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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七,子午镇年终大集日。往年,不到天明,小贩们就推车挑担,来
占地段,大街两旁是柿饼、核桃、黑枣儿,中间排满小车板床,摆的是海带、粉条儿、蘑
菇。附近各村的农民,带领着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道路上奔着这里来了,人多得推挤不
动,从东头走到西头,就要半天的时间。
    卖年画儿的把画挂在客店的梢门洞里,卖花炮的占了村西大场。五龙堂里的花炮最有
名,他们套着大车,打扮的像卖艺的,用红布包着头,用花枪挑着鞭炮,站在车厢上接连不
断的放,大声宣传,互相比赛,好像是来争名,并不是做买卖。
    今年大不同了,日本兵占了铁路线,西边的山货和东边的海货,都运不过来,集市冷落
了很多,五龙堂的花炮,上市的也很少。
    往年,五龙堂的变吉哥,总是在春儿家的门口,摆个起花摊儿,头天晚上,春儿就给他
把地方打扫干净,中午买卖忙,还给他端出碗便饭来。变吉哥做的起花,起的直,升的高,
响的脆,还带着炮打灯。五个火球儿在天空极高的地方飘下来,像分开下垂的花瓣儿。临到
晚上收摊,变吉哥就给春儿留下这么一把小起花,算是“地铺钱”。
    今年,变吉哥没有扎起花,他担了一筐小灯笼来,灯笼做的很精致,画儿的颜色水色都
很新鲜,还有走马灯,他装好一盏,挂在筐系儿上。前面跑着一群日本鬼子,在后面追赶的
是八路军,男男女女的老百姓,背着铁铲大镐去挖沟,鬼子就跌跟头马爬的受擒了。
    立时就围上一群孩子来,用买花炮的钱买了去,变吉哥叫他们拿好,别碰破了,还告诉
他们点灯的办法。
    春儿抱着一捆线子从家里出来,笑着问:
    “怎么你不扎起花了?”
    变吉哥说:
    “你没到区上开会,你村的武委会主任没给你传达?”
    “传达什么呀?”春儿问。
    “你们村子大,工作可落后哩!”变吉哥说,“各村不是成立了武委会吗,今年禁止装
花裹炮,留下硝磺火药,制造地雷手榴弹,好打日本。”
    “这个我早就听见说了。”春儿笑着说。
    “你早就听见说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扎起花!”变吉哥说,“上级的布置,我们能当耳
旁风,不严格执行吗?”
    “那你还弄这个玩意儿干什么?是为的换饽饽吃呀!”春儿掩着嘴笑。
    “你不要小看这个!”变吉哥红了脸,“这是宣传工作。买一个回去,大年三十儿起五
更,挂在门口,出来进去的人全能受教育,不比买别的有意思?”
    “还是变吉哥,”春儿笑着,“又有认识,又有手艺儿!”
    “我大大小小也是个抗日的干部,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变吉哥安排着一个
又大又好的灯笼说,“回来把这个送给你,过年就挂在这篱笆门上!”
    春儿问:
    “变吉哥,你现在是个什么干部呀?”
    “五龙堂农民抗日救国会的宣传部长!”变吉哥郑重的回答。
    “想起来了,”春儿说,“有个事儿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当我们
的先生吧!”
    “唉!你们村的大学毕业生,像下了雨的蘑菇,一层一片,怎么单单请我?”变吉哥
说,“我可不敢在圣人门前卖字画呀!”“那些财主秧子们顶难对付,”春儿说,“你不去
找他们,他们说你瞧不起他,你低声下气的去求他吧,他又拿着卖了。在背后造谣言,看哈
哈笑儿,才是他们的拿手戏。有几个好的,全出去工作了,剩下一帮小泡荒子儿,教起书
来,也不见得行,谁知道他能把我们教好,还是教坏了呢?再说好人家的妇女,谁愿意叫他
们教?那些贼眉鼠眼,屁屁溜溜的,你不招惹他,他还瞅空儿楞着眼看你,好像解馋似的,
再叫他对着脸讲起书来,他会连他家的大门冲哪边开,都忘掉了哩!我们不找他们,你是咱
这一带的土圣人,我们就是请你,咱两村离的这么近,像一村两头,你每天晚上来教我们一
会儿就行了!”
    “你说的也有理。”变吉哥说,“抗日的道理,我不敢说比谁知道的透彻,可是心气儿
高,立场准没错。我回去和我们主任讨论讨论,看合不合组织系统,我先不能自作主张。”
    “好吧!我先去卖线子,等散集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我还有件事儿求你哩!”春儿说
着,摇摆着头发欢跳的跑到线子市上去了。
    她卖了线子,到洋布棚买了七尺花布回来,已经晌午错,变吉哥也收了摊儿,把筐子挑
到春儿的院里。春儿先进屋扫了扫炕,放上小桌擦抹干净,请变吉哥炕上坐。她又去烧了一
壶水,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变吉哥说:
    “你这是待新客吗,这么费事?”
    “我求你给我写封信。”春儿说,“我去买纸,捎着借笔砚来。”
    “我什么也带着哩,你把我那筐提进来就行了!”变吉哥说,“谁求我写信,我也是赔
上纸墨的。”
    他盘着腿坐在小桌旁边,铺摊开纸。春儿立在炕沿边,给他研着墨。他问:
    “给谁写呀,给你父亲吗?”
    “不是,”春儿说,“给一个人。”
    “怎么个称呼?”变吉哥提着笔问。
    “你这么写,”春儿红着脸,在纸上指划着,“你写上我姐夫的名字,可是上面的口气
儿,要说给另外一个人听。”
    “我没有写过这样的信。指桑树骂槐树,那怎么个写法哩!”变吉哥把笔一放说,“平
常说话行,嘴里说着,眼里斜着。在信上就难了!”
    “写吧,不难。”春儿说,“你先写上俺姐夫的名字。”
    “写上了。”变吉哥说,“下边怎么说?”
    “下边写,”春儿说,“我问他们这次打仗打胜了没有?我又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不
穿?我在家里也没闲着,道沟挖好了,开春就去拆城。俺姐姐和她公公都结实。不识字是很
遭难的,叫他学习认字。”
    “唉,”变吉哥连忙写着说,“我这不是写信,我这是做开会记录!可你也得有个前后
条理呀,叫他学习认字,高庆山的文化不是不低了吗?”
    “这是和别人说话,你照着我的口气儿写就行。”春儿说,“下面写,我现在是妇女自
卫队的队长,我们出过操,正月里,就成立识字班,我也要去上学。麦子雨水大,明年收成
错不了,只要仗打的好,不叫日本鬼子过来就行!完了。”
    “完了。”变吉哥跟着说,“这不是信,这是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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