一暴发户从兴起到灭亡的急骤过程。
    作者深刻地写出了,这种暴发户,财产和势派,来之易,去之亦易;来之不义,去
之亦无情的种种场面。写得很自然,如水落石出,是历来小说中很少见到的。他用二十
回的篇幅,写了这一户人家衰败以后的景象。这一景象,比起《红楼梦》的后四十回,
触目惊心得多,是这部小说的最精采、最有功力的部分。
    鲁迅的小说史和郑振铎的文学史,都很推崇这部小说,郑并且说它超过了水浒、西
游。鲁迅称赞之词为: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
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此为定论,万世不刊也。文学工作者,应多从此处着眼,领略其妙处,方能在学习
上受益。如果只注意那些色情地方,就有负于这次出版的美意了。印删节本,是一大功
德。此书历代列为禁书,并非都是出于道学思想。那些文字,确不利于读者,是道地的
伐性之斧,而且不限于青年人。很多人喊叫,争取看全文,是出于好奇心理。
    此书最后,虽以《普静师荐拔群冤》收场,然作者对于僧道一行,深恶痛绝,书中
多处对他们进行淋漓尽致的揭露,抒发了对这些只会念经,不事生产的特种流氓、蛀虫
的痛恨和嘲笑。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稻粮”。又说,
“若使此辈成佛道,西天依旧黑漫漫”!几百年后,诵读之下,仍为之一快。
    中国自古神道设教,以补政治之不足,日久流为形式,即愚氓亦知其虚幻。然苦于
现实之残酷,仍跪拜之,以为精神寄托。所以,凡是以佛法结尾的小说,并非其真正主
题,乃是作者对历史的无情,所作的无可奈何的哀叹。
    《金瓶梅》的真正主题是什么呢?鲁迅说: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
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
    这是一部末世的书,一部绝望的书,一部哀叹的书,一部暴露的书。
                       1985年8月26日昨夜雨,晨四时起作此文,
下午二时草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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