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台湾校园作品


 
叛国
    作者:吴锦发
     
    在动乱和堕落的年代,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弟兄。
     
    ——俄.萧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当童把我投出去的球,打得飞起老高老高,不偏不倚地再次掉到场外那卖蕃□糖的老头
车蓬上时,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笑的念头,天下有这麽巧的事啊!一个下午,打出去的球
竟然三次击中这个卖蕃□糖的摊子,第一次击中车子的轮子,第二次掉到糖锅里,溅得正在
挑买糖蕃□的一对情侣满脸火烫的糖汁,使他们痛得又叫又跳,那个男的把一切可能想起的
脏话一股脑儿都骂出来了,声音很大半个操场都听得见,那个女的,可能被她一向看来文雅
的男友骂脏话的天才吓傻了,只是楞楞地盯著他。
     
    老头用夹子把棒球从锅子中夹起来,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边搔著头走过去,边咕哝著
说:“妈的,怎麽这样打球,怎麽这样打球......”当球第三次击中这个蕃□糖摊子
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一点过份了,或者说有一点邪门了,天下那有这麽爱开玩笑的球,三
番两次都找上这个蕃□糖摊子!
     
    果然老头好像有一点动怒了,手上握著球把腰插起来,对著我用台语大声喊:“你是会
晓打球唛?”“失礼!失礼!……”我边向他跑过去,边把帽子脱下来向著他点头致歉“打
球的人太差了!老打界外球!”
     
    “啥咪?”他大叫一声,我吓得马上站定在那儿“你自己当投手不行啦,投球老给人家
打中!”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麽话?还有投手可以不被打中球的。“笑什麽?我看你这个投
手真的很差啦!投十个球差不多被打中两三个!”他的怒气似乎消褪了,用著睥睨的眼神看
著我。
     
    我突然被他的话激怒了,妈的,虽然球打中你的摊子有些不好意思,但你这糟老头懂个
屁棒球,敢胡乱批评我这个校队投手!
     
    “按怎(怎样)?不服气是不是?我敢和你打赌,我投十个球你要打得中两个以上,我
蕃□糖随你们吃,不要钱!”
     
    “真的?你没在放屁!”“吃蕃□的才放屁,做蕃□糖的不放屁,十个好球!”干,老
货仔人,爱逞口舌之快,今天我让你涂涂涂!我在心中如此阴暗地打算著。“我要打不中两
个球以上,全队队员吃的蕃□糖我付钱!”我大声地喊。哗□□队友们都喧哗起来,纷纷围
过来看好戏。我走到打击区看著慢慢走向投手板的老头,他那种猥琐窝囊的情状,突然令我
觉得有些内疚起来,欺负这样一个糟老头真是有点太过份了,那一锅蕃□糖说不定就是他用
以维持一家生计的唯一营利成本呢!
     
    “Play”童当裁判,他大声地宣布打赌开始。这十个球真有点开玩笑,十二个球中,连
著十个好球就结束了,球速很慢,但飘来飘去,我挥棒五次,我敢保证,都是球躲开棒子。
     
    他的球打完了,我还傻楞楞地站在那儿发呆,队友们纷纷戏谑地跑过来拍我的肩膀
说.“吃蕃□糖啦!”我看看站在投手板上正得意洋洋看著我的老头,忙转过身向著童说:
“借我一千块,我今天没带钱。”我从来没吃过那麽难吃的蕃□糖,大家却吃得兴高采烈,
连平常不吃蕃□糖的童也吃了一大堆,更过份的是卖蕃□糖的老头竟然也一起吃!
     
    “少年鸡,别伤心,我曾经是早稻田大学的棒球投手哩。”他拍拍我的肩膀。“放屁!
我曾经是早稻田大学的棒球教练叨!”我大吼著说。“做蕃□糖的不放屁,吃蕃□糖的才放
屁!”我们这个棒球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名业馀教练,因为这个地下教练不在学校
正式编制之内,当然也没有所谓的教练费,教练费靠我们每次练完球後,把他的蕃□糖一次
买完来支付.,又由於他的长相和穿著实在不像个样子,所以我们也不太好意思称他为“教
练”皆一迳称他为“蕃□”。
     
    我们没有经过原来教练的同意,私自叫了一个卖蕃□的来指导我们,大家原先有一点担
心那个正牌教练会生气,没有想到“蕃□还真有一套,当我们介绍他和我们的教练见面之
後,他上前几句寒喧,两个竟然一见如故,矶哩咕噜用日语兴奋地聊起天来,我们知道教练
也曾是日据时代留学日本学体育回来的,看他那种热络的样子,和谈话中不时迸出来的
“TOKYO”什麽什麽的,以及一些可能是他们朋友的名字,好像“蕃□”倒真的到过日本去
一般。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蕃□”便当著教练的面打了十几个球让我们接,他好像有点故意
要露两手给我们教练看的样子,每打一球,便叫一声球落地的位置,“左外野手”“右外野
手”,“二垒手”“游击手”“三垒手”每一个球都打得准准的,突然叫一声“投手”,一
棒挥去,球还真的到了我的手套中。
     
    教练在场外边看边颔首,等“蕃□”打完了球,便热烈地替他拍起手来,并且大叫“一
级棒”,然後两人竟然勾肩搭背像老朋友似地讲著日语往福利社去了,留下我们站在操场上
望著他们的背影发楞......
     
    这个“蕃□”到底有多少本事,我始终想不透,他就像从外太空莫名其妙掉下来的一个
奇怪的个体,我们对他以往的经历一无所知,只知道从他的身上随时会发生一些奇迹并不足
为奇,令我纳闷的是,上帝把那麽多惊人的才华装在一具又矮又瘦,容貌奇丑的躯壳中是不
是有意和大家开玩笑?
     
    我说他长得丑,绝不是因为我曾经输了他一锅蕃□而耿耿於怀,我所看过的丑的人当
中,除了畸型的人之外,顶多也不过是五官配得不匀称罢了,我们只要想想制造他们的工厂
本身模子并不高明,无怪乎产品的比例要有些偏差了,这样想,再丑的人也就不觉得难以忍
受了,但是“蕃□”的丑,并不在於他的五官,严格说起来,他的眼睛甚至还可以称之为墨
儿的!“蕃□”的丑在於他的气质,那种猥琐的,笑起来总会吸动鼻子带点谄媚笑容的脸,
以及稍嫌尖突,上面只长一小撮乾枯的发,老喜欢半缩入脖子中的头,再配上长手长脚的躯
干,随时好像准备逃走的细碎步法,这样组合起来的个体,使我不禁要想起一种台湾人叫
“钱鼠”的动物,那种只配生活在黑暗而潮湿的水沟边检食残渣剩饭,是永远见不得阳光的
东西。
     
    然而今人恼恨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样一付今人望之生厌的躯壳,竟然蕴藏著深不见底的
才华!这就无怪乎我要对造物者的企图产生怀疑,且对他恶意的玩笑感到厌恶了!
     
    有一天傍晚,我们打球打累了,围坐在操场上喝汽水聊天,这时有两支美国学校来的足
球队,正在隔壁的足球场上练球,一个金发的年轻小伙子在十二码的地方练习踢罚球,连踢
了十几个,没有一球中的,最後一球被守门一挡滚到我们旁边来,我们一翻身正要起来抢踢
那个球,没想到始终站在一旁笑嘻嘻看他们踢球的“蕃□”,指著踢球的小伙子喊了一声:
“Youarenotsogood,letmetry!”说完,一踢脚!竟即一个球在二十多码外飞射入门。
     
    那个黑人门将似乎也看傻了,动也没动,眼睁睁地看著球飞也似地穿过门,隔了一会,
那些美国孩子们发出了热烈的口哨声和拍掌声。
     
    “蕃□”更加得意了,偏仰著头走了过去,然後用英文矶哩咕噜地和他们说了一大堆,
天!一个卖蕃□的糟老头可以说比我们更流利的英文!
     
    我们像看戏一般,看著“蕃□”和那些美国孩子吹牛,他的英文虽然有些怪腔怪调,但
我们还是听得清楚,他正在向他们吹嘘说他曾经是“早稻田大学的足球校队”。
     
    我们听到他说曾经是足球校队时,便在一旁哗笑起来了,蕃□”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样
子,回头睥睨地对我们笑了笑,弯腰把地上的球捡起来,向著那些美国孩子又矶哩咕噜地说
了几句,美国孩子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後便看见他向後走到离球门十二码的地方,把球放
在地上,朝我们大叫说:
     
    “十个球!”守门还是那个黑人门将,“蕃□”第一球踢得太高了,飞过了球门,我们
又笑又跳,大事揶揄一番。
     
    第二球,第三球,第四球::我们一个一个慢慢坐了下来,笑声渐次地收敛了,差不多
到了第七球我们的笑声便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美国孩子那边一次比一次热烈的掌声和惊叹
声......
     
    然後“蕃□”又当了那群美国孩子的业馀“足球”教练,那群美国孩子每个星期五和星
期六下午来,两点到四点“蕃□”在东边操场教我们打棒球,卖蕃□,和教练用日语聊天,
四点到六点他就把车子推到西边操场,教美国孩子踢足球,卖蕃□,和随队来的美国女孩用
英语聊天。
     
    如果你认为“蕃□”的才华仅止於打打踢踢球那你就错了,我原先也以为“蕃□”再能
干也不过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罢了,後来我才发现我太低估了这个像“钱鼠”一样
的老头了。
     
    有一次放学以後,我们系里一些崇拜我的女生,特地来看我和别校的球队赛球,她们中
间有一位还是我朝思暮想苦苦追求不著的女孩,那天,我的表演似乎如有神助,投出去的球
像长了眼睛一般,上飘、下堕、左弯、右拐,怎麽投都是好球,把上场打击的家伙扫得一个
个摸著鼻子离开打击区,我愈投愈神气,但是我瞄一瞄那个女的,却好似并不怎麽注意我的
表演似地,反而在一旁和蕃□聊得很起劲。
     
    我一阵气涌上心头,球法便全乱了,连著三个家伙,一个被球投中手臂,一个被投中腹
部,另一个更绝,球不知怎麽弯的竟然会打中他的屁股!
     
    “哈!这个就是他画的东西啊?美术系三年级的学生还画这麽糟的东西吗?”我正站在
投手板上为著满垒的情况懊恼时,突然听到蕃□发现奇迹般叫著说。
     
    我转头看到蕃□正把我送给那个女孩的油画,从昼袋里抽出来举得老高瞄著大笑说。我
一恼,又保送了一个上垒,站在三垒的顺利挤回来得了一分,然後再保送一个,然後,我这
个投手便被换下来了......
     
    我离开投手区之後,迳往蕃□走过去,把他手中的画抢过来装回画袋,边装边咕哝著
说:“你老货仔人懂个屁画!没看过那麽无聊的人!”
     
    “什麽?我......我不懂画?我不懂昼还有谁懂画?”他大笑著说。“你放
屁!”我恼怒骂道。“画,这个东西,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能靠放屁的,你如果想
学画,过几天到我家来,我教你!”他收敛起笑容正经地说。
     
    “......”我没理他,我已经快步追向那个扭头而去的妞去了,我急著要把画再
送还给她......。
     
    过了几天,我找了一个晚上专程到“蕃□”住的地方去了一趟,我是怀著报复的念头去
的,他那天在棒球场的举止,使我在那个妞面前露出了粗鄙的面貌,以前我一直在她面前保
持著很幽雅的举止,并且常常用一大套自己都不太懂的艺术论调把她唬得昏头转向的,由於
我那天忍不住向著蕃□大声地骂了一句“放屁”,把她吓跑了,她大概作梦也想不到一向只
文雅地吐出毕卡索、梵谷、马蒂尼安尼…,等名字的嘴巴会突然迸出“放屁”这麽粗鲁的字
眼来,那是比当著她的面真的放屁还严重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穿著全套的棒球装去找蕃□,以便便得我带著球棒的企图隐晦一点。我手里
拿著他写给我的地址,在淡水河边违章建□区的小巷子里绕了许久,最後在一条巷子口看到
摆在那里的他贩卖蕃□糖的车子,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那是一个由洋铁皮与旧船板拼拼凑凑钉起来的小房子,屋顶上还丢了几个旧卡车轮胎压
著,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一眼望去,就像一只被砸碎的蜗牛一般瘫在那儿,而被邻居的洗澡水
泼湿的小巷道上的水迹,就像从蜗牛身上涎出的黏液一般。
     
    他住处的门开著,当著门口便可以把里面的摆设看得一清二楚,饭桌,小电锅,放著瓶
瓶罐罐的旧橱子,拖鞋,到处乱跑的蟑螂......
     
    “蕃□伯......,蕃□伯......”上我站在门口喊。“唱啥人啊?”声音
从後面的小房子里传出来。“我::投手啦!”“你自己进来坐,我正在洗澡,马上好
了!”我一听他的声音,确定是他的家,便老实不客气地闯了进去,把球棒放在饭桌上比较
顺手拿起来的地方。
     
    然後,在屋内约略搜巡了一下,认识一下进退的环境;我瞥到左边有一间小斗室,灯火
亮著,便推开门跨了进去。
     
    哇!真的想像不到,在这麽一瘫违章建□里还有一间布置得那麽有“气质”的房间,这
显然是蕃□的书房画室,四壁上挂著裱框美好的油画,一张书桌,一付画架,两壁橱的日
文、英文、中文书籍。
     
    我一时楞在那里看傻了眼,尤其是那批而画都是日据时代台湾名画家的画,我原以为是
复制品,等到趋前一看才知道都是真品。
     
    廖继春、杨三廊、郭柏川、李梅树、……。尤其廖继春先生一向是我最尊敬、最佩服的
画家,我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到他的作品,我看著他画中那有著魔幻一般魅力的夏日下的
台湾农村景物,竟感到无可止遏地激动起来......
     
    “怎麽样?这些才叫做画对唔?看你自己画的东西像什麽物件。”找回过头,看到他穿
著旧日式浴衣,边用著毛巾搓拭他刚洗过的头,站在我背後揶揄地说。
     
    “这张画......”我指著廖继春先生的画说“你怎麽搞来的?”“干!田仔人,
讲话没有一点分寸!什麽叫“搞”来的?你没有看到他底下的署名啊,他是我东京美术学校
时期的学长咧!”他佯装生气地说,神色中却有一份自得。
     
    “滚笑!”我知道再问下去,他又有得吹了,故意别开头去,看著其他的画。突然,我
发现了奇迹般的大叫起来。“你怎麽有这个人的画?哇!操!他是大汉奸你知不知道?抗日
的时候跑到中国帮日本人做事被枪毙掉的!”
     
    “......”我发现背後没有了声音,内心有点感到得意起来。我把目光从壁上转
下来,巡检在那些书架上,随即使更大声的叫起来。“哇,你怎麽都收集一些汉奸、台奸的
东西啊!这个、这个……这几个家伙都是台奸你不知道哇?皇民化运动时专写文章捧日本人
卵泡的卖国贼啊!”
     
    “放你老辈的臭屁!”他突然在我後面愤怒地骂了一句。我吓了一大跳,忙转过身去,
看到他整个人脸色变得铁青,唇角簌簌不已地颤抖著,擦著头发的双手已放了下来,紧紧地
绞著那条毛巾。
     
    “你.....他似乎气极了,把手举起来颤危危地点著我。
     
    “你......小年鸡仔,少放臭屁!你懂人家卵鸟,什麽叫汉奸?什麽叫台奸?”
他重重地顿了一下凄厉地吼道“什麽叫叛国!”
     
    吼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我好似莫名其妙地被人迎面挥了一记耳光一般,站在那儿感
到惊疑交加又羞又恼。
     
    第二天傍晚,我在球场旁边遇到他,我本想走上前去为前一天晚上的事向他致歉,但是
他却一直寒著脸,一迳拨弄著锅里的蕃□,没有理睬我的思思,我看一看他的样子,也赌气
别头而去。
     
    连著几天我都没理睬他,遇著他在教队友们打球,我也远远地站在一边睥睨地看,他也
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怒意,尽量迥避著我,对我的投球当然也不再像往日一般有著一大堆意见
了。
     
    对於这样的心理僵局,我起先还有著一股阴沉的乐趣,一种随附著报复而来的快感,但
是这样的念头在很短的时间内却转化为一种深沉的痛苦了,原因是由於我在潜意识之中直觉
到我那天晚上半开玩笑的话,可能已经深深伤害到他了,否则一向旷达幽默的他,应该不会
在那麽长的时间内依旧耿耿於怀,这样的联想遂把我推入深深的内疚之中了。
     
    谴责一个台湾历史上共认的汉奸、台奸有什麽过错呢?那天我在他画室中怒骂的那些画
家和作家,我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他们的身世,但是平常我从书本和师长的言谈中,多多少少
也听过他们叛国的事迹,尤其那其中有一名作家我还曾经看过他不少被翻译过来的作品,虽
然没有清楚叛国的意念,但是颂扬日本殖民当局对当时台湾皇民化政策的意思是殆无疑义
的!这样的人,我跟大家一样谴责他,有什麽过错呢?我这样的举止竟然使得蕃□对我竖起
了怨意,那麽这个老蕃□到底有著怎麽样的一颗心灵呢?难不成他也有著不可告人的过去
吗?
     
    我愈是这样想,愈觉得笼罩在蕃□身上的迷雾愈来愈浓,它在我内心中造成的痛苦也就
益发深刻,毕竟他在某一方面依旧是我的老师啊!
     
    为了解脱这样一个困局,我故意在练球的时候,制造了一个机会把球投到他摊子里去。
“嘿嘿嘿......”我边搔著头边向他走过去说:“失礼,失礼,球饫了,要吃你的蕃
□叨::。”
     
    他把球捡起来握在手上走到摊子外来,瞪著我看了一会,猛地将它投过来。“干!真是
无三小路用!教你这麽久,还投这种囊芭!”我微笑著用一个漂亮的姿势把球接住,他投了
球忙转过头去,边走边大声地说:“要学画就不要那麽没志气,骂你一次就吓得夹著囊芭跑
掉了!”“放屁!”我大笑著回答他。当天晚上我恭恭敬敬准备好了整套的画具,并且装扮
成很有气质的样子去见他,这回我再也不敢带著球棒了。
     
    刚跨进他家门口,就看到他正和一个约莫六十多岁,头发斑白的老先生在喝酒,饭桌上
摆著几盘卤菜,花生壳□了一地,两只已经空了的绍兴酒瓶子摆在椅子底下,蕃□已经有几
分醉意了,见著我便大声地嚷说。
     
    “暧,投手,来得正好,画袋放下来,饮酒!”“我::饮酒我不行咧!”我怯笑著向
那位先生点头致意。“莫由阿耐!”蕃□用日语大声地喝斥我,冲上来一抓把我拉过去,顺
手将我肩上的画袋一扯丢在地上。
     
    “这位,庄□□老□□,是我以前留日时东京美术学校的同班同学,现在在高雄一所国
中教美术!来!”
     
    蕃□边说边把他的空酒杯倒满酒。“古早入拜师傅要三叩九拜!我免了!你敬我的好同
年三杯酒就可以!”“我……”我苦笑著还想推拖。“哈......”他猛地一巴掌拍在
我的肩上:“无三小路用,三杯酒也怕成这个样子,我们像你这个年纪,已经扛著枪到原乡
去转战南北了例!”
     
    “干!扛著枪转战南北?带著枪转战艺妓馆还差不多!”我被他一拍,心里著实恼了,
暗中这样咕哝著。
     
    “暧,小兄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托西这个家伙在日本时就是这付猴形相了,来,我
敬你,我们喝一杯就好。”老先生看我窘了,连忙把酒杯端起来向我示意道歉。
     
    我只好蹩足了气,仰头把酒给乾了。“记著,还有两杯,等一下慢慢喝,一杯也不能
少。”蕃□总算放过了我,叫我坐了下来。
     
    个性一向幽默谦卑的老蕃□,想不到喝了酒之後竟是这副模样,蛮横跋扈,目中无人,
我看著心中不免有点後悔来找他学画了。
     
    “眼!投手!来看这些照片,别以为我以前告诉你的话都是乱放屁!”蕃□从椅子上拿
起一本表皮已剥落了的老相片,递了过来。
     
    “刚刚和托西谈到一些旧时的代志,他就把老相本拿出来印证一番。”老先生始终温文
地笑著,在一旁补充著说。
     
    我实在喜欢这位老先生,眼神温和,笑起来眼睛便瞰成两道月牙的形状,加上他谈话
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种亲和的气质,使人很容易地就对他有了好感。虽然此时他只
穿著一件米灰色的旧夹克,但是那一头向後翻梳的白发,在黯淡的灯光下却显得分外的有
神,他这个样子和气势畏缩的老蕃□,在这间斗室内形成一种相当不协调的对比。
     
    “蕃□伯啊,你这个样子,实在怎麽看也不像一个艺术家,要说艺术家,我看像庄老师
这个架势才真正有够资格!”
     
    我看了他们一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哈!囝仔人,一只嘴黑白乱放,我是生得
安那坏?比梵谷圆投多了!你没看过阮少年的时尊,干,我掀给你看!”他醉态可掏地把相
本抢了过去胡乱掀了起来。
     
    庄老先生看著,在一旁捧腹朗声大笑起来。“你看,你看!”蕃□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
作,把相本递了过来。我接过相本把它凑近光源,仔细端详起来,相本里有五个穿著黑色学
制服的青年,肩搭肩开心地笑著。
     
    “哪!”庄老生也凑过来,指著中间那个歪戴帽子的说“托西桑!上野五狼格!”
“SO!”蕃□人嚷著,两人开怀地大笑起来。我把相簿掀过一页,那是一张穿著棒球装的个
人照,主人翁威风凛凛地插著腰,照片上有反白的字体标著“昭和xx年上野写真部。”标
明年代的字迹已模糊得无法辨认了!
     
    “哪□□”蕃□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我当然已经看清楚了,就是他!“托西初到日本
时,先念了两年早稻田大学,後来因对美术有兴趣,有才华,结果便转学到东京美术学校
了!”庄先生在旁笑著补充道。
     
    “哦?”我好奇地说。再翻开一页,赫然是年轻蕃□的结婚照,完全日式婚礼的装扮,
蕃□穿著和服,手中拿著一摺纸扇,嘴角留著小胡子,新娘美得出奇,修长如柳的眉及圆澄
的眸子是日本女性中少有的。
     
    “欧桑,铃子。”蕃□的声音轻得出奇。我慢慢觉得胸中有一股炙热的情绪翻滚起来,
我再盯了那张照片许久才将相簿又翻过了一页,冲入眼□的是蕃□和妻子穿著和式家居服在
塌塌米上的合照,蕃□怀中抱著一个约周岁上下的孩子,孩子正举手在揉眼睛。
     
    照片上有反白字“福田君一家写真”“这个?”我偏转头想问他,却发现他不知什麽时
候溜走了。“托西的孩子,春彦君,彼时托西已被招赘入了内地籍了!”庄老先生微笑地向
我解释说。
     
    “入内地籍?”我惊诧地间。“嗯,娶了他美术老师的女儿铃子小姐,归化日本。”我
心中的热血汹涌地滚动起来,我自认为似乎渐渐地领悟到他那天在画室中大发脾气的因由
了。
     
    “没有什麽稀奇!当时在日本的留学生,归化内地籍的太多了!”庄老先生似乎看出我
惊讶的表情,微笑地解释说。
     
    我再把相簿往後一翻,和前面一样的五个年轻人和一个穿马挂的长者的合影。“丘念台
先生!”老先生指著穿马挂的先生说。“嘎?”我被这个名字吓了一大跳。我表情一定很奇
怪,庄先生紧盯著我,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可以穿透我的躯壳直达内心深处似的。
     
    “他那个时候也在东京,我们台湾去的留学生都叫他『大家长『,他一直和我们有密切
的联络,九一八之後他就劝我们回唐山抗日!”
     
    “回唐山?”我讶异地说“抗日?日本人准许你们?”“当然不准!用溜的!我们从朝
鲜到满州国,然後趁机经平津溜到了上海,三个人就留在上海,我和托西则溜到广东。”
     
    “你们?”我大叫起来。老先生文文地笑著,默不吭声地把相本再掀了一页,赫然是他
们的戎装照,上面有反白字体“民国廿五年。上海”
     
    我忍不住地感到全身冷了起来,轻轻地把相本摆在桌上。老先生一直文文地笑著看我,
偶而把桌上的酒杯轻轻地拿起来沾一下嘴,许久许久才慢幽幽地说:“因为我们知道当时广
东的保安司令邹洪将军是台湾新竹人,所以我们便以祖籍广东的身份在那里加入了军队,我
们在广东待了一段时间,我们那个单位调到上海,後来并入了防守上海的部
队......”
     
    我完全被老先生谈的往事镇摄住了,我作梦也没有想到那猥琐的老蕃□竟有这样吓人的
经历。
     
    “在上海时,托西还辗转从几个台湾同乡中接到台湾家里的音讯,据说日本人曾到屏东
老家找过他好几趟,他们起先以为他从日本回台湾来了,後来日本人不知道怎麽得到密报,
知道我们五个人到中国参加抗战去了,因为我们已入了内地籍,所以日本人便通缉我们,说
我们『叛国』!”
     
    “......”我静静地聆听著庄老先生的谈话,连喘气也放得轻轻地,我生怕鼻息
大了会打断他的谈兴。
     
    庄老先生两颊蛇红的酒晕,在黯淡的灯光下闪闪反著光,眼神凄迷似乎已渐渐坠入了久
远的记忆中了。
     
    “叛国?哈、哈、叛谁的国?我们记得很清楚丘念台先生当时告诉我们的话干回中国
去,这一场仗,中国迟早会打赢!中国赢了台湾才有希望!”我们就是听了他这一句话才历
经九死一生回去的,干,我们回去了之後才逐渐明白,念台先生忘了告诉我们一件重要的
事,经过了几十年的隔离,中国人已经不真的把我们当中国人看了!他们虽然也允许找们以
祖籍广东的身份加入军队,但是当上海保卫战打得激烈,情势愈来愈不利於中国军队时,我
们却莫名其妙地被关了起来,他们说因为军机一直□露,因此有人密告我们有间谍嫌疑,
间?7日本人的间谍?我们大声申辩,我们是冒著九死一生回来抗日的,怎麽会是日本人的
间谍!但是他们只是苦笑说:“因为告密的人说你们台湾人是半个日本人,嫌疑最大,所
以……我们迫不得已,只好『暂时』逮捕你们,我们会再仔细查一查,还给你们清白!”
     
    後来日本军终於攻陷了上海,中国军或许是因为退得太快忘了我们,还是别有原因,临
走时他们竟忘了我们!我们被关在一所小学的仓库里,炮弹一颗颗地落下来,击毁了学校的
建□,墙壁倒下来灰尘漫天,我们吓得屎尿流了一裤子,跪著呼爸叫母,幸好後来一个死也
不愿意离开上海的老校工,在最後一刻开锁放了我们。
     
    他边开锁边骂,他说要不是看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他才不管我们这些叛国贼的死活!
“叛国”这两个字像子弹一般射入我们心□中,我们真是痛心极了,干死伊老爸,干死伊老
姆!我们刚叛了“日本国”回来,结果才几年工夫现在又叛了另一个国,我们变成双重的叛
国贼了!
     
    我们在烽火漫天的上海,就像是丧家之犬一般,到处乱窜,呼天不应叫地不答,这时对
那个怀疑我们“叛国”的军队,我们是不敢再回去投靠了,於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
们只好去投靠了在上海的几位台湾同乡,没有想到竟在那儿碰到了昔日一起从日本到中国来
的那三位好友,大家见面恍如隔世,当时他们正在为上海的一个地下刊物工作,这个刊物据
说是由一个後力的组织支持的,因为他们也标榜抗日,一个远离祖国四十几年的台湾同胞,
那里晓得祖国内的许多事情呢?当时我们回祖国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协助祖国抗日,使台湾
早一日从日本人的压制下解放出来,因此,只要是抗日的事,我们便毫不犹豫干了,上海虽
然是沦陷了,但是我们和三位好友却留了下来继续从事地下抗日的工作,我们当时的处境真
是奇怪,日本人到处搜捕我们,锄奸团也处处伏击我们,等到我们那三位好友中的一个被
“锄奸”掉了,我和托西才知道我们加入的团体竟是共产党的外围,於是我们的停心开始动
摇了,结果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们另外一个朋友慌乱地跑来告诉我们快点逃!辈产党在
上海的组织因为一直被“锄奸”,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们是“国特”、我们是“叛徒”了!
所以决定要在当天晚上把我们也“锄奸”掉!
     
    这是如何荒唐的时代啊!我们在几年之内竟连连被三个方面认定是“叛徒”,我们的
“母亲”在那里呢?当初我们怀抱著必死的决心离开下关狂热奔赴母亲一般的祖国现在在那
里啊?我们开始怀恨起念台先生了!他在日本只一昧地叫我们要回去“爱”,要回去“拥
抱”母亲,但他没告诉我们要如何爱?分裂了的祖国,回三个方面都说是我们的母亲,但又
都怀疑我们这些回去的孩子,我们到底要去抱那一个母亲呢?
     
    我们渐渐了悟到一些事情的真相了,但现在我们却那里也回不去了,那里都称我们是
“叛徒”,在绝望的时候,我们想到落到这个地步,只好一死了之了,但当我把手枪举到耳
际,我却又想起了台湾乡下的老家,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想到我现在竟要像一只狗一
样毫无价值的死去,我便把不下板机了,我迟疑著,突然我把枪瞄准了对力的心脏,一边叫
骂著“干,叛徒,叛徒......我毙了你,我打死你!”托西也一直哭,边哭边大喊:
“干,你才是叛徒,我......我枪毙你!”我也大声喊回去:“干你老姆!你才是叛
徒,我......我......枪□□毙□□你□□”我们喊来喊去,喊到声嘶力竭,
结果谁也没把谁枪毙,我的枪口愈打愈低,最後把子弹都全打到地上,而托西却把枪口愈打
愈高,打到最後把子弹都打向天空,我们就这样对著天、地,一直愤恨地把所有的子弹都打
光才住手,然後,两个人紧紧地抱著在原野上哭了一夜......”
     
    讲到这儿,我听到庄老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停住了。“这以後的事情呢?”我
这时正听得热血汹涌,看著庄老先生打住了话题,一迳地喝酒,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了,慌
忙大声地追问说。
     
    “......”庄老先生似乎全没有听见似地,只顾著喝酒。“你们就这样回到台湾
来了吗?”他听我这样问,似乎觉得好笑似地,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怎麽回来?你忘
了日本人还到处在追捕我们,说我们是叛国者啊?回去下是刚好自投罗网?”
     
    “.............”
     
    庄老先生看看把我问住了,才又微笑著说..
     
    “我们在那个时候可就真成了没有国籍的人了!我们流落在中国境内,当乞丐,当小
偷,偶而......…说得难听一点,也当过半个强盗,虽然没杀害任何一条生命,我
们......我们那时口真正是变成一只狗一样了,只求能填饱肚子,能活命,只求有一
天战争能结束,快点回家乡去,只要不死,只要能再见到父母,人家再骂我们是汉奸,是叛
徒,我们都不在乎了,反正,我们都明白了,这个世界,就像男人的卵鸟一样的污秽肮脏,
我们什麽也不在乎了,我们就真的像一条狗一样拖拖磨磨地活到了战争结束,然後从厦门以
难民的身份被遣回了台湾......。”
     
    “回到台湾以後呢?”我望著僵凝地坐著默不吭声的庄老先生又急切地问说。
“......”庄老先这回却只是文文地笑著睨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蕃□伯又怎麽变
成卖蕃□糖的老人呢。”庄老先生的谈话人太地震撼了我,我就像看到了一部动人至极的小
说一般,按耐不住急著想把它的後半部也一口气读完。
     
    “......”庄老先生一直文文地笑著,偶而端著酒杯茗一口酒。“後
来......你们回到台湾以後又怎麽样了呢?”我连连地相套出他的话引导著他说“你
是想要知道那一方面的事嘛?向到台湾以後我们发生过很多的事啊!”庄老先生用双掌把脸
揉了揉,从他的指缝中我好似瞥到了他眼睛中的泪光。
     
    “所有的事!”我激动地说:“一切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我都想明白!”庄老先生放
下蒙脸的手,又大口地喝了一杯酒,用手顺了顺银白的发,才一拍大腿说。“好!讲些历史
给你这个後生仔听听也好,让你明白我们走过的憨路,也免得你们雄绷绷,不知天下生著什
麽样!”
     
    回到台湾的时候,我们被台湾农村的破败、贫穷吓了一大跳,虽然我们在大陆也看了许
多贫穷的农村,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离开台湾时的农村上还是比大陆的农村进步得多的,没有
想到一场战争打下来,台湾的社会也和大陆一样是千疮百孔了,但是那个时侯台湾的人民,
却为归回祖国的怀抱而欢天喜地,暂时忘掉了困窘的现实生活,我和托西因为去过大陆,对
很多事是看破了,但是却抛不过热情的乡亲,硬被请出来教他们北平话,那时很多学校在战
争时被炸毁了,没有教室上课,便找了家乡的妈祖庙暂时当作教室,没有黑板,没有粉笔,
便在庙埋泥地上用树枝书写,他们都很恭敬叫我们“先生”,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北平话其
实是很差的,但那个时侯也管不了这些,改朝换代了嘛!总要学过另一个朝代的话,那时乡
亲们总是心里想,摆了五十年总算摆到自己人来管我们了!
     
    没有想到,後来事情莫名其妙地就发生了,我们又打仗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被卷入事件
之中,家里的人叫我赶快逃,我就躲到南大武山里去,过了几个月事件平息下来,我在山里
又躲了一年才敢从山里出来,出来後便听到托西在事件发生时,眼看死了这麽多人,想出来
替双方调解,结果因为村里已死了一些人,家里死掉入的村人便迁怒他,大骂他是“台奸”
三脚仔!硬把他拖去活埋!幸好他老阿姆跪下来求大家,才把他从坑里拉起来!他的命是捡
回来了,但是另一方却又不放过他,他逃了几个月,事件和缓了才被抓到。
     
    後来他去坐了十几年牢,从牢里出来之後,人事全非了,我自己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
高雄的学校谋了一份美术老师的教职,托西出狱後,感到没脸在家乡待下去,伊阿母那时也
过世了,於是便跑到台北来,我後来听他说,他曾经画过一段时间的电影看板,卖过肉粽,
扫过马路......做过很多事,他向我说,做什麽事都一样,反正这辈子已经完了,既
然没有勇气自杀,拖拖磨磨过完这世人也就是了!东京美术学校的毕业生,干了一辈子囊芭
事,作了一辈子庞大的梦,到头来卖蕃□渡老年!少年仔!我刚刚听他说你要向他学画?你
想画?什麽呢?这样的人生还有什麽好画的呢?”
     
    庄老先生说完话,向我举举酒杯表示能讲的都讲完了,还是喝酒吧!我仰头把满满一杯
酒乾了,便和他对坐著缄默起来,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到卧房那边传来呕吐的声音,才慌忙起身往卧房走去。走进
卧室,看到老蕃□双手正撑著床沿在呕吐,我忙过去猛怕他的背,抚著他的背,才发现他竟
如此的嶙峋,心里不禁想到:啊!这是如何受尽折磨的身躯哪!这个老蕃□,这个老蕃□,
我一阵心酸,眼眶倏地酸热了起来。
     
    料理完蕃□呕吐的秽物,我几乎是用逃的冲出了他的家。整个晚上,我骑著脚踏车在市
区内绕了一圈又一圈,想著童年时代祖父告诉过我的,曾经被日本军征调到新几内亚作战,
而死在那里的一个堂叔的故事,我猛地似乎了悟到了,过去生长在这块大地上的子民们巨大
与无奈的哀伤。
     
    我把脚踏车踩得飞快,让泪水止遏不住地从眼眶中如泉水般,一波波地涌出来,□落在
我骑过去的大地上。
     
    我终於没有去向老蕃□学画,这一方面的原因,固然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埋藏著某一种深
刻的悲哀与内疚,更重要的是,因为接下来的毕业考和毕业美展使我忙得不可开交,拿到毕
业证书办完毕业美展,我的兵期眼看就到了,我必得马上整理行装回家乡去一趟,和父母亲
住上一段时间,然後去当中华民国的陆军二等兵。
     
    清理宿舍里的书籍和衣物就整整花了我两天的时间,等到我把书籍运去寄火车之後,我
才找了一个时间去向蕃□道别。
     
    他依旧推著那辆破摊车在体育场敖近卖蕃□糖,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正忙著为一群高中
生翻捡蕃□糖,头也没有抬起来看我一下。
     
    我在他旁边站了好一会才嚅嚅地开口。“蕃......蕃□伯!”“哦!投手啊!要
下要吃蕃□?”他抬起头来,有点□□地笑著。“我......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唛去叨位啊?”他边捡著蕃□边问。“毕业啦!想回家去一趟,准备当兵啦!”
“哦!”“......”我咬了咬嘴唇,想把话说出来,但才迸到喉际又吞了下去。“不
想学画了!你以後放假有空还可以来找我嘛!”他低著头帮那些高中生用塑胶袋包著蕃□边
向我说。
     
    “我......”我忍了忍,终於把话迸了出来“我是特地来为那天晚上的事道歉
的!”“啥代志啊?我唛记了!”他依旧低著头。“就是......就是我骂那些人汉
奸、台奸的事啦!”我蹩足了劲说。“......”他抬起头默默地盯著我。
“......”我也哀伤地回盯著他。“莫要紧啦!习惯了,我也常被人家这样骂!”他
故作轻松地笑著。“......”我一直忍著不让眼泪掉下来。“不过,你真正唛坏啦!
从来没骂过我是汉奸或台奸!”“放屁□□”我大声地吼了出来,把那一群高中生吓了一大
跳,然後掉头就走。“做蕃□糖的不放屁,吃蕃□的才放屁!”我听到他在背後咽硬著说。
我快跑起来,很快地越过了那个操场......
     
    。注(1):东京美术学校现为东京艺术大学。
 
  
返回目录: 台湾校园作品    下一页: 蓉与牧童

1999 - 2006 qiqi.com.